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小重山（完）

    嘘。

    哒哒的混乱脚步声靠近，医护人员迅速分布开来，搜救用机械臂移动着，不知疲倦地用激光锯开车辆金属残骸、拉出受害者。

    男孩穿着宽大的病号服，一只脚被高高吊在了床尾的的架子上，他闭着眼睛昏睡，好像累垮了一样。

    一名青年学者始终无法苟同，他推了推眼睛：“多少细胞构成了心脏，人类大脑密布着多少神经？人是上天造物的精密仪器，机器的条件反射。怎么能与人类相提并论？

    “提问时请尽量避免专业术语，简化审程序，我希望您将它当做一场答记者会，尽量满足公众的好奇心。”

    他接过那小扬声器，在刺刺拉拉中继续：“三万万人类，一亿五千万女性，无数个鲜活个体。”

    听说他年少时叛逆，可此时看来却不像，他从容站在那里，头发干燥整洁，纽扣整齐地扣着，襟前别着一枚金色的玫瑰胸针，垂着眼，妥帖的宛如一个前来赴约的绅士。

    而他没有。

    担架抬了起来，他们慢慢放开了牵在一起的手，仰头看着云朵在湛蓝的天空倒退着，一群候鸟拍翅飞过，宛如绘本里水彩晕染的温和颜色。

    他慢慢地勾起嘴角，“我们自诩宇宙智慧的顶端，最珍贵的物种，一切其他生物都难以与我们比肩，人类是多么自大啊。”

    “懵懵懂懂，混沌未开，学得比旁人都慢，闹出许多笑话。”

    秋原弯起那双丹凤眼，神秘而轻飘飘道：“意外叛逃”。

    “我可没有杀他——”秋原无奈道。

    法庭纪律的宣读埋没在窃窃私语中，因为纪律问题，庭审迟了半个小时才开始。所有的录像、案情记录被传送到法庭中间巨型白色方尖碑一样的屏幕上。

    “作为守法公民，知道后后为什么没有选择举报，反而隐瞒她的身份？”

    y轻轻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又将那口气慢慢吁了出来。窗外的光照着他发褐的眼睫和琉璃般的瞳孔，他转过眼睛默然盯着法官，眼神里含着一点挑衅的笑意。

    安静不过两秒钟，人群忽然发疯似地沸腾起来，闪光灯集中地闪烁不停。

    他叹了口气，凑到她耳尖上方，声音压得极低：“还记得那个突然出现在实验舱里的笔记本吗？我和y最新的研究课题。”

    无数亮汽车停在马路边上，斑马线上空无一人，红绿灯径自变化，由红到黄，再到绿，所有人都仰头看着这场庭审直播。

    一个女记高高地举起了手，法官不得不暂时停止庭审。

    而眼前的被审判者挺直如青松，毫不避讳地说出了自己的怨怼。

    “人类女孩：苏倾”

    待看清里面的情形，她一个踉跄扑了进来，“你在做什么？他还在仪器里！”

    半晌没得到回应，她回过头去，秋原立在一边一动未动地看着她，脸色平静，表情晦暗不明。

    这里光不似光，所有的星星都黯淡为光秃秃的陨石，他只能勉强看清她脸侧的轮廓。

    被告席上的青年看起来却很轻松。

    书记员维持纪律的声音再度气急败坏地响起，有人注意到y也在静静看着监控录像里的内容。

    “你的腿受伤了，需要去医院检查一下。”护士弯腰垮了一步，搂着她的腰，轻轻地将她抱到了担架上，“就这么躺着，别动。”

    没有人打断他，他也未曾停留，仿佛这不是庭审，而是学生时代一场再正常不过的答辩演讲。

    他一动不动，没有心跳，亦没有呼吸，连他的脸都是冰冷的，像是被雨水浸泡了千百年之久的雕塑。

    两名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从托盘里将一束缎带扎好的小雏菊，俯身放在墓碑前，同时摆放的还有一张金箔制的、雕刻精美的结婚证明。

    “简直像真人一样。”

    “你们俩放开手——得躺在两个担架上！”护士束手无策，插着腰蹙眉喊。

    “我恰好需要一个监护人。如果没有监护人，我将会被领养，我很讨厌寄人篱下。”y平静地陈述，“那个时候我九岁，一个人住在一栋大房子里，我很孤独，希望有人陪陪我。”

    y说：“我知道。”

    y的紧闭双眼躺着，眉目锋利，睫毛浓密，几乎像是沉沉地睡着了，唇边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笑意。

    “请关闭闪光灯，请勿扰乱庭审秩序！”书记员打断了一个试图直播的主持人，亲自下场将她的话筒掰到了一边。

    年轻人眼里含着锋芒：“但是，当她感到怯懦，学会撒谎，开始掩耳盗铃甚至用死来逃避困难时，她就已经产生了完全类似人类的心理机制。你无法否认，她违背指令的自毁就是她觉醒的标志。”

    这个叛逆天才和盘托出的坦诚，导致了四周一片静默。

    墓碑上印着的人一对麻花辫子，拥有一双乌黑的眼睛，笑涡甜而天真。金黄小雏菊开得正娇艳，照片下方竖排镌刻了一行花体字。

    “我想要为她挣得这样一个身份，代替她墓碑前的鲜花。”

    “永远不能。”

    “可她只是一个人工智能。”

    薇安的牙齿颤动着，搭着实验舱慢慢滑坐下去，长发遮住了侧脸，她反应了好一会儿，回头仇恨地瞪着秋原时，嘴唇苍白，眼珠已满是血丝。

    “那是我的妻子。”

    这台离子对撞机能量巨大，意外断电无论在任何级别的实验室，都算得上是重大事故，薇安一阵阵地发抖：“喂，快帮帮我。”

    广场屏幕上、公交站牌下三三两两的行人驻足，仰头看着屏幕的年轻人。

    “我的妻子有一个心愿。她想要变成真正的人类，但是直到她死也未曾实现。尽管她的妙思、情感和可爱，已经胜过许多的真正的人类。”

    “我第一次为机器人哭。”女孩红着眼圈，笑着对旁边的路人说。

    墓园里一片苍翠，草坪冒出新芽，鸟儿的脆鸣穿梭于浓荫，一排排小小的墓碑，就像是地上自然长出的晶石，没于青草，头上盛满青苔。

    威严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所有物证真实有效。”

    他看得很专注，眼里似乎蕴着一点淡淡的笑意，直到问询打断了他。

    “是的，前期她照顾了我，”他迟疑了片刻，“可我长大之后，无时无刻不在被她吸引着。”

    或许是这片指甲盖大小的芯片上蕴生的，小小的，孱弱的，甚至没有形态的灵魂。像千姿百态的云，世上独一无二，被风一吹就散了，如此短暂而珍贵。

    y的律师吃惊地看着他，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她为他准备了一份对他有利的辩护词，可他今天说的每一句话，没有一句来自那篇讲稿。

    一张男孩女孩的抓拍合影，骤然跳跃在方尖碑上，他们看起来如此协调和生动，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照片里嬉笑着走出来了一样。

    薇安怔怔地看着他。

    女孩紧紧抓着男孩的手，她的手心渗出了汗水，九岁的小男孩也紧紧抓着她的手，他的额头已经被冷汗濡湿，脸色因为失学而略显苍白。

    他停顿了片刻：“可我想与她共度每一日，直到过完我卑微的一生。”

    这具躯壳失去了一切温度，那反叛的灵魂早已不翼而飞。

    年轻人在两个警察的簇拥下，慢慢走向了被告席。大多数人只看见他的侧脸，他身材清癯，衣裳干净。

    他的喉结动了动：“……‘现实梦境’好玩吗？”

    星河母亲缓慢地眨了眨巨大的眼，一瞬间，黑暗倒灌而来。

    那位律师微笑着，配合地点了点头。

    “那么请注意措辞，她没有合法的公民身份，你们的婚姻不能被法律承认。”

    “可是——”

    就像一滴水溅进油锅里似的，议论声轰然炸响。

    春天到来，洁白的绣球花团簇盛开，浅绿色蝴蝶在花丛中上下飞舞。

    面对联合政府无休止的对生育的要求，怨言一定是有的。但人们背负着人类一体的责任，谁也不敢先说出口。

    “安德烈斯先生，”她跳起来犀利地问，“请问你怎么能确定这种感情是爱情呢？也许您只是陶醉于机器人的绝对服从也说不定，您爱她哪一点？ai的哪一个部分不是由人类创造和美化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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