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日光（上）

sp; 手术很成功，缸子奶奶在医院了住了半个月，就回家休养去了。

    老人有点耳背了，要人扯着嗓子说话，她才能听见。她对自己得了什么病并不在乎，也不想开刀，拉着缸子的手，一径儿地说不想住院，想早点儿回去，家里杜鹃再不浇水都要死了。手背上青筋突出，像是饱经雨水冲刷的丘陵。

    晚上，缸子回来了。

    杨启程一顿，看着她。

    杨启程回头，厉昀正朝他走过来。三月，她穿了件浅色齐脚踝的连衣裙，外面罩了件针织的开衫，头发束着，整个人的气质介于干练和温婉之间。

    厉昀抬起头，笑意坦荡了些，“我朋友很急，周围人都惊动了，我也只能答应说替他多留心。我认识的人少，本来只是随口敷衍的，恰好碰见杨先生，就想起来了，原谅我这么唐突。”

    交浅言深了，然而……厉昀顾不得，只能一鼓作气，“我有个做保健产品的朋友，最近急缺一批药材。杨先生若有意向……”大抵还是难堪，话说了半截，咬着唇，把最后的半截咽下去。

    厉昀抬起头看他，目光忐忐忑忑，“……那我能给你打电话吗？”

    风把他指间的烟味送过来，她稍稍屏住呼吸，不那么认真地和他寒暄着。

    他临窗坐着，盯着外面。没等多久，就看见厉昀出现在街道的那端。

    两人还是先寒暄着，围绕杨静。

    厉昀把书放下，也没看菜单，直接点了杯奶茶。

    杨启程咬着滤嘴，一时沉默。

    厉昀暂时放了筷子，笑问杨启程：“杨先生知道我为什么要当老师吗？”

    他抽烟的时候，眉头总是蹙着，似有满腹的心事。因此，大约不是他抽烟的姿势吸引人，而是他满腹心事的样子吸引人。

    “好，我会考虑。”

    杨启程只得开口，“厉老师，这回的事，十分感谢……缸子也说想请你吃饭，只是家里有人刚做完手术，他暂时脱不开身……以后，厉老师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她身上带了股寒气，大约是冷，往掌心里呵了口气。

    但厉昀总觉得，这距离有些近了，该再远点儿；可一方面，却又想再站近一点。

    杨启程不耐烦，“关你什么事。”

    杨启程便说：“那厉老师，方不方便再给我一张？”

    激动便容易冒进，两人没做太多考虑，手头的钱全扔进去，进了三车的货，然而等辛辛苦苦拉回来，下单的那厂厂长卷款潜逃了，厂门口聚了一堆要账的工人。

    今天他似乎比上次晒黑了些，穿一件短款的黑色夹克，拿烟的姿势十分随意，眉目看着比上次更显深邃。

    “那也得有人要啊——行了，你也别瞒着我，杨静那老师是不是？”

    杨启程给他开了门，摸过烟盒，把最后一支抽出来点燃：“怎么样？”

    “我不要你谢我，只要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愿意腾点时间出来，跟我聊聊天。”她声音有点轻有点飘，似乎是在强迫自己不要移开目光，是以到最后，难堪得眼里都像是泛了点儿雾气。

    他把杨启程的朋友网在心里排查一遍，没费什么功夫就有了答案。

    杨启程听懂了，她既然有这样好的家世，自然不图他什么金钱上的报酬。

    几句公事公办的话说完，一时就沉默下来。

    杨启程没吭声。

    路分正道歧途，他跟缸子好不容易把两条腿从原来那灰色的境地里拔。出来，不能再往回走。既然打定了主意走正道，就得接受走正道的规矩和约束。

    杨启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确定这店还在营业，才推门进去。

    厉昀不想听见这个名字，眉头微微地蹙了一下，但还是笑着，“应该的。”

    今天起了雾，荡在河上，水流的声音却很清澈，空气里一股带着腥味的潮湿。

    杨启程不由看她一眼。

    厉昀随着那截烟灰晃了晃神。

    厉昀说杨静这大半年来进步很大，成绩能排进班级前十了，时常还能进前五；又说她性格还是有点孤僻，不太合群，课余时间都是看书，不怎么跟同学玩。

    缸子好奇杨启程是找到了什么办法，然而问了几次，杨启程都不肯说，他怕他是铤而走险，又去捞偏门，但看他平日里还是坦坦荡荡的，也不像是走了夜路怕见鬼。

    可是，现如今能用的办法，全在《刑法》里头写着。

    他有点儿烦躁，又去摸烟盒，厉昀突然停了脚步。

    “我爸自己有个厂子，做电子仪器的，他一直想让我学经济，毕业以后女承父业……我爸小时候成绩不好，总被老师教训，还被体罚过，所以以最讨厌老师这个职业。我那时候很叛逆，一定要和他对着干，大学就报了师范。”

    厉昀浅浅笑说：“随意。”

    有好一阵没见过他了，上次还是吃饭，他送她上出租车，她一直没敢回头看，到家了还觉得那烟味儿仍飘在鼻子跟前。

    她很快走进去，进门时才借机回了一下头，然而杨启程已经上了车，车窗关着，看不清楚。

    三两句话，这事儿就定下来了。

    他反射性地跟着停下，手里动作也停了。

    厉昀这一番冠冕堂皇霎时又给击打得七零八落，她总觉得他这一眯眼有许多说不出的意味，无论哪一种，都带了点儿危险的意思。

    她脚步轻快，因为知道下次见面应该不会耽搁太久。

    饭吃完了，路眼看着也要走完了，这恩还没报。

    “我他妈总要晓得你路子从哪儿找来的吧，你要是去卖屁股……”

    缸子看他，“去哪儿？”

    “我就想说，你要是觉得人好，这情承了也无所谓，要是没这个想法，那就算了。这事儿归根到底是你帮了我，往后有用得着的，我给她当牛做马去。”

    杨启程一下就说不出话来，静了许久，他说，“好。”

    厉昀笑了笑，“来找杨静么？”

    “谢谢。”杨启程往名片上看了一眼。

    奶茶端上来，厉昀双手捧着捂了一会儿，笑了笑，问杨启程：“杨先生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最后，缸子摇头晃脑地问他：“老杨，知道昀什么意思吗？昀者，日光也。”

    杨启程寻了个时间，报恩。

    最后，杨启程把剩下的烟猛地几口抽完，抄起床边椅子上外套站起身。

    仓库里那批货很快便销出去，拿到钱以后，缸子立即让医生安排手术。

    “你他妈怎么不去卖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