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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新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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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白集中俱有《新乐府》之作,而乐天所作,尤胜于元。洵唐代诗中之巨制,吾国文学史上之盛业也。以作品言,乐天之成就造诣,不独非微之所及,且为微之后来所仿效(见《白氏长庆集》卷一六《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诗》自注)。但以创造此体诗之理论言,则见于《元氏长庆集》者,似尚较乐天自言者为详。故兹先略述两氏共同之理论,然后再比较其作品焉。

    《元氏长庆集》卷二三《乐府古题·序》略云:

    况自风雅至于乐流,莫非讽兴当时之事,以贻后代之人。沿袭古题,唱和重复,于文或有短长,于义咸为赘剩,尚不如寓意古题刺美见事,犹有诗人引古以讽之义焉。曹刘沈鲍之徒时得如此,亦复稀少。近代唯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依傍。予少时(寅恪按:此序题下题丁酉二字,知是元和十二年微之年三十九时所作。其《和李绅乐府新题》诗,作于元和四年,是时微之实已三十一岁,不得云少时。此乃属文之际,率尔而言,未可拘泥也)与友人乐天李公垂辈谓是为当,遂不复拟赋古题。

    同集卷三〇《叙诗寄乐天书》略云:

    又久之,得杜甫诗数百首,爱其浩荡津涯,处处臻到。始病沈宋之不存寄兴,而讶子昂之未暇旁备矣。

    又同集卷五六《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并序》云:

    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

    《白氏长庆集》卷二八《与元九书》略云:

    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三四首。

    寅恪按:元白二公俱推崇少陵之诗,则《新乐府》之体,实为摹拟杜公乐府之作品,自可无疑也。

    《白氏长庆集》卷四五《策林·序》略云:

    元和初,予罢校书郎,与元微之将应制举,闭户累月,揣摩当代之事,构成策目七十五门。及微之首登科,予次焉。

    其第六十八目《议文章》(碑碣词赋)略云:

    古之为文者,上以纽王教,系国风,下以存炯戒,通讽喻。故惩劝善恶之柄,执于文士褒贬之际焉。补察得失之端,操于诗人美刺之间焉。今褒贬之文无核实,则惩劝之道缺矣。美刺之诗不稽政,则补察之义废矣。虽雕章镂句,将焉用之。伏维陛下诏主文之司,谕养文之旨,但辞赋合炯戒讽喻者,虽质虽野,采而奖之。碑诔有卢美愧辞者,虽华虽丽,禁而绝之。

    第六十九目《采诗以补察时政》略云:

    臣闻圣王酌人之言,补己之过,所以立理本,导化源也。将在乎选观风之使,建采诗之官,俾乎歌咏之声,讽刺之兴,日采于下,岁献于上者也。所谓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自诫。

    寅恪按:元白二公作《新乐府》在元和四年,距构《策林》之时甚近。故其作《新乐府》之理论,与前数年揣摩之思想至有关系。观于《策林》中《议文章》及《采诗》二目所言,知二公于采诗观风之意,盖蕴之胸中久矣。然则二公《新乐府》之作,乃以古昔采诗观风之传统理论为抽象之鹄的,而以唐代杜甫即事命题之乐府,如《兵车行》者,为其具体之模楷,固可推见也。

    虽然,微之之作,似尚无摹拟《诗经》之迹象。至于乐天之《新乐府》,据其总序云:

    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诗三百之义也。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

    则已标明取法于诗三百篇矣。是以乐天《新乐府》五十首,有总序,即摹毛诗之总序。每篇有一序,即仿毛诗之小序。又取每篇首句为其题目,即效《诗经·关雎》为篇名之例(微之之作乃和李公垂者。微之每篇首句尚与诗题不同,疑李氏原作当亦不异微之)。全体结构,无异古经。质而言之,乃一部唐代《诗经》,诚韩昌黎所谓“作唐一经”者。不过昌黎志在春秋,而乐天体拟三百。韩书未成,而白诗特就耳。乐天元和之初撰《策林》时,即具釆诗匡主之志。不数年间,遂作此五十篇之诗。语云,有志者事竟成,乐天亦足以自豪矣。此外,尚有可论者,严震白氏讽谏本及日本嘉承(相当中国北宋元祐时)重钞建永(相当庆历时)本,于“首句标其目”之下有“《古诗十九首》之例也”一句,铃木虎雄《业间录校勘记》云:

    有者,是也。

    寅恪按:《毛诗大序》《关雎》后妃之德也。孔颖达《正义》云:

    《关雎》旧解云,三百二十一篇皆作者自为名。

    旧说之是非,别为一问题,兹可不置论。唯据其说,则《诗经》篇名,皆作者自取首句为题。乐天实取义于此。故《新乐府·序》文中“诗三百之义也”一语,乃兼括前文“首句标其目”而言,铃木之说殊未谛。夫乐天作诗之意,直上拟三百篇,陈义甚高。其非以《古诗十九首》为楷则,而自同于陈子昂、李太白之所为,固甚明也。

    复次,关于《新乐府》之句律,李公垂之原作不可见,未知如何。恐与微之之作无所差异,即以七字之句为其常则是也。至乐天之作,则多以重叠两三字句,后接以七字句,或三字句后接以七字句,此实深可注意。考三三七之体,虽《古乐府》中已不乏其例,即如杜工部《兵车行》,亦复如是。但乐天《新乐府》多用此体,必别有其故。盖乐天之作,虽于微之原作有所改进,然于此似不致特异其体也。寅恪初时颇疑其与当时民间流行歌谣之体制有关,然苦无确据,不敢妄说。后见敦煌发现之变文俗曲殊多三三七句之体,始得其解。关于敦煌发现之变文俗曲,详见《敦煌掇琐》及《鸣沙余韵》诸书所载,兹不备引。然则乐天之作《新乐府》,乃用《毛诗》《乐府古诗》及《杜少陵诗》之体制,改进当时民间流行之歌谣。实与贞元、元和时代古文运动巨子如韩昌黎、元微之之流,以太史公书,《左氏春秋》之文体试作《毛颖传》《石鼎联句诗序》《莺莺传》等小说传奇者,其所持之旨意及所用之方法,适相符同。其差异之点,仅为一在文备众体小说之范围,一在纯粹诗歌之领域耳。由是言之,乐天之作《新乐府》,实扩充当时之古文运动,而推及之于诗歌,斯本为自然之发展。唯以唐代古诗,前有陈子昂、李太白之复古诗体。故白氏《新乐府》之创造性质,乃不为世人所注意。实则乐天之作,乃以改良当日民间口头流行之俗曲为职志。与陈李辈之改革齐梁以来士大夫纸上摹写之诗句为标榜者,大相悬殊。其价值及影响,或更较为高远也。此为吾国中古文学史上一大问题,即“古文运动”本由以“古文”试作小说而成功之一事。寅恪曾于《韩愈与唐代小说》一文中论证之。而白乐天之《新乐府》,亦是以乐府古诗之体,改良当时民俗传诵之文学,正同于以“古文”试作小说之旨意及方法。此点似尚未见有言及之者,兹特略发其凡于此,俟他日详论之,以求教于通识君子焉。

    关于元白二公作品之比较,又有可得而论者,即元氏诸篇所咏,似有繁复与庞杂之病,而白氏每篇则各具事旨,不杂亦不复是也。请先举数例以明之。

    《元氏长庆集》卷二四《上阳白发人》,本愍宫人之幽闭,而其篇末乃云:

    此辈贱嫔何足言,帝子天孙古称贵。诸王在阁四十年,七(“七”当作“十”。见《旧唐书》卷一〇七《玄宗诸子传》,《新唐书》卷八二《十一宗诸子传》)宅六宫门户闭。随炀枝条袭封邑,肃宗血胤无官位。王无妃媵主无婿,阳亢阴淫结灾累。何如决壅顺众流,女遣从夫男作吏。

    可与同集卷三二《献事表》所陈十事中:

    二曰任诸王以固磐石,三曰出宫人以消水旱,四曰嫁诸女以遂人伦。

    参证。此为微之前任拾遗时之言论,于作此诗时不觉连类及之,本不足异,亦非疵累。但乐天《上阳白发人》之作,则截去微之诗末题外之意,似更切径而少支蔓。或者乐天复受“随炀枝条袭封邑”句之暗示,别成《二王后》一篇,亦未可知也。又如《元氏长庆集》卷二四《法曲》云:

    汉祖过沛亦有歌,秦王破阵非无作。作之宗庙见艰难,作之军旅传糟粕。

    又云:

    胡音胡骑与胡妆,五十年来竞纷泊。

    乐天所作,则析此诗所言者为三题,即《七德舞》《法曲》《时世妆》三首。一题各言一事,意旨专而一,词语明白,鄙意似胜微之所作。盖《新乐府》之作,其本旨在备风谣之采择,自以简单晓畅为尚。若微之之诗,一题数意,端绪繁杂。例若《元氏长庆集》卷二四《阴山道》既云:

    费财为马不独生,耗帛伤工有他盗。

    之以回鹘马价缣为非矣。其诗后段忽因丝织品遂至旁及豪贵之逾制,如言:

    挑纹变力倍费,弃旧从新人所好。越縠撩绫织一端,十匹素缣功未到。豪家富贵逾常制,令族亲班无雅操。从骑爱奴丝布衫,臂鹰小儿云锦韬。群臣利己要差僭,天子深哀空闵悼。

    不免稍近支蔓。而乐天《新乐府》则于《阴山道》题下《仿毛诗小序》云:

    疾贪虏也。

    全诗只斥回鹘之贪黠,而又别为《缭绫》一题,其小序云:

    念女工之劳也。

    全诗之中,痛惜劳工,深斥奢靡。其意既专,故其言能尽。其言能尽,则其感人也深。此殆乐天所谓“苦教短李伏歌行”,遂使“每被老元偷格律”者耶?

    以上所列为元诗中之一篇杂有数意者,至于一意而复见于两篇者,则如《秦王破阵乐》既已咏之于《法曲》云:

    汉祖过沛亦有歌,秦王破阵非无作。作之宗庙见艰难,作之军旅传糟粕。

    复又见于《立部伎》中,而有:

    太宗庙乐传子孙,取类群凶阵初破。

    之句,即其例也。

    至乐天之作,则《白氏长庆集》卷一《伤唐衢二首》之二云:

    遂作秦中吟,一吟悲一事。

    寅恪按:一吟咏一事,虽为乐天《秦中吟》十首之通则,实则《新乐府》五十篇亦无一篇不然。其每篇之篇题,即此篇所咏之事。每篇下之小序,即此篇所持之旨也。每篇唯咏一事,持一旨,而不杂以他事及他旨,此之谓不杂。此篇所咏之事,所持之旨,又不复杂入他篇,此之谓不复。若就其非和微之篇题言之,此特点尤极显明。如《红线毯》与《缭绫》者,俱为外州精织进贡之品,宜其诗中所持之旨相同矣。但《红线毯》篇之小序云:

    忧农桑之费也。

    篇中痛斥宣州刺史之加样进贡,而《缭绫》者之小序则云:

    念女工之劳也。

    篇中深悯越溪寒女之费工耗力,是绝不牵混也。又如《李夫人》《井底引银瓶》《古冢狐》三篇,所咏者皆为男女关系之事,而《李夫人》以:

    鉴嬖惑也。

    为旨,自是陈谏于君上之词。

    《井底引银瓶》以:

    止淫奔也。

    为旨,则力劝痴小女子,勿为男子所诱。

    《古冢狐》则以:

    戒艳色也。

    为旨,乃深戒民间男子勿为女子所惑者,是又各有区别也。又如《紫毫笔》所指斥者,乃起居郎与侍御史之失职。《秦吉了》所致讥者,乃言官之不言。虽俱为讥斥朝官之尸位,而其针对之人事,又不相侔也。即此所举,亦足概见其余矣。至其和微之诸篇则稍有别。盖微之之作,既有繁复与庞杂之病,乐天酬和其意,若欲全行避免,殆不甚可能。如微之于《华原磬》《西凉伎》《法曲》《立部伎》《胡旋女》《缚戎人》六篇中俱涉及天宝末年禄山之反,而乐天于《法曲》《华原磬》《胡旋女》《西凉伎》等篇中亦均及其事,是其证也。然乐天大抵仍持每篇一旨之通则。如《法曲》篇云:

    苟能审音与政通。

    《华原磬》云:

    始知乐与时政通。

    是其遣词颇相同矣。但《法曲》之主旨在正华声,废胡音。《华原磬》之主旨在崇古器,贱今乐,则截然二事也。又如《华原磬》《五弦弹》二篇,俱有慨于雅乐之不兴矣。但《立部伎》言太常三卿之失职,以刺雅乐之陵替。《五弦弹》写赵璧五弦之精妙,以慨郑声之风靡,则自不同之方面立论也。又如《华原磬》《立部伎》二篇,并于当日之司乐者有所讥刺矣。但《立部伎》所讥者,乃清职之乐卿。《华原磬》所讥者,乃愚贱之乐工,则又为各别之针对也。他若唐代之《立部伎》,其包括之范围极广,举凡《破阵乐》《太平乐》皆在其内,而乐天则以《破阵乐》既已咏之于《七德舞》一篇,《太平乐》又有《西凉伎》一篇专言其事,故《立部伎》篇中所述者,唯限于散乐,即自昔相传之百戏一类。此皆足征其经营结构,实具苦心也。

    又微之所作,其语句之取材于经史者,如《立部伎》之用《小戴乐记》《史记·乐书》,及《蛮子朝》之用《春秋·定公八年·公羊传疏》之例,而有:

    终象由文士宪左。

    及:

    云蛮通好辔长駷。

    等句之类,颇嫌硬涩未融(“辔长駷”之“辔”字似即由《公羊传·定公八年注》之“衔”字而来)。乐天作中固无斯类,即微之晚作,亦少见此种聱牙之语。然则白诗即元诗亦李诗之改进作品,是乃比较研究所获之结论,非漫为轩轾之说也。

    至于《新乐府》诗题之次序,李公垂原作今不可见,无从得知。微之之作与乐天之作,同一题目,而次序不同。微之诗以《上阳白发人》为首。上阳宫在洛阳,微之元和四年以监察御史分务东台,此诗本和公垂之作,疑是时李氏亦在东都,故于此有所感发。若果如是,则微之诗题之次序,亦即公垂之次序。唯观微之所作,排列诸题目似无系统意义之可言,而乐天之五十首则殊不然。当日乐天组织其全部结构时,心目中之次序,今日自不易推知。但就尚可见者言之,则自《七德舞》至《海漫漫》四篇,乃言玄宗以前即唐创业后至玄宗时之事。自《立部伎》至《新丰折臂翁》五篇,乃言玄宗时事。自《太行路》至《缚戎人》诸篇,乃言德宗时事(《司天台》一篇,如鄙意所论,似指杜佑而言,而杜佑实亦为贞元之宰相也)。自此以下三十篇,则大率为元和时事(其《百炼镜》《两朱阁》《八骏图》《卖炭翁》,虽似为例外,但乐天之意,或以其切于时政,而献谏于宪宗者)。其以时代为划分,颇为明显也。五十首之中,以《七德舞》以下四篇为一组冠其首者,此四篇皆所以陈述祖宗垂诫子孙之意,即《新乐府·总序》所谓为君而作,尚不仅以其时代较前也。其以《鸦九剑》《采诗官》二篇居末者,《鸦九剑》乃总括前此四十八篇之作。《采诗官》乃标明其于乐府诗所寄之理想,皆所以结束全作,而与首篇收首尾回环救应之效者也。其全部组织如是之严,用意如是之密,求之于古今文学中,洵不多见。是知白氏《新乐府》之为文学伟制,而能孤行广播于古今中外之故,亦在于是也。

    元白二公作《新乐府》之年月,必在李公垂原作后,自无可疑。微之诗未著撰作年月,但其《西凉伎》云:

    开远门前万里堠,今来蹙到行原州。去京五百而近何其逼,天子县内半没为荒陬。

    寅恪按:《旧唐书》卷一四《宪宗纪》云:

    元和三年十二月庚戌,以临泾县为行原州,命镇将郝玭为刺史。自玭镇临泾,西戎不敢犯塞。

    《新唐书》卷三七《地理志》云:

    原州,广德元年没吐蕃,置行原州于灵台之百里城,贞元十九年徙治平凉,元和三年又徙治临泾。

    是行原州凡三徙治所。其第二次之治所为平凉县,属旧原州,据《旧唐书》卷三八《地理志》,原州中都督府在京师西北八百里,与元诗“去京五百而近”之语不合,必非所指。至行原州第一次之治所为灵台县之百里城,第三次之治所为临泾县,则皆属泾州。据《旧唐书》卷三八《地理志》,泾州在京师西北四百九十三里,与元诗“去京五百而近”之语适合。然微之诗断无远指第一次即广德元年所徙之灵台而言之理,是其所指必是元和三年十二月即第三次所徙之临泾无疑。然则微之《新乐府》作成之年月,亦在元和三年十二月以后,与乐天所作同为元和四年矣。此微之作诗年岁之可考者也。

    乐天《新乐府》虽题为:

    元和四年为左拾遗时作。

    似其作成之年岁无他问题。然详绎之,恐五十首诗,亦非悉在元和四年所作。见下文《海漫漫》及《杏为梁》两诗笺证,兹不于此述之。盖白氏《新乐府》之体,以一诗表一意,述一事,五十之数,殊不为少,自宜稍积时日,多有感触,以渐补成其全数。其非一时所成,极有可能也。今严震刊《白氏讽谏本新乐府·序》末有:

    元和壬辰冬长至日左拾遗兼翰林学士白居易序

    一行。初视之殊觉不合,以元和壬辰即元和七年,是年乐天以母忧退居渭上。乐天于前二年即元和五年已除京兆府户曹参军。其所署官衔左拾遗,自有可议。且兼翰林学士之言,似更与唐人题衔惯例不类(见《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九本四五八页岑仲勉先生《论〈白氏长庆集〉源流并评东洋本白集》)。但据《白氏长庆集》卷五三《诗解五律》云:

    旧句时时改,无妨悦性情。

    可知乐天亦时改其旧作。或者此《新乐府》虽创作于元和四年,至于七年犹有改定之处,其“元和壬辰冬长至日”数字,乃改定后随笔所记之时日耶?否则后人传写,亦无无端增入此数字之理也。姑识于此,以待详考,并于后论《海漫漫》《杏为梁》诸篇中申其疑义焉。

    关于篇章之数目,白氏之作为五十首,自无问题。元氏之作,则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九六《新乐府·上》载微之《新乐府》共十三篇,其言云:

    元稹序曰,李公垂作乐府新题二十篇,稹取其病时之尤急者,列而和之,盖十五而已。今所得才十二篇,又得八骏图一篇,总十三篇。

    寅恪按:今《元氏长庆集》卷二四载《新乐府》共十二篇,序文亦作“十二”,适相符合,无可疑者。郭氏所见本,其“十二”之“二”,殆误作“五”,因谓其未全。又见乐天所作中有《八骏图》一题,而《元氏长庆集》卷三亦有《八骏图》一诗,遂取之以补数。殊不知微之《八骏图》诗,乃五言古诗,与微之《新乐府》之悉为七言体者迥异,断不合混为一类。观于《元氏长庆集》卷三〇《叙诗寄乐天书》云:

    至是元和七年矣,有诗八百余首,色类相从,共成十体,凡二十卷。

    又同集卷五六《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并序》云:

    予尝欲件析其文,体别相附,与来者为之准,特病懒未就。

    则微之编辑自作之诗,必分别体裁,无以五七言相混淆之理。《元氏长庆集》之编辑,其旨亦同微之,然则郭氏编入之误,不待详辨也。

    七德舞

    元微之乐府新题《法曲》云:

    秦王破阵非无作,作之宗庙见艰难。

    又《立部伎》云:

    太宗庙乐传子孙,取类群凶阵初破。

    白乐天则取其意别为一篇,即此篇是也。此篇专陈祖宗王业之艰难以示其子孙,易言之,即铺陈太宗创业之功绩,以献谏于当日之宪宗,所谓“采诗”“讽谏”“为君”诸义,实在于是。斯乐天所以取此篇,为其《新乐府》五十首之冠也。

    凡诠释诗句,要在确能举出作者所依据以构思之古书,并须说明其所以依据此书,而不依据他书之故。若仅泛泛标举,则纵能指出最初之出处,或同时之史事,其实无当于第一义谛也。故兹于论述乐天此篇之主旨后,即进而推求其构思时所依据之原书,并先说明其所以取用此书之故焉。类书之作,本为便利属文,乐天尤喜编纂类书,如《策林》之类。盖其初原为供一己之使用,其后乃兼利他人也。唐世应进士制科之举子,固须玩习类书,以为决科射策之需,而文学侍从之臣,亦必翻检类书,以供起草代言之用。观《元氏长庆集》卷二二《酬乐天余思不尽加为六韵之作》诗“白朴流传用转新”句自注云:

    乐天于翰林中书取书诏批答词等撰为程式,禁中号曰白朴。每有新入学士求访,宝重过于六典也。

    则知唐世翰林与《六典》之关系。《六典》一书,究否施行,自来成为问题。详拙著《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职官”章,兹不多论。要之其书乃以唐代现行令式分配编纂,合于古代礼经,即周官之形式,实是便于官吏公文一种最有权威之类书。他不必旁引,即如乐天《新乐府·道州民》篇述《阳城奏语》云:

    城云臣按《六典》书,任土贡有不贡无。

    是其证也。夫《六典》为法令之类书,宜翰林学士所不可须臾离者,但现行法令类书之外,供翻检者,仍须有本朝掌故之类书。唐代祖宗功德之盛,莫过于太宗,而《太宗实录》四十卷部帙繁重,且系编年之体,故事迹不易检查。斯《太宗实录》之分类节要本,即吴兢《贞观政要》一书所以成为古今之要籍也。此书之实质为一掌故之类书,必与《六典》同为翰林学士所宝重而玩习,固无疑义,则乐天作《七德舞》时即先取此书寻扯材料以构成其骨干,乃极自然之理也。

    何以知其曾取用《贞观政要》耶?诗云:

    太宗十八举义兵,白旄黄钺定两京。擒充戮窦四海清,二十有四功业成。二十有九即帝位,三十有五致太平。

    今世流行之戈直注本《贞观政要》第三十九篇《论灾祥》篇第三章云:

    太宗曰,吾之理国良无景公之过。但朕年十八便为经纶王业,北翦刘武周,西平薛举,东擒窦建德、王世充,二十四而天下定,二十九而居大位,四夷降伏,海内乂安,自谓古来英雄拨乱之主,无见及者。

    同书第四十篇《论慎终》篇第三章略云:

    太宗又曰,但朕年十八便举兵,年二十四定天下,年二十九升为天子,此则武胜于古也。

    寅恪按:“太宗十八举义兵”句,盖据《论慎终》篇中之语改写而成。“擒充戮窦四海清,二十有四功业成,二十有九即帝位”三句叙写次序,全与《论灾祥》篇中之语相同。“三十有五致太平”者,《论灾祥》篇第三章于“二十九而居大位”下,又以“四夷降服,海内乂安”为言,而此篇之第一章略云:

    贞观六年,太宗谓侍臣曰,如朕本心,但使天下太平,家给人足,虽无祥瑞,亦可比德于尧舜。若百姓不足,夷狄内侵,纵有芝草遍街衢,凤凰巢苑囿,亦何异于桀纣。

    “天下太平”上虽有“但使”一词,似为假设之语气,但察其内容,则疑是已然之辞旨。太宗以武德九年即位,其年二十有九。次年改元贞观,至贞观六年适为三十五岁,故乐天此句殆即由此章暗示而来。《贞观政要·论灾祥》《贞观政要·论慎终》两篇,先后连续,而俱有太宗述其创业践极年岁之记载,宜乐天注意及此,而取以入诗也。至太宗举义兵之岁,其年是否十八,乃别一问题,于此不详论。又诗云:

    亡卒遗骸散帛收,饥人卖子分金赎。魏征梦见子夜泣,张谨哀闻辰日哭。怨女三千放出宫,死囚四百来归狱。剪须烧药赐功臣,李勣呜咽思杀身。含血吮创抚战士,思摩奋呼乞效死。太宗意在陈王业,王业艰难示子孙。

    寅恪按:“怨女三千放出宫”此今戈本《贞观政要》第二十篇《论仁恻》篇第一章事也。“饥人卖子分金赎”此《论仁恻》篇第二章事也。“张谨哀闻辰日哭”此《论仁恻》篇第三章事也。“亡卒遗骸散帛收”及“含血吮创抚战士,思摩奋呼乞效死”,此《论仁恻》篇第四章事也。今戈本《贞观政要·论仁恻》篇唯此四章,而俱为乐天此篇所采用。此篇所举太宗盛德之故事唯此八事,而五出《贞观政要·论仁恻》篇。则其构思时必以《贞观政要·论仁恻》篇为主,从可知矣。否则太宗之事迹至多,乐天若未尝依据此书以组成其全诗之骨干,何得若是之巧合耶?

    复次,今世流行之《贞观政要》,皆元代戈直注本,其本曾移改吴氏原书之篇章,如第二篇《论政体》篇第十章下注云:

    旧本此章附忠义篇。今按其言于政体尤切,故附于此。

    第四篇《论求谏》篇第七章下注云:

    旧本此与上章通为一章,今按不同,分为二章。

    第五篇《论纳谏》篇下注云:

    直谏另为一类,附此类之后。

    其第五章下注云:

    旧本此章之首曰贞观初。今按《通鉴》,标年。

    其例甚多,不必一一标举。实则其书中尚有脱漏之章,观杨守敬之《日本访书志》,罗振玉之校补本及影印日本写本,即可知之(高邮王氏亦有一校本)。如乐天此篇“以心感人人心归”句,取《白氏长庆集》卷四五《策林》第十目“王泽流人心感”中云:

    泽流心感而不太平者,未之闻也。

    固可相印证,而日本传写本《贞观政要》载有吴兢上表,其文中即用《易经·咸卦彖》。

    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

    之语,知乐天此句,殆又受此卷暗示而来,不仅关涉其先时所编之《策林》也。又取罗氏《贞观政要》卷五、卷六二卷之校记观之,其中亦有戈本所详,而日本写本脱略者,则知日本写本亦非无缺。罗氏虽有“欲复唐本之旧,苦未能得其全本”(见罗氏松翁近稿《贞观政要残卷跋》)之言,其实纵得日本传写《贞观政要》之全本,恐亦不能悉复吴氏原书之旧观。故白氏此篇所咏,其有不见于今日诸本《贞观政要》者,未必全为吴氏原书所不载也。

    虽然,若更就现存之史料以参校白氏此篇,则知其中所咏太宗时事,一一皆有所本,而其所本者,似不限《贞观政要》一书,盖乐天依据《贞观政要》以构成此篇之骨干,复于实录中寻扯材料以修改其词句,增补其内容而完成此篇也。兹请就已考见者条列于下,其尚有未详者,俟续考焉。

    “三十有五致太平”句,如前所论,似受《贞观政要·论灾祥》篇第一章及第三章之暗示而成,唯此句下即接以“功成理定何神速”一句,据《小戴乐记》云:

    王者功成作乐,治定制礼。

    又知所谓“致太平”者,直接与制礼作乐有关,易言之,即与《七德舞》本身有关也。此篇小序下注云:

    武德中,天子始作《秦王破阵乐》,以歌太宗之功业。贞观初,太宗重制《破阵乐舞图》,诏魏征、虞世南为之歌词,名《七德舞》。

    宜其特有此句以咏之也。考《旧唐书》卷二八《音乐志》(参《唐会要》卷三三“破阵乐”条,《通典》卷一四六《乐典》“坐立部伎”条,《新唐书》卷二一《礼乐志》,《通鉴》卷一九四《唐纪·太宗纪》“贞观七年正月”条)略云:

    贞观元年宴群臣,始奏秦王破阵之曲。太宗谓侍臣曰,朕昔在藩,屡有征讨,世间遂有此乐,岂意今日登于雅乐。然其发扬蹈厉,虽异文容,功业由之,致有今日。所以被于乐章,示不忘本也。其后令魏征、虞世南、褚亮、李百药改制歌辞,更名《七德之舞》,增舞者至百二十人。被甲执戟,以象战阵之法焉。六年太宗行幸庆善宫,宴从臣于渭水之滨,赋诗十韵。其宫即太宗降诞之所,于是起居郎吕才以御制诗等于乐府被之管弦,名为《功成庆善乐》之曲。令童儿八佾皆进德冠,紫袴褶,为九功之舞。冬至享宴,及国有大庆,与《七德之舞》偕奏于庭。七年(《唐会要》作七年正月七日。旧纪作戊子,则是正月十日),太宗制《破阵舞图》,左圆右方,先偏后伍,鱼丽鹅鹳,箕张翼舒,交错屈伸,首尾回互,以象战阵之形。命吕才依图教乐工百二十人,被甲执戟而习之,凡为三变,每变为四阵。有来往疾徐击刺之象,以应歌节(《通典》曰,和云《秦王破阵乐》。《新唐书》曰,歌者和曰《秦王破阵乐》)。数日而就,更名《七德之舞》。癸巳(《唐会要》作正月十五日),奏七德九功之舞。观者见其抑扬蹈厉,莫不扼腕踊跃,凛然震竦。武臣列将咸上寿云,此舞皆是陛下百战百胜之形容,群臣咸称万岁。

    依年推计,贞观七年太宗年三十六岁。此前一年,即贞观六年,太宗年三十五岁。六年,与《七德舞》相连之《功成庆善乐》成。七年正月七日,重制《破阵舞图》成。正月十五日(癸巳)奏之于庭。则重制《七德舞》图,亦在贞观六年。此所云“三十有五致太平”者,盖功成治定,因而制礼作乐也。又岑仲勉先生《白集质疑》“太宗十八举义兵”条论此事(见《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九本六五页)云:

    又《元龟》卷三五,六年,公卿百僚以天下太平,四夷宾服,诣阙请封禅者,首尾相属,白诗其即取意于是欤。

    虽与《七德舞》无关,然当贞观六年即太宗三十有五之岁,群臣既以天下太平为言,似乐天此句亦不能与之无涉也。《册府元龟》《唐会要》《两唐志》所载,当系采自《太宗实录》。

    “速在推心置人腹”句,《贞观政要》中虽无具体语句可以指实,但其《论慎终》篇中“论及汉光武事”云:

    太宗又曰,朕观古先拨乱之主,皆年逾四十,唯光武年三十三。但朕年十八便举兵,年二十四定天下,年二十九升为天子,此则武胜于古也。

    考《后汉书》卷一《光武纪》云:

    降者更相语曰,萧王推赤心置人腹中,安得不投死乎?

    则乐天此句之构成,固可能受《贞观政要》此条之暗示,而牵连思及光武之故事。唯据《册府元龟》卷九九“帝王”部“推诚门封同人”条(参《通鉴》卷一九二《唐纪·高祖纪》“武德九年九月丁未”条)云:

    封同人为韩州刺史。太宗即位,引谙卫骁兵统将等习射于显德殿。朝臣多有谏者曰,先王制法,有以兵刃至御所者绞刑。所以防萌杜渐,备不虞也。今引卑碎之人,弯弧纵矢于轩陛之侧,陛下亲在其间,正恐祸出不意,非所为社稷计也。同人矫乘驿马入朝切谏,帝皆不纳。谓之曰,我以天下为家,率土之内,尽为臣子,所恨不能将我心遍置天下(此三字据《通鉴补》),岂当有相疑之道也。自是后人人自励。一二年间兵士尽便弓马,皆为锐卒。

    知亦本之《太宗实录》也。

    “亡卒遗骸散帛收”句,《贞观政要·论仁恻》篇第四章虽记贞观十九年太宗征高丽回,次柳城,诏集前后战亡人骸骨设太牢致祭,亲临哭之之事。但乐天于诗句下有注文云:

    贞观初诏收天下阵死骸骨,致祭而瘗埋之,寻又散帛以求之也。

    考《唐大诏令集》卷一一四有贞观元年四月《掩暴露骸骨诏》云:

    诸色骸骨宜令所在官司收敛埋瘗。称朕意焉(《旧唐书》卷二、《新唐书》卷二、《通鉴》卷一九二《太宗纪》俱系此事于贞观二年四月己卯)。

    颇疑乐天本从《贞观政要》此章以构成其诗句,其后复搜采前后诏收骸骨之事以证释之也。

    “饥人卖子分金赎”句,白氏注文与《贞观政要》同,唯坊间汪本作贞观五年误,应依《全唐诗》本作贞观二年。以《贞观政要》新旧纪《通鉴》均系其事于二年故也。

    “魏征梦见子夜泣”句,亦见《旧唐书》卷七一、《新唐书》卷九七《魏征传》,新旧传当亦采自《太宗实录》也。

    “张谨哀闻辰日哭”句,白氏注文不著年月。《贞观政要》作贞观七年,《通鉴》系张公谨之卒于贞观六年四月辛卯。太宗以次日即壬辰日哭之。《册府元龟》卷一四一“帝王”部“念良臣”门亦作贞观六年。《贞观政要》作贞观七年,恐有误。

    “怨女三千放出宫”句,白氏注文中有:

    于是令左丞戴胄给事中杜正伦,于掖庭宫西门,拣出数千人,尽放归。

    之记载,而《贞观政要》中则未著遣戴冑、杜正伦拣放事。考《旧唐书》卷二《太宗纪·上》(参《通鉴》卷一九三《唐纪·太宗纪》“贞观二年九月天少雨”条)略云:

    丁未,谓侍臣曰,妇人幽闭深宫,情实可悯。今将出之,任求伉俪。于是遣尚书左丞戴胄,给事中杜正伦等于掖庭宫西门简出之(《通鉴》于此下有“前后所出三千余人”一句)。

    则白氏注文,亦依据《太宗实录》书之者也。

    “死囚四百来归狱”句,《旧唐书》卷三《太宗纪·下》云:

    十二月辛未,亲录囚徒,归死罪者二百九十人于家,令明年秋末就刑。其后应期毕至,诏悉原之。

    《通鉴》卷一九四《唐纪·太宗纪》“贞观七年九月死囚三百九十人自诣朝堂”条《资治通鉴·考异》云:

    四年《太宗实录》云,天下断死罪止二十九人。今年《太宗实录》乃有二百九十九人。何顿多如此,事已可疑。又白居易《乐府》云,死囚四百来归狱。《旧本纪》《统纪》《年代记》皆云二百九十人。今从《新唐书·刑法志》。

    此种数字之差异,自是传写致讹,至于孰正孰误,恐不可考矣。

    “剪须烧药赐功臣,李勣呜咽思杀身”句,乐天自注云:

    李勣常疾,医云得龙须烧灰,方可疗之。太宗自剪须烧灰赐之,服讫而愈。勣叩头泣涕而谢。

    今戈本《贞观政要·论任贤》篇所云:

    勣时遇暴疾,验方云,须灰可以疗之。太宗自剪须为其和药。勣顿首见血,泣以陈谢。

    与《旧唐书》卷六七《李勣传》(《新唐书》卷九三《李勣传》、《通鉴》卷一九七《唐纪·太宗纪》“贞观十七年四月李勣尝得暴疾”条同)所云:

    勣时遇暴疾,验方云,须灰可以疗之。太宗乃自剪须为其和药。勣顿首见血,泣以恳谢。

    适相符合,而与乐天注文以“龙须”为言者不同。龙须事殊诡异,颇类小说家言,但《大唐新语》卷一一《褒锡》篇“高宗初立为太子”条云:

    勣尝有疾,医诊之曰,须龙须灰方可。太宗剪须以疗之,服讫而愈。勣顿首泣谢。

    则与乐天注文相符。二者必同出一源,似无可疑。刘氏之书虽为杂史,然其中除《谐谑》一篇,稍嫌芜琐外,大都出自《国史》。刘书白注此条果出何书,今未敢决言,姑记之以俟考。

    “含血吮创抚战士,思摩奋呼乞效死”句及其注文,与《贞观政要·论仁恻》篇第四章及《旧唐书》卷一九九上《高丽传》、《新唐书》卷二一五上《突厥传·上·思摩传》、《通鉴》卷一九七《唐纪·太宗纪》“贞观十九年五月丙申”条并同,谓之出于《贞观政要》或出自《太宗实录》,俱无不可也。

    又此诗末“太宗意在陈王业,王业艰难示子孙”二句,即本于太宗谓侍臣“功业由之”“示不忘本”(见上引《旧唐书》卷二八《音乐志》)等语也。

    总之,乐天此篇旨在陈述祖宗创业之艰难,以寓讽谏。其事尊严,故诗中不独于叙写太宗定乱理国之实事,一一采自《国史》,即如“速在推心置人腹”等词语,亦系本之《太宗实录》。其为竭意经营之作,自无疑也。唯《太宗实录》一书,部帙繁重,且系编年之体,若依之以构思而欲求得条理,洵属非易。此又乐天曾用《贞观政要》,即《太宗实录》之分类节要本以供参考之故也。然则《七德舞》一篇必与《贞观政要》及现存之史籍参证并读,始能得其真解,断可知矣。

    又篇中“元和小臣白居易,观舞听歌知乐意”之句,非泛语也。此诗题下注云:

    自龙朔以后,诏郊庙享宴皆先奏之。

    段安节《乐府杂录·龟兹部》云:

    破阵乐曲亦属此部,秦王所制。舞人皆衣画甲,执旗旆。外藩镇春冬犒军,亦舞此曲,兼马军引入场,尤甚壮观也。

    而微之《新题乐府·法曲》篇亦有:

    秦王破阵非无作。作之宗庙见艰难,作之军旅传糟粕。

    之句,故乐天即未见之于祭祀郊庙之上,亦可见之于享宴军宾之间。其为亲身经历,因而有所感触启发无疑也。

    兹更取此篇与《新乐府·总序》相印证,则《七德舞》一篇首句三字与其篇题符同,即《总序》所谓“首句标其目”也。结语“歌七德,舞七德,圣人有作垂无极。岂徒耀神武,岂徒夸圣文。太宗意在陈王业,王业艰难示子孙”一节,说明太宗创作《七德舞》之旨意,亦乐天作此诗以献谏于当日宪宗寓意之所在,即《总序》所谓“卒章显其志”也。此篇词语甚晓畅,结构无曲折,可谓与序文“其辞质而径”“其言直而切”之言相合矣。乐天序和答诗,自谓为文所长在意切理周,所短在辞繁言激(见《白氏长庆集》卷二),观此知非虚语。其晚岁倾倒刘禹锡至极,颇为后人所不解(见《白氏长庆集》卷五九《与刘苏州书》,卷六〇《刘白唱和集解》,王士祯《香祖笔记》卷五,《池北偶谈》卷一四),其故殆欲借梦得委婉之长(《白氏长庆集》卷六九《哭刘尚书梦得二首》之一云:“文章委婉我知丘”)以补己之短耶(详见附论戊篇)?又此篇依据《贞观政要》以构思,取材于《太宗实录》以遣辞,得不谓之“其事核而实”乎?乐天所作,不似微之所作有晦涩生硬之病,实足当“其体顺而肆”之义无愧。而此篇乃以小臣上陈祖宗功业之诗,即序文所谓“为君而作”者。其取此诗冠于五十篇之首,亦即此意。由是言之,乐天《新乐府》结构严密,条理分明。《总序》所列作诗之旨,一一俱能实践,洵非浮诞文士所可及也。

    复次,《大唐西域记》卷五“羯若鞠阇国”条(《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五同)略云:

    王曰,秦王天子,平定海内,殊方异域慕化称臣,氓庶荷其亭育。咸歌《秦王破阵乐》,闻其雅颂,于兹久矣。

    同书卷一〇“迦摩缕波国”条略云:

    拘摩罗王曰,今印度诸国,多有歌颂摩诃至那国《秦王破阵乐》者,闻之久矣,岂大德之乡国耶?曰,然。此歌者,美我君之德也。

    寅恪按:印度得闻《秦王破阵乐》,当在贞观十四年平定高昌之后。此乐虽于贞观七年改为《七德舞》,但乐舞中“歌者和曰秦王破阵乐”(见《新唐书》卷二一《礼乐志》),故民间通称仍用旧名,称为《秦王破阵乐》。如《乐府杂录·龟兹部》所载破阵乐曲云云,即是一例。天竺远方,固应不以《七德舞》为称也。

    法曲

    乐天此篇篇题,《全唐诗》本作《法曲》,注云:

    一本曲下有歌字。

    那波道圆本作《法曲歌》,汪立名本作《法曲》。考乐天《新乐府》诸篇篇题例皆不用歌吟等字。而此篇乃和李元之作,今微之此篇篇题,诸本既皆作《法曲》,则自以无“歌”字者为是也。

    乐天以此篇次于《七德舞》之后者,盖《七德舞》所以明太宗创业之艰难,此篇则继述高宗以下祖宗之制定诸乐舞,条理次序极为明晰,较之微之之远从黄帝说起者,实有浮泛亲切之别,此白作胜于元作之又一例证也。

    此诗之华夷音声理论与微之相同,恐公垂原作亦复如是,其是非如何,姑不置辨。若以史实言之,则殊不正确。如言:

    《法曲》舞霓裳,政和世理音洋洋,开元之人乐且康。

    据《唐会要》卷三三“诸乐”条云:

    天宝十三载七月十日,太乐署供奉曲名及改诸乐名,婆罗门改为《霓裳羽衣》。

    则知《霓裳羽衣舞曲》,实原本胡乐,又何华声之可言?开元之世治民康与此无涉,固不待言也。又《法曲》者,据《新唐书》卷二二《礼乐志》云:

    初隋有《法曲》,其音清而近雅,其器有铙钹,钟,磬,幢箫,琵琶。

    夫琵琶之为胡乐而非华声,不待辨证。而《法曲》有其器,则《法曲》之与胡声有关可知也。然则元白诸公之所谓华夷之分,实不过今古之别,但认输入较早之舶来品,或以外国材料之改装品,为真正之国产土货耳。今世侈谈国医者,其无文化学术史之常识,适与相类,可慨也。

    抑更有论者,李公垂此篇之原作既不可见,姑置不论。若微之乐天皆自称景慕外来天竺之佛陀宗教者,如《白氏长庆集》卷一四《和梦游春诗·序》云:

    况与足下(微之)外服儒风,内宗梵行者,有日矣。

    又此诗结语云:

    《法句》与《心王》,期君日三复。

    又乐天自注云:

    微之常以《法句》及《心王头陀经》相示,故申言以卒其志也。

    等例,可以为证。是与韩退之之力辟佛法者,甚有不同。但何以元白二公忽于兹有此内中国而外夷狄之议论?初视之,颇不可解,细思之,则知其与古文运动有关。盖古文运动之初起,由于萧颖士、李华、独孤及之倡导与梁肃之发扬。此诸公者,皆身经天宝之乱离,而流寓于南土,其发思古之情,怀拨乱之旨,乃安史变叛刺激之反应也。唐代当时之人既视安史之变叛,为戎狄之乱华,不仅同于地方藩镇之抗拒中央政府,宜乎尊王必先攘夷之理论,成为古文运动之一要点矣。昌黎于此认识最确,故主张一贯。其他古文运动之健者,若元白二公,则于不自觉之中,间接直接受此潮流之震荡,而具有潜伏意识,遂藏于心者发于言耳。古文运动为唐代政治社会上一大事,不独有关于文学。此义当于论唐史时详为考证,兹以轶出本文范围,故不多及,聊识其意于此。

    元诗“火凤声沉多咽绝,春莺啭罢长萧索”句,可参阅向达先生《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兹不多论。“胡骑与胡妆”句《乐府诗集》卷六〇引此诗。钱牧斋校宋本及《全唐诗》本,“胡骑”上皆有“胡音”二字,此诗既论音乐,自以有“胡音”二字为是也。

    二王后 海漫漫

    白氏新乐府《七德舞》《法曲》后,即继以《二王后》及《海漫漫》二篇,此二篇为微之《乐府新题》中所无。李公垂原作虽不可见,当亦无此二题。所以知者,微之和公垂之作,取《上阳白发人》为首。上阳宫在洛阳,公垂必依之发兴。至于“周武隋文之子孙”,固不易为作诗时居东都之公垂所同时得见,而秦皇汉武求仙之戒,若非宪宗文学侍从之臣,似亦末由敷陈也。然则此二篇乃乐天所增创,而非因袭李氏之旧题,自不难推见。至乐天何以忽增创此二新题之故,则《贞观政要》卷二一《慎所好》篇第三章云:

    贞观四年太宗曰,隋炀帝性好猜防,专信邪道,大忌胡人,乃至谓胡床为交床,胡瓜为黄瓜,筑长城以避胡,终被宇文化及使令狐行达杀之。又诛戮李金才及诸李殆尽,卒何所益。

    似即为《二王后》一篇之所本。其第二章云:

    贞观二年太宗谓侍臣曰,神仙事本是虚妄,空有其名。秦始皇非分爱好,为方士所诈,乃遣童男童女数千人随其入海求神仙,方士避秦苛虐,因留不归。始皇犹海侧踟蹰以待之,还至沙丘而死。汉武帝为求神仙,乃将女嫁道术之士。事既无验,便行诛戮。据此二事,神仙不烦妄求也。

    似即为《海漫漫》一篇之所本。颇疑乐天于翻检《贞观政要》寻扯材料以作《七德舞》时,尚觉有余剩之义可供采摭,遂取以成此二篇也。而《七德舞》自“亡卒遗骸散帛收”以下至“思摩奋呼乞效死”诸事迹,多见于《贞观政要》第二〇《论仁恻》篇中,其《慎所好》篇即次于《论仁恻》篇之后为第二一篇,亦足为此说之佐证也。

    复次,今戈本《政要》之次序先后,虽不皆仍原本之旧,但《慎所好》篇中“求神仙”条在贞观二年列第二,“隋炀帝”条在贞观四年列第三,则似未有所改易。乐天之诗不依《贞观政要》之先后次序,而取《二王后》列诸《海漫漫》之前者,盖《二王后》之助郊祭与《七德舞》《法曲》皆性质上有密切关系,可以相连,其《海漫漫》篇则性质似较泛也。至《海漫漫》篇所以特列于第四篇,有以示异于其他通常讽谏诸篇者,老子亦为唐皇室所攀认之祖宗,且受“大圣祖高上大道金阙玄元天皇大帝”之尊号,庙号太清宫,则荐享老子与明堂太庙郊祀为同一性质,不过与血族祖先之七庙又稍有别耳。乐天于元和二年充翰林学士时,曾撰《季冬荐献太清宫词》文(见《白氏长庆集》卷四〇)。自易联想及此,而有“玄元圣祖”之句也。此四篇性质近似,皆标明祖宗垂戒子孙之微意,即《新乐府·总序》所谓“为君而作”者。故相联缀自为一组,此组遂为《新乐府》之冠也。

    又《二王后》一篇更有可论者,元微之《上阳白发人》有:

    隋炀枝条袭封邑。

    之语,原注又云:

    近古封前代子孙为二王三恪。

    乐天此篇之作,殆受其启发也。

    其《海漫漫》一篇更有可论者,《旧唐书》卷一四《宪宗纪·上》(《太平御览》卷一〇四亦引此文,较为明晰,今参合录之)云:

    元和五年八月乙亥,上顾谓宰臣曰,神仙之事信乎?李藩对曰,神仙之说出于道家。道家所宗,老子五千文为本。老子指归与经无异,后代好怪之流,假托老子神仙之说,故秦始皇遣方士载男女入海求仙,汉武帝嫁女与方士求不死药,二主受惑,卒无所得。文皇帝服胡僧长生药,遂致暴疾不救。古诗云,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诚哉是言也。君人者但务求理,四海乐推,社稷延永,自然长年也。上深然之。

    寅恪按:李藩之语与《海漫漫》所言几无不同,岂李白二公各不相谋而适冥合耶?此殊可疑也。以时间先后论,乐天《新乐府》据其自题作于元和四年,而史载李藩之语于元和五年,则白先而李后。若此二事不能无所关涉,似李语出于白诗。然以常识言之,其可能不多。颇疑乐天《新乐府》虽大体作于元和四年,其实时时修改增补,不独《海漫漫》一篇如此,即《杏为梁》等篇亦有成于元和四年以后之疑,俟于论《杏为梁》时总括言之,今姑不涉及焉。

    又《杜阳杂编·中》略云:

    元和五年内给事张惟则自新罗使回,云,于海上泊州岛间,忽闻鸡犬鸣吠,似有烟火,遂乘月闲步,约及一二里,则见有数公子,戴章甫冠,着紫霞衣,吟啸自若。惟则知其异,遂请谒见。公子曰,唐皇帝乃吾友也,汝当旋去为吾传语。还舟中,回顾旧路,悉无踪迹。上曰,朕前生岂非仙人乎?

    寅恪按:苏鹗撰书,虽多诡异之说,不足深信,然阉寺以神仙事蛊惑君上,自是常情,而元和之时,中国与新罗频有使节往还(参《旧唐书》卷一九九上,《新唐书》卷二二〇《新罗传》、《唐会要》卷九五“新罗”条)。是知其亦有所据。此以元和五年为言,亦可与上说相参证也。

    宪宗为有唐一代中兴之英主,然卒以服食柳泌所制丹药,躁渴至极,左右宦官多因此得罪,遂为陈弘志所弒(见《通鉴》卷二四一、《唐纪》“元和十四年冬十月及十五年春正月”条)。观元和五年宪宗问李藩之语,知其已好神仙之道。乐天是时即在翰林,颇疑亦有所闻知。故《海漫漫》篇所言,殆陈谏于几先者。此篇末句以老子不言药为说,远引祖训,近切时宜,诚《新乐府·总序》所谓为君而作者也。

    《二王后》篇“古人有言天下者,非是一人之天下”句,就寅恪一时记忆所及,则有《吕氏春秋》卷一《孟春纪·贵公》篇云:

    天下,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所谓《太公六韬》卷一《文韬·文师》篇云:

    太公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

    魏征《群书治要》卷三一《六韬·序》云:

    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之天下也。

    同书同卷《武韬》云: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

    马总《意林》卷一引《六韬》云:

    天下非一人天下,天下之天下。

    自皆与诗语有关。《意林》纂辑于贞元之初,与乐天作诗之时代甚近,颇可能为乐天此二句之所依据。但《群书治要》似为其所从出,盖《李相国论事集》卷一《进历代君臣事迹五十余状》略云:

    元和四年奏,昔太宗亦命魏征等博采历代事迹,撰《群书政(寅恪按:此避高宗讳改作政)要》,置在座侧,常自省阅,书于国史,著为不刊。今陛下朝夕观览,必致贞观之盛理。

    李绛与乐天于元和四年,即乐天作此诗之年,同为翰林学士,而深相交好。深之既如此推崇魏氏之书,则乐天此诗之依据《群书治要》,最为可能也。

    立部伎

    乐天所以列《立部伎》于《海漫漫》之后者,殆以《七德舞》《法曲》《二王后》《海漫漫》四篇性质近似,故联缀编列。而《立部伎》与《华原磬》性质相类,复连续列之。观此可知乐天之匠心,即此篇题排列之末节,亦不率尔为之也。

    白诗《立部伎·小序》下之注及元诗此篇题下之注,应互相校正,以两注俱为《李公垂传》原文故也。今本《元氏长庆集》卷二四《立部伎》题下注云:

    退入雅乐可知矣。

    应依《全唐诗》本《元稹诗》与《白氏长庆集》卷二《立部伎·小序》下注同作:

    退入雅乐部,则雅乐可知矣。

    又今本白诗《立部伎·小序》下注中“性识”二字,虽《元稹诗》《全唐诗》本题下注亦与相同,然应依明嘉靖壬子董氏刊本《元氏长庆集》卷二四,及严氏影宋本《白氏讽谏本·立部伎》作“性灵”。盖《元氏长庆集》卷二六《琵琶歌》有“性灵甚好功犹浅”之句,又《乐府杂录》(守山阁丛书本)“琵琶”条云:

    武宗初,朱崖李太尉有乐吏(史?)廉郊者,师于曹纲,尽纲之能。纲尝谓侪流曰,教授人亦多矣,未有此性灵弟子也。

    是作“性灵”者,更为有据也。

    微之此篇以《秦王破阵乐》《功成庆善乐》之今昔比较,寓其感慨。盖当时之制,享宴之乐分为坐立二部,而《秦王破阵乐》属于立部。如《旧唐书》卷二九《音乐志》略云:

    高祖登极之后,享宴因隋旧制,用九部之乐。其后分为立坐二部,今《立部伎》有安乐、太平乐、破阵乐、庆善乐、大定乐、上元乐、圣寿乐、光圣乐,凡八部。安乐等八舞,声乐皆立奏之,乐府谓之立部伎,其余总谓之坐部伎。坐部有宴乐、长寿乐、天授乐、鸟歌万寿乐、龙池乐、破阵乐(此玄宗所作者)自长寿乐以下皆用龟兹乐。

    者,是也。乐天此篇,则虽袭用李元旧题,而其所述内容,实与微之之以《立部伎》中之《破阵乐》《庆善乐》为言者不同。盖白氏《新乐府》中既专有《七德舞》一篇以陈王业之艰难,于此自不必重复。斯固乐天《新乐府》一诗唯以一篇咏之之通则,此通则,即不复是也。而微之《西凉伎》云:

    哥舒开府设高宴,八珍九酝当前头。前头百戏竞撩乱,丸剑跳掷霜雪浮。狮子摇光毛彩竖,胡姬醉舞筋骨柔。

    乐天则取跳丸掷剑诸杂戏之摹写,专成此篇,以刺雅乐之陵替。而《西凉伎》专述狮子戏,以刺疆臣之贪懦。此又乐天一诗咏一事之通则。此通则,即不杂是也。

    丸剑跳掷诸戏者,即自昔相传之百戏,亦即《旧唐书》卷二九《音乐志》略云:

    散乐者,历代有之。非部五之声,俳优歌舞杂奏。玄宗以其非正声,置教坊于禁中以处之。

    之散乐也。《隋书》卷一五《音乐志》云:

    始齐武平中,有鱼龙烂漫俳优朱儒山车巨象拔井种瓜杀马剥驴等奇怪异端,百有余物,名为百戏。周时郑译有宠于宣帝,奏征齐散乐人,并会京师为之,盖秦角抵之流者也。开皇初,并放遣之。及大业二年突厥染干来朝,炀帝欲夸之,总追四方散乐,大集东都。

    寅恪按:此类百戏,源出西胡,北齐以前,已输入中国。唯北齐宫廷,最为西胡化(详拙著《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音乐”章),史家因有“始齐武平中”之言耳。唐世此类百戏,虽亦有新自中亚输入者,但多为因袭前代者也。

    白诗之述此类百戏者,有“舞双剑,跳七丸,袅巨索,掉长竿”诸句。兹请略征旧籍,以供例证,俾明其内容,并据之稍加解释,以阐其源出西胡之说焉。

    《文选》卷二张衡《西京赋》云:

    跳丸剑之挥霍,走索上而相逢。

    又云:

    奇幻倏忽,易貌分形,吞刀吐火,云雾杳冥。

    《三国志·魏志》卷二一《王粲传》“颍川邯郸淳”条裴注引《魏略》略云:

    太祖遣淳诣植。时天暑热,植因呼常从取水自澡讫,傅粉,遂科头拍袒,胡舞五椎锻,跳丸击剑。

    寅恪按:跳丸击剑走索诸戏,及易貌分形,吞刀吐火等幻术,自两汉曹魏之世,即已有之,而此类系统之伎艺,实盛行于西方诸国。据《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略云:

    条枝在安息西数千里,国善眩。

    同书同卷又略云:

    汉使还,而后发使随汉使来观汉广大。以大鸟卵及黎轩()善眩人献于汉。于是大觳抵,出奇戏诸怪物,多聚观者。

    《后汉书》卷一一六《西南夷传》略云:

    永宁元年,掸国王雍由调复遣使者诣阙朝贺,献乐及幻人,能变化吐火,自支解,易牛马头。又善跳丸,数乃至千(?)。自言我海西人,海西即大秦也。

    《三国志·魏志》卷三〇《总论》裴注引《魏略》略云:

    西戎传曰:大秦国一号犁,俗多奇幻,口中出火,自缚自解,跳十二丸巧妙。

    可证也。

    诸种杂戏于唐代流行颇盛。其见于文物典籍者,关于“舞双剑”句,《教坊记》曲名有《西河剑器》。《钱注杜诗》卷七《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序》云:

    开元三载,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

    钱注引《明皇杂录》略云:

    上素晓音律,时有公孙大娘者,善舞剑,能为《邻里曲》,裴将军满堂势,西河剑器浑脱,遗(?)妍妙皆冠绝于时也。

    《新唐书》卷三四《五行志》云:

    太尉长孙无忌以乌羊毛为浑脱毡帽,人多效之,谓之赵公浑脱,近服妖也。

    寅恪按:据上引诸条,知“剑器浑脱”盖为连文,而“浑脱”本是胡物。“西河”疑即“河西”或“河湟”之异称,乃与西域交通之孔道。又裴为疏勒国姓(见《旧唐书》卷一四六、《新唐书》卷一一〇《裴玢传》),皆足明此伎实源出西胡也。近四川出土古砖,有绘写舞“剑器浑脱”之状者,可资参证。又坊间汪本此句作“双舞剑”,今《全唐诗》本那波本及诸善本皆作“舞双剑”,故坊间汪本之为误倒,可不待辨。

    关于跳七丸句,寅恪甲申岁客成都,见唐砖一方,刻跳丸之伎。同观者数其丸曰,六丸耳。寅恪因举乐天诗此句,谓必七丸。再详数之,其数果七,殊足为此诗之证(《〈正仓院考古记〉图版》卷二六南棚漆弹弓背,亦绘跳丸之伎,所印图版,只见六丸,唯左手指尖黑暗不明,未审其上别有一丸否,俟考)。以此推之,跳丸之数既为七,舞剑之数亦必为双。乐天作诗,必指当时实状,非率尔泛用数字。盖乐天所知跳丸伎艺之最精者,丸数止于七,故诗中以为言也。跳丸之技,自古盛行于大秦,虽丸数各异,然为技则一,知此技亦来自西方之国也。

    关于袅巨索句,《封氏闻见记》“六绳伎”条(《唐语林》卷五同)略云:

    明皇开元二十四年八月五日御楼设绳伎。伎者先引长绳,两端属地,埋鹿卢以系之,鹿卢内数丈立柱,以起绳,直如弦。然后伎女自绳端蹑足而上,往来倏忽之间,望若飞仙。有中路相遇,侧身而过者。有着履而行,从容俯仰者。或以画竿接胫,高六尺。或蹋肩蹈顶,至三四重,既而翻身掷倒至绳,还往曾无蹉跌,皆应严鼓之节。卫士胡嘉隐作《绳伎赋》献之。自安寇覆荡,伶伦分散,外方始有此伎。军州宴会,时或有之。

    《杜阳杂编·中》略云:

    上(敬宗)降日,大张音乐,集天下百戏于殿前。时有伎女石火胡,本幽州人也。于百尺竿上张弓弦五条,令五女各居一条之上,衣五色衣,执戟持戈,舞破阵乐曲,俯仰来去,赴节如飞。是时观者目眩心怯。文宗即位,恶其太险伤神,遂不复作。

    寅恪按:石为昭武九姓之一。火胡之名,尤为其人出自信奉火祅教之西胡族之证,此戏源于西胡,自可推知也。

    关于掉长竿句,则《朝野佥载》云:

    幽州人刘交,戴长竿高七十尺,自擎上下,有女十二,甚端正,于竿上置定,跨盘独立。见者不忍,女无惧色。后竟为扑杀。

    《明皇杂录》略云:

    玄宗御勤政楼,罗列百伎。时教坊有王大娘者,善戴百尺竿。刘晏咏曰,楼前百戏竞争新,唯有长竿妙入神。

    《安禄山事迹·下》略云:

    向润客等计无所出,遂以乐人戴竿索者为趫捷可用,授兵出战。至城北清水河,为奚羯所戮,唯三数人伏草莽间获免。其乐人本玄宗所赐,皆非人间之伎,转相教习,得五百余人。或一人肩符,首戴二十四人(寅恪按:肩一本作扇,“首戴”下有阙字,符字义亦难通,疑并脱误,俟考)。戴竿长百余尺,至于竿杪人腾掷如猿狖飞鸟之势,竟为奇绝,累日不惮。观者汗流目眩。

    《独异志·上》云:

    德宗朝有戴竿三原妇人王大娘,首戴十八人而行。

    《教坊记》云:

    筋斗裴承恩妹大娘,善歌,兄以配竿木侯氏。

    又云:

    范汉女大娘子,亦是竿木家。开元二十一年出内,有姿媚而微愠羝(原注云:谓腋气也)。

    寅恪按:裴为疏勒国姓(参《旧唐书》卷一四六、《新唐书》卷一一〇《裴玢传》)。裴承恩有为西胡之可能。范汉女大娘子有腋气,疑即是胡臭(参拙著《狐臭与胡臭》,载一九三七年六月清华大学中国文学会编《语言与文学》)。夫范氏既为竿木家,当与其同类为婚姻,亦杂有西胡血统,故疑此戏亦来自西域也。日本正仓院《南棚漆弹弓背》第二段绘有《戴竿戏》(见《〈正仓院考古记〉图版》卷二六),又史浩《贸峰真隐漫录》亦有竹竿子之语,皆可资参考(周一良先生谓齐东昏侯善作担幢之戏,是此技亦传入南朝也。详见《南史》卷六《齐本纪·东昏侯纪》、《南齐书》卷七《东昏侯纪》及《通鉴》卷一四二《齐纪》“永元元年十二月”条)。

    总之,此类百戏,来自中亚。虽远在汉世,已染其风。而直至唐朝,犹有输入。如《旧唐书》卷二九《音乐志》略云:

    幻术皆出西域,天竺尤甚。汉武帝通西域,始以善幻人至中国。我高宗恶其惊俗,敕西域关令,不令入中国。

    即为其证。然颇疑唐世所盛行者,多因于后魏北齐杨隋之一脉流传,一如胡乐之比。拙著《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音乐”章中曾涉及此事,故于此不多赘列焉。

    抑尤可论者,微之《立部伎》云:“胡部新声锦筵坐”指坐部伎而言,此唐代新输入之胡乐也。其所谓“中庭汉振高音播”以及乐天所咏之杂戏,指立部伎而言,则后魏北齐杨隋及李唐初年输入之胡乐与胡伎也。至二公所谓雅乐,即《法曲》之类,其中既不免杂有琵琶等胡器,是亦更早输入之胡乐也。然则二公直以后来居上者,为胡部新声,积薪最下者,为先王雅乐耳。夫《法曲》之乐,既杂有胡器,而破阵乐之类,据《通典》卷一四六《乐典》“坐立部伎”条所云:

    自安乐以后,皆雷大鼓,杂以龟兹乐,声振百里,并立奏之。

    知尤多胡音,则微之诗注所云:

    太常丞宋沇传汉中王旧说云,明皇虽雅好度曲,然而未尝使蕃汉杂奏。天宝十三载始诏道调法曲与胡部新声合作,识者异之。明年禄山叛。

    乐天《法曲》篇注所云:

    法曲虽似失雅音,盖诸夏之声也。故历朝行焉(此下略同元诗《立部伎》注)。

    其不合事实真相,自极明显。特古文运动家尊古卑今,崇雅贱俗,乃其门面语,本不足深论也。

    白诗“太常三卿尔何人”句,太常三卿云者,《唐六典》卷一四(《旧唐书》卷四四《职官志》、《新唐书》卷四八《百官志》并同)云:

    太常寺卿一人,少卿二人是也。

    元诗“中庭汉振高音播”句,所谓汉振者,据守山阁本《羯鼓录》(《唐语林》卷五同)略云:

    宋开府璟与上(明皇)论鼓事曰,不是青州石末,即是鲁山花瓷。捻小碧上掌下须有朋(原注云:去声)肯声。据此,乃是汉震第二鼓也。上与开府兼善两鼓,而羯鼓偏好,以其比汉震稍雅细焉。

    此汉震即汉振也。

    元诗“昔日高宗尝立听,曲终然后临御座”者,《旧唐书》卷二九《音乐志》略云:

    《破阵乐》太宗所造也。享宴奏之,天子逊位,坐宴者皆兴。

    《旧唐书》卷一八八《孝友传裴守真传》(《通典》卷一四六《乐典》“坐立部伎”条原注,《唐会要》卷三三“破阵乐”条同)略云:

    又《神功破阵乐》《功成庆善乐》二舞,每奏,上皆立对。守真又议曰,详览博记,未有皇王立观之礼。臣等详议,奏二舞时,天皇不合起立。时并从守真议。会高宗不豫,事竟不行者,是也。

    元诗“明年十月燕寇来”句,与其《连昌宫词》“明年十月东都破”句俱为误记。据《新唐书》卷五《玄宗纪》(《旧唐书》卷九《玄宗纪·下》及《通鉴》卷二一七《唐纪·玄宗纪》“天宝十四载”条。卷二一八《肃宗纪》“至德元载诸”条同)略云:

    十一月安禄山反,十二月丁酉陷东京,天宝十五载六月己亥禄山陷京师。

    则禄山之反,在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其破东都,在同年十二月。微之于此一误再误,必非偶尔忽略,可谓疏于国史矣。

    华原磬

    乐天《新乐府》于《立部伎》之后,即继以《华原磬》《上阳白发人》《胡旋女》《新丰折臂翁》诸篇者,以此数篇皆玄宗时事。自此以上由《七德舞》至《海漫漫》,则以太宗时事为主(《法曲》一篇虽以永徽始,然永徽之政有贞观之风,故诗中有“积德重熙有余庆”之言,是亦与太宗有关也),此盖以时代为分合者也。

    乐天此篇小序下自注与微之诗题下自注同,盖皆出于李公垂原诗传。《大唐新语》卷一〇《厘革篇》“开元中天下无事”条末语亦与相同。刘氏与李元白三公为同时人,其所述亦同出于一源也。

    元白二公此篇意旨,俱崇古乐贱今乐,而据《白氏长庆集》卷四八《策林》第六十四目《复乐古器古曲》略云:

    夫器者所以发声,声之邪正,不系于器之今古也。曲者所以名乐,乐之哀乐,不系于曲之今古也。若君政骄而荒,人心动而怨,则须舍今器用古器,而哀淫之声不散矣。若君政善而美,人心平而和,则虽奏今曲废古曲,而安乐之音不流矣。臣故以为销郑卫之声,复正始之音者,在乎善其政,和其情,不在乎改其器,易其曲也。

    然则射策决科之论,与陈情献谏之言,固出一人之口,而乖牾若是,其故何耶?乐天《和答诗十首·序》(《白氏长庆集》卷二)云:

    同者谓之和,异者谓之答。

    殆即由李氏原倡本持此旨,二公赋诗在和公垂原意,遂至不顾其前日之主张欤?

    虽然,寅恪尝反覆详读元白二公《华原磬》之篇,窃疑微之诗篇末所云:“愿君每听念封疆,不遣豺狼剿人命。”乐天诗篇中所云:“古称浮磬出泗滨,立辩致死声感人。”及“宫悬一听华原石,君心遂忘封疆臣。果然胡寇从燕起,武臣少肯封疆死”。殆有感于当时之边事而作。微之所感者,为其少时旅居凤翔时所见。乐天所感者,则在翰林内廷时所知。故皆用乐记:

    钟声铿,铿以立号,号以立横,横以立武。君子听钟声,则思武臣。石声硁,硁以立别,别以致死。君子听磬声,则思死封疆之臣。

    之义,以发挥其胸中之愤懑,殊有言外之意,此则不必悉本之于公垂之原倡也。乐天《新乐府·总序》谓其辞直而径,揆以此篇,则亦未尽然。陆务观《序施注苏诗》,极言能得作者微旨之难(见《渭南集》卷一五《施司谏注东坡诗·序》),今读《华原磬》之篇而益信。其说详后乐天《新乐府·西凉伎》篇及前微之《艳体诗笺证》中,兹不赘论。

    此外尚有可论者,自古文人尊古卑今,是古非今之论多矣,实则对外之宣传,未必合于其衷心之底蕴也。沈休文取当时善声沙门之说创为四声,而其论文则袭用自昔相传宫商五音之说(详见《清华学报》第九卷第二期拙著《四声三问》),韩退之酷喜当时俗讲,以古文改写小说,而自言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见前《长恨歌》章)。此乃吾国文学史上二大事,而其运动之成功,实皆为以古为体,以今为用者也。乐天之作《新乐府》,以《诗经》古诗为体裁,而其骨干则实为当时民间之歌曲,亦为其例。韩白二公同属古文运动之中心人物,其诗文议论外表内在冲突之点,复相类似。读此《华原磬》篇者,苟能通知吾国文学史上改革关键之所在,当不以诗语与《策林》之说互相矛盾为怪也。

    上阳白发人

    此题今敦煌本(巴黎图书馆伯希和号五五四二)作“上阳人”,无“白发”二字。

    《全唐诗》作“上阳白发人”。

    注云:

    一无白发字。

    汪本同敦煌本,注云:

    一本有白发二字。

    那波本及卢校本皆有“白发”二字。考此篇乃乐天和微之作者,微之诗题,诸本既均作“上阳白发人”,则似有“白发”字者为是。可参阅“法曲”条。

    此题公垂原倡,而元白二公和之。考《窦氏联珠集》有窦庠《陪留守仆射巡视至上阳宫感兴》二绝句,则李公垂或亦乘此类似机会感兴成诗,否则虽在东都,似亦无缘擅入宫禁之内也。

    《白氏长庆集》卷四一“奏请加德音中节目有请拣放后宫人”一条,略云:

    臣伏见大历以来四十余载,宫内人数积久渐多。伏虑驱使之余,其数犹广。上则屡给衣食,有供亿糜费之烦。下则离隔亲族,有幽闭怨旷之苦。事宜省费,物贵遂情。臣伏见自太宗玄宗以来,每遇灾旱,多有拣放。伏望圣慈,再加处分。

    而《通鉴》卷二三七《唐纪·宪宗纪》载李绛与乐天同言此事,并系之于元和四年三月之末,又云:

    闰三月己酉,制出宫人如二人之请。

    则其事既与乐天作诗之时相同,自必有关于白公此篇及《七德舞》一篇无疑也。

    题下注所引李传有:

    天宝五载以后,杨贵妃专宠,后宫人无复进幸矣。

    之言,是公垂之意必以册杨氏为贵妃事在天宝四年八月,故云“五载以后”也。余详《长恨歌笺证》。“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句,据诗云:

    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

    假定上阳宫人选入之时为天宝十五载(西历七五六年),其年为十六。则至贞元十六年(西历八〇〇年)其年六十。自入宫至此凡历四十五年,须加十六闰月,共约五百五十六望,除去阴雨暗夕,上阳宫人之获见月圆次数,亦不过四五百回。三五之时,月夕生于东,朝没于西,所以言东西者,盖隐含上阳人自夕至旦通宵不寐之意也。

    “大家遥赐尚书号”句,“大家”者,据蔡邕《独断·上》云:

    亲近侍从官称(天子)曰大家。

    盖“大家”乃汉代宫中习称天子之语也。而刘肃《大唐新语》卷一二《酷忍》篇(参《酉阳杂俎·前集》卷一“忠志”类“上尝梦日乌飞”条)云:

    初令宫人宣敕示王后。后曰,愿大家万岁,昭仪长承恩泽,死自吾分也。

    《旧唐书》卷一八四《宦官传·李辅国传》云:

    私奏曰,大家但内里坐,外事听老奴处置。

    《李义山文集》卷四《纪宜都内人事》云:

    宜都内人曰,大家知古女卑于男邪(寅恪按:宜都内人以皇帝称武则天也)?

    是直至唐世,犹保存此称谓。乐天诗咏宫女,故用宫中俗语也。依唐人作诗通则,俗语限用于近体如七绝之类,而古体则用典雅之词,此《新乐府》虽为摹拟古诗之体,但“大家”一词既于古典有征,而又合于当时宫廷习俗,则乐天下笔时煞费苦心,端可见矣。又“女尚书”之号,古已有之,如《三国志·魏志》卷三“明帝青龙三年”注引《魏略》,及《北史》卷一五《魏书》卷一三《后妃传·序》等,即是其例。据《旧唐书》卷四四“职官”志“宫官”条(参《新唐书》卷四七《百官志》“尚宫局”条)云:

    宫官(六尚如六尚书之职掌)。

    是唐代沿袭前代,宫中亦有“女尚书”之号也。此老宫女身在洛阳之上阳宫,当时皇帝从长安授以此衔,即所谓“遥赐”也。噫!以数十年幽闭之苦,至垂死之年,始博得此虚名,聊以快意,实可哀悯,而诗人言外之旨抑可见矣(《全唐诗》第一一函王建《宫词》“宫局总来为喜乐,院中新拜内尚书”亦可供参考也)。

    “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句,所以言“外人不见见应笑”者,实有天宝末载与贞元、元和之际时尚不同之意,兹略征旧籍,以考释之如下。

    关于衣履事,姚汝能《安禄山事迹·下》云:

    天宝初,贵游士庶,好衣胡服,为豹皮帽。妇人则簪步摇,衣之制度,衿袖窄小。

    今《新唐书》卷三四《五行志》云:

    天宝初,贵族及士民好为胡服胡帽。妇人则簪步摇钗,衿袖窄小。

    即用姚书,足可为此诗“小头鞋履窄衣裳”句之注脚。唯姚书作“天宝初”,而此云“天宝末年时世妆”者,岂窄小之时尚起自天宝初年,下至天宝末载尚未已耶(又马元调本“天宝末年”作“天宝年中”,虽与姚欧之书不相冲突,但诗中明言玄宗末岁初选入,似作天宝末年者,更为确切也)?

    又《白氏长庆集》卷一四《和梦游春》诗云:

    时世宽妆束。

    则知贞元末年妇人时妆尚宽大,是即乐天“外人不见见应笑”诗意之所在也。

    又观《旧唐书》卷一七上《文宗纪》云:

    太和二年五月丁巳,命中使于汉阳公主及诸公主第宣旨,今后每遇对日,不得广插钗梳,不须着短窄衣服。

    然则太和初期妇人时妆复转向短窄矣。时尚变迁,回环往复,此古今不殊之通则。寅恪尝以为证释古事者,不得不注意其时代限制,此足为其例证也。

    关于画眉事,《才调集》卷五元微之《有所教》诗云:

    莫画长眉画短眉,斜红伤竖莫伤垂(寅恪按:此两句乃当日时势妆,即时世妆之教条也。前已论及)。人人总解争时势,都大须看各自宜。

    《有所教》一首在艳体诗中,当为贞元末所作,与乐天《和梦游春》诗所谓“风流薄梳洗,时世宽妆束”为描写同一时代之流行妆束。颇疑贞元末年之时世妆,其画眉尚短,与乐天此诗所言天宝末年之时尚为“青黛点眉眉细长”者,适得其反也。姑记此以俟更考。

    “君不见昔时吕尚《美人赋》”句及此句小注中之“吕尚”,俱应依传世善本作“吕向”。今《文苑英华》卷九六有吕向《美人赋》(参《新唐书》卷二〇二《文艺传·吕向传》及《全唐文》卷三〇一),即乐天所言者也。其作“吕尚”者,盖因太公望之故而误书耳。

    复次,微之《行宫五绝》(《元氏长庆集》卷一五)云: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可与此篇参互并观,盖二者既同咏“白头宫女”,可借以窥见二公作品关系之密切也。

    复次,微之《上阳白发人》诗云:

    诸王在阁四十年,七宅六宫门户闭。

    寅恪按:钱牧斋校改“七宅”为“十宅”是也。《唐会要》卷五“诸王”门(参《旧唐书》卷一〇七《玄宗诸子凉王璇传》及《新唐书》卷八二《十一宗诸子汴哀王璥传》)略云:

    先天之后,皇子幼则居内。东封后(寅恪按:指开元十三年东封泰山言)以年渐长成,乃于安国寺东附苑城为大宅,分院居之,名为十王宅。十王谓庆忠棣鄂荣光仪颍永延盛济等,以十举全数。其后寿信义陈丰恒凉七王,又就封入内宅。开元二十五年鄂光得罪,忠王继大统,天宝中庆棣又殁,唯荣仪十四王居内,而府幕列于外坊,岁时通名起居而已。外诸孙长成,又于十宅外置百孙院。每岁幸华清宫,侧亦有十王宅百孙院。十王宫人每院四百余人,百孙院三四十人。诸孙纳妃嫁女,亦就十宅中。太子不居于东宫,但居于乘舆所幸之别院。太子之子亦分院而居,婚嫁则同亲王公主于崇仁里之礼院。

    故“七宅”为“十宅”之讹,据此可以证明矣。至微之此诗结语又云:

    随炀枝条袭封邑,肃宗血胤无官位(原注云:肃宗以后诸王并未出阁)。王无妃媵主无婿,阳亢阴淫结灾累。何如决壅顺众流,女遣从夫男作吏。

    亦可与《元氏长庆集》卷三二《献事表》所列十事中“二曰任诸王以固磐石,三曰出宫人以消水旱,四曰嫁诸女以遂人伦”等相参证也。

    胡旋女

    微之此篇注云:

    纬书曰,僧一行尝奏明皇曰,陛下行幸万里,圣祚无疆。故天宝中岁幸洛阳,冀充盈数。及上幸蜀,至万里桥,乃叹,谓左右曰,一行之奏其是乎?

    寅恪按:此条亦见《国史补·上》及《唐语林》卷五等书。关于预言后验之物语,可不置辨。唯玄宗自开元二十四年冬十月丁卯由洛阳还长安后,即不复再幸东都。此所云:“天宝中岁幸洛阳”者,非史实也。可参考《连昌宫词》章。

    乐天诗云:

    天宝季年时欲变,臣妾人人学圆转。中有太真外禄山,二人最道能胡旋。

    寅恪按:安禄山能胡旋舞事,见于史传中,如《旧唐书》卷二〇〇上《安禄山传》(《新唐书》卷二二五上《逆臣传·安禄山传》及《安禄山事迹·上》并同,又《旧唐书》卷一八三《外戚传·武承嗣传附延秀传》亦有胡旋舞之记载。其事在玄宗前,则此舞为唐代宫中及贵戚所爱好,由来久矣)云:

    晚年益肥壮,腹垂过膝,重三百三十斤。每行以肩膊左右抬挽其身,方能移步。至玄宗前,作胡旋舞,疾如风焉。

    即为其证。至于杨太真,则《旧唐书》卷五一《后妃传·上·玄宗杨贵妃传》,《新唐书》卷七六《后妃传·上·玄宗贵妃杨氏传》,俱止言其善歌舞,而不特著其长于胡旋舞。然太真既善歌舞,而胡旋舞复为当时所尚,则太真长于此舞,自亦可能。乐天之言,或不尽出于诗才之想象也。

    乐天诗云:

    梨花园中册作妃,金鸡障下养为儿。

    寅恪按:唐长安有二梨园,一在光化门北,一在蓬莱宫侧。其光化门北者,远在宫城以外。其蓬莱宫侧者,乃教坊之所在(详徐松《两京城坊考》)。准以地望与情事,似俱无作为册妃处所之可能。

    乐天之言未知所据,又《杨太真外传·上》云:

    天宝四载七月册左卫中郎将韦昭训女配寿邸。是月(寅恪按:乐史作是月即七月,误,应作八月。详见《长恨歌》章,兹不置辨)于凤凰园册太真宫女道士杨氏为贵妃。

    则乐史以册杨氏为贵妃之地为凤凰园。凤凰园之位置,今亦无考。或谓宋敏求《长安志》“西内”一章(毕沅《关中胜迹图志》卷五及徐松《两京城坊考》此条俱出宋氏之书)云:

    东面一门凤凰门,隋曰建春门,后改通训门。明皇时凤凰飞集通训门,诏改为凤凰门。

    似凤凰园与凤凰门有关。唯据《通鉴》卷二一六《唐纪·玄宗纪》略云:

    癸巳杨国忠奏有凤凰见于左藏库屋,出纳判官魏仲犀言,凤集库西通训门。十月己亥,改通训门曰凤凰门。魏仲犀迁殿中侍御史,杨国忠属吏率以凤凰优得调。

    知改通训门为凤凰门在天宝十一载,其事在天宝四载八月册杨氏为贵妃事以后。准以时间,亦殊不合。故于此册妃之处所,唯有阙疑,以俟更考。

    至“金鸡障下养为儿”者,据次柳氏旧闻(两唐书《安禄山传》及《安禄山事迹·上》并同)云:

    天宝中,安禄山每来朝,上特异待之,每为致殊礼,殿西偏张金鸡障,其来辄赐坐。肃宗曰,天子殿无人臣坐礼,陛下宠之已甚,必将骄也。上呼太子前曰,此胡有奇相,吾以此厌弭之尔。

    《安禄山事迹·上》(参两唐书《安禄山传》,《通鉴》卷二一六《唐纪·玄宗纪》“天宝十载正月甲辰”条及《资治通鉴·考异》,赵璘《因话录》等)云:

    召禄山入内,贵妃以绣绷子绷禄山,令内人以彩舆舁之,欢呼动地。玄宗使人问之,报云,贵妃与禄山作三日洗儿,洗了又绷禄山,是以欢笑。玄宗就观之,大悦。因加赏赐贵妃洗儿金银钱物,极乐而罢。自是宫中皆呼禄山为禄儿,不禁其出入。

    则金鸡障与养为儿本是两事,乐天以之牵合为一,作为“梨花园中册作妃”之对文耳。

    新丰折臂翁

    此题《新丰折臂翁》,一作《折臂翁》,似作《新丰折臂翁》者为是。盖乐天《新乐府·总序》明言“首句标其目”。则《新丰折臂翁》之目,与此篇首句“新丰老翁八十八”更适合故也。此篇主旨即其结语云:

    君不闻开元宰相宋开府,不赏边功防黩武。又不闻天宝宰相杨国忠,欲求恩幸立边功。边功未立生人怨,请问新丰折臂翁。

    《旧唐书》卷一四七《杜佑传》(《新唐书》卷一六六《杜佑传》同)略云:

    元和元年册拜司徒同平章事,时河西党项,潜导吐蕃入寇。边将邀功,亟将击之。佑上疏论之曰,国家自天后以来,突厥默啜兵强气勇,屡寇边城,为害颇甚。开元初,边将郝灵佺亲捕斩之,传首阙下。自以为功代莫与二,坐望荣宠。宋璟为相,虑武臣邀功,为国家生事,止授以郎将。由是讫开元之盛,无人复议开边。中国遂宁,外夷亦静。

    寅恪按:乐天所以称宋璟为宋开府者,虽由宋璟之文散阶至开府仪同三司(参《旧唐书》卷九六《宋璟传》、卷一〇六《王毛仲传》),实亦以此为当日通用以称宋璟者,观《国史补·下》(《唐语林》卷四“企羡”类同)略云:

    开元日(后?)通不以名,而可称者宋开府。

    可证也。尤可注意者,乐天此篇论天宝末宰相杨国忠,而取开元初宰相宋璟为对文,固当时述玄宗一朝理乱所系者常举之事例(参《李相国论事集》卷五“论任贤事”条及同集卷六“上言开元天宝事”条)。然君卿上疏,在乐天作此诗之前。杜氏之疏传诵一时,白氏此诗以宋璟防黩武事为言,与之符同,或受其影响,未可知也。诗中“此臂折来六十年”句,《全唐诗》本“折来”下注云:“一作臂折。”此“一作”语不可通,盖不可读为“此臂臂折六十年”也。今敦煌本及那波道圆本俱作“臂折来来六十年”。初视之,似亦甚不可通,然考《全唐诗》第二二函段成式《戏高侍御七首》之一云:

    百媚城中一个人,紫罗垂手见精神。青琴仙子常教示,自小来来号阿真。

    则“来来”连文亦唐人常语,《全唐诗》小注殆校写者有所误会耳。至今之翻刻那波本者,亦改唐世旧语之“臂折来来六十年”为令人易解之,“此臂折来六十年”则大可不必矣。

    “痛不眠,终不悔”句,敦煌本作“痛不眠兮终不悔”,并两句为一句。考乐天《新乐府》五十篇中多有重叠三言之句,此“兮”字似可不用,敦煌本不必尽从也。

    注文中“即鲜于仲通李密覆军之所也”之“李密”,应作“李宓”,此世所熟知者,可勿置论。唯“郝灵佺”之名,则白诗诸本与史传之纪载歧异至多。如今汪本及《全唐诗》本俱作灵筌,费衮《梁溪漫志》卷八“树稼灵佺误”条(《知不足斋丛书》本)略云:

    白乐天《乐府·新丰折臂翁》注云:天武军牙将郝云岑,按此则名云岑,而《旧唐书》作灵俭,《新唐书》作灵佺,《资治通鉴》作灵荃。《资治通鉴·考异》中亦无(“无”疑当作“如”)之(程大昌《考古编》卷九作云芩)。

    《通鉴》卷二一一《唐纪·玄宗·纪》“开元四年六月”条作灵荃,《资治通鉴·考异》云:

    唐历又云灵荃,旧传为灵俭,今从唐历。

    岑建功《旧唐书校勘记》卷六五《突厥传·上》略云:

    仍与入蕃使郝灵筌。《寰宇记》筌作佺,而《资治通鉴·考异》引旧传作郝灵俭,疑佺字之误(寅恪按:百衲本此传“筌”作“俭”,与温公所见者同)。

    寅恪按:《旧唐书》卷一四七《杜佑传》,《新唐书》卷五《玄宗纪》“开元四年六月癸酉”条,《新唐书》卷一二四《宋璟传》,《新唐书》卷一六六《杜佑传》,《新唐书》卷二一五上《突厥传·上》,俱作郝灵佺,自以作灵佺者为是。盖“灵”字在史籍中均同,今白诗诸本亦无歧异。费程书中作“云”者,自不可从。而“佺”字乃取义于尧时仙人偓佺,与“灵”字有关,不可别作他字也。

    又“特勒”当作“铁勒”。盖通常多误“特勤”为“特勒”,而“特勒”复世所习见,浅人因改“铁”为“特”,殊不知“铁勒”为种族之名。“特勒”即“特勤”,乃王子之称,不可混淆也。

    复次,注文中,“天宝末杨国忠为相,重构阁罗凤之役,募人讨之”之“天宝末”,宋本作“天宝十一载”。其实鲜于仲通之败,尚在其前一岁,即天宝十载也。又乐天《蛮子朝》“至今西洱河岸边,箭孔刀痕满枯骨”句注云:

    天宝十三载鲜于仲通统兵六万讨云南王阁罗凤于西洱河,全军覆没也。

    寅恪按:天宝十三载李宓败死于西洱河,乐天此篇注谓杨国忠重构阁罗凤之役,其意亦恐是指天宝十三载李宓之败而言,特混李宓为鲜于仲通耳。若果如是,则宋本注中之天宝十一载,当作十三载矣。今计自天宝十载即西历七五一年,或天宝十三载即西历七五四年,至元和四年即西历八〇九年,此篇作成之岁,共为五十九年或五十六年。例如诗言新丰翁年二十四为天宝十三载,则是岁其年八十。然则所谓“新丰老翁八十八”者,押韵之故,“臂折来来六十年”者,举成数言之,不足深论。至“八十八”三字,敦煌本作“年八十”者,诗人举成数言之,本亦可通,不必以其巧合八十之年为说也。

    复次,此篇为乐天极工之作。其篇末“老人言,君听取”以下,固《新乐府·总序》所谓“卒章显其志”者,然其气势若常山之蛇,首尾回环救应,则尤非他篇所可及也。后来微之作《连昌宫词》,“恐亦依约摹仿此篇,盖《连昌宫词》假宫边老人之言,以抒写开元天宝之治乱系于宰相之贤不肖及深戒用兵之意,实与此篇无不相同也(此篇所写之折臂翁为新丰人。新丰即昭应县之本名,为华清宫之所在,是亦宫旁居民也)。至《连昌宫词》以“连昌宫中满宫竹”起,以“努力庙谟休用兵”结,即合于乐天《新乐府》“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之体制,自更不待论矣。”

    太行路

    乐天此篇小序云:

    借夫妇以讽君臣之不终也。

    或疑《李相国论事集》卷二“论白居易事”条所云,宪宗怒白居易不逊,欲逐之出翰林事,与此有关。考此事亦见于《通鉴》卷二三八《唐纪·宪宗纪》中,而附记于“元和五年六月甲申白居易复上奏以为臣比请罢兵”条下。其时间虽似稍晚,但乐天《新乐府五十首》中如《海漫漫》《杏为梁》诸篇,疑亦作于元和四年以后,则此说不为无见。唯可注意者,乐天此时虽居禁近,实为小臣,诗中“左纳言,右纳(内)史”句,乃指宰相大臣而言,非乐天自况之辞也。

    复次,《新乐府》之作既在元和四年或略后,而其时宪宗朝大臣并无所谓“朝承恩,暮赐死”之情事,乐天所指言者,其在德顺二宗之世乎?

    《旧唐书》卷一二《德宗纪·上》(《旧唐书》卷一一八、《新唐书》卷一四五《杨炎传》同)略云:

    建中二年七月庚申,以中书侍郎平章事杨炎为左仆射。十月乙酉,尚书左仆射杨炎贬崖州司马,寻赐死。

    同书卷一三六《窦参传》(参《新唐书》卷一四五《窦参传》,《通鉴》卷二三四《唐纪·德宗纪》“贞元八年四月乙未”条,“贞元九年三月”条)略云:

    明年(贞元五年)拜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领度支盐铁转运使。贬参郴州别驾,贞元八年四月也。

    乃再贬为驩州司马,未至驩州,赐死于邕州武经镇。

    寅恪按:杨炎以文学器用,窦参以吏识强干,俱为德宗所宠任,擢登相位,而并于罢相后不旋踵之间,遂遭赐死,此诚可致慨者也。

    又《会昌一品集》卷一二《论救杨嗣复李珏陈(裴?)夷直第三状》(参《新唐书》卷一八〇《李德裕传》)云:

    伏见贞元初(寅恪按:刘晏之赐死实在建中初)宰臣刘晏缘德宗在东宫时,涉动摇之论,竟以此坐死,旋则朝廷中外皆以为冤。两河不臣之地,悉恐亡惧(?)。德宗寻亦追悔,官其子孙。

    寅恪按:刘晏为代宗朝旧相,最有贤名,而德宗以疑似杀之,斯为失政之尤,此当时后世所以咸致冤痛也。

    《旧唐书》卷一四《宪宗纪·上》(参《新唐书》卷七《宪宗纪》卷六二《宰相世系表》中)云:

    贬正议大夫中书侍郎韦执谊为崖州司马,以交王叔文也。

    寅恪按:韦执谊流贬于宪宗即位之年,距乐天作诗之时甚近。乐天始终同情于牛僧孺,而牛僧孺曾受韦执谊之知奖(见《唐文粹》卷五六李珏《牛僧孺神道碑》及卷六八《杜牧丞相奇章公墓志铭》)。复考《白氏长庆集》卷二七有《为人上宰相书》一篇,据其中所言此宰相拜相之日,知必为执谊无疑。然则执谊虽未赐死,但其进退荣辱,易致乐天之感触,自甚明也。乐天此篇之作,或竟为近慨崖州之沉沦,追刺德宗之猜刻,遂取以讽谏元和天子耶?

    诗中“左纳言,右纳史”句,《唐六典》卷八“门下省侍中”条略云:

    门下省侍中二人,隋氏讳忠,改为纳言。炀帝十二年,改纳言为侍内。皇朝初为纳言,武德四年,改为侍中,龙朔二年,改为东台左相。咸亨元年复旧。光宅元年改为鸾台纳言。神龙元年复旧。开元元年改为黄门监,五年复旧,曰门下省侍中。

    同书卷九“中书省中书令”条略云:

    中书省中书令二人,隋氏改中书省为内史省,置内史省监令各一人,寻废监,置令二人。炀帝十二年改为内书省。武德初为内史省,三年改为中书省。龙朔三年改省为西台,令为右相。咸亨元年复旧。光宅二年改中书为凤阁,令为内史。神龙元年复旧。开元元年改为紫微令,五年复旧。

    寅恪按:据此,则右纳史当作右内史也。

    又《白氏长庆集》卷一《初入太行路》诗结语云:

    若比世路难,犹自平于掌。

    可与此篇旨意相参照也。

    司天台

    此篇小序云:

    引古以儆今也。

    其诗云:

    耀芒射角动三台,上台半灭中台坼。

    寅恪按:《晋书》卷三六《张华传》略云:

    代下邳王晃为司空,领著作。初华所封壮武郡,有桑化为柏。又华舍及监省数有妖怪。少子韪以中台星坼,劝华逊位,华不从。

    则古有中台星坼,三公须避位之说,是此篇所刺者,岂即当时之执政耶?考元和四年之三公及宰相为杜佑、于頔、郑絪、裴垍、李藩五人,其中裴垍曾在翰林与乐天同官交好(参《白氏长庆集》卷四一《论制科人状》)。李藩则由裴垍之推荐,致身相位(参《旧唐书》卷一四八《李藩传》)。郑絪亦尝为乐天素所不喜之李吉甫所诬构,而为其道谊相合之李绛所救解(参《李相国论事集》卷二“论郑絪”条及《通鉴》卷二三七《唐纪·宪宗纪》“元和二年十一月一日上召李绛对于浴堂”条)。则此三人者,似俱不应为乐天所讥诮。又汉家故事,凡遇阴阳灾变,则三公纵不握实权者,亦往往为言者所指斥,而实际柄政之臣,则时或不任其咎。乐天作诗时,裴垍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郑絪、李藩相代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郑于二月丁卯罢为太子宾客,李藩于二月丁卯由给事中拜)。虽为宰相,并非三公。揆以乐天引古儆今之语,则乐天所指言者,殆属之当时司徒杜佑、司空于二人之一矣。

    《周礼注疏》卷一八“春官·大宗伯之职”条贾公彦疏引武陵太守《星传》云:

    三台一名天柱。上台司命为太尉,中台司中为司徒,下台司禄为司空。

    《后汉书》卷六〇下《郎顗传》略云:

    顺帝时灾异屡见,阳嘉二年正月公车征,顗乃诣阙拜章,又《易传》曰,公能其事,序贤进士,后必有喜。反之,则白虹贯日。以甲乙见者,则谴在中台。自司徒居位,阴阳多谬。宜黜司徒,以应天意。

    寅恪按:古以司徒上应三台之中台,故“谴在中台”则“宜黜司徒”。前引《晋书》之文,所谓“中台星坼”而张华子韪劝其避位者,不过张韪鉴于当时政局之动荡,特欲其父避祸引退耳,非即谓中台直指司空而言也。然则是篇所指,其杜岐公乎?又《白氏长庆集》卷六七《司徒令公(裴度)分守东洛移镇北都辄奉五言四十韵寄献以抒下情》诗云:

    天上中台正,人间一品高。

    尤可与此说相印证也。当日杜岐公以年过七十尚不致仕,深为时论所非。乐天《秦中吟·不致仕》一首,显为其事而发,宜《新乐府》中有此一篇也。或有以杜岐公已于元和二年正月请致仕,而为宪宗所不许。且乐天又深有取于其戒边功防黩武之论,似不应致过分之讥诮为疑者。是又不然,高郢以元和五年九月致仕,(《旧唐书》卷一四《宪宗纪》)时草制者犹以“近代寡廉,罕由斯道”隐讥杜氏(《国史补·中》)而乐天所草《答高郢请致仕》第二表(《白氏长庆集》卷三九),亦以:

    援礼引年,遗荣致政。人鲜知止,卿独能行。不唯振起古风,亦足激扬时俗。

    为言(可参《白氏长庆集》卷一《高仆射》诗),则当日之舆论可知矣。至《新丰折臂翁》一篇,或即取义于杜岐公之疏者,亦不过不以人废言之义耳。

    复次,《白氏长庆集》卷四〇季冬《荐献太清宫词》略云:

    维元和二年,岁次丁亥,十二月甲寅朔二十六日己卯,嗣皇帝臣稽首大圣祖高上大道金阙玄元天皇大帝。伏以今年司天台奏,正月三日祀上帝于南郊,佳气充塞,四方温润,祥风微起。司天台奏,六月五日夜镇星见。司天台奏,六月十三日夜老人星见。司天台奏,冬至日佳气充塞,瑞雪祁寒者。谨遣摄太尉司徒平章事杜佑荐献以闻。

    乐天此篇之作,或即以曾草是文而有所感触耶?

    捕蝗

    《旧唐书》卷一二《德宗纪·上》(参《旧唐书》卷三七、《新唐书》卷三七《五行志》)略云:

    兴元元年,是秋螟蝗蔽野,草木无遗。贞元元年四月,关东大饥,赋调不入,由是国用益窘,关中饥民蒸蝗虫而食之。五月癸卯,分命朝臣祷群神以祈雨。蝗自海而至,飞蔽天,每下则草木及畜毛无复孑遗,谷价腾踊。七月,关中蝗食草木都尽。甲子,诏蝗虫继臻,弥亘千里,菽粟翔贵,稼穑枯瘁,嗷嗷蒸人,聚泣田亩。朕自今视朝不御正殿,有司供膳,并宜减省,不急之务,一切停罢。

    考贞元元年乐天年十四,时在江南,求其所以骨肉离散之故,殆由于朱泚之乱。而兴元、贞元之饥馑,则又家园残废之因。观《白氏长庆集》卷一三自河南经乱,关内阻饥。弟兄离散,各在一处。因望月有感,聊书所怀。寄上浮梁大兄,于潜七兄,乌江十五兄,兼示符离及下邽弟妹。诗云:

    时难年饥世业空。

    可证也。又《通鉴》卷二三二《唐纪·德宗纪》“贞元二年夏四月”条云:

    时比岁饥馑,兵民率皆瘦黑。至是麦始熟,市有醉人,当时以为嘉瑞。人乍饱食,死者复五之一,数月人肤色乃复故。

    夫兵乱岁饥,乃贞元当时人民最怵目惊心之事。乐天于此,既余悸尚存,故追述时,下笔犹有隐痛。其贞元十四十五年间所作寄家人诗(见《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十二本岑仲勉先生《〈文苑英华〉辨证校白氏诗文》附按),实可与元和四年所作此《捕蝗》诗互相证发也。乐天于元和中不主张用兵,固习于贞元以来朝廷姑息藩镇,以求苟安之措施。难与此似亦不无心理情感之关系,未必悉因党派之分野,而反对李吉甫、吐突承璀之积极政策也。《旧唐书》卷九六《姚崇传》(《旧唐书》卷三七、《新唐书》卷三六《五行志》及《新唐书》卷一二四《姚崇传》略同)所记捕蝗之事,多可与此篇词语相参证。兹略录其文如下:

    开元四年,山东蝗虫大起,崇乃遣御史分道杀蝗。汴州刺史倪若水执奏曰,蝗是天灾,自宜修德,仍拒御史不肯应命。崇大怒,牒报之曰,古之良守,蝗虫避境。若其修德可免,彼岂无德致然?今坐看食苗,何忍不救?因以饥馑,将何以安?若水乃行焚瘗之法,获蝗一十四万石,投汴渠,流下者不可胜纪。时朝廷喧议,皆以驱蝗为不便,黄门监卢怀慎谓崇曰,蝗是天灾,岂可制以人事,外议咸以为非。又杀虫太多,有伤和气。今犹可复,请公思之。崇曰,若杀虫救人,因缘致祸,崇请独受,义不仰关。

    寅恪按:姚崇所谓“古之良守,蝗虫避境”与白诗所谓“我闻古之良吏有善政,以政驱蝗蝗出境”并可参阅《后汉书》卷五五《卓茂传》。白诗所谓“岂将人力竞天灾”者,即如倪若水“蝗是天灾,自宜修德”及卢怀慎“蝗是天灾,岂可制以人事”之说。乐天对于蝗虫之识解,同于卢、倪,此则时代囿人,贤者不免,亦未足深责也。

    诗末自注云:

    贞观二年太宗吞蝗虫事,具贞观实录。

    寅恪按:此篇结语以文皇吞蝗事为言,疑亦为乐天作《七德舞》时扯寻材料所采摭之余义,可与论《二王后》《海漫漫》《百炼镜》诸条相参证。又此事亦见今戈本《贞观政要》卷八《论务农》篇。

    昆明春

    此篇小序下注云:

    贞元中始涨之。

    《册府元龟》卷一四“帝王”部“都邑”门(参《旧唐书》卷一三《德宗纪·下》“贞元十三年八月丁巳”条)云:

    八月诏曰,昆明池俯近都城,古之旧制,蒲鱼所产,实利于人,宜令京兆尹韩皋充使即勾当修堰涨池。

    者,是也。今《文苑英华》卷三五(《全唐文》卷六四四)有张仲素《涨昆明池赋》,同书同卷(《全唐文》卷九五七)亦载宋悛《涨昆明池赋》,徐松《登科记考》卷一四贞元十四年李随榜有李翱、张仲素、吕温等,唯此年试题为鉴。

    《止水赋》及《青出蓝》诗,与此无涉。考董悠《广川书跋》卷八“李翱题名”条略云:

    今考文公所书,知府送皆有会集,书于慈恩石楹。盖当时等甲进士便与科名等,故世尤贵重。观《韦贯之集》有启献韩贞公乞免知进士举,当时贞公欲以解头目送文公,由是乃得以李翱为第一,张仲素次之。盖自十人解送而九人入等,时以为盛,即此题名是也。

    徐氏所据以考定李张为贞元十三年京兆等第者,即李文公《感知己赋》与此条也。董氏所记韩贞公即皋,既与李文公之府送有此一段因缘,而皋实又为贞元十三年以京兆尹主持涨昆明池之役者,颇疑张氏之赋即应京兆府试而作,乐天为贞元十六年进士,与张氏作赋时相距至近,殊有得见此赋之可能,或者乐天新乐府中《昆明春》一篇,殆即受张赋之启发耶?

    复次,卢校本云:

    题无水满二字,贞元中始弛之,与上文连。

    岑仲勉先生《论〈白氏长庆集〉源流并评东洋本白集》(见《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九本四四五页)云:

    按作弛之是也。东本全诗均误。唯此句是注,与题连则非。

    寅恪按:岑说“此句是注,与题连则非”是也。唯诗中虽有:

    诏以昆明近帝城,官家不得收其征。菰蒲无租鱼无税,近水之人感君惠。

    诸句,即弛禁之意,但亦别有:

    诏开八水注恩波,千介万鳞同日活。

    之言,可与“涨之”语意相应。若再以张宋之题作《涨昆明池赋》证之,则那波本汪本注作“涨之”,《全唐诗》注作“涨泛”者,当亦非无据也。

    “诏开八水注恩波”句,所谓八水者,《三辅黄图》卷六所纪,关中八水皆出上林,(一)灞水。(二)浐水。(三)泾水。(四)渭水。(五)丰水。(六)镐水。(七)牢水。(八)潏水。是也。

    “吴兴山中罢榷茗”者,《国史补·下》云:

    风俗贵茶,茶之名益重,湖州有紫笋。

    同书同卷又云:

    常鲁公(《旧唐书》卷一九六下《吐蕃传·下》及《册府元龟》卷九八〇“外臣”部“出使”门并有建中二年常鲁随崔汉衡出使吐蕃事。李氏所指,殆即常鲁。今本作常鲁公,乃传写之误)使西蕃,烹茶帐中。赞普问曰,此为何物?鲁公曰,涤烦疗渴,所谓茶也。赞普曰,我此亦有。遂命出之。以指曰,此寿州者,此舒州者,此顾渚者,此蕲门者,此昌明者,此湖者(寅恪按:据此可知顾渚之茶,亦远输吐蕃矣)。

    《南部新书》戊卷云:

    唐制,湖州造茶最多,谓之顾渚贡焙,焙在长城县西北。大历五年以后,始有进奉。故陆鸿渐《与杨祭酒书》云,顾渚山中紫笋茶两片。此物但恨帝城未得尝,实所叹息。一片上太夫人,一片充昆弟同啜。后开成三年,以贡不如法,停刺史裴充。

    《新唐书》卷四〇《地理志》“湖州吴兴郡”条云:

    土贡,紫笋茶,长城顾山,有茶以供贡。

    《旧唐书》卷一三《德宗纪·下》云:

    贞元九年春正月癸卯,初税茶,岁得钱四十万贯,从盐铁使张滂所奏。茶之有税,自此始也。

    同书卷四九《食货志》云:

    贞元九年正月,初税茶。

    《新唐书》卷五四《食货志》云:

    贞元八年,以水灾减税。明年,诸道盐铁使张滂奏,出茶州县若山及商人要路以三等定估,十税其一,自是岁得钱四十万缗,然水旱亦未尝拯之也。

    皆有关税茶与吴兴顾渚盛产名茶之史料也。

    “鄱阳坑里休税银”者,《贞观政要》卷六《论贪鄙》篇云:

    贞观十年治书侍御史权万纪上言,宣饶二州诸山,大有银坑,采之极是利益,每岁可得钱数百万贯。

    《旧唐书》卷一三六《齐映传》(《新唐书》卷一五〇《齐映传》同)云:

    又改洪州刺史江西观察使。映常以顷为相辅,无大过而罢,冀其复入用,乃掊敛贡奉,及大为金银器以希旨。先是银饼高者五尺余,李兼为江西观察使,乃进六尺者。至是因帝(德宗)诞日,端午,映为饼高八尺者以献。

    《新唐书》卷四一《地理志》“饶州鄱阳郡”条云:

    土贡麸金银。

    榷茗税银者,贞元之弊政。放昆明池鱼蒲之税租者,德宗之仁施。映对明显,寄慨至深。以此为言,诚可谓善讽者矣。

    又乐天于贞元十五年由宣州解送,十六年成进士。若贞元十三年京兆府试以涨昆明池为试题,唐世选人必深注意其近年考试之题目,以供揣摩练习,与明清时代无异,则修治昆明池一事,自当为乐天所记忆。又乐天少时曾往来吴越间,其兄复在浮梁(可参汪立名本《乐天年谱》),是以追忆京都之往事,兼念水乡之旧游,遂就其亲所闻见榷茗税银之弊政,而痛陈之也。

    城盐州

    微之《新乐府》虽无此题,但乐天此篇诮边将之旨,必有取于其《西凉伎》《缚戎人》二篇之意,自不待言,唯此篇:

    美圣谟而诮边将也。

    之全部主旨,及诗中“盐州未城天子忧”“德宗按图自定计,非关将略与庙谋”“翻作歌词闻至尊”诸句,则不独造意悉承自杜工部《诸将》第二首“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之结论,即其遣词亦多用《浣花》原语。但如此篇“韩公创筑受降城”一句,乃《诸将》第二首起句“韩公本意筑三城”之改写,亦其证也。夫乐天于贞元之时,既未尝历职清要,自不得预闻朝廷之大计?其崇美君主之英明独断,全远资少陵于代宗时所作之诗为模楷,此所以未见有当于当日之情事也(详见下论)。至于讥诮边将之养寇自重,则近和微之在凤翔时亲见亲闻之原意,故不为泛泛之词也。

    由是观之,读乐天此篇者,必应取《少陵诸将》第二首参互比较,始能得其真解,又可知矣。此篇小序下注云:

    贞元壬申岁,特诏城之。

    寅恪按:壬申岁,贞元八年也。考《旧唐书》卷一三《德宗纪·下》云:

    贞元九年二月辛酉,诏复筑盐州城。贞元三年,城为吐蕃所毁。自是塞外无堡障,犬戎入寇。既城之后,边患息焉。

    同书卷一四四《杜希全传》《杨朝晟传》及卷一九六下《吐蕃传·下》亦均系是役于贞元九年,独《通鉴》卷二三四《唐纪·德宗纪》“贞元九年二月辛酉”条《资治通鉴·考异》略云:

    邠志,八年诏追张公(献甫)议筑盐夏二城云云。白居易《乐府盐州注》亦云,贞元壬申岁特诏城之。而《太宗实录》在九年二月,盖去岁诏使城之。今年因命杜彦光等而言之。

    君实作史,采及此注,足征虽细不遗。《通鉴》之为杰作,于此可见矣。兹略移录《旧唐书·杜希全传》(参《新唐书》卷一五六《杜希全传》)纪载当日筑城之经过于下,以备读乐天此诗者之参证焉。

    希全以盐州地当要害,自贞元三年西蕃劫盟之后,州城陷虏,自是塞外无保障,灵武势隔,西通鄜坊,甚为边患(新传此下有“请复城盐州”五字)。朝议是之。九年,诏曰,设险守国,易象垂文,有备无患,先王令典。况修复旧制,安固疆里,偃甲息人,必在于此。盐州地当冲要,远介朔陲,东达银夏,西援灵武,密迩延庆,保扞王畿。乃者城池失守,制备无据,千里庭障,熢燧不接,三隅要害,役戍其勤。若非兴集师徒,缮修壁垒,设攻守之具,务耕战之方,则封内多虞,诸华屡警,由中及外,皆靡宁居。深唯永图,岂忘终食。顾以薄德,至化未孚。既不能复前古之治,致四夷之守,与其临事而重扰,岂若先备而即安。是用弘久远之谋,修五原之垒,使边城有守,中夏克宁,不有暂劳,安能永逸。宜令浑瑊杜希全、张献甫、邢君牙、韩潭、王栖耀、范希朝,各于所部简练将士,令三万五千人同赴盐州,神策将军张昌宜权知盐州事,应版筑杂役,取六千人充。其盐州防秋将士率三年满更代,仍委杜彦先(光?)具名奏闻,悉与改转。朕情非己欲,志在靖人,咨尔将相之臣,忠良之士,输诚奉命,陈力忘忧,勉茂功勋,永安疆场,必集兵事,实唯众心,各相率励,以副朕志。凡役六千人,二旬而毕。时将版筑,仍诏泾原剑南山南诸军深讨吐蕃,以牵制之。由是版筑之时,虏不及犯塞。城毕,中外称贺。由是灵武银夏河西稍安,虏不敢深入。

    诗云:

    城在五原原上头。

    寅恪按:《元和郡县图志》卷四“灵武节度使盐州五原县”条略云:

    盐州五原县。五原谓龙游原,乞地干原,青领原,可岚贞原,横槽原也。

    则五原为盐州治所及五原县之得名,可据知也。

    诗云:

    蕃东节度钵阐布。

    寅恪按:《新唐书》卷二一六下《吐蕃传·下》云:

    五年,以祠部郎中徐复往使,并赐钵阐布书。虏浮屠豫国事者也,亦曰钵掣逋。

    又《白氏长庆集》卷三九有与吐蕃宰相钵阐布敕书,乃乐天在翰林时所草。盖城盐州时,钵阐布尚未为吐蕃宰相也。

    诗云:

    金鸟飞传赞普闻,建牙传箭集群臣。

    寅恪按:《旧唐书》卷一九六下云:

    适有飞鸟使至,飞鸟犹中国驿骑也。

    《新唐书》卷二一六上《吐蕃传·上》云:

    其举兵以七寸金箭为契,百里一驿。有急兵,驿人臆前加银鹘。甚急,鹘益多。

    赵璘《因话录》卷四《角部之次》(参《唐语林》卷八《补遗》)云:

    蕃法刻木为印,每有急事,则使人驰马赴赞府牙帐。日行数百里,使者上马如飞,号为鸟使。

    知此乃吐蕃之制度也。

    诗云:

    君臣赭面有忧色。

    寅恪按:《旧唐书》卷一九六上《吐蕃传·上》(《新唐书》卷二一六上《吐蕃传·上》同)云:

    公主恶其人赭面,弄赞令国中权且罢之。

    敦煌写本法成译《如来像法灭尽之记》中有赤面国,乃藏文(Kha-dmar)之对译,即指吐蕃而言,盖以吐蕃有赭面之俗故也。

    诗云:

    长安药肆黄芪贱。

    寅恪按:《本草纲目》卷一一引唐苏恭《本草》云:

    黄芪今出原州者最良。

    盖秦原暗通,故黄芪价贱也。

    诗云:

    韩公创筑受降城。

    寅恪按:张仁亶筑三受降城事,世所习知,亦唐人所盛称者。如杜子美之诗,吕和叔之铭,皆其例证也。

    诗云:

    德宗按图自定计,非关将略与庙谋。

    寅恪按:乐天此语,意谓城盐州之举,全出德宗之旨,非关将相谋略,不知有何依据。考上引《旧唐书·杜希全传》之纪载,则城盐州之议,本由希全发之,而贞元八九年间,陆宣公正为宰相,甚得君心,事关军国大计,德宗似无不与商议之理,故此句所咏,疑与当时情势有所未合也。

    道州民

    阳城事迹,见韩愈《顺宗实录》卷二“永贞元年三月壬申追前谏议大夫道州刺史阳城赴京师”条,及同书卷四“永贞元年六月癸丑赠故道州刺史阳城左常侍”条,《旧唐书》卷一九二《隐逸传》,《新唐书》卷一九四《卓行传·阳城传》等,此皆世所习知,兹不备录。唯节录旧传(参新传)所纪,阳城抗疏《论免道州贡矮奴事》于下,以供读此篇者之参证焉。

    道州土地产民多矮,每年常配乡户,竟以其男号为矮奴。城下车,禁以良为贱。又悯其编氓岁有离异之苦,乃抗疏论而免之。自是乃停其贡。民皆赖之,无不泣荷。

    诗云:

    城云臣按《六典》书,任土贡有不贡无。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无矮奴。

    寅恪按:乐天此数句,似即依据阳氏原奏之文。今此奏不载于《全唐文》等书,自无可考。唯道州产民多矮事,除见于前引之新旧传外,刘宾客《嘉话录》(刘叔遂《苏莱曼东游记》证闻曾引之,载《中国文化研究汇刊》第四卷)云:

    杨国忠尝会诸亲,时知吏部铨事,且欲大噱,已设席呼选人名,引入于中庭,不问资序,短小者道州参军,胡者湖州文学,帘中大笑。

    亦可资参证也。所谓“按《六典》书”“任土贡有不贡无”者,即《唐六典》卷三“户部郎中员外郎”条云:

    郎中员外郎,掌领天下州县户口之事,凡天下十道,任土所出而为贡赋之差。

    注云:

    旧额,贡献多非土物,或本处不产而外处市供,或当土所宜,缘无额遂止。开元二十五年,令中书门下对朝集使随便条革,以为定准。

    者,是也。至关于《六典》曾否行用问题,则自来多所辨说。已详拙著《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职官”章,兹不赘述。所可言者,《六典》一书,自大历后公式文中,可以征引,与现行法令同一效力。观乐天诗所述阳城奏语,亦此问题例证之一也。

    篇末云:

    道州民,民到于今受其赐。欲说使君先下泪。仍恐儿孙忘使君,生男多以阳为字。

    寅恪按:道州民以阳城之姓名子之事,不见于《顺宗实录》及旧传,唯新传书之,未知所本。考《新唐书》卷一七六《韩愈传》云:

    贬阳山令,有爱在民,民生子多以其姓字之。

    而其事亦不见于《旧唐书》卷一六〇《韩愈传》,此殆为宋景文取自李翱所撰之《韩文公行状》(《李文公集》卷一一)者。实则《后汉书》卷一〇六《循吏传·任延传》略云:

    征为九真太守,骆越之民,无嫁娶礼法,不识父子之性,夫妇之道。延乃移书属县,各使男年二十至五十,女年十五至四十,皆以年齿相配,其产子者,始知种姓。咸曰,使我有是子者,任君也。多名子为任。

    白诗李状恐是用此故典以为虚美推赞阳韩二公之词,未必果有其事也。又如《白氏长庆集》卷六一《元稹墓志铭》云:

    三川人慕之,其后多以公姓字名其子。

    盖亦同此例也。

    抑又可论者,《元氏长庆集》卷二有《阳城驿》诗,乃微之元和五年春贬江陵士曹参军途中所作,观《白氏长庆集》卷二《和答诗十首》第二首为《和阳城驿》,其序略云:

    五年春,微之从东台(东都洛阳御史台)来。不数日,又左转为江陵士曹掾。及到江陵,寄在路所为诗十七章。

    可知,颇疑乐天此作与其和微之《阳城驿》诗有关。盖受此暗示,因咏贞元时事,而并及之也。此可与《海漫漫》《杏为梁》两篇参证,以此两篇俱有作于元和五年或以后之可能,则《道州民》一篇,亦自有此种可能也。

    复次,微之《阳城驿》诗云:

    祠(词?)曹讳羊祜(寅恪按:《晋书》卷三四《羊祜传》,荆州人为祜讳名,屋室皆以门为称,改户曹为辞曹焉),此驿何不侔。我愿避公讳,名为避贤邮。

    乐天《和阳城驿》诗,深赞同微之改驿名之意,其结语至云:

    若作阳公传,欲令后世知。不劳叙世家,不用费文词。但使国史上,全录元稹诗。

    可谓极其倾倒矣。后来此驿名竟为之改易。杜牧《樊川集》卷四《商山富水驿》诗注云:

    驿本名与阳谏议同姓名,因此改为富水驿。

    即可为证。然则元白诗之流行于当时及其影响之深巨,信有征矣。唯牧之诗之结语云:

    驿名不合轻移改,留警朝天者惕然。

    虽文人喜作翻案文字,然亦牧之素恶元白之诗所使然也。以其亦与阳城有关,因并附论及之。

    驯犀

    公垂此篇诗旨如何,不可考见。微之和其诗,则意主治民不扰,使之遂性,以臻无为之治。所谓:

    乃知养兽如养人,不必人人自敦奖,不扰则得之于理,不夺有以多于赏。脱衣推食衣食之,不若男耕女令纺。尧民不自知有尧,但见安闲聊击壤。前观驯象后观犀,理国其如指诸掌。

    是也。微之是篇,议论稍繁,旨意亦略嫌平常,似不如乐天此篇末数语,俯仰今昔,而特以为善难终为感慨之深挚也。陆放翁《剑南诗稿》卷一《新夏感事》诗云:

    圣主不忘初政美,小儒唯有涕纵横。

    盖与乐天此篇有同感而深得其旨矣。考《旧唐书》卷一三《德宗纪·下》略云:

    史臣曰,德宗皇帝初总万机,励精治道,思政若渴,视民如伤。凝旒延纳于谠言,侧席思求于多士。其始也,去无名之费,罢不急之官。出永巷之嫔嫱,放文单之驯象。减太官之膳,戒服玩之奢。解鹰犬而放伶伦,止榷酤而绝贡奉。百神咸秩,五典克从。御正殿而策贤良,辍廷臣而治畿甸。此皆前王之能事,有国之大猷,率是而行,夫何敢议。一旦德音扫地,愁叹连甍,果致五盗僭拟于天王,二朱凭陵于宗社。奉天之窘,可为涕零。罪己之言,补之何益。所赖忠臣戮力,否运再昌。虽知非竟逐于杨炎,而受佞不忘于卢杞。用延赏之私怨,夺李晟之兵符。取延龄之奸谋,罢陆贽之相位。知人则哲,其若是乎?贞元之辰,吾道穷矣。

    据此,白诗措辞委婉,与史臣书事直质者殊异,此或亦昔人所谓诗与春秋经旨不同之所在欤?

    关于德宗放驯象事,《杜阳杂编·上》云:

    宏词独孤绶,所司试放驯象赋,及进其本,上(德宗)自览考之,称叹得人。因吟其句曰,化之式孚,则必受乎来献。物或违性,斯用感于至仁。上以绶为知去就,故特书第三等。先是代宗朝文单国累进驯象三十有二。上即位,悉令放之于荆山之南。而绶不斥受献,不伤放弃,故赏其知去就焉。

    又《旧唐书》卷一二《德宗纪·上》略云:

    癸亥即位于太极殿。闰月丁亥,诏文单国所献舞象三十二,令放荆山之阳。

    寅恪按:德宗即位于大历十四年五月,放驯象即在是年闰五月,但大历为代宗年号,故乐天以德宗初次改元之建中为言,其实非建中元年也(参刘文典先生《群书校补》)。又旧纪所谓“放于荆山之阳”者,据《通鉴》卷二二五《唐纪·德宗纪》“大历十四年闰五月命纵驯象于荆山之阳”条胡注云:

    此《禹贡》所谓导汧及岐至于荆山者,唐属京兆府富平县界。

    然则诗云“驯象生还放林邑”及注云“放归南方”皆有所误会也。

    关于驯犀冻死事,《旧唐书》卷一三《德宗纪·下》略云:

    十月癸酉,环王国献犀牛,上令见于太庙。十二年十二月己未,大雪平地二尺,竹柏多死。环王国所献犀牛,甚珍爱之,是冬亦死。

    寅恪按:贞元九年岁次癸酉,十二年岁次丙子,《元氏长庆集》卷二四《驯犀》篇引李传云:

    贞元丙子岁南海来贡。至十三年冬苦寒,死于苑中。

    而乐天此篇注中“贞元丙戌”固应如汪立名之言改为丙子,但“贞元十三年”亦应依《旧唐书·德宗纪》改为“贞元十二年”,则汪氏所未及知者也。

    诗云:

    驯犀驯犀通天犀,躯貌骇人角骇鸡。

    者,《抱朴子》卷一七《内篇·登涉》云:

    通天犀角有一赤理如线,有自本彻末。以角盛米,置群鸡中,鸡欲啄之,未至数寸,即惊退却,故南人或名通天犀为骇鸡犀。

    是也。

    诗云:

    上嘉人兽俱来远,蛮馆四方犀入苑。

    寅恪按:诗所谓“蛮馆四方”者,即《唐六典》卷一八“典客署令”条注云:

    于建国门外置四方馆,以待四方使客,各掌其方国及互市事。皇朝以四方馆隶中书。

    及唐《两京城坊考》卷一“承天门街之西宫城之南第二横街之北”条云:

    从东第一中书外省,次西,四方馆(隋曰谒者台,即诸方通表通事舍人受事之司。)者是也。

    复次,此篇诗句,如“秣以瑶刍锁以金,故乡迢递君门深。海鸟不知钟鼓乐,池鱼空结江湖心”,亦乐天自比之词。又“一入上林三四年”句,则驯犀于贞元九年十月入献,十二年十二月冻死,实在苑中四年有余,而乐天于元和二年十一月入翰林,至作此篇时在元和四年,亦与驯犀在苑中之岁月约略相近。故此句比拟尤切,词意相关,物我俱化。乐天之诗才,实出微之之上。李公垂之叹服其歌行,固非无因也。

    五弦弹

    此题公垂倡之,微之和之,乐天则《秦中吟》有《五弦》(《才调集》卷一作《五弦琴》)一篇,《新乐府》有《五弦弹》一篇。其《新乐府》中一篇既以《五弦弹》为题,自是酬李元之作,但《秦中吟》中《五弦》一篇之辞旨与《新乐府》此篇颇有关连,因亦参合于此论之。

    李公垂此题所咏今不可见,未知若何,元白二公则立意不同。微之此篇以求贤为说,乐天之作则以恶郑之夺雅为旨,此其大较也。微之持义固正,但稍嫌迂远。乐天就音乐而论音乐,极为切题。故鄙见以为白氏之作,较之元氏此篇,更为优胜也。

    微之此篇及白氏之作,俱有赵璧技艺之摹写。盖赵璧之五弦在当时最负盛名。《国史补·下》云:

    赵璧弹五弦,人问其术。答曰,吾之于五弦也,始则心驱之,中则神遇之,终则天随之。吾方浩然,眼如耳,目如鼻,不知五弦之为璧,璧之为五弦也。

    《乐府杂录》“五弦”条云:

    贞元中有赵璧者,妙于此伎也。白傅讽谏有《五弦弹》,近有冯季皋。

    皆可与元白诸作参证也。

    又元白二公此题诸篇之词句,并可与其后来所作之《琵琶歌》《琵琶引》参证。如微之诗中:

    风入春松正凌乱,莺含晓舌怜娇妙。呜呜暗溜咽冰泉,杀杀霜刀涩寒鞘。

    乐天《秦中吟·五弦》中:

    大声粗若散,飒飒风和雨。小声细欲绝,切切鬼神语。

    及《新乐府·五弦弹》中:

    第五弦声最掩抑,陇水冻咽流不得。五弦并奏君试听,凄凄切切复铮铮。铁击珊瑚一两曲,冰写玉盘千万声。铁声杀,冰声寒,杀声入耳肤血惨,寒气中人肌骨酸。曲终声尽欲半日,四座相对愁无言。座中有一远方士,唧唧咨咨声不已。

    等句是也。

    元诗“众乐虽同第一部”句,乐天《琵琶引》云: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国史补·下》略云:

    李衮善歌,初于江外,而名动京师。崔昭入朝,密载而至,乃邀宾客,请第一部乐及京邑之名娼,以为盛会。令衮弊衣以出,合坐嗤笑。及啭喉一发,乐人皆大惊曰,此必李八郎也。遂罗拜阶下。

    《太平广记》卷二〇四《乐类》卷二又“李暮”条引《逸史》云:

    开元中吹笛为第一部,近代无比。有故自教坊请假至越州,公私更宴,以观其妙。

    皆可与元氏此句参证也。

    蛮子朝

    此题李公垂原作,而元白二公和之。元白之诗俱于韦皋有微辞,李氏之作谅亦相同。其实韦南康之复通南诏,乃贞元初唐室君主及将相大臣围攻吐蕃秘策之一部。此秘策虽不幸以韩滉早死,刘玄佐中变,而未能全部施行。然韦南康在剑南,以南诏复通之故,得使吐蕃有所牵制,不敢全力以犯西北。且于贞元十七年大破其众于雅州,则为效已可睹矣。此事始末详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下篇》“论吐蕃”条及下文“论西凉伎”条,于此可不复述。兹所欲言者,据《国史补·中》略云:

    韦太尉在西川极其聚敛,坐有余力,以故军府浸盛,而黎氓重困。及晚年为月进,终致刘辟之乱,天下讥之。

    知当时士论多以刘辟之乱归咎南康,是固然矣。唯同书同卷又云:

    郭汾阳再收长安,任中书令二十四考。勋业福履,人臣第一。韦太尉皋镇西川亦二十年,降吐蕃九节度,擒论莽热以献,大招附西南夷。任太尉,封南康王,亦其次也。

    则南康招附西南夷之勋业,亦为时议所推许也。而元白二公乃借蛮子朝事以诋之,自为未允。盖其时二公未登朝列,自无从预闻国家之大计,故不免言之有误耳。

    元诗云:

    清平官系金呿嵯。

    白诗云:

    清平官持赤藤杖,大军将系金呿嵯。

    寅恪按:樊绰《蛮书》为现存研究南诏史实之最要资料。今《新唐书》卷二二二上中《南蛮传·南诏传》,即根据《蛮书》,故亦可取与元白此诸句相参校。二公句中所谓清平官者,即新传云:

    官曰坦绰,曰布燮,曰久赞,谓之清平官。所以决国事轻重,犹唐宰相也。

    是。又《白氏长庆集》卷四〇有《与南诏清平官书》,亦可与此参证也。

    白诗中所谓大军将者,新传云:

    曰酋望,曰正酋望,曰员外酋望,曰大军将。曰员外,犹试官也。幕爽主兵,琮爽主户籍,慈爽主礼,罚爽主刑,劝爽主官人,厥爽主工作,万爽主财用,引爽主客,禾爽主商贾,皆清平官酋望大军将兼之。

    今白诗诸本,除严氏本嘉承本等善本外,多作“大将军”者,皆误也。他书如今本《册府元龟》卷九六二“外臣”部“官号”门“南诏”条:

    酋望有大将军之号。

    等语,是亦讹误之一例。至阮元撰《云南通志》所载《南诏向化碑》,则或作大将军,或作大军将,盖有误有不误者矣。

    元诗之“金呿嵯”,白诗之“金呿嗟”,新传云:

    佉苴,韦带也。

    又云:

    自曹长以降,系金佉苴。

    “佉嵯”“呿嗟”皆“佉苴”之异译,自不待论也。

    至白诗中之“赤藤杖”,则《韩昌黎集》卷四《和虞部卢四汀酬翰林钱七徽赤藤杖歌》(元和四年分司东都作)云:

    赤藤为杖世未窥,台郎始携自滇池。

    《全唐诗》卷一四张籍《和李仆射秋日病中作》云:

    独倚红藤杖,时时阶上行。

    同书卷一九裴夷直《南诏朱藤杖诗》云:

    六节南藤色似朱,拄行阶砌胜人扶。

    皆足征赤藤杖出自南诏,而为当时朝士所最珍赏之物也。《白氏长庆集》卷八《朱藤杖·紫骢吟》云:

    拄上山之上,骑下山之下。江州去日朱藤杖,忠州归时紫骢马。天生二物济我穷,我生合是栖栖者。

    同集卷一五《红藤杖》云:

    交亲过浐别,车马到江回。唯有红藤杖,相随万里来。

    同集卷一六《红藤杖》(自注云:杖出南蛮)云:

    南诏红藤杖,西江白首人。时时携步月,处处把寻春。劲健孤茎直,疏圆六节匀。火山生处远,泸水洗来新。粗细才盈手,高低仅过身。天边望乡客,何日拄归秦。

    同集卷二二《三谣序》云:

    予庐山草堂,有朱藤杖一,蟠木机一,素屏风二,时多杖藤而行,隐机而坐,掩屏而卧。宴息之暇,笔砚在前,偶为三谣。

    《朱藤谣》略云:

    朱藤朱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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