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怀

    【解题】

    九怀，西汉王褒所作。王褒，字子渊，蜀州 资中（今四川 资阳）人，宣帝时为谏议大夫。王逸以为“褒读屈原之文，嘉其文雅，藻采敷衍，执握金玉，委之污渎，遭世溷浊，莫之能识，追而愍之，故作九怀，以禆其词”。然考九怀，似非专为悯屈，乃是读屈赋而“赴曲相和”，以表个人怆怆自怜之情。

    王褒志在讽谏，故第一章匡机似取“正橜机”之意，强调“修近理内”，乱辞更是疾呼圣贤之君。正如作者的圣主得贤臣颂所谓：“故世必有圣知之君，而后有贤明之臣。”

    匡 机〔一〕

    极运兮不中，来将屈兮困穷〔二〕。深愍兮惨怛，愿一列兮无从〔三〕。乘日月兮上征，顾游心兮鄗 酆〔四〕。弥览兮九隅，彷徨兮兰宫〔五〕。芷闾兮药房，奋摇兮众芳〔六〕。菌阁兮蕙楼，观道兮从横〔七〕。宝金兮委积，美玉兮盈堂。桂水兮潺湲，扬流水兮洋洋。蓍蔡兮踊跃，孔鹤兮回翔〔八〕。抚槛兮远望，念君兮不忘。怫郁兮莫陈，永怀兮内伤〔九〕。

    〔一〕匡：正。 机：当谓橜机，即止门之橛。说文：“橜，门梱也。”又：“梱，门橜也。”广雅 释宫称“橜机”。

    〔二〕极：北极星，或称北辰。古以北极喻人君，故后汉书五行志注引马融曰：“大中之道，在天为北辰，在地为人君。” 中：正“极运”句。谓君道不得其正，故下言使屈原处于困穷之境。

    〔三〕愍：即“悯”，忧。 惨怛：痛心貌。 列：铺陈。 无从：无门径可入，谓君臣隔塞。

    〔四〕征：行。 顾：回视。 游心：追念。 鄗：即镐，周武王之都，在今陕西西安西南。 酆：亦作“丰（豐）”，周文王之都，在今陕西 户县东。此代指理想中的帝王。

    〔五〕弥览：遍观。 九隅：指九州。 兰宫：代指王宫。宋玉风赋：“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 下以“芷”、“药”、“菌”、“蕙”均香草名，其分饰“闾”、“房”、“阁”、“楼”，言其居香洁高雅。

    〔六〕奋摇：蓬勃生长。

    〔七〕观道：楼观间的道路。 从横：从，“纵”之借字，南北曰纵，东西曰横。此谓道路纵横交错。

    〔八〕蓍蔡：即“耆蔡”，寿龟。蓍，“耆”之借字。蔡，代大龟。淮南子说山“大蔡神龟，出于沟壑”高注：“大蔡，元龟之所出地名，因名其龟为大蔡。” 孔鹤：孔雀与鹤。

    〔九〕怫郁：愤懑不畅。 莫陈：无处陈述。

    以上第一章。咏兰宫蕙楼，金玉之堂，谓王者之化，当自内始，故以匡机为名。正如刘向说苑 政理所云：“修近理内，正橜机之礼，壹妃匹之际，则下莫不慕义礼之荣，而恶贪乱之耻，其所由致者，化使之然也。”

    通 路

    天门兮墬户，孰由兮贤者〔一〕？无正兮溷厕，怀德兮何覩〔二〕？假寐兮愍斯，谁可与兮寤语〔三〕？痛凤兮远逝，畜兮近处〔四〕。鲸兮幽潜，从虾兮游陼〔五〕。乘虬兮登阳，载象兮上行〔六〕。朝发兮葱岭，夕至兮明光〔七〕。北饮兮飞泉，南采兮芝英〔八〕。宣游兮列宿，顺极兮彷徉〔九〕。红采兮骍衣，翠缥兮为裳〔一〇〕。舒佩兮，竦余剑兮干将〔一一〕。腾蛇兮后从，飞兮步旁〔一二〕。微观兮玄圃，览察兮瑶光〔一三〕。启匮兮探筴，悲命兮相当〔一四〕。纫蕙兮永辞，将离兮所思〔一五〕。浮云兮容与，道余兮何之〔一六〕？远望兮仟眠，闻兮阗阗〔一七〕。阴忧兮感余，惆怅兮自怜。

    〔一〕天门、墬户：此泛指君王之居。墬，即“地”字。 孰由句：谓贤者怎能由此出入。

    〔二〕无正：奸邪之人。 溷厕：混杂。 怀德：有德之士。 覩：同“睹”。二句言奸邪者混杂天门地户之间，有德之士则无可得见。

    〔三〕假寐：不脱冠带就寝。 愍斯：谓忧此贤士失路之世。 寤语：即诗经 陈风之“晤语”，毛传：“晤，对也。”是“晤语”即对语。“谁可”句洪氏考异云：“一无‘与’字”，是。因九怀全篇句法拟九歌，“兮”字在句中可代介词、连词等，此句中“兮”字即代“与”字，后人不解，故误增“与”字。

    〔四〕此句喻养佞而亲附。，释文作“”。

    〔五〕鲸：生活在海洋中，此因其巨而喻大贤。：鱼名。 从：犹“从从”，众也。 虾：喻指小人。 陼：即“渚”，水中小洲。

    〔六〕登阳：登云升天。淮南子天文：“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故登阳即登天。

    〔七〕葱岭：山名，即今帕米尔高原之山。汉书 西域传注引西河旧事：“葱岭其山高大，上悉生葱，故以名焉。” 明光：远游“仍羽人于丹丘”王逸注：“九怀曰：‘夕宿乎明光。’明光，即丹丘也。”

    〔八〕飞泉：见远游“吸飞泉之微液”句注。 芝英：芝草。此以食气衔芝喻远游。

    〔九〕宣游：遍游。 列宿：众星。 极：北极。此句谓环绕北极星而游。

    〔一〇〕骍：赤色。 缥：青白色丝织物。

    〔一一〕：即“陆离”之转音，繁盛貌。文选 思玄赋“佩以辉煌”注：“，盛貌。” 干将：宝剑名。吴越春秋：“干将，吴人；莫耶，干将之妻。干将作剑，莫耶断发剪爪，投于炉中，金铁乃濡，遂以成剑，阳曰干将，阴曰莫耶。”

    〔一二〕腾蛇：即螣蛇。尔雅 释鱼郭注：“龙类也。能兴云雾而游其中。”：即“”，或作“距虚”。穆天子传：“距虚日走五百里。”因其行走迅速，故曰“飞”。

    〔一三〕玄圃：即悬圃，见离骚“夕余至乎悬圃”句注。 瑶光：北斗第七星。

    〔一四〕启匮：开启柜匣。 筴：同“策”，卜筮所用之蓍。开柜取策谓求之卜筮以断吉凶。 相当：洪氏考异：“‘相’一作‘所’”，是。此句言卜筮结果说明已命所值不吉。

    〔一五〕纫蕙：见离骚“岂维纫夫蕙茝”句注。 所思：指君王。

    〔一六〕道：“导”之借字。之：往。此句谓徬徨不知何往。

    〔一七〕仟眠：暗而不明貌。：即“雷”字。 阗阗：雷声。

    此章悲叹贤者进无所由，行无所往，惆怅彷徨。所谓“通路”，殆即指此。

    危 俊

    林不容兮鸣蜩，余何留兮中州〔一〕？陶嘉月兮总驾，搴玉英兮自修〔二〕。结荣茝兮逶逝，将去烝兮远游〔三〕。径岱土兮魏阙，历九曲兮牵牛〔四〕。聊假日兮相佯，遗光燿兮周流〔五〕。望太一兮淹息，纡余辔兮自休〔六〕。晞白日兮皎皎，弥远路兮悠悠〔七〕。顾列孛兮缥缥，观幽云兮陈浮〔八〕。钜宝迁兮砏磤，雉咸雊兮相求〔九〕。泱莽莽兮究志，惧吾心兮懤懤〔一〇〕。步余马兮飞柱，览可与兮匹俦〔一一〕。卒莫有兮纤介，永余思兮怞怞〔一二〕。

    〔一〕不容：不见容。 兮：代“于”字。 鸣蜩：鸣蝉。此以鸣蜩不见容于林，喻贤者无法立身于朝，致使英俊孤危。 中州：此代指中国。参汉书 司马相如传所录大人赋注。句谓将离国远去。

    〔二〕陶：乐。嘉月：泛言美好季节。总驾：犹总辔，言驾车出行。 搴：采取。 玉英：即琼华，代指坚贞香洁。 自修：自我修饰，培养情操。

    〔三〕结：编结。 荣茝：繁盛的茝草。 逶逝：逶迤而去。 烝：君。见尔雅 释诂。离君远游，正应上“余何留兮中州”。

    〔四〕径：循道而行。岱土：洪兴祖补注：“注云北荒（指王逸注），疑‘岱’本‘代’字。” 魏阙：高大的门楼。魏，本作“巍”。淮南子俶真注：“巍巍高大，故曰魏阙。”按此或指山势，如“伊阙、龙门”之比。 九曲：王逸注：“九天际也。”极言其远。 牵牛：星名。

    〔五〕假日：借延岁月。 相佯：逍遥娱乐。 遗光燿：垂显荣耀。燿，同“耀”。周流：遍流天下。

    〔六〕太一：见九歌 东皇太一注。 淹息：止息。 纡：舒缓。

    〔七〕晞：天始明。 白日：灿烂的太阳。 皎皎：光辉貌。 弥：甚。 悠悠：遥远无尽。

    〔八〕顾：环顾。 列孛：列布空中的彗星。孛，彗星。晋书 天文志：“偏指曰彗，芒气四出曰孛。孛者，孛孛然。” 缥缥：光闪闪貌。 陈浮：飘布空中。

    〔九〕钜宝：大宝，即“陈宝”。据汉书 郊祀志，秦文公获若石于陈仓，祠之，名曰“陈宝”。其神来时，光若流星，其声砰隐，野鸡皆应之而鸣。 砏磤：即汉书 郊祀志所谓“砰隐”之异文，形容声音之大。 二句谓陈宝来时，其声砰隐，野鸡皆应之而鸣。此乃游览天宇时所见奇观。

    〔一〇〕泱莽莽：广大无际。 究志：终极其志。 懤懤：与下句“怞怞”音义相犯，疑当为“滔滔”之借字，大水漫漫之貌。

    〔一一〕飞柱：王逸注为神山。 匹俦：求与相配。 二句谓步马休息，寻求志同道合、可与为偶者。

    〔一二〕卒：终。 纤介：细微。此极言所求竟一无所得。 怞怞：忧愁貌。

    此章言贤俊孤危，不见容于朝，故被迫远逝，又无志同道合者为伍，故名“危俊”。

    昭 世

    世溷兮冥昏，违君兮归真〔一〕。乘龙兮偃蹇，高回翔兮上臻〔二〕。袭英衣兮缇，披华裳兮芳芬〔三〕。登羊角兮扶舆，浮云漠兮自娱〔四〕。握神精兮雍容，与神人兮相胥〔五〕。流星坠兮成雨，进瞵盼兮上丘墟〔六〕。览旧邦兮滃郁，余安能兮久居〔七〕？志怀逝兮心懰栗，纡余辔兮踌躇〔八〕。闻素女兮微歌，听王后兮吹竽〔九〕。魂凄怆兮感哀，肠回回兮盘纡〔一〇〕。抚余佩兮缤纷，高太息兮自怜〔一一〕。使祝融兮先行，令昭明兮开门〔一二〕。驰六蛟兮上征，竦余驾兮入冥〔一三〕。历九州兮索合，谁可与兮终生〔一四〕？忽反顾兮西囿，睹轸丘兮崎倾〔一五〕。横垂涕兮泫流，悲余后兮失灵〔一六〕。

    〔一〕冥昏：昏暗不明。 违君：去君。 归真：即卜居所谓“超然高举以保真”，回归自然本性。

    〔二〕偃蹇：高举貌。 臻：至。 二句写乘龙高翔，遨游天宇。

    〔三〕袭：穿。 英衣：华丽的服饰。 缇：此指衣衫鲜美，与下“芳芬”相对成义。缇，丹黄色帛。，衣之缘边。

    〔四〕登：乘。 羊角：旋风。庄子 逍遥游“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成玄英疏：“旋风曲戾，犹如羊角。”扶舆：或即“扶摇”之异文，盘旋而上之貌。云漠：王逸引或作“云汉”，指天河。

    〔五〕握：握持。 神精：神明精爽。 雍容：温和貌。 胥：等待。此言其得精神之要，与神人相通。

    〔六〕进：洪氏考异：“一本作‘集’。”是。 瞵盼：望视。“集瞵盼”谓凝目而视。丘墟：即“高丘”，或指昆仑之墟等仙境。

    〔七〕滃郁：云烟弥漫，此谓旧邦暗昧不明。

    〔八〕怀逝：思欲远去。 懰栗：忧惧貌。 纡：缓。 踌躇：徘徊不前。

    〔九〕素女：传说中的神女。史记 封禅书：“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琴，悲，帝禁不止。” 王后：王逸注云“伏妃”。古文苑载扬雄太玄赋：“听素女之清声兮，观宓妃之妙曲。”“伏”与“宓”一声之转，亦上古传说中的神女。

    〔一〇〕回回：纡曲貌，言其心情混乱。 盘纡：盘回纡曲，言其心思复杂曲折。

    〔一一〕太息：叹息。 自怜：独抱遗憾。

    〔一二〕祝融：见远游“祝融戒而还衡兮”句注。 昭明：星名。史记天官书：“昭明星，大而白，无角，乍上乍下。所出国，起兵多变。”

    〔一三〕六蛟：六龙，古者天子驾六马，故此指乘车上征。 竦：高驰而上。 入冥：高入寥廓渺冥之境。

    〔一四〕索合：即离骚所谓求合，寻求志同道合之君。

    〔一五〕西囿：王逸注：“见彼陇蜀”，殊无义，疑或指汉代上林苑。文选 东京赋“岁维仲冬，大阅西园”注：“西园，上林苑也。”此殆王褒讽君之语。 轸丘：犹九章 抽思之“轸石”，此指崴嵬之山。 崎倾：倾侧貌。

    〔一六〕泫：流涕貌。 后：指君。 失灵：壅蔽不明。

    此章之名昭世，盖因世之不明。其首句即言“世溷兮冥昏”，末句又云“悲余后兮失灵”，虽览旧邦滃郁，然上下求合，终无所得，亦只好自悲自怜而已。

    尊 嘉

    季春兮阳阳，列草兮成行〔一〕。余悲兮兰生，委积兮从横〔二〕。江离兮遗捐，辛夷兮挤臧〔三〕。伊思兮往古，亦多兮遭殃〔四〕。伍胥兮浮江，屈子兮沉湘〔五〕。运余兮念兹，心内兮怀伤〔六〕。望淮兮沛沛，滨流兮则逝〔七〕。榜舫兮下流，东注兮礚礚〔八〕。蛟龙兮导引，文鱼兮上濑〔九〕。抽蒲兮陈坐，援芙蕖兮为盖〔一〇〕。水跃兮余旌，继以兮微蔡〔一一〕。云旗兮电骛，儵忽兮容裔〔一二〕。河伯兮开门，迎余兮欢欣〔一三〕。顾念兮旧都，怀恨兮艰难。窃哀兮浮萍，泛淫兮无根〔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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