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两棵树（下）

，“人没事就好。”

    清澈明亮，像照片中的她。

    “还行。”

    她一直觉得，自己对杨启程的情感，十分复杂，却也单纯。想独占，但也可以放手，如果他过得很好。

    她眼被水蒸气熏了一下，有点儿疼。

    杨启程一路开，一路给缸子和杨静打电话，然而始终未能接通。

    缸子走过来，“老杨，你怎么来了？”

    杨静只得小声说：“你好。”

    “回去了好好复习，要高考了，别分心。”

    杨静随着杨启程回到加油站，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两人重新上了车，杨启程往外看了一眼，女人还牵着孩子站在远处。

    他本该这样。

    女人瘦长脸，扎马尾，穿一件黑色带毛领的羽绒服。

    广播里不断发布新消息。

    杨静从车上下来，在马路牙子上蹭自己鞋底沾上的泥。

    杨启程从兜里掏出皮甲，抽出三百块钱，递给孩子。

    售票的朝外吆喝：暮城的暮城的啊，赶紧上车！

    “还行。”

    小孩很乖，“杨叔叔。”

    他看了看杨启程怀里的杨静，“杨静刚还在着急呢，这儿一点儿信号都没有，就怕你看到新闻担心，想给你打个电话报平安，死都打不出去。路又封了，走不得退不得……”

    杨静又“嗯”了一声。

    杨启程没有犹豫，直接开着车往事发地点赶去。

    锅里水开了，杨静揭开锅盖，顿时热气腾腾。

    杨静。

    家里直系亲属都没了，空余一栋房子。

    杨启程原本打算回去补个觉，躺在床上却突然没什么睡意。翻身起来点了支烟，慢慢抽着，不知所想。

    可这么多年，她看他的背影，仍然和最初一样，坚定不移却寂寥落拓。

    他站在太阳底下，又给杨静和缸子打了个电话，还是无法接通。

    女人点了点头，笑说：“你好。”

    两条手臂从肩上绕过去，将他紧紧抱住。

    杨静下去一楼厨房，烧水煮面。

    杨静便也忍不住往孩子身上看了一样，普普通通的一个小孩儿，普普通通的模样，看着并没有任何值得杨启程格外关注的地方。

    车启动了，杨启程又退一步。

    杨启程正在翻菜单，闻言立即起身，几步走过去，“消息哪儿来的？”

    杨静不知为何觉得喉头一梗，“哥，早点回旦城。”

    女人将目光移到杨静身上，“这是……”

    “有什么事儿，找厉昀，”杨启程顿了顿，“或者找缸子和你王悦姐。”

    杨启程丢了遥控，起身走出酒店大厅。

    “……出事时间是早上七点左右，客车是核载43人的大型客车，从磐石镇出发……”

    余生，这样的离别恐怕还有更多，她得从今天起就开始学着习惯。

    粗粝，高大沉稳，风雨不动。

    吃过早饭，杨启程开一辆小面包车，送缸子和杨静去车站。

    山崖之间，只有这羊肠一样的路。

    太阳越升越高，他走得很急，背上出了一层汗。

    杨静瞥了一眼，微妙觉得这女人有些眼熟。

    温热的呼吸贴着颈侧，拂得他皮肤有些痒。

    到了镇上，杨启程先给车子加油。

    帮忙的人昨天晚上大部分都散了，还有几个大师傅，以及杨家的几个旁系亲戚，都得设宴招待。

    “我去，这还用你说！”

    熟悉的声音，轻雪似的悦耳。

    杨静突然想起来为什么觉得这女人眼熟了——虽然变化很大，可那梨涡却是一模一样。

    汗从额上鼻尖落下，落在嘴唇上，咸而苦涩。他觉得自己手在发抖，脚也在抖，耳中鼓噪，视野里一片白茫茫……

    然而路已封锁，往前望去，只有接连不断的车辆。

    记者对着镜头：“……据目击者称，事发时，满载乘客的大巴车冲出路边的临时防护栏，直接翻下悬崖……目前，车上乘客人数以及伤亡情况，正在进一步核实……”

    杨启程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他们似乎有千言万语要交流，然而最后说出口的，却都是些不关痛痒的寒暄。

    杨启程往里走了两步，“还有亲戚和帮忙的人要招待，头七过了我才能回去，你跟着缸子坐飞机。”

    “生意还行吧？”

    然而如今她的眼睛已经完全不同，只有被生活打磨之后的迷茫和麻木。

    女人急忙推拒，“这不能收。”

    杨静急忙跟上前。

    坐下没多久，听见前台两个服务员聊八卦，说有辆往市里的大巴车翻车了。

    凌晨四五点，深沉天空被深蓝擦出一点儿亮色，车站里停满了大巴，有些即将发车，呼呼喷着尾气。

    但在今天，在上午耀眼得睁不开眼的日光里，抱着他哭泣的那个瞬间，她想，她的爱里开始掺杂更多的意义。

    “开了家餐馆。”

    一小时后，三人又回到了镇上。

    杨静收拾完东西，问缸子：“缸子哥，吃不吃东西，我去煮点面。”

    他陡然又生出一丝希望。

    杨静撇下眼，点了点头。

    身后忽然传来加油站老板的吆喝：“油加好了，快把车挪一挪！”

    一辆，又一辆……杨启程克制自己不去想任何念头，只专注于找人。

    杨静回过神，转头一看，是杨启程。

    杨静愣了愣，没想到他一句话都没说。

    杨启程顿了片刻，还是没有挥手，直接挂档开车。

    她一直爱他，以十分幼稚笨拙却单纯的方式。

    多年前，她在杨启程收在抽屉里的登记照中看见的，就是这个人。

    过了一会儿，杨静情绪稳定下来，便松开杨启程，退后半步。

    杨静停下动作，喊道：“哥。”

    车堵了几乎两三公里，杨启程每经过一辆大巴，便要停下来看看。

    杨启程很坚持，“多年没见了，应该的。”

    杨静只请到了三天假，在路上就得花去一般的时间，是以不能久留。休息一晚，第二天就得跟缸子一道回旦城。

    杨静攥紧了手，强忍着没有探出头去，回头张望。

    杨启程应了一声，对女人说：“那我走了，有时间请你跟大哥吃饭。”

    女人正弯下腰从她儿子口袋里掏钱。

    杨静想了想，点头。

    缸子点头，“也行。”

    女人说：“明年也要上小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