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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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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丁·坎宁安第一个把戴着丝质大礼帽的脑袋伸进吱咯作声的马车,敏捷地登上去坐好。跟着上去的是帕尔先生,他小心翼翼地弯着高大的身躯。

    ——上来吧,赛门。

    ——您先上,布卢姆先生说。

    代达勒斯先生忙戴好帽子,一面上车一面说着:

    ——上来了,上来了。

    ——都齐了吗?马丁·坎宁安问。来吧,布卢姆。

    布卢姆先生登上车,坐在剩下的座位上。他随手把车门带上,又重新打开,使劲撞了两次,把门撞紧了才放手。他伸出一只胳膊,套进车侧的拉手吊带,神情庄重地从敞开的车窗里望着马路边那些挂着帘子的窗户。有一个窗帘拉开了一点儿:一位老太太在窥视。鼻子在窗玻璃上挤成一片扁白。在感谢上苍这次没有把她带走。特别得很,她们对死尸这么有兴趣。喜欢送我们走,来的时候太麻烦她们了。这个活儿似乎挺适合她们。躲在屋角里,偷偷摸摸的。穿着软底便鞋,轻声轻气、蹑手蹑脚的,怕惊醒他呢。然后,准备入殓。给他打扮。莫莉和弗莱明太太铺床。再往你那边拉过去一点儿。我们的裹尸布。谁知道死后谁来摸你?洗身子,洗头发。她们大概还给剪指甲,剪头发。用信封装一点儿留下。以后还照样长呢。不洁的活儿。

    都在等着。谁也不说话。多半是在装花圈。我怎么坐着一块硬东西?对了,香皂:裤子后边口袋里。最好给它挪挪地方。等一等,得找一个合适的时机。

    都在等着。过了一忽儿,前面传来了车轮转动的声音;接着是更近的车轮声;然后是马蹄声。车身震动了一下。他们的马车开始走了,吱吱咯咯,摇摇晃晃的。后面也响起了马蹄声和车轮吱咯声。马路旁一樘樘挂着帘子的窗户过去了,九号的半掩着的门,门环上披着黑纱,也过去了。步行速度。

    他们仍然默默地抖动着膝盖,直到拐了一个弯,马车沿着电车轨道走了,才说起话来。踹屯威尔路。快一些了。在隆起的大卵石路面上,车轮不断地格登格登,车门框子里的玻璃震得发疯似的一片山响。

    ——他带咱们走哪条路?帕尔先生向两边车窗外张望着问。

    ——爱尔兰镇,马丁·坎宁安说。陵森德。不伦瑞克大街[1]。

    代达勒斯先生望着窗外点点头。

    ——还是这种老章程好,他说。我很高兴这个办法还有人用。

    车中的人一时间都看着车窗外的行人纷纷举帽。致敬呢。马车经过沃特里巷后离开了电车道,路面比较平坦了。布卢姆先生眺望着,看见一个体态轻盈的年轻男子,身穿黑色孝服,头带宽檐帽子。

    ——代达勒斯,刚过去一个您的人,他说。

    ——谁?

    ——令郎,您的继承人。

    ——在哪儿呢?代达勒斯探过身来说。

    马车这时正路过一些公寓房子,房前的路面刨起了大沟,旁边是大堆大堆的土,马车在拐角处猛地倾侧了一下,又转回到电车道上行驶,车轮子又咕隆咕隆地热闹起来。代达勒斯先生缩回身子说:

    ——那个马利根坏小子跟他在一起吗?他的影子!

    ——没有,布卢姆先生说。就他自己。

    ——可能是去看他的赛丽舅妈去了,代达勒斯先生说,古尔丁那一帮。开账单的酒鬼。还有他那宝贝疙瘩闺女克丽西,生来就会认爹的小神童。

    布卢姆先生淡淡一笑,望着陵森德路。华莱斯兄弟瓶厂;道铎桥。

    里奇·古尔丁和他的律师提包。他所谓的古尔丁—考立斯—沃德律师事务所[2]。他开的玩笑现在有些泄气了。从前他可真是逗乐。有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他头上顶着房东太太的两顶帽子,跟伊格内修斯·盖莱赫两人在斯塔墨大街上大跳其华尔兹舞。整夜在外面胡闹。现在他可自食其果了,他的腰背疼恐怕够他受的。老婆给他烙腰背[3]。他还以为吃点儿药片就能治好。全是面包渣儿做的。大约百分之六百的利润。

    ——他结交的那一伙人都不是玩意儿,代达勒斯先生恶狠狠地说。那个马利根,是个坏透了的双料坏蛋,一肚子的坏水。他的名字已经臭遍了都柏林全市。总有那么一天,凭着天主和圣母的帮助,我要下决心写一封信给他那老娘还是姑妈还是什么的,不叫她傻了眼才怪呢!我要她的屁股痒[4],你等着瞧吧!

    他提高了嗓门,盖过车轮的嘈杂声叫嚷着:

    ——我决不能让她那个杂种侄儿毁了我的儿子。他爸爸是个站柜台的,在我表哥彼得·保罗·麦克斯威尼的铺子里卖纱带。由了他才怪呢!

    他住了嘴。布卢姆先生环顾车内,眼光从他的怒气冲冲的八字胡转到帕尔先生的温和的脸上,又落到马丁·坎宁安的眼睛和胡子上,看到他正在神情庄重地摇着头。任性的人,喜欢大吵大闹。一心为儿子。他也有理。传宗接代的事。小茹迪要是没有死的话。看着他长大。家里有他说话的声音。穿一套伊顿服,在莫莉身边走着。我的儿子。他眼睛里的我。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从我身上分出去的。也是一种机缘。准是雷蒙德高台街那天上午的事,她在窗口,看到勿作恶墙边[5]有两条狗在那个。还有一个军曹抬着头傻笑。她那天穿的是那件奶油色长袍,撕了个口子她始终没有缝上的那一件。给咱们来一下,波尔迪。天主哪,我受不了了,我要。生命就是这样开始的。

    肚子大了。只好不接受格雷斯东斯音乐会的邀请。我的儿子在她肚子里。他要是活着,我可以帮他求上进。那是一定的。帮他立业。还可以学德语。

    ——咱们晚了吗?帕尔先生问。

    ——晚了十分钟,马丁·坎宁安看着表说。

    莫莉。米莉。一模一样,就是小一号。喜欢说小子们说的野话。朱庇特大老朱哪!上有天神下有小鱼儿哪!可是,究竟还是个好闺女。快成大人了。马林加。最亲爱的阿爸。青年学生。可不是吗,也是大姑娘了。生命,生命。

    马车倾斜了一下,又歪了回来,四个人的身子都跟着左右摇晃。

    ——康尼怎么不给咱们套一辆宽敞些的?帕尔先生说。

    ——本来倒是可能的,代达勒斯先生说,只可惜他得了斜眼病。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闭上了左眼。马丁·坎宁安开始掸掉大腿底下的面包渣儿。

    ——天主在上,这是什么玩意儿?他说。是面包渣儿吗?

    ——看样子,不久以前有人在这儿野餐了,帕尔先生说。

    四个人都抬起大腿,不高兴地察看座位上发了霉的无扣皮座套。代达勒斯先生扭着鼻子,皱着眉头,瞅着底下说:

    ——除非是我完全弄错了……马丁,你看怎么样?

    ——我看也是,马丁·坎宁安说。

    布卢姆先生放下了大腿。我洗了澡还不错。脚上干净,舒服。可惜这双袜子弗莱明太太补得不太好。

    代达勒斯先生听天由命地叹了一口气。

    ——归根到底,他说,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一件事情。

    ——汤姆·克南露面了吗?马丁·坎宁安轻捻着胡子尖儿问。

    ——来了,布卢姆先生回答他,他在后面,跟内德·兰伯特和哈因斯在一起。

    ——康尼·凯莱赫自己呢?帕尔先生问。

    ——已经到公墓去了,马丁·坎宁安说。

    ——我今天早上遇见麦考伊了,布卢姆先生说。他说他设法来。

    马车突然站住了。

    ——出了什么事?

    ——挡住了。

    ——到哪儿了?

    布卢姆先生把头探到窗外。

    ——大运河,他说。

    煤气厂。据说还能治百日咳呢。幸好米莉从没有得过。那些孩子多可怜!咳得全身抽搐,蜷成一团,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真糟糕。比较起来,她总算没有得过太厉害的病。光得了麻疹。亚麻籽儿煮水。猩红热,流行性感冒。为阴间招募人员。别错过了机会。那儿是狗家[6]。可怜的老阿索斯!好好照顾阿索斯,利奥波尔德,这是我的遗愿。您的嘱咐,一定照办。对坟墓里的人,我们是服从的。临终留下的潦草手迹。它很伤心,从此衰老下去了。沉静的畜生。老人养的狗常常如此。

    他的帽子上溅了一滴雨,把头缩进车内,看见瞬息即过的一阵雨点洒在灰色的石板路上。稀稀落落的。怪。像是漏勺漏下来的。我就思量着要下。记起来了,我的皮靴都吱吱咯咯响了。

    ——变天了,他安详地说。

    ——可惜没有晴到底,马丁·坎宁安说。

    ——乡下需要雨,帕尔先生说。太阳又出来了。

    代达勒斯先生眯着眼睛,透过眼镜望着那个若隐若现的太阳,对天空发出了一个无声的咒骂。

    ——就跟娃娃屁股一样没有准儿,他说。

    ——又走了。

    马车的僵硬的轮子又转动起来,他们的身子轻轻地摇晃着。马丁·坎宁安捻胡子尖儿的动作快了一些。

    ——汤姆·克南昨儿晚上妙极了,他说。帕迪·伦纳德当面就学着他玩儿。

    ——马丁,把他的话都引出来吧,帕尔先生热心地说。赛门,你等着,听听他怎么评论本·多拉德唱的《短发的少年》吧[7]。

    ——妙极了,马丁·坎宁安神气活现地说。马丁哪,这一支简单的民歌,在他嘴里一唱,实在是到家了,尽我一生阅历,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犀利的唱法。

    ——犀利的,帕尔先生哈哈笑着说。他谈音乐真是没有比。还有什么回顾性的编排。

    ——你们看了丹·道森的演说吗?马丁·坎宁安问。

    ——我没有看,代达勒斯先生说。登在哪儿?

    ——今天早晨的报纸上。

    布卢姆先生从里面的口袋里取出了报纸。那本书我得给她换。

    ——不,不用,代达勒斯先生赶紧说。回头再说吧。

    布卢姆先生的目光顺着报纸边往下溜,看讣闻栏里的一个个名字:卡伦、科尔曼、狄格南、福西特、劳里、瑙曼、佩克——哪一个佩克?是在克罗斯比—阿莱恩律师事务所工作的那一个吗?不对,厄勃赖特教堂司事。报纸磨破,油墨字迹很快就模糊了。小花的启示。伤逝。亲属不可名状的悲痛。久病不愈,终年八十八岁。周月追思弥撒:昆兰。愿仁慈的耶稣拯救他的灵魂。

    亨利遁迹已经月

    灵魂安息在天堂

    全家痛哭失亲人

    祈求相会在上苍

    我把信封撕掉了吗?撕了。她的信在洗澡堂里看完之后放在哪儿了?他拍拍坎肩口袋。在这儿呢,没有问题。亨利遁迹。别叫我等急了。

    国立中学。梅德木料场。马车停车场。现在只剩两辆了。脑袋一颠一颠的。肥得像壁虱。头上骨头太重。一辆拉着客人跑了。一小时以前我还走过这儿呢。车夫们举了举帽子。

    在布卢姆先生的车窗前,突然有一个弯着腰的扳道夫在电车杆子旁边站直了身子。怎么不能发明个自动化的东西呢?车轮自己就可以,方便多了。可是那样的话,这个人就失业了吧?可是,那样的话,另外却有人获得了制造新设备的工作吧?

    安悌恩特音乐堂。那里现在没有节目上演。一个穿浅黄色套服的男人,袖子上缠着黑纱。有限的悲伤。轻孝。也许是姻亲。

    他们经过了阴森森的圣马可教堂,穿过了铁路桥,路过了女王剧院:默默无言。海报:尤金·斯特拉顿,班德曼·帕默夫人。今儿晚上能去看《李娅》吗?不知道行不行。我说了我。要不然看《基拉尼的百合花》?埃尔斯特·格兰姆斯歌剧团。巨大变化。鲜艳的下周节目海报,浆糊还没有干呢。《布里斯托尔号船上趣事》。马丁·坎宁安能弄到欢乐厅的票。得请人喝一两杯。横竖得花钱。

    他下午来。她的歌咏节目。

    普拉斯托帽庄。菲利普·克兰普顿爵士喷泉雕像纪念碑。这是谁?

    ——您好?马丁·坎宁安说着,举手到额前敬了一个礼。

    ——他没有看见咱们,帕尔先生说。不,看见了。您好?

    ——谁?代达勒斯先生问。

    ——一把火鲍伊岚,帕尔先生说。瞧,在亮他的发型呢。

    就这么巧,我正想到。

    代达勒斯先生俯过身去打招呼。回答他的是红岸餐厅门边一顶圆盘形草帽闪了闪白光:衣冠楚楚的身影,过去了。

    布卢姆先生端详起自己的指甲来,先看左手,后看右手。不错,指甲。她们,她,是不是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别的?有吸引力。都柏林最坏的坏蛋。他就是靠这个混日子。她们有时候凭感觉能识别一个人。直觉。但是,这种类型的人。我的指甲。我正看着指甲呢: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然后,独自琢磨着。身体有一点儿松软。我注意到,因为我记得原来的。什么原因造成的?估计是肉减少了,皮肤的收缩赶不上。但是体态没有变。体态仍旧一样。肩膀。臀部。丰腴的。跳舞晚会前换衣服。内衣在后面两股之间塞进去了。

    他十指交叉,双手塞在两膝之间,感到一种满足,用无所用心的目光环顾他们的脸。

    帕尔先生问:

    ——巡回演出怎么样了,布卢姆?

    ——嗯,很好,布卢姆先生说。我听到的情况很不错。是一个好办法,您瞧……

    ——你自己去吗?

    ——唔,我不去,布卢姆先生说。实际情况是,我得去克莱尔郡办点私事。您瞧,这办法的意思是把主要的城镇都走到了。一个地方赔,另一个地方赚,就补上了。

    ——确是这样,马丁·坎宁安说。眼下玛丽·安德森就在北方。你们有一些好手吗?

    ——路易斯·沃纳操持她的巡回演出,布卢姆先生说。有的有的,我们全是顶呱呱的。J.C.多伊尔,约翰·麦考马克,我希望,还有……实际上都是拔尖儿的。

    ——还有夫人,帕尔先生笑着说。压轴的。

    布卢姆先生分开双手,做了一个谦恭和顺的手势,又合了起来。史密斯·奥布赖恩[8]。有人在那儿放了一束花。女人。准是他的忌日。祝你忌日快乐。马车绕着法雷尔的雕像[9]急转弯,使他们的膝头不由自主地默默地聚成了一团。

    靴:一个衣衫灰暗的老头儿,站在人行道边上叫卖他的货物,张着嘴:靴。

    ——靴带,一便士四根。

    不知道他为什么被除了名。原来他的事务所在休姆街。就在和莫莉同姓的那位沃特福德郡检察官忒迪办公的楼房里。这顶大礼帽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当年生活像个样子,如今只留下了这些残迹。也服丧呢。一落千丈,可怜虫!像守灵夜的鼻烟似的,被人踢来踢去[10]。奥卡拉汉是山穷水尽了。

    还有夫人。十一点二十。起了。弗莱明太太已经来打扫了。哼着乐曲弄头发呢。Voglio e non vorrei,不对:vorrei e non[11].细看自己的头发梢儿有没有分叉的。Mi trema un poco il[12].美得很,她唱到tre这个音节的嗓音:如泣如诉。鸫鸟。画眉。歌喉婉转的画眉,正是这个意思。

    他的目光轻轻扫过帕尔先生相貌堂堂的脸盘。靠近耳根的地方有些花白了。还有夫人:笑着说的。我也报以笑容。笑一笑,管大用[13]。也许仅仅是礼貌而已。挺好的人。有人说他有外遇,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对于当妻子的,可不是有趣的事。可是人们又说,是谁说的来着,并没有肉体。按一般情理说,这样的关系很快就会过去的。对了,是克罗夫顿有一天晚上碰到他送给她一磅臀尖。她是干什么的来着?朱里饭店的酒吧女招待吧。要不然,是莫伊拉饭店的?

    他们在身披巨大斗篷的救星[14]脚下经过。

    马丁·坎宁安用胳膊肘碰了碰帕尔先生。

    ——茹本的后代[15],他说。

    一个黑胡子的高个儿,弯腰拄着一根拐棍,步履蹒跚地绕过埃尔夫里大象牌雨衣商店的拐角,一只弯曲的手放在后脊梁上,张开手心对着他们。

    ——保留着他祖传的全部英姿,帕尔先生说。

    代达勒斯先生望着蹒跚而去的背影,语调温和地说:

    ——愿魔鬼挑断你脊梁骨上的大筋!

    帕尔先生用手挡住对着车窗那一边的脸,笑得直不起腰来。这时马车正经过格雷[16]的雕像。

    ——咱们都到那儿去过,马丁·坎宁安概括一切地说。

    他和布卢姆先生目光相遇,又捋捋胡子说:

    ——呃,差不多都去过吧。

    布卢姆先生突然热心起来,望着同车人们的脸说:

    ——人们都在传说一件特别有趣的事儿,茹本·J和他儿子的事儿。

    ——是船夫那事吗?帕尔先生问。

    ——就是。特别有趣吧?

    ——怎么一回事?代达勒斯先生问。我没有听说。

    ——事情涉及一个姑娘,布卢姆先生开始讲了。他决定把他送到马恩岛上去,免得他出事,可是正当他们俩……

    ——什么?代达勒斯先生问。是那个不可救药的坏小子吗?

    ——就是他,布卢姆先生说。爷儿俩正要上船去,他倒想淹死……

    ——淹死巴拉巴[17]!代达勒斯先生大声嚷道。基督在上,我真希望他淹死了才痛快呢!

    帕尔先生用手掩着鼻孔,哼哼哼地笑个不停。

    ——不是他,布卢姆先生说,而是儿子自己……

    马丁·坎宁安不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说:

    ——茹本·J爷儿俩正在河边码头上走着,准备上船去马恩岛,忽然小骗子自己跑开,翻过堤岸跳进了利菲河。

    ——天主哪!代达勒斯先生发出了惊恐的喊声。他死了吗?

    ——死?马丁·坎宁安大声说。他才不死呢!一个船夫拿来一根篙子,钩住他的裤子把他捞了上来,半死不活地弄到码头上老头子的面前。全城的人有一半都在那儿看热闹。

    ——可不是吗,布卢姆先生说。可是最好玩的是……

    ——茹本·J呢,马丁·坎宁安说,给了船夫两个先令,算是救他儿子一条命的报酬。

    帕尔先生的手掌下发出了一声闷哑的叹息。

    ——一点儿也不假,马丁·坎宁安强调。一副英雄派头。一枚两先令的银币。

    ——特别有趣,是不是?布卢姆先生殷勤地说。

    ——多付了一先令八便士,代达勒斯先生板着脸说。

    帕尔先生忍不住扑哧一声,马车里荡漾着轻轻的笑声。

    纳尔逊纪念塔[18]。

    ——李子一便士八个!一便士八个!

    ——咱们还是让人看着严肃一些的好,马丁·坎宁安说。

    代达勒斯先生叹了一口气。

    ——这话是不错,他说,不过可怜的小派迪[19]也不会不让咱们笑一笑的。他自己就说了许多逗乐的话。

    ——主饶恕我!帕尔先生用手指抹着眼泪说。可怜的派迪!一星期以前我见到他,他还一点儿病也没有呢,谁想到今天就会这样坐马车送他了。他离开咱们走了。

    ——这个小个儿是少有的正派人,代达勒斯先生说。他去得很突然。

    ——衰竭,马丁·坎宁安说。心脏。

    他悲伤地敲敲自己的胸膛。

    红通通的脸,着火似的。威士忌灌的太多。治红鼻头的偏方。拼命地喝,一直喝到鼻头变成灰黄色为止。为了鼻头改变颜色,他可花了不少钱。

    帕尔先生忧伤地凝视着车外缓缓而过的房子。

    ——他死得很突然,可怜的人,他说。

    ——这是最好的死法,布卢姆先生说。

    他们睁大了眼睛瞪着他。

    ——不受罪,他说。一转眼,全完了。就像睡着了死过去一样。

    没有人说话。

    这半边是死的,这条街。白天景况萧条:地产代理人、无酒旅馆、福尔克纳铁路旅行指南、公务员预备学校、吉尔书局、天主教俱乐部、盲人习艺所。为什么呢?总有点原因吧。太阳,或者是风。晚上也冷冷清清。打零工的,当婢女的。在已故的马修神父[20]的庇护下。巴涅尔纪念碑基石。衰竭。心脏[21]。

    几匹前额装饰着白色羽毛的白马,飞奔着从圆房子那一边的街角转过来了。一口小小的棺材,疾驰而过。急着入土呢。一辆送葬马车。未婚的。结过婚的用黑色。单身汉用花马。修女用棕色。

    ——可惜,马丁·坎宁安说。一个小孩子。

    侏儒似的脸,紫红色的,全是皱纹,小茹迪就是那样。侏儒似的躯体,像油灰那样疲软,装在一只衬着白布的松木匣子里。丧葬互助会付的款。每周一便士,保证一方草皮。我们的。小小的。要饭的。孩子。毫无意义。大自然的一个失误。婴儿如果健康,根源在于母亲。不健康的话,根源在男人[22]。但愿下次运气好些。

    ——可怜的小家伙,代达勒斯先生说,已经远离尘世了。

    马车现在是在爬拉特兰广场的坡,走得更慢了。骨头响。石头路。穷光蛋。无人领[23]。

    ——年华方盛,马丁·坎宁安说。

    ——最糟的还是自杀的人,帕尔先生说。

    马丁·坎宁安敏捷地掏出怀表,咳嗽一声,又把它放了回去。

    ——给家里人造成的耻辱最大,帕尔先生又说。

    ——一时的精神错乱,当然,马丁·坎宁安断然地说。咱们对这种事不能太苛刻了。

    ——人们说,干这种事的人是懦夫,代达勒斯先生说。

    ——那就不是咱们能判断的了,马丁·坎宁安说。

    布卢姆先生刚想说话,又闭上了嘴。马丁·坎宁安的大眼睛。目光躲着我哩。通情达理的人,富有同情心,这人。有头脑。相貌像莎士比亚。总能为人说句好话。这儿的人对那种事和杀害婴儿都是毫不留情的。不许用基督教的葬礼。过去他们还在坟墓上打进一根木桩去刺透他的心脏。惟恐他的心碎得还不够。然而,有时候,那样的人也会后悔的,可惜为时已晚。在河底捞到的时候,手里还拽着芦苇不放呢。他看了我一眼。他那个酒鬼老婆可真是要命。一次又一次地为她把家里东西置办妥当,可是她差不多每个星期六都把家具当掉,等他去赎。把他的日子弄得不像样子,好像受了神的处罚。就是一块岩石,也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啊。星期一早晨,又重新开始。又去用肩膀顶车轮。代达勒斯告诉我,有一天晚上他在场:主呵,她那模样儿准是够瞧的。酩酊大醉,抱着马丁的雨伞乱蹦乱跳。

    他们管我叫亚洲的瑰宝,

    亚洲的瑰宝,

    日本歌伎[24]。

    他的目光躲开了我。他知道。骨头响。

    验尸那个下午。桌子上,贴着红色标签的瓶子。旅馆里的房间,墙上挂着狩猎的画片。闷热的空气。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投射进来。验尸员的大耳朵被阳光照着,毛茸茸的。旅馆工人作证。起初以为他还睡着呢。然后看到他脸上有一道道黄色的东西。已经滑到了床脚边。结论:用药过多。意外事故致死。一封信。致吾儿利奥波尔德。

    再也没有痛苦了。再也不会醒了。无人领。

    车声辚辚,马车沿着布莱辛顿大街疾驰。石头路。

    ——咱们现在跑出速度来了,我想,马丁·坎宁安说。

    ——天主保佑,可别把咱们扣在马路上了,帕尔先生说。

    ——希望不至于吧,马丁·坎宁安说。明天德国有一场大赛。戈登·贝内特国际汽车赛。

    ——可不是吗,老天爷,代达勒斯先生说。那可是值得看一看,说真格的。

    在他们拐进巴克莱街时,水库附近的一架街头风琴迎面送来一阵欢快热闹的杂耍场音乐,随后又在车后送着他们。这儿有谁见到凯利了吗?凯旋的凯,胜利的利[25]。《扫罗》中的死亡进行曲[26]。他也是坏蛋,跟老安东尼奥没有两样。他把我扔下了孤身一人[27]。足尖立地旋转。慈母医院。埃克尔斯街。我家就在那里头。大医院。还有个绝症病房。倒是会给人鼓劲儿。圣母收容所,专收垂死的人。停尸房就在下面,方便。赖尔登老太太就是在那儿去世的。那些女人,样子真可怕。用缸子喂食,用调羹擦嘴。然后,用屏风把床挡住,等她咽气。那个年轻学生挺不错,我那次让蜜蜂蜇了,就是他给我包扎的。据说现在他转到产科医院去了。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

    马车急冲冲地拐过弯,突然站住了。

    ——出了什么事?

    一群打了烙印的牛,分成两边在车窗外面经过,哞哞地叫着,蔫不唧唧地挪着带脚垫的蹄子,慢慢地挥动尾巴拍打着敦实而骨头突出的臀部。在牛群的周围和中间,到处都是涂了红赭色记号的绵羊,不住地发出恐惧的咩咩声。

    ——外迁户,帕尔先生说。

    ——嚯!赶牛的一面大声吼着,一面挥动长鞭,啪啪地打在牛身上。嚯!出来!

    星期四,没有错。明天是屠宰日。怀着牛犊的。卡夫的售价是每头二十七镑左右。大概是运送利物浦的。老英格兰的烤牛肉[28]。他们把肥嫩的牛都买走了。而且这样一来,宰剩的东西也没有了:那许多生料——皮、毛、角。一年合计,不是小数。单打一的牛肉贸易。屠宰场的副产品,可制皮革、肥皂、人造黄油。不知道在克朗西拉卸次肉的办法现在还用不用。

    马车又动了,在牲口群中继续前进。

    ——我不明白,布卢姆先生说,市政府为什么不能铺一条电车道,从花园口直到码头?那样一来,所有的牲口都可以用车运上船了。

    ——也就不会堵塞大道了,马丁·坎宁安说。一点儿也不错。他们真该这么办。

    ——可不是吗,布卢姆先生说,还有一件事,我也常想。应该有像米兰市的那种市政殡仪电车,你们知道吧。把路线延长到公墓门口,设置专门电车,殡车、送葬车一应俱全。你们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哼,那是见鬼的神话,代达勒斯先生说。还要普尔门软卧和高级餐车呢。

    ——康尼也就没有什么盼头了,帕尔先生也说。

    ——怎么呢?布卢姆先生把脸转向代达勒斯先生问。难道不比并排坐着颠个没完合适些吗?

    ——这个,也有一点道理,代达勒斯先生承认。

    ——而且,那样的话,马丁·坎宁安说,像邓菲路口殡车翻倒把棺材扣在路上的事,也就不会有了。

    ——那一回真可怕,帕尔先生脸色悚然地说,尸首都横在路上了。可怕!

    ——邓菲路口领先,代达勒斯先生点点头说。戈登·贝内特杯。

    ——赞颂归于天主!马丁·坎宁安虔诚地说。

    嘭!翻车了。棺材摔在路上。崩开了。派迪·狄格南弹射出来,穿一套过于肥大的棕色衣服,直挺挺地在尘土中翻滚。红脸已经变成灰白色。嘴松开了。在问出了什么事儿呢。给他闭上是完全正确的。张着嘴模样怕人。内部腐败也快。把所有的开口处都给闭上,这样好得多。对,也堵上。用蜡。括约肌松了。全都封闭起来。

    ——邓菲到了,帕尔先生在马车向右拐的时候报告。

    邓菲路口。停着一些送葬的车辆,在浇他们的哀愁。路边小憩片刻。开酒馆的绝妙地点。估计我们回来的时候会停下车来,喝一杯祝他健康。大伙儿宽一宽心。长生不老液。

    然而,万一真有此事,怎么办?那么一折腾,譬如说有一颗钉子伤着了他,他会不会流血呢?可能流,也可能不流,我想。看伤在什么地方。血液循环停了。然而碰上动脉,也许还能渗出一点儿来。入葬用红色就好些,深红色。

    他们默默地坐在车内,沿着菲布斯堡路往前走。迎面过来一辆空的殡车,是从公墓回来的:马蹄得得,显得很轻松。

    克罗斯根士桥:皇家运河。

    河水哗哗地流过闸门。一条驳船正在下降,船上站着一个汉子,他身边是一摞一摞的泥炭。船闸边的纤道上,有一匹缰绳松弛的马。布加布出航[29]。

    他们的眼睛都望着那汉子。在这条水流平缓、水草丛生的河道上,驾着他这条筏子,用一根纤绳拉着,经过苇子坑,滑过泥潭、淤泥堵口的瓶子和腐臭的死狗,从爱尔兰的内地向海边漂来。阿斯隆、马林加,穆伊谷[30],我可以沿着运河步行去看米莉。要不,骑自行车去也行。租一匹老马,倒也安全。雷恩拍卖行那天拍卖的时候就有一匹,不过是女用的。发展水路运输。詹姆斯·麦堪[31]的癖好,就是给我摆渡。经济实惠。旅途舒坦。船上住宅。可以宿营。还有运灵船。走水路上天堂。兴许我就那么办,不写信。突然来到,莱克斯里,克朗西拉[32]。一个船闸又一个船闸地往下落,直到都柏林。运来了中部沼泽地带的泥炭。致敬。他举起棕色草帽,向派迪·狄格南致敬。

    接着,出殡队伍过了布赖恩·波劳马酒店。快到了。

    ——不知道咱们的朋友福格蒂[33]现在景况怎么样,帕尔先生说。

    ——最好问汤姆·克南,代达勒斯先生说。

    ——那是怎么回事?马丁·坎宁安说。置之不理,把他急哭了,是吧?

    ——故人已远去,代达勒斯先生说,思念犹在心[34]。

    马车向左拐进了芬葛拉斯路。

    右边是石工场。最后一段路了。在一条坎子上,挤满了默默无声的人像,白色的、悲伤的。有的安静地伸出双手,有的跪着哀悼,有的指着远方。还有残肢碎块,砍下来的。一片白色,无声的招揽。全市最佳石像。丹南尼纪念碑石像雕刻建筑工场。

    过去了。

    在教堂司事吉米·吉尔里家门前,一个老流浪汉坐在路边侧石上,嘟嘟哝哝地脱下一只巨大的乌秃秃的开口靴子,倒出靴子里的土块和石子。经过了一生的跋涉。

    接着,一座座阴暗的花园过去了,一幢又一幢阴暗的房子。

    帕尔先生指着一幢房子。

    ——那就是蔡尔兹被人谋杀[35]的地方,他说。最后那幢。

    ——可不是吗,代达勒斯先生说。叫人毛骨悚然的案子。是西莫·布希[36]给他开脱的。谋杀亲兄。人们是这么说的。

    ——检察官拿不出证据来,帕尔先生说。

    ——只有旁证,马丁·坎宁安说。这是法律界的一条格言:宁可错放九十九个罪人,不可冤枉一个好人。

    他们都望着。谋杀人的地方。阴森森地过去了。门窗紧闭,无人居住,花园里杂草丛生。整个儿地方都完了。冤枉定罪。凶杀。凶手留在被害者眼睛里的影子[37]。人们爱读这些。花园中发现男人脑袋。女人穿的衣服是。她的遭难情节。最新暴行。杀人凶器。凶手仍在逃。线索。一根鞋带。需要开棺验尸。杀人真相即将大白。

    这马车里太窄巴。她也许会不喜欢我那样事先不通知,突然来到吧。对女人,得小心翼翼的才行。只要有一次撞见她们的狼狈相。永远不会原谅你的。十五了。

    前景公墓的高高的栏杆,在他们的视野中细浪翻腾,缓缓流过。幽暗的白杨树林,疏疏落落的白色人像。人像逐渐增多,树林间白色雕塑成群,川流不息的白色的人像和残块,默默地将各种徒劳无功的姿态留在空间。

    车轮的钢圈嘎吱一声擦在道边侧石上,停了。马丁·坎宁安伸出一只手臂,拧转车门上的把手,用膝头把门顶开。他跨下车子,帕尔先生和代达勒斯先生随着也下了车。

    现在挪一挪那块肥皂吧。布卢姆先生的手敏捷地解开裤子后边口袋上的扣子,把已经粘在纸上的香皂挪到里边装手帕的口袋里。然后他把另一只手里的报纸放回衣袋,跨下马车。

    小小的送葬行列:一辆大马车,三辆普通马车。全都是援例照办。抬棺的人、金色的缰绳、安灵弥撒、放炮。死的排场。最后一辆马车的后面,站着一个推车卖水果点心的小贩。那一些是果馅糕,都粘在一起了。死人吃的糕点。喂狗的硬饼干。谁吃?送葬回来的人。

    他跟在同车人的后边。他后面是克南先生和内德·兰伯特,再后面是哈因斯。康尼·凯莱赫站在打开了门的灵车旁边,取出车上的两个花圈。他把其中的一个递给了男孩。

    刚才给小孩送葬的车辆到哪里去了?

    从芬葛拉斯村那边来了一套马,步履艰难、沉重费劲地拖着一辆大车,车上装着一大块花岗岩。在肃穆无声的丧葬气氛中,只听见大车吱吱嘎嘎的声音。走在马前的大车夫敬了一个礼。

    动灵柩了。他虽然死了,还是比我们先到。马扭过头来,歪着头上的羽毛看棺材。无神的眼睛:脖子上的马轭卡得太紧了,压迫着血管还是怎么的。它们是不是知道自己每天拉出来的是什么?每天送葬的总有二三十起吧。新教徒另有杰罗姆山公墓。世界各地,每分钟都有葬礼。整车整车地埋下去,加快速度。每小时成千上万。全世界,太多了。

    大门里出来了两个送葬的人:一个妇人带着一个女孩。是一个下巴尖瘦、相貌凶悍的女人,讨价还价寸步不让的那种类型,帽子是歪的。女孩脸上带着泥土和泪痕,拉着妇人的臂膀,仰脸看她有没有要哭的意思。鱼脸,毫无血色,发青的。

    殡殓工把灵柩抬上肩,进了大门。死沉死沉的。刚才我从洗澡盆里跨出来,也感到自己重了一些。僵了的先走,亲友随后。最后是康尼·凯莱赫和男孩,都拿着花圈。他们旁边那人是谁?对了,他的内弟。

    大家都跟着走。

    马丁·坎宁安压低了声音说:

    ——刚才你在布卢姆面前谈自杀,把我急坏了。

    ——怎么回事?帕尔先生也小声地说。为什么?

    ——他父亲就是服毒的,马丁·坎宁安悄悄地说。在恩尼斯[38]开王后饭店的。刚才你也听见了,他说他要到克莱尔去。忌辰。

    ——唷,天主!帕尔先生低声说。这是我第一回听到。服毒的?

    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后面的人正跟着他们往大主教陵墓方向走。若有所思的黑眼睛。正在说话呢。

    ——他保了险吗?布卢姆先生问。

    ——我相信是保了,克南先生说。但是保单抵押了不少钱。马丁正在设法把小子送到亚坦[39]去。

    ——他留下了几个孩子?

    ——五个。内德·兰伯特说他打算想办法把一个姑娘弄进托德[40]去。

    ——够惨的,布卢姆先生温厚地说。五个小孩子。

    ——妻子可怜,打击太大了,克南先生说。

    ——真是的,布卢姆先生也说。

    他到底还是输了。

    他低头看着由自己涂油擦亮的皮鞋。她的命比他长。丧夫。他这一死,对她是关系重大的,跟对我不一样。两个人,总有一个命长。明白人说的。世界上女人比男人多[41]。安慰安慰她吧。你的损失是无法弥补的。我希望你快点跟着他去吧。只有印度教寡妇才那样。她会另嫁别人的。嫁他?不会。然而以后的事谁知道?自从老女王[42]逝世以后,守寡不那么时兴了。用炮车拉。维多利亚和艾伯特。弗洛葛莫的纪念、哀悼。然而,到头来她还是在帽子上插了几朵紫罗兰。内心深处终究还是虚荣。一切为了一个虚影子。女王配偶并没有王位。她的儿子才是实的[43]。寄希望于新的东西,不像她老是等着重温旧梦。往事是永远不会再来的。总有一个要先走的:独自一人躺在地下;不能再睡她的热被窝了。

    ——你好吗,赛门?内德·兰伯特握着他的手,轻轻地说。有好一阵子没见到你了。

    ——再好也没有。科克这个城市[44]的人都好吗?

    ——复活节星期一那天,我去看科克公园赛马了,内德·兰伯特说。还是老规矩,六先令八便士。在迪克·泰维家过的夜。

    ——迪克是个实在人,他好吗?

    ——对天全敞着了,内德·兰伯特回答道。

    ——啊唷,神圣的保罗哪!代达勒斯先生用压抑着的惊诧语气说。迪克·泰维秃顶了?

    ——马丁打算发起,凑一点钱给孩子们,内德·兰伯特指着前面说。一个人几先令。让他们能凑合着对付到保险金算清的时候。

    ——不错,不错,代达勒斯先生含含糊糊地说。前边那一个是最大的男孩吗?

    ——是,内德·兰伯特说,跟着他舅父。后边是约翰·亨利·门顿。他已经认了一镑。

    ——他敢情会认的,代达勒斯先生说。我跟可怜的派迪说过多次,他对那份工作应该上心才对。在这个世界上,约翰·亨利就不能算是最坏的了。

    ——他是怎么丢掉工作的?内德·兰伯特问。杯中物,还是怎么的?

    ——不少好人的通病,代达勒斯先生叹了一口气说。

    他们在停尸房小教堂的门前站住了。布卢姆先生站在拿花圈的男孩后边,低头正好看到他的梳理整齐的头发,崭新的衣领,里面是小细脖梗儿,脖梗上有一道凹沟。可怜的孩子!他父亲那时候他在场吗?两人都没有知觉。临到弥留之际,回光返照,最后一次认人。种种心愿,如今不了了之。我欠奥格雷迪三先令。他能理解吗?殡殓工把灵柩抬进了小教堂。哪一边是他的头?

    稍停片刻后,他跟在别人后面走了进去。帘子挡住的光线,弄得他不住地眨眼。灵柩停放在圣坛前的灵架上,四角点着四根黄色的大蜡烛。总是在我们前头。康尼·凯莱赫在灵柩的两个前角各放一个花圈,然后向男孩示意,叫他跪下。送葬的人也各自找祈祷座跪了下去。布卢姆先生站在后面靠近圣水器的地方,看着别人都跪下了,才从口袋里取出那张报纸,小心地铺在地上,屈右膝跪了下去。他把黑礼帽轻轻地放在左膝上,用手扶着帽檐,虔诚地弯下了腰。

    一个助祭士捧着一只盛什么东西的铜钵,从一扇门后面走出来了。他后面是身穿白袍的牧师,一只手整理着披在袍上的圣衣,另一只手托着一本小书顶在蛤蟆肚子上。谁来念经呀?有我白嘴鸦[45]。

    两人在灵架边站住,牧师打开他的小书,开始用流利的老鸹嗓音朗诵起来。

    关采神父。早知道了,他的名字像棺材。Domine-namine.[46]嘴巴的轮廓显得有些霸道。发号施令的。肌肉发达派的基督徒。谁要是敢斜眼看他一眼,那就等着倒霉吧:是牧师。你就叫彼得[47]。像一只草肥水足的羊,横里长,快撑破了,代达勒斯说。挺着个大肚皮,好像是一只药死的小狗。那位老兄倒是真有一些逗趣儿的词儿。嘿:横里长,撑破肚皮。

    ——Non intres in judicium cum servo tuo,Domine.[48]

    用拉丁文为他们祈祷,可以使他们感到身价高些。安魂弥撒。穿绉纱的哭丧人[49]。黑边信纸。名字列入祭坛名单。这地方凉飕飕的。得吃好的才行,坐在那里头,怪阴暗的,一坐就是一上午,磕着两个脚后跟等候下一位请进。眼睛也像蛤蟆。是什么东西把他胀成这样的?莫莉吃了包心菜就会发胀。也许是这地方的空气特别。看来到处都是秽气。这些地方准是秽气充斥,地狱似的。拿屠夫们说吧,他们身上的味儿就像生牛排。谁跟我说的来着?默文·布朗。圣维尔堡大教堂地下灵堂里那台古老风琴可真漂亮一百五十[50]有时候他们不得不在棺材上钻窟窿,把秽气放出来烧掉。一股气往外冲:发蓝色的。那玩意儿,吸上一口就能要你的命。

    膝盖跪疼了。啊唷。这样还好些。

    牧师从小孩捧着的铜钵里,抽出一根顶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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