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小重山（二十七）

他闭着眼睛，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才起身。

    蝴蝶煽动翅膀，一连串气泡相互碰撞，他们像多米诺骨牌快速传递着能量，越来越快，越来越凶猛，最后整个星球晃动着，承受惊天动地的一场久久不歇的飓风。

    雨势很大，马路上被浇起一层薄薄的水雾，直到现在雨还在敲打窗棂。只有这爆豆一样的急促响声回应着他。

    “关于现实梦境2可以透露一下吗？玩家很想知道您是否还会亲自操刀……”

    y醒来时正五点半，窗外天色微明，枕头、被子、整个房间，一切处在一种灰蒙蒙的混沌中，安静，还有些清寒。

    而在实验室里，游戏仍在无休止地继续着。只要缔造者不愿结束，它便永远不会结束。

    “她完成了真正的觉醒？”

    烟雾徐徐上升，一股久违的让他疼痛的温柔，叠合着烟雾一齐涌向肺部，又沿着无数毛细血管扩散开来，他皱了一下眉头，不过马上舒展开来。

    “你简直就像是人工育种。”秋原感慨道，“又慢又费力。”

    “嘟——”实验室的闸门关闭。

    困于海底的小人鱼挣开锁链，天亮时化成泡沫的是罪恶的三叉戟，她腾起鱼尾，伸臂向上，梭子一样冲出海面，“哗——”地打破了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冒出了头。

    他抽了这三年来的第一支烟。

    这天晚上，y三年来第一次梦见了苏倾。

    “我走九十九步，只要她迈这一步。”y静静地说，“她迈出来，我接住她。”

    秋原有些明白了：“所以你——”

    y曾经尽力补救——他在无数的字母的海洋中打捞着残骸，但是于事无补，他进了全力，也只将属于她的一切信息凝聚在一个脆弱的女性角色身上。

    “现实梦境”发行三年后，正式版的游戏码一夜内全部失效，大多数玩家虽然悉知游戏有时限，但没想到时间这样短暂，为此的引起的讨论几度造成网络瘫痪，甚至发展成游戏部门口的横幅抗议，然而再多的抱怨也无力回春。

    随后他拉开抽屉取了一盒烟，熟稔叼了一根，“咔”地摁亮了火机。

    y背靠着巨大的真空实验舱，他看着地面默了一会儿，反问道，“秋原，产生了理智和感情，就能算是觉醒吗？”

    他的年少时光一直是独享整张床的，他睡得很好，从没有失眠过。可他不应该坏心眼地把苏倾抱到他二楼的房间来，搁在他的床上。这导致后来他一个人睡的时候，总觉得空气干燥，被面上带着空调的冷气，萧萧索索，他睁开眼睛，默然看着圆形天窗外的月亮，半晌，按动遥控器关闭了天窗。

    “很没意思，所以我玩到第八关就不再玩了。”y垂下眼笑笑，“我跑去质问了她，才明白那一百关情节和场景，都只为了我和我的错误而存在。”

    她在独木桥上缓行漫步，不再惊惶、恐惧和退缩。

    她自由地天真地摆尾，游动，潮汐温柔，阳光灿烂如许。

    画面上是高中毕业时的少年，白衬衫、绀色领带，衣裳穿得乱七八糟，扬起下巴，故意冷清清地看着镜头，眼里仿佛蕴着星芒。他的旁边露出一缕发丝，发丝的主人却在画框之外。

    她没再把自己当做抵押的筹码。

    他解锁屏幕，缩放照片，把压在边框里的苏倾放出来。

    苏倾看着他笑了笑，那笑容像是四月桃花。她的眼睛里也盛满了细碎的笑意，像是闪烁着无数的钻石碎片，她在那片属于夏天的光晕里慢慢地变淡，最后消融在了阳光里。

    “嘟——”实验室的门打开，秋原走进来，心照不宣地协助他收拾实验装置，以免让管理人员发现。

    他们背后是青翠的夏日浓荫，头顶是晴空万里的湛蓝天际，芝麻大小的一群候鸟正在南渡，金光灿灿。

    在梦里，她托着腮趴在桌子上看着他，表情似乎有些苦恼，那双乌黑的瞳子像是干净的曜石，她没头没尾地同他说：“如果我还是想不明白，怎么办？”

    电子相册被摆回立架上。少年旁边紧挨着被他搂着肩膀的女孩，她正诧异地回头去看他，辫子都甩虚了，一个抓拍的、生动可爱的侧脸。

    她拒绝了标明价码的礼物。

    苏倾离开以后，屋里似乎很爱落灰，y用手指擦了一下柜子，指尖一层薄薄的粉尘，他吹了吹，用湿抹布擦拭着柜面。

    她绝不肯轻易赴死——

    写点什么？

    y在这种只有两个人的独处空间里十分放松，所有的担子和监视的眼睛似乎都被隔绝在门外，安心且自由。

    她学会反抗强权，学会屈骨蛰伏，手握一星灯火，穿过风雪载途，跋涉向万家灯火。

    y驱车回到家里。

    有无数的话想说——那两条鲫鱼都死了，夜里他把它们捞出来埋在花园里，挖土的时候忽然闻到了桂树的香味。樱桃树细瘦，一天晚上被风摧折了腰肢，他拿一根竹竿固定住了它，却令它活了，今年挂了樱桃。

    那大致是个很甜的梦，他醒来时眼里还沁着笑意，胸腔里满是温柔。

    他像在楼道口等着跺脚吓唬进门的女孩的男孩子，男孩子绝不肯承认他等待了一个冬天，心都等得长满荒草。

    “三年，五年，十年，等你想明白。”他在这个清晨完全的平静放松，毫无怨怼，慢慢地、轻松地吐出一缕烟雾，“等你想明白，我们在一起。”

    清洁机器人迟疑了片刻，轻手轻脚地，“吱吱”地倒退出门。

    他不明白为什么y要折磨自己，一遍一遍地重复那些相似的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