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的时候，会带着我和小姑姑去参加劳家的宴会。

    我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捏住了手上的花花绿绿的杂志，转个身朝街道旁走去。

    “什么？”我开始疑惑。

    小姑姑想了想：“喔，家庭医生罢，不过祭个祖住个三五日，连私人医生都要带来，排场可真大，不过近年商业圈内听说劳家卓身体不甚健康，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

    东门的半里长街，人群从校门鱼贯而出，漫天的柏树下顿时喧闹一片。

    夕阳西下，平整苍郁的草原覆盖了一层金色的光芒，我靠在椅子上，享受着微风伏在脸上的感觉，远远地看到几里外蜿蜒而来的车流。

    我，不喜欢回家。

    我站起朝坐中长辈一一打了声招呼，奔去后院找小姑姑。

    早晨十点我仍睡得迷糊，张妈来敲我房门：“大小姐，老爷让你速速起身下去见一位长辈。”

    芸姨招呼着我坐沙发上喝茶吃点心，我坐在一旁，拿了一块豆酥糖，江家祖籍浙江嘉兴，故家里人一直爱吃糯甜的江浙口味的食品糕点。

    但她是爷爷老来得女，又是洋派作风，最后全家也只得妥协。

    我只盼快些大学毕业，早日自食其力，尽早离开这个家。

    祖母起身离开了一会又过来：“张太太王太太过来了，美如，上桌吧，以后映映有的是时间陪你。”

    小姑姑抛下了一句：“疯狂的世界！”

    我扯了扯书包的背带，跨出车门，傍晚的大宅，夕阳映照下的庭院，梧桐树下一片苍翠的阴凉。

    道路旁有同学走过，见到我，微笑：“江意映，出去啊？”

    这宅子吃穿用度，样样考究，外表看来光鲜亮丽，但在静深之处，却闻得到腐朽的气息。

    我缓缓地摸搓着手中的纸张，心里有一圈一圈的涟漪，逐渐扩大。

    每一位长辈叙起旧情，都会说到这般桥段，但无论多么老套，一样觉得多了份亲切，我抬起头来对着她笑了笑。

    司机走到后座拉开车门，陆续有人走出，我看到最后离得稍远的一辆车子走出几人，手上都提着一个白色箱子。

    “芸姨。”这多年来，我一直不愿意改口叫她妈，全家似乎也已习惯我的拗气，我奶奶就说过我硬邦邦的，不会讨好人，一股脑儿犟脾气。

    “我愿意。”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安静得彷佛六月仕径大道上落下的一颗叶子。

    开阔的大门前巍然耸立的花岗岩石已经近在眼前，我蹲下，漫不经心地系了系球鞋上的白色鞋带。

    芸姨陪笑道：“你这当爸爸的是什么话，映映还小，又这么乖，又怎会随便交朋友。”

    我知道父亲对我并非没有歉疚，但为人子孙，亦需仰仗家业庇荫，他有自己的为难之处。

    转过了一道长长的葡萄花架，抬头看到她站在二楼的花园修剪茉莉花苞。

    我摇头失笑：“那么小，怎么记得。”

    我也不喜欢我父亲，为了迎娶埠内名媛，我十二岁时即被他送入寄宿学校，从那之后，只在周末敷衍地接我回家。

    “没有。”我一头雾水，我大学已经读到第三年，现在才来问是否有点迟。

    “女孩儿，特别是年轻女孩儿，有主见一点好。”劳太太笑着起身招呼：“映映，我先打牌。”

    他将我扔到外边多年，殊不知所谓的江家大女儿，已经在年岁中被磨成了微言谨行的乖孩子，一心只愿做寻常学生，早已失去了任何没落名门阔绰舒雅的风韵，所以即使是十八岁之后，我在这个家里，仍然局促万分。

    “你爷爷那时在上海做生意，劳家老爷子那时在上海洋行做事出了点差错，你爷爷投了一笔大款子给他助他脱困，老爷子一直念着这份情，两人也算旧交，后来我们一家得顺利逃出战乱到了广州，也是得了劳家的帮助，劳家老太太跟我也投缘，你出生时，劳家老爷子托人带来了祖传的和祥玉，这门亲事也算是定了。”

    他性情敦厚，从不多嘴多舌，对我倒是一直不偏不倚，我虽然嘴上不说，但还是一直甚为尊重这位长辈。

    小姑姑声音高了几分：“老爹！这不是民国十二年！怎还会有这般荒诞之事！”

    我那时个头小，被母亲打扮得像个洋娃娃穿着白纱裙挤在一群女人雪白的大腿间，怎会还会有多美好的记忆。

    “小姑姑，是哪家的车？”我捧着红茶，望着那一排在夕阳下闪闪发亮的车子。

    小姑姑今年年初结了婚，姑父是大学教授，儒雅翩翩的男子，她当时没有如爷爷的愿望嫁予名门二世祖，还在家里狠狠地闹了一番天地。

    走至沙发前，一位穿着盘扣考究中式绸衫的年长夫人，对着我笑容慈祥：“你是映映？”

    我强自镇定，坐下喝了一杯茶，听着他们闲聊，一边瞄小姑姑。

    我慢吞吞地将手上的书一本一本塞进背包，一边抬脚缓慢地朝校门走去。

    我只沉默不语。

    大厅上水晶灯散发着柔和光芒，祖父祖母坐在檀木雕花屏风前的丝绒沙发上，父亲与芸姨陪坐在一旁，小姑姑窝在角落，数目刷刷望来，好大阵仗。

    我低眉顺眼，定定地看着祖母手中一串檀香木珠子。

    父亲缓缓接话：“如今老爷子手下做事的是两个孙子，长孙劳家骏已经成婚，单身的是二孙劳家卓，今年二十六岁，是如今劳通亚洲区大宗投资顾问主管。”

    祖母笑着答：“平日里是乖，只是脾气硬得很。你以后怕要多包容。”

    我又被一堆佣人和七大姑八大姨推出了客厅。

    “请我给一本娱乐周刊。”我至死爱看八卦杂志，各路打扮光鲜的明星齐齐聚集，前一日尚与艳女夜店湿吻，下一日就公然同纯情女友挽手试婚菜，光怪陆离的媒照灯下，甜美的职业笑容好似扭曲的日式人偶，代代均有俊赏风流，日日都有内幕踢爆，一直提醒着我这世界多荒谬。

    我不喜欢他们谈论我母亲，虽然他们极少谈起她，但抛夫弃女远走异国的妖娆女子，在这样端持庄重的老派大家庭，那怕是离婚，本身就是一个耻辱。

    将头倚在车窗，垂目看自己的手指，食指上还有一抹淡淡的水彩，冰透的蓝色，我将手指在我的白色上衣上擦了擦，一抹泪水一般的蓝，氤氲开来。

    我微笑略略低了头，眼光只看到她胸前一颗一颗圆润锦缎扣子：“嗯，您好。”

    但是下午时，我分明在奶奶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久违的欣喜。

    我轻声喟叹：“怪不得。”

    祖母插话进来：“也是，切莫不要同如今洋女，穿得暴露当街同男仔亲热，真是败坏世风。”

    晚间饭桌上，我意外地成为了被关注的对象，简直受宠若惊。

    车子驶过宽阔的道路，两边高大的桦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尽头的大门悄然敞开。

    远处错落有致的秀致山陵中，散落着一栋一栋的私人住宅。

    父亲瞪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目光望着我。

    回到房间，我摊开掌心中的那个硬质纸袋，华贵的绛红烫金的福禄康寿，我打开，抽出了里边沉沉的一叠钞票。

    “要报恩也不能这样！”小姑姑据理力争：“爸，这是映映一辈子的幸福！”

    小姑姑看了我一眼，有些打趣地笑道：“映映还记得他？”

    小姑姑对我使眼色，示意她也不知何事。

    芸姨笑着道：“哎呀，女孩子念再多的书，最终也得有个归宿，劳家是何等家世，映映你嫁过去，必定不会亏待了你。”

    我经年来对他的疏冷态度，他或许暗地有些许心伤，但已是无可奈何，如今金口一言遣我离开，我早已万分感激。

    换了粉色棉衫外套灰色针织罩衫和百褶格子裙，走下楼梯时，就看到祖父祖母坐在客厅的沙发内陪着客人喝茶聊天。

    “映映，”奶奶开腔，带着考究的斟酌：“你出生时，我们家与劳家定过一门亲事。”

    我尚存一丝理智，语调有些发颤：“是昨天那位奶奶，还有我身上带着那块玉……”

    祖母抱着弟弟坐在我身旁，忽然要求看一看我脖子间的玉石，我略有诧异，但还是顺从地扯出衣领深处的石头，仅是一块样式寻常的弥勒佛玉佩，相比如今首饰店里的花哨多姿，款式倒显得有些古旧，硬实大方，有些男孩气，戴着久了，散发着异常温润的光泽。

    这一区是城中老宅区，随便一家都是本市悠久名门，但随着城市发展，这一区渐渐式微，许多住家已至城中的新兴商业区购入新宅，仅留着老宅偶尔入住。

    或许这是为什么祖父派他来接我回家。

    “啊，嗯。”我含糊地答着，站起来露出一个虚浅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