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幼时记忆早已飘散风中，小姑姑多年后长成了一个明爽伶俐的女子，成日着职业套裙在庭上与人唇舌交战，早已不爱蕾丝洋装。而我，终究不似母亲的明艳照人长袖善舞，不过是一个在人多场合便显得沉闷的寻凡女子。

    小姑姑那时候已初长成落落少女，最为渴盼被母亲精心打扮成淑女样式出席这种衣香鬓影的场合，而那时我尚年幼，对此类筵席的唯一牵挂，不过是有心爱可口的蛋糕和冰激凌。

    开阔的平原绿地一望无际，车子在浓密的树荫间穿行。

    厚实的暗红杉木大门敞开着，张嫂迎面而来，接过我的书包，朝着屋里喊：“江先生，大小姐回来了。”

    奶奶带了一丝笑容：“今日老太太来家里见过你，说很喜欢你，映映，你可愿嫁入劳家？”

    “好好，我们江家未来的设计师，可要喝茶？”小姑姑笑着给我斟茶，我们依然像小时候一样，躲在角落里，怡然自得地享受属于我们的自由自在的时光。

    我一直张大眼睛盯着远处宽阔的别墅庭院，影影绰绰来回走动着许多人影，太远了，我根本看不清楚。

    我一向不喜屋子太大，长大之后一心只盼望一套百平温馨公寓，丈夫孩子，吵吵嚷嚷，夜晚一家人对着桌子抵头喝一碗热汤，已是莫大幸福。

    长辈见到世交亲戚小孩儿会给红包，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也算见过些人情世面，但出手这般阔绰，还是令我咋舌。

    朝楼上跑去。

    我面目鬼祟，将手上的杂志半掩住了脸，如同过街的老鼠一般窜了进去。

    “那你可曾考虑过婚姻大事？”父亲开口。

    “哈哈，”小姑姑笑：“上了大学伶牙俐齿的丫头，建筑不是男孩子的东西？”

    小姑姑腾地站了起来，朝我怒吼：“江意映！”

    “你小姑姑也在家里，后院里。”爸爸忽然对我开口。

    一个身段丰|满却不失婀娜的妇人正好端着精致瓷碟走了进来，看见我，笑着招呼：“映映回来了啊。”

    “大小姐。”而后传来恭谨的声音，我掏钱的手势定了一秒，置若罔闻，低着头接过卖报刊的阿姨找的零钱，眼盯着地面朝外走。

    江家老宅的长长红色屋顶已近在眼前。

    僵硬着身体坐了一会，听他们聊今日市价与股市起落，我渐渐心不在焉。

    她笑容温柔，往我手上塞了一个沉甸甸红包。

    我忙陪着起身：“好。”

    “咳咳，”父亲将视线从手中马经转回，看了看身旁的芸姨，终于开口：“映映，你在学校，可有男友？”

    “定、定亲？”我瞪大了眼，简直结舌。

    我曾经暗暗猜想，或许这是我出生时，纵然是女孩儿，终究是长孙女，兴许是江家太上皇发恩御赐。

    车子在庭院前停稳，张叔过来拉开车门：“意映小姐，到家了。”

    我悄悄抬头望她，小姑姑双眼简直喷出火来，只恨不得揪我起来打一顿。

    小姑姑是爷爷最小的女儿，只比我大六岁，我从小跟着她屁股后头转悠，小姑姑后来大学时去了米国读书，每年耶诞节都给我邮寄巧克力，我们一向亲近。

    我心跳漏了一拍，脱口而出：“那个俊俏冰冷的二公子？”

    小姑姑大致望了望车流的走向：“住我们上边的，劳家。”

    奶奶在一旁说：“映映，这是劳家老太太，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我心底又惊又疑，只想起母亲，哦，我那开明的母亲，一直骄纵待我如友，怎会允许如此事情发生，而竟不曾让我知晓。

    奶奶不理会身旁唇舌大战，烁烁的眸只看着我：“映映，你怎么说？”

    小姑姑的声音插了进来：“男方是谁？”

    客厅内一片寂静。

    劳太太站起，对着奶奶笑笑：“这孩子真是乖巧，看得招人疼。”

    我站在一旁，垂手礼貌地喊：“爷爷，爸爸，我回来了。”

    因为之前来的几位，都被我直接扔在了校门，而后扬长而去。

    她拉着我在顶楼花园喝茶，笑着道：“过来，跟小姑姑说说，功课可好，一个女孩子，却偏要学男孩子学的东西，怪不得你爸爸气得跳脚。”

    我但觉大事不妙，无暇理会她，只正襟危坐。

    “一转眼，十多年都过去了。”小姑姑竟然难得地轻叹了一声。

    小姑姑低低讪笑一声，对着我悄悄翻了个白眼。

    胡思乱想了一番，在床上翻来覆去了许久，后果是夜晚凌晨二时才睡着。

    我咯噔咯噔跑上楼梯，她听到声音回头，笑着大声唤我：“映映！”

    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已经赫然泊在路边，男人走到车前，神态恭敬，一丝不苟地拉开后面的车门，左手扶住车门，右手放在了上方。

    我略有诧异，轻声问：“怎会有医生？”

    晚上我躲在房间里涂鸦，对着课本练习素描，看Dijsselhof描述的装饰艺术和布料设计，独自沉浸在光影变幻的色彩中。

    “他才不理会我学何种专业，他一向认为女儿只需穿衣打扮然后嫁做人妇学做羹汤，”我撇撇嘴，然后故意认真地道：“还有，请勿对本专业持有性别歧视。”

    我起身梳洗时仍有些迷茫，江家多年来的交际应酬早已忘记有此大女儿的戏份，今日忽受此恩宠，我简直要三呼万岁。

    “嗯。”爷爷磕了磕手上的楠木烟斗，点了点头。

    “意映小姐，车子在那边。”男人的声音不依不饶。

    小姑姑忽然在楼下唤我，她这段时间有案子为了取证连日外出，晚饭都没有回来吃，不知何事找我。

    挪出校门，我张望了一眼，朝侧边的报刊亭走去。

    江家家业虽然这几年间缓滞不前，但底子似乎还殷实，我的两个弟弟出世时，祖父甚为高兴，在城中老字号的店铺打了厚实的长命金锁作出生礼，还从千宝楼定了一尊生肖花青翡翠送予芸姨。

    我声音低得近乎飘忽，却一字一字清晰如刻印：“承蒙劳二公子看得起，我愿意嫁给他。”

    我翻了个身，脖子上的玉坠摩擦着身体往下落，微凉的寒意。

    我和小姑姑拉着手站在顶楼花园，饶有兴致地望着远方的那一大片绿茵围绕的宽敞庭院，数辆名贵车子在屋前停了下来。

    开车的张叔在江家颇有威信，可追溯到父辈交情，他的父亲跟着我曾祖父在战乱中从上海逃到南方，名为主仆，实为患难之交。他自小在江宅出世，从我祖父那一辈开始，一直为江家做事，可谓三朝元老，忠心耿耿。

    我穿过宽敞的玄关，走进古雅的主屋内的厅堂，父亲正坐在沙发上泡茶，对面的扶手椅上，坐着一位神色威严的老人。

    我心底忽然一静。

    爷爷眉一皱，语气多了几分威严：“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样！我们江家受过劳家的恩！既然许下了承诺，就得对人家有个交待！”

    “什么！”小姑姑惊跳起来，脱口而出：“拜托！这都什么年代了！”

    劳家也早已在多年前举家迁出祖宅，在新城内黄金地段另建了豪宅。

    我扑过去搂住了她的腰：“小姑姑，姑父对你不好不好？”

    我起身跑到浴室洗手，哗啦啦的水冲到直到指缝间一丝油彩也无，江家对子孙辈仪表要求甚严。

    “唉唉——”她连忙把手上的剪刀放到了花盆边：“当心点——”

    劳夫人甚为随和，拉了我的手坐在沙发内，无非是问多大年纪可有念书平日有何爱好，我只好一一据实以答。

    “小姑姑，那是艺术设计，不是建筑设计。”我瞪她，腮帮子鼓起来。

    豪华轿车平稳地开了近一个小时，转出了市区，进入了一方苍苍沉郁的乡间别墅区。

    我从未过问过这块玉石的来历，从我记事起，它就在我的脖子上了。

    我自眼角的余光中看到祖母的微笑，安详得拈花如佛。

    三千尺大宅，奢华大厅，胜景庭院，又有何用，橱柜里装着打破了一只汤匙便束之高阁的整套珍珠瓷餐具，祖父母房间里的上好红木梳妆柜台，镶嵌银丝的绸缎椅子已经有些发暗，精美的烛台和瓷器，纵然佣人日日打扫，看起来美仑华贵，却透着一股子陈旧的味道，整座屋子白日里保姆带小弟只按时泡奶粉哄他安静，祖父祖母自有一票牌友，大屋常常是清冷的缺乏人气，就好比现时，静谧的夜晚，我躺在二楼的房间内，怔怔地望着厚重的丝绒窗帘，珍珠串坠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如今城内富比王侯的劳家，祖宅是一栋巨大的洋房，小时候母亲偶尔有兴致的时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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