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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艳诗及悼亡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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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读〈莺莺传〉》

    《元氏长庆集》卷三〇《叙诗寄乐天书》云:

    不幸少有伉俪之悲,抚存感往,成数十诗,取潘子悼亡为题。又有以干教化者,近世妇人晕淡眉目,绾约头鬓,衣服修广之度及匹配色泽尤剧怪艳,因为艳诗百余首。词有今古,又两体。

    寅恪按:今存《元氏长庆集》为不完残本,其第九卷中《夜闲至梦成之》等诗,皆为悼亡诗,韦谷《才调集》第五卷所录微之诗五十七首,虽非为一人而咏,但所谓艳诗者,大抵在其中也。微之自编诗集,以悼亡诗与艳诗分归两类。其悼亡诗即为元配韦丛而作。其艳诗则多为其少日之情人所谓崔莺莺者而作。微之以绝代之才华,抒写男女生死离别悲欢之情感。其哀艳缠绵,不仅在唐人诗中不可多见,而影响及于后来之文学者尤巨。如《莺莺传》者,初本微之文集中附庸小说,其后竟演变流传成为戏曲中之大国巨制,即是其例。夫此二妇人与微之之关系,既须先后比较观察之,则微之此两类诗,亦不得不相校并论也。

    夫此两类诗本为男女夫妇而作。故于(一)当日社会风习道德观念。(二)微之本身及其家族在当日社会中所处之地位。(三)当日风习道德二事影响及于微之之行为者。必先明其梗概,然后始可了解。寅恪前著《读〈莺莺传〉》一文,已论及之。此文即附于后幅,虽可取而并观,然为通晓元氏此两类诗,故不惮重复烦悉之讥,仍为总括序论于此,以供读此两类诗者之参考焉。

    纵览史乘,凡士大夫阶级之转移升降,往往与道德标准及社会风习之变迁有关。当其新旧蜕嬗之间际,常呈一纷纭综错之情态,即新道德标准与旧道德标准,新社会风习与旧社会风习并存杂用。各是其是,而互非其非也,斯诚亦事实之无可如何者。虽然,值此道德标准、社会风习纷乱变易之时,此转移升降之士大夫阶级之人,有贤不肖拙巧之分别,而其贤者拙者,常感受苦痛,终于消灭而后已。其不肖者巧者,则多享受欢乐,往往富贵荣显,身泰名遂。其故何也?由于善利用或不善利用此两种以上不同之标准及习俗,以应付此环境而已。譬如市肆之中,新旧不同之度量衡并存杂用,则其巧诈不肖之徒,以长大重之度量衡购入,而以短小轻之度量衡售出。其贤而拙者之所为适与之相反。于是两者之得失成败,即决定于是矣。

    人生时间约可分为两节,一为中岁以前,一为中岁以后。人生本体之施受于外物者,亦可别为情感及事功之二部。若古代之士大夫阶级,关于社会政治者言之,则中岁以前,情感之部为婚姻。中岁以后,事功之部为仕宦。故《白氏长庆集》卷一四《和梦游春诗一百韵·序》略云:

    微之既到江陵,又以《梦游春》七十韵寄予,且题其序曰,斯言也,不可使不知吾者知,知吾者,亦不可使不知。乐天知吾也,不敢不使吾子知。故广足下七十韵为一百韵,重为足下陈梦游之中所以甚感者,叙婚仕之际所以至感者。微之微之,予斯文也,尤不可使不知吾者知。幸藏之云尔。

    夫婚仕之际,岂独微之一人之所至感,实亦与魏晋南北朝以来士大夫阶级之一生得失成败至有关系。而至唐之中叶,即微之、乐天所生值之世,此二者已适在蜕变进行之程途中,其不同之新旧道德标准、社会风习并存杂用,正不肖者用巧得利,而贤者以拙而失败之时也。故欲明乎微之之所以为不肖为巧为得利成功,无不系于此仕婚之二事。以是欲了解元诗者,依论世知人之旨,固不可不研究微之之仕宦与婚姻问题,而欲明当日士大夫阶级之仕宦与婚姻问题,则不可不知南北朝以来,至唐高宗武则天时,所发生之统治阶级及社会风习之变动。请略述之,以供论证焉。

    南北朝之官有清浊之别,如《隋书》卷二六《百官志》中所述者,即是其例。至于门族与婚姻之关系,其例至多,不须多举。故士大夫之仕宦苟不得为清望官,婚姻苟不结高门第,则其政治地位,社会阶级,即因之而低降沦落。兹仅引一二事于下,已足资证明也。

    《晋书》卷八四《杨佺期传》云:

    自云门户承籍,江表莫比。有以其门第比王珣者犹恚恨。而时人以其晚过江,婚宦失类,每排抑之。恒慷慨切齿,欲因事际,以逞其志。

    《南史》卷三六《江夷传附传》云:

    中书舍人纪僧真幸于武帝,稍历军校,容表有士风。谓帝曰,臣小人,出自本县武吏,邀逢圣时,阶荣至此。为儿婚得荀昭光女,即时无复所须,唯就陛下乞作士大夫。帝曰,由江斅谢瀹。我不得措此意。可自诣之。僧真承旨诣斅,登榻坐定,斅便命左右曰,移吾床让客。僧真丧气而退,告武帝曰,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

    据此,可知当时人品地位,实以仕宦婚姻二事为评定之标准。唐代政治社会虽不尽同于前代,但终不免受此种风习之影响。故婚仕之际,仍为士大夫一生成败得失之所关也。

    若以仕之一事言之,微之虽云为隋兵部尚书元岩之六世孙,然至其身式微已甚,观其由明经出身一事可证。如《康骈剧谈录》(参《唐语林》卷六《补遗》)略云:

    元和中李贺善为歌篇,为韩愈所知,重于缙绅。时元稹年少,以明经擢第,亦工篇什。尝交结于贺,日执贽造门。贺览刺不答,遽入,仆者谓曰,明经及第,何事看李贺?稹惭恨而退。

    裴廷裕《东观奏记·上》(参《新唐书》卷一八二《李珏传》、《唐语林》卷三“识鉴”类)略云:

    李珏赵郡赞皇人。早孤,居淮阴,举明经。李绛为华州刺史,一见谓之曰,日角珠庭,非常人也。当掇进士科,明经碌碌,非子发迹之路。

    《新唐书》卷一八三《崔彦昭传》(参尉迟偓中朝故事)云:

    彦昭与王凝外昆弟也。凝大中初先显,而彦昭未仕。尝见凝,凝倨不冠带,慢言曰,不若从明经举。彦昭为憾。

    王定保《唐摭言》卷一《序》“进士”条云:

    其艰难谓之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据此得见唐代当日社会风尚之重进士轻明经。微之年十五以明经擢第,而其后复举制科者,乃改正其由明经出身之途径,正如其弃寒族之双文,而婚高门之韦氏。于仕于婚,皆不惮改辙,以增高其政治社会之地位者也。

    又《元氏长庆集》卷五九《告赠皇祖祖妣文》云:

    荫籍朘削,龟绳用稀。我曾我祖,仍世不偶。先尚书盛德大业,屈于郎署。

    同集同卷《告赠皇考皇妣文》云:

    唯积洎稹,幼遭闵凶,积未成童。稹生八岁,蒙佁孩稚,昧然无识,遗有清白,业无樵苏。先夫人备极劳苦,躬亲养育。截长补败,以御寒冻。质价市米,以给晡旦。依倚舅族,分张外姻(《元氏长庆集》卷一一《答姨兄胡灵之见寄五十韵·序》云,九岁解赋诗,饮酒至斗余乃醉,时方依倚舅族)。

    按《白氏长庆集》卷六一《河南元公墓志铭》及《新唐书》卷七五下《宰相世系表》等,微之曾祖延景,岐州参军。祖悱,南顿丞。即告祭文所谓“我曾我祖,仍世不偶”者。父宽,比部郎中,即告祭文所谓“屈于郎署”者(后悱复以罪降虢州别驾,累迁舒王府长史。见《元氏长庆集》卷五八《陆翰妻元氏墓志铭》)。观微之幼年家庭寒苦之情况,其告祭考妣文详述无遗。故微之纵是旧族,亦同化于新兴阶级,即高宗武后以来所拔起之家门,用进士词科以致身通显,由翰林学士而至宰相者。此种社会阶级重词赋而不重经学(微之虽以明经举,然当日此科记诵字句而已,不足言通经也),尚才华而不尚礼法,以故唐代进士科,为浮薄放荡之徒所归聚,与娼妓文学殊有关联。观孙棨《北里志》及韩偓《香奁集》,即其例证。宜乎郑覃、李德裕以山东士族礼法家风之立场,欲废其科,而斥其人也。夫进士词科之放佚恣肆,不守礼法,固与社会阶级出身有关。然其任诞纵情,毫无顾忌,则《北里志·序》略云:

    自大中皇帝好儒术,特重科第。故进士自此尤盛,旷古无俦。仆马豪华,宴游崇侈。以同年俊少年为两街探花使,鼓扇轻浮,仍岁滋甚。予频随计吏,久寓京华,时亦偷游其中。俄逢丧乱,銮舆巡蜀,崤崡鲸鲵。向来闻见,不复尽记。聊以编次,为太平遗事云。中和甲辰岁孙棨序。

    《香奁集·序》略云:

    自庚辰辛巳之际,迄辛丑庚子之间,所著歌诗,不啻千首。其间以绮丽得意,亦数百篇。往往在士大夫之口,或乐工配入声律,粉墙椒壁,斜行小字,窃咏者不可胜记。大盗入关,缃帙都坠。

    寅恪按:孙序作于中和甲辰,即僖宗中和四年。韩序中所谓庚辰辛巳,即懿宗咸通元年及二年,庚子辛丑即僖宗广明元年及中和元年。然则进士科举者之任诞无忌,乃极于懿僖之代。微之生世较早,犹不敢公然无所顾忌。盖其时士大夫阶级山东士族,尚保有一部分残余势力。其道德标准,与词科进士阶级之新社会风气,并存杂用。而工于投机取巧之才人如微之者,乃能利用之也。明乎此,然后可以论微之与韦丛及莺莺之关系焉。

    贞元之时,朝廷政治方面,则以藩镇暂能维持均势,德宗方以文治粉饰其苟安之局。民间社会方面,则久经乱离,略得一喘息机会,故亦趋于嬉娱游乐。因此上下相应,成为一种崇尚文词,矜诩风流之风气。《国史补·下》云:

    长安风俗,自贞元侈于游宴。

    又杜牧之《感怀诗》(《樊川集》卷一)所谓:

    至于贞元末,风流恣绮靡

    者,正是微之少年所遭遇之时代也。微之幼时,依其姊婿陆翰,居于凤翔西北边境荒残之地(见《元氏长庆集》卷三〇《诲侄》等书,又《白氏长庆集》卷四《新乐府·西凉伎》云“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之句)。虽驻屯军将,奢僭恬嬉。要之,其一般习俗,仍是朴俭。与中州之名都大邑相较,实有不侔。蒲州为当日之中都河中府,去长安三百二十四里,洛阳五百五十里(见《旧唐书》卷三九及《新唐书》卷三九《地理志》等),为东西两京交通所常经繁盛殷阗之都会也。微之以甫逾弱冠之岁,出游其地,其所闻见,与昔迥殊,自不能不被诱惑。其所撰《莺莺传》所云:

    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以是年二十二,未尝近女色(寅恪按:通行本《莺莺传》皆作年二十三。兹依王性之《微之年谱》改作二十二)

    者,凤翔之诱惑力,不及河中,因得以自持。而以守礼夸诩,欺人之言也。及其遭遇双文以后之沉溺声色,见其前之坚贞,亦不可信。何以言之?姑不必论其始乱终弃之非多情者所为,即于韦丛,其《三遣悲怀》诗之三云:

    唯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所谓常开眼者,自比鳏鱼,即自誓终鳏之义。其后娶继配裴淑,已违一时情感之语,亦可不论。唯韦氏亡后未久,裴氏未娶以前,已纳妾安氏。《元氏长庆集》卷五八《葬安氏志》云:

    始辛卯岁,予友致用悯予愁,为予卜姓而授之。

    考成之卒于元和四年七月九日(见《韩昌黎集》卷二四《监察御史元君妻京兆韦氏夫人墓志铭》),所谓辛卯岁者,即元和六年。是韦氏亡后不过二年,微之已纳妾矣。夫唐世士大夫之不可一日无妾媵之侍,乃关于时代之习俗,自不可以今日之标准为苛刻之评论。但微之本人与韦氏情感之关系,决不似其自言之永久笃挚,则可以推知。然则其于韦氏,亦如其于双文,两者俱受一时情感之激动,言行必不能始终相符,则无疑也。又微之自言眷念双文之意,形之于诗者,如《才调集》卷五《杂思之四》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及白乐天转述其友之事,如《全唐诗》第一六函《白居易》卷一五《和梦游春诗一百韵》云:

    存诚期有感,誓志贞无黩。京洛八九春,未曾花里宿。

    似微之真能“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者,其实唐代德宪之世,山东旧族之势力尚在,士大夫社会礼法之观念仍存,词科进士放荡风流之行动,犹未为一般舆论所容许,如后来懿僖之时者,故微之在凤翔之未近女色,乃地为之。而其在京洛之不宿花丛,则时为之。是其自夸守礼多情之语,亦不可信也。抑更推言之,微之之贬江陵,实由忤触权贵阉宦。及其沦谪既久,忽尔变节,乃竟干谀近幸,致身通显。则其仕宦,亦与婚姻同一无节操之守。唯窥时趋势,以取利自肥耳。兹节录旧史,以资证明。《旧唐书》卷一六六《元稹传》(《新唐书》卷一七四《元稹传》略同)略云:

    四年,奉使东蜀,劾奏故剑南东川节度使严砺违制擅赋。稹虽举职,而执政有与砺厚者,恶之。使还,令分务东台,河南尹房式为不法事,稹欲追摄,擅令停务。既飞表闻奏,罚式一月俸,仍召稹还京。宿敷水驿,内官刘士元后至,争厅。士元怒,排其户。稹袜而走厅后,士元追之,复以棰击稹,伤面。执政以稹少年后辈,务作威福,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荆南监军崔潭峻甚礼接稹,不以掾吏遇之。长庆初,潭峻归朝(《新唐书》归朝作方亲幸。是),出稹《连昌宫词》等百余篇奏御,穆宗大悦,由是极承恩顾。中人以潭峻之故,争与稹交,而知枢密魏弘简尤与稹相善。穆宗愈深知重。河东节度使裴度三上疏,言稹与弘简为刎颈之交,谋乱朝政,言甚激讦。穆宗顾中外人情,乃罢稹内职,授工部侍郎。上恩顾未衰,长庆二年拜平章事,诏下之日,朝野无不轻笑之。出稹为同州刺史,改授浙东观察使。三年九月,入为尚书左丞。振举纲纪,出郎官颇乖公议者七人。然以稹素无检操,人情不厌服。会宰相王播仓促而卒,稹大为路岐经营相位。四年正月武昌军节度使,卒于镇。

    故观微之一生仕宦之始末,适与其婚姻之关系正复符同。南北朝唐代之社会,以仕婚二事衡量人物。其是非虽可不置论,但今日吾侪取此二事以评定当日士大夫之操守品格,则贤不肖巧拙分别,固极了然也。

    虽然,微之绝世之才士也。人品虽不足取,而文采有足多者焉。关于《莺莺传》,寅恪已别撰一文专论其事,故此从略,唯取艳诗及悼亡诸作略诠论之如下。所以先艳诗而后悼亡诸作者,以双文成之二女与微之本人关系之先后为次序,而更以涉于裴柔之者附焉。至《梦游春》一诗,乃兼涉双文成之者,故首论之。

    《元氏长庆集》卷五六《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并序》略云:

    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

    取此与微之《上令狐相公诗启》(见《旧唐书》卷一六六《元稹传》)所谓“思深语近,韵律调新。属对无差,而风情宛然”及乐天“或为千言或五百言律诗以相投寄”者相参校。则知元白《梦游春》诗,实非寻常游戏之偶作,乃心仪浣花草堂之巨制,而为元和体之上乘,且可视作此类诗最佳之代表者也(见《附论·丁·元和体诗》篇)。

    微之《梦游春》诗传诵已逾千载,其间自不免有所讹误。兹举一例言之,如“娇娃睡犹怒”之“娇娃”二字,甚难通解。据《尔雅·释畜》云:“短喙,猲骁。”《全唐诗》第一五函《元稹》卷二七《春晓》云:

    半欲天明半未明,醉闻花气睡闻莺。儿(寅恪按:今所见《才调集》诸本俱作娃儿。殷元勋宋邦绥笺注本引《述异记》云,美女曰娃。殊可笑也)撼起钟声动,二十年前晓寺情。

    及《杨太真外传·下》(参《酉阳杂俎·前集》卷一“忠志”类“天宝末交趾贡龙脑”条及《开元天宝遗事·下》)略云:

    昔上夏日与亲王棋,贵妃立于局前观之。上数枰子将输。贵妃放康国猧子上局乱之。上大悦。

    然则“儿”及“猧子”,“娇娃”即“獢”之讹。此种短喙小犬,乃今俗称“哈叭狗”者,原为闺阁中玩品。按之《梦游春》诗中所言情事,实相符合。又“娇娃睡犹怒”句,与上“鹦鹉饥乱鸣”句为对文。即以能言丽羽之慧禽与善怒短喙之小犬,相映成趣。故“娇娃”为“獢”之讹写明矣,否则女娃何故睡时犹发怒耶?更有可注意者,双文所服之“夹缬”(详见下文)及所玩之儿,在玄宗时为宫禁珍贵稀有之物品,非民间所能窥见。今则社会地位如双文者,在贞元间亦得畜用之。唐代文化之流布,与时代先后及社会阶层之关系,于此可见一斑矣。其余详见《论乐天新乐府·牡丹芳》篇,兹不多及。

    《梦游春》诗(《才调集》卷五)中所述莺莺之妆束,如:

    丛梳百叶髻(原注云:时势头),金蹙重台履(原注云:踏殿样)。纰软钿头裙(原注云:瑟瑟色),玲珑合欢袴(原注云:夹缬名)。鲜妍脂粉薄,暗淡衣裳故。

    而《全唐诗》第一六函《白居易》卷一五《乐天和之》云:

    风流薄梳洗,时世宽妆束。袖软异文绫,裾轻单丝縠。裙腰银线压,梳掌金筐蹙。带缬紫葡萄,绮花红石竹。

    及《才调集》卷一白居易诗《江南喜逢萧九彻,因话长安旧游,戏赠五十韵》其中摹写贞元间京师妇人妆饰诸句云:

    时世高梳髻,风流澹作妆。戴花红石竹,帔晕紫槟榔。鬓动县蝉翼,钗垂小凤行。拂胸轻粉絮,暖手小香囊。

    乃有时代性及写实性者,非同后人艳体诗之泛描,斯即前引微之《叙诗寄乐天书》所谓:

    近世妇人晕淡眉目,绾约头鬓,衣服修广之度及匹配色泽,尤剧怪艳。

    又《白氏长庆集》卷二《和答诗十首·序》云:

    顷在科试间,常与足下同笔砚。每下笔时,辄相顾语。患其意太切,而理太周。故理太周,则辞繁。意太切,则言激。然与足下为文,所长在于此,所病亦在于此。足下来序,果有辞犯文繁之说。今仆所和者,犹前病也。待与足下相见日,各引所作,稍删其繁而晦其义焉。

    夫长于用繁琐之词,描写某一时代人物妆饰,正是小说能手。后世小说,凡叙一重要人物出现时,必详述其服妆,亦犹斯义也。原注所云,实贞元年间之时世妆。足见微之观察精密,记忆确切。若取与白香山《新乐府·上阳白发人》中所写之“天宝末年时世妆”之“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者,固自不侔。即《时世妆》中所写“元和妆梳”之“腮不施朱面无粉,乌膏注唇唇似泥。双眉画作八字低”“圆鬟无鬓椎髻样,斜红不晕赭面状”者,亦仍有别。然则即此元白数句诗,亦可作社会风俗史料读也。

    又时势头者,《才调集》卷五微之《有所教》诗云:

    人人总解争时势,都大须看各自宜。

    则时势者,即今日时髦之义,乃当日习用之语。但“时势头”则专指贞元末流行之一种时式头样也。

    又重台履者,取义于重台花瓣,此处则专指莲花而言。如李德裕《会昌一品集·别集》卷一有《重台芙蓉赋》,芙蓉即莲花也。《国史补·下》“苏州进藕”条云:

    近多重台荷花,荷花上复生一花。

    故取作履样之名,与潘妃步步生莲花之典相关,更为适合也。

    又《唐语林》卷四《贤媛》篇引《因话录》云:

    玄宗柳婕妤,有才学,上甚重之。婕妤妹适赵氏,性巧慧,因使工镂板为杂花象之,而为夹缬。因婕妤生日,献王皇后一匹。上见而赏之,因敕宫中依样制之。当时甚秘,后渐出,遍于天下,乃为至贱所服。

    寅恪按:双文在贞元时,亦服夹缬袴,可征此种著品已流行一世,虽贱者亦得服之矣。

    又《梦游春》诗中先后述双文、成之二女事,微之既云:

    觉来八九年,不向花回顾。

    及:

    近作梦仙诗(此指《才调集》卷五、《全唐诗》第十五函《元稹》卷二七《梦昔时》诗言),亦知劳肺腑。一梦何足云,良时事婚娶。

    及:

    虽云觉梦殊,同是终难驻。

    而乐天亦云:

    心惊睡易觉,梦断魂难续。

    是俱以双文之因缘为梦幻不真,殊无足道。其所谓“存诚”“誓志”,亦徒虚言耳。故乐天和句云:

    韦门女清贵,裴氏甥贤淑。

    及:

    刘阮心渐忘,潘杨意方睦。

    乃真实语也。微之所以弃双文而娶成之,及乐天、公垂诸人之所以不以其事为非,正当时社会舆论道德之所容许,已于拙著《读〈莺莺传〉》详论之。兹所欲言者,则微之当日贞元、元和间社会,其进士词科之人,犹不敢如后来咸通广明之放荡无忌,尽决藩篱。此所以“不向花回顾”及“未曾花里宿”者也。但微之因当时社会一部分尚沿袭北朝以来重门第婚姻之旧风,故亦利用之,而乐于去旧就新,名实兼得。然则微之乘此社会不同之道德标准及习俗并存杂用之时,自私自利。综其一生行迹,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为可恶也。岂其多情哉?实多诈而已矣。

    复次,其最言之无忌惮,且为与双文关系之实录者,莫如《才调集》卷五所录之《古决绝词》(参《全唐诗》第十五函《元稹》卷二七),其一云:

    春风撩乱百劳语,况是此时抛去时。握手苦相问,竟不言后期。君情既决绝,妾意亦参差。借如死生别,安得长苦悲。

    据此,双文非负微之,微之实先负之,而微之所以敢言之无忌惮者,当时社会不以弃绝此类妇人如双文者为非,所谓“一梦何足云”者也。

    其二云:

    矧桃李之当春,竞众人而攀折。我自顾悠悠而若云(《云溪友议·下》“艳阳词”条,引微之《赠裴氏诗》云,嫁得浮云婿,相随即是家。微之一生对于男女关系之观念,无论何人,终不改易其悠悠若云之意也,噫),又安能保君皟皟(《全唐诗》作“皑皑”)之如雪。

    又云:

    幸他人之(《全唐诗》“之”字下多“既”字)不我先,又安能后(《全唐诗》作“使”)?他人之(《全唐诗》“之”字下多“终”字)不我夺。已焉哉,织女别黄姑。一年一度暂相见,彼此隔河何事无。

    呜呼,微之之薄情多疑,无待论矣。然读者于此诗,可以决定莺莺在当日社会上之地位,微之之所以敢始乱而终弃之者,可以了然矣。

    其三云:

    一去又一年,一年何可彻。有此迢递期,不如死生别。天公隔是妒相怜,何不便教相决绝。

    观于此诗,则知微之所以弃双文,盖筹之熟思之精矣。然此可以知微之之为忍人,及至有心计之人也。其后来巧宦热中,位至将相,以富贵终其身,岂偶然哉。

    复次,微之《梦游春》自传之诗,与近日研究《红楼梦》之“微言大义”派所言者,有可参证者焉。昔王静安先生论《红楼梦》,其释“秉风情,擅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意谓风情月貌为天性所赋,而终不能不败家者,乃人性与社会之冲突。其旨与西土亚里斯多德之《论悲剧》,及卢梭之《第雄论文》暗合。其实微之之为人,乃合甄、贾宝玉于一人。其婚姻则同于贾,而仕宦则符于甄。观《梦游春》诗自述其仕宦云:

    宠荣非不早,邅回亦云屡。直气在膏肓,氛氲日沉痼。不言意不快,快意言多忤。忤诚人所贼,性亦天之付。乍可沉为香,不能浮作瓠。

    是亦谓己之生性与社会冲突,终致邅回而不自悔。推类而言,以仕例婚,则委弃寒女,缔姻高门。虽缱绻故欢,形诸吟咏。然卒不能不始乱终弃者,社会环境,实有以助成之,是亦人性与社会之冲突也。唯微之于仕则言性与人忤,而于婚则不语及者。盖弃寒女婚高门,乃当时社会道德舆论之所容许,而视为当然之事,遂不见其性与人之冲突故也。吾国小说之言男女爱情生死离合,与社会之关系,要不出微之此诗范围,因并附论之于此,或者可供好事者之研讨耶?

    《才调集》卷五所录微之艳诗中如《恨妆成》云:

    晓日穿隙明,开帷理妆点。傅粉贵重重,施朱怜冉冉。柔鬟背额垂,丛鬓随钗敛。凝翠晕蛾眉,轻红拂花脸。满头行小梳,当面施圆靥。最恨落花时,妆成犹披掩。

    《离思六首》之二云:

    自爱残妆晓镜中,环钗慢簪绿丝丛。须臾日射燕脂颊,一朵红酥旋欲融。

    及其三云:

    红罗着压逐时新,吉了花纱嫩曲尘。第一莫嫌材地弱,些些纰慢最宜人。

    又《有所教》云:

    莫画长眉画短眉,斜红伤竖莫伤垂(寅恪按:此两句乃当日时势妆,即时世妆之教条也)。人人总解争时势,都大须看各自宜。

    皆微之描写其所谓:

    近世妇人晕淡眉目,绾约头鬓,衣服修广之度及匹配色泽,尤剧怪艳。

    者也。至《恨妆成》所谓“轻红拂花脸”及《有所教》所谓“斜红伤竖莫伤垂”者,与《元和时世妆》之“斜红不晕赭面(赭面即吐蕃。见《新乐府》章《时世妆》篇)状”者,不同,而《有所教》所谓短眉,复较天宝宫人之细画长眉者有异矣。“人人总解争时势”者,人人虽争为入时之化妆,然非有双文之姿态,则不相宜也。然则微之能言个性适宜之旨,亦美术化妆之能手,言情小说之名家。“元才子”之称,足以当之无愧也。

    复次,乐天和《梦游春》诗结句云:

    《法句》与《心王》,期君日三复。

    自注云:

    微之常以《法句》及《心王头陀经》相示,故申言以卒其志也。

    寅恪按:《白氏长庆集》卷二《和答诗·思归乐》云:

    心付《头陀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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