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招

    【解题】

    大招的作者，王逸以为或曰屈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然较之招魂，形似而实异。其语尾用“只”，招魂用“些”，显系模仿招魂者之口吻。但“些”字乃从南楚 苗族招魂咒语而来，“只”字则从中原诗经的语尾而来（如柏舟“母也天只，不谅人只”），可见招魂更接近南音，而大招或系北人拟作。又观文称“荆楚”，似非屈、景口吻，其中美政所述典章，“三圭重侯”、“三公”、“九卿”之称，考之典籍，断非楚制，乃秦、汉之时所立。其国之四至，实乃秦 汉之世，四海为一、天下一统的盛世版舆，并非楚国之实况。故疑大招乃秦 汉之际人摹拟招魂的吊屈之作，与汉人九怀、九叹、九思之仿九章者，殆属同类作品，故结构一致，语意亦多重复。

    其名为大招，人多以为与招魂相比，多言美政君王之事，故命为“大”。但此或以“大”字区别于招魂，并无深义，正如诗经既有叔于田，又有大叔于田。

    全篇言四方之恶，而招以饮食、歌舞、美女、宫室游观之盛，不过是借悼屈之形式，以表达一种对圣君贤王治世的向往，崇尚三王之德，实行任贤之政，四海一统，苛暴禁绝，民阜国昌，以建礼义之邦。其中“禁苛暴”、“德泽章”等语，尤类经过暴秦之后，汉人的“过秦”之语。

    青春受，白日昭只〔一〕。春气奋发，万物遽只〔二〕。冥凌浃行，魂无逃只〔三〕。魂魄归徕，无远遥只〔四〕。

    〔一〕青春：春季。古人以春配东方，其色青，故云“青春”。 受：承受。同“谢”，序。顾炎武：“大招‘青春受谢’，注以谢为去，未明。按古人读谢为序。”“谓四时之序，终则有始，而春受之尔。”此谓春天承季节顺序而来。白日：光明的太阳。 昭：灿烂貌。 只：语气词。参诗 鄘风 柏舟。

    〔二〕遽：谓万物蠢然竞起。庄子谓“蘧然觉”，以“蘧”为之。吴楚谚语以为卧物之蠕动曰遽。遽与昭、逃、遥为鱼宵合韵。

    〔三〕冥：幽暗。 凌：犹升。文选 东京赋“凌天池”薛注：“凌，升也。”“冥凌”谓于幽暗中升空而去。浃：周遍。“浃行”谓遍地游荡。“冥凌”与“浃行”对举，皆指魂灵离身而去，上天下地，无所不到。故下句承之以“魂无逃只”。

    〔四〕徕：同“来”。 远遥：飘摇远去。

    以上第一段，以春日万物萌生领起全篇。

    魂乎归徕！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东有大海，溺水浟浟只〔一〕。螭龙竝流，上下悠悠只〔二〕。雾雨淫淫，白皓胶只〔三〕。魂乎无东，汤谷只〔四〕。魂乎无南，南有炎火千里，蝮蛇蜒只。山林险隘，虎豹蜿只〔五〕。鳙短狐，王虺骞只〔六〕。魂乎无南，蜮伤躬只〔七〕。魂乎无西，西方流沙，漭洋洋只〔八〕。豕首纵目，被发鬤只〔九〕。长爪踞牙，诶笑狂只〔一〇〕。魂乎无西，多害伤只。魂乎无北，北有寒山，逴龙赩只〔一一〕。代水不可涉，深不可测只〔一二〕。天白颢颢，寒凝凝只〔一三〕。魂乎无往，盈北极只〔一四〕。魂乎归徕，闲以静只。

    〔一〕溺水：漩急的流水，易于沉没物体，故曰“溺水”。 浟浟：水流湍急貌。

    〔二〕螭龙：传说中有角曰龙，无角曰螭。 竝：同“并”，谓螭与龙同时随流而行。 悠悠：长体蜿蜒之状，古或作“脩脩”。

    〔三〕淫淫：久雨不止貌。 白皓：此指雾雨弥漫。 胶：或当为“皋”之同音借字，白貌。说文：“皋，气皋白之进也。”

    〔四〕汤谷：神话中太阳升起之处。：同“寂”，但与上“悠”、“胶”等字不叶，故以南、西、北三处句例推之，此当从考异“一本‘下有‘寥’字”。

    〔五〕蜿：虎豹行走貌。

    〔六〕鳙：传说中的怪鱼。山海经 东山经：“食水出焉，而东北流，注于海。其中多鳙鳙之鱼，其状如犂牛，其音如彘鸣。”“鳙鳙”即“鳙”，一音之转，或作“禺禺”。 短狐：即鬼蜮，一种生长在水中的动物，能含沙射影以伤人，似鳖而有三足。 王虺：大蟒蛇。古凡言物之大者，多以“王”表之。骞：仰首昂头貌。

    〔七〕躬：当为“身”字之误。与上文“蜒”、“蜿”、“骞”为寒、真二部合韵。

    〔八〕漭洋洋：浩渺无涯貌。

    〔九〕豕首：谓怪兽之头似猪。 纵目：竖眼。 被：同“披”。 鬤：毛发散乱貌。

    〔一〇〕踞：借为“锯”。“锯牙”形容齿牙锋利如锯。 诶笑：嬉笑。

    〔一一〕逴龙：或谓即神话传说中之烛龙。据山海经 海外北经云，“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人面蛇身，赤色”。而大荒北经又云：“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其瞑乃晦，其视乃明”，“是烛九阴，是谓烛龙”。从特征观之，“烛龙”与“烛阴”似为一物。因其“视为昼”，故皆以“烛”为名；因其为“蛇身”，故又有“龙”之名。又或因“身长千里”，故又有“逴龙”之称。盖“逴”有“长远”之义，与“烛”字通韵，是“烛龙”转化为“逴龙”，亦与语言因素有关。 赩：赤色。

    〔一二〕代：古国名。战国时为赵襄子所灭。国在今河北蔚县，后泛指河北、山西一带。 代水：水经注水：“魏土地记曰：代城西九十里有平舒城，西南五里，代水所出，东北流。”

    〔一三〕颢颢：此指白雪茫茫貌。 凝凝：冰雪冻结貌。

    〔一四〕盈：满。 句言冰雪严寒，遍及北极。

    以上第二段，谓春气奋发，万物竞生，四方险恶，不可漂泊。

    自恣荆楚，安以定只〔一〕。逞志究欲，心意安只〔二〕。穷身永乐，年寿延只〔三〕。魂乎归徕，乐不可言只。五谷六仞，设菰粱只〔四〕。鼎臑盈望，和致芳只〔五〕。内鸧鸽鹄，味豺羹只〔六〕。魂乎归徕，恣所尝只。鲜蠵甘鸡，和楚酪只〔七〕。醢豚苦狗，脍苴蒪只〔八〕。吴酸蒿蒌，不沾薄只〔九〕。魂乎归徕，恣所择只〔一〇〕。炙鸹烝凫，煔鹑敶只〔一一〕。煎雀，遽爽存只〔一二〕。魂乎归徕，丽以先只〔一三〕。四酎并孰，不歰嗌只〔一四〕。清馨冻，不歠役只〔一五〕。吴醴白糵，和楚沥只〔一六〕。魂乎归徕，不遽惕只〔一七〕。

    〔一〕恣：随意，肆情。 荆楚：即楚国。 安以定：居之安定而无危殆。

    〔二〕逞志：称心快意。 究欲：尽其所欲。

    〔三〕穷身：终身。 延：长久。

    〔四〕五谷：泛指粮食。 仞：七尺。“六仞”指仓廪谷物堆积之高。 设：具备。 菰粱：胡米。菰实如米，可以作饭，故曰“菰粱”。

    〔五〕鼎臑：鼎食。臑，指煮熟之羹肴。 盈望：犹满眼。此言菜肴丰盛，犹孟子所谓“食前方丈”。 和致芳：调和之使其芬芳。

    〔六〕内：或谓“肭”之借字，肥也。“内鸧”即肥鸧。 味豺羹：谓以豺作羹，调和其味。豺，似狗，狼属。

    〔七〕蠵：大海龟。 甘鸡：肥美之鸡。 酪：酸乳浆，王逸注为“酢酨”，即指此。

    〔八〕醢豚：以肉酱烝猪。 苦狗：以苦荼包狗制之。礼记 内则“濡豚，包苦实蓼”郑注：“苦，苦荼也，以包豚，杀其气。” 脍：细切。苴蒪：王逸谓即蘘荷，根似姜芽，可作蔬菜，今湖南多有之。此言细切蘘荷以为菜肴。

    〔九〕蒿：香蒿，嫩时可食。 蒌：蒌蒿，生食香而脆，江东用以羹鱼。 沾：汁浓。 薄：味淡。此言其味不浓不淡，甘美适口。

    〔一〇〕恣所择：任意选用。

    〔一一〕鸹：俗称灰鹤。 凫：野鸭。 煔：爚，以沸汤烫之。 鹑：鹌鹑。

    〔一二〕：鲫鱼。：与“臛”同。 雀：黄雀。 遽：与“剧”通，强烈。“遽爽”谓其味极其爽口。 存：长留不去，言耐人回味。

    〔一三〕丽以先：丽，古与“离”通，当训陈列。此言将上述佳肴陈列在前。

    〔一四〕四酎：古代酒有“重酿”之法，此指经过四次才酿成的醇酒。 孰：同“熟”字。酿酒久而味美，故言“并孰”。 歰：即“涩”字，苦涩。 嗌：同“噎”，窒喉。此谓醇酒甘美，饮之畅快，不苦涩窒喉。

    〔一五〕清馨：清香。 冻：冷饮，“”即“饮”字。 歠：或当为“辍”之同音借字，本义为缺少，引伸为停止。 不歠役：常用不缺，言其多。役，使用。

    〔一六〕醴：一宿熟之酒，即今之甜酒。 糵：酿酒之曲。“白糵”或指曲酒。 沥：清酒。

    〔一七〕遽惕：遽，惶恐；惕，戒惧。此谓饮食丰盛，尽可安心享受。

    以上第三段，言楚国饮食丰盛，魂若归来，可以恣意满足食欲。

    代 秦 郑 魏，鸣竽张只〔一〕。伏戏驾辩，楚劳商只〔二〕。讴和扬阿，赵箫倡只〔三〕。魂乎归徕，定空桑只〔四〕。二八接舞，投诗赋只〔五〕。叩钟调磬，娱人乱只〔六〕。四上竞气，极声变只〔七〕。魂乎归徕，听歌撰只〔八〕。朱唇皓齿，嫭以姱只〔九〕。比德好闲，习以都只〔一〇〕。丰肉微骨，调以娱只〔一一〕。魂乎归徕，安以舒只。嫮目宜笑，娥眉曼只〔一二〕。容则秀雅，穉朱颜只〔一三〕。魂乎归徕，静以安只。姱修滂浩，丽以佳只〔一四〕。曾颊倚耳，曲眉规只〔一五〕。滂心绰态，姣丽施只〔一六〕。小腰秀颈，若鲜卑只〔一七〕。魂兮归徕，思怨移只〔一八〕。易中利心，以动作只〔一九〕。粉白黛黑，施芳泽只〔二〇〕。长袂拂面，善留客只〔二一〕。魂乎归徕，以娱昔只〔二二〕。青色直眉，美目媔只〔二三〕。靥辅奇牙，宜笑嘕只〔二四〕。丰肉微骨，体便娟只〔二五〕。魂乎归徕，恣所便只〔二六〕。

    〔一〕代、秦、郑、魏：此指四国之乐。 竽：乐器名。 张：此谓乐舞开始演奏。

    〔二〕伏戏：即伏羲，传说中远古圣王。“戏”与“羲”音近通用。驾辩：古曲名，相传为伏羲所造。劳商：楚曲名。

    〔三〕讴：徒歌。 和：以声歌相应。扬阿：曲名，即阳阿，见招魂“发扬荷些”句注。 赵：国名。 箫：乐器名。 倡：此指先奏。

    〔四〕定：定音调弦。 空桑：瑟名，周官所谓古者弦空桑而为瑟。

    〔五〕二八：见招魂“二八齐容”句注。 接：联。 投：配合。 二句谓二八之舞，与诗赋相配合。

    〔六〕叩：敲击。 调：调和，此指演奏。 娱人：使人娱乐。 乱：乐曲末章。此言最使人娱乐的，是乐曲最后的高潮。

    〔七〕四上：或谓古乐演奏有四个环节，即初升歌，二笙入，三间歌，四合歌（详见仪礼 乡饮酒礼）。四个环节依次而进，故曰“四上”。 竞气：争相演奏，各尽其力。 极声变：穷尽音乐的各种变化。

    〔八〕撰：陈述。“听歌撰”谓欣赏体会歌曲所表达的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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