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菩萨蛮（四）

    临平瞧着她，焦灼的心，好像也突然间定下了。觉得没有什么好怕的，什么样的日子都会过下去。

    “那可是你兄弟媳……”锁儿哭了一半，抬起的手刹那间僵住了，四目相对，她整个人筛糠般战栗起来，“你，你你是谁……”

    “你叫小艾，是吗。”他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的，贪婪地探看她每一寸容颜，喉头微微动了一下。

    有人靠在他怀里，那浅淡的甜香正是从中而来。

    若是从前，她老实得很，必定畏怯挪窝，看什么都觉得困难，总是想着再等等看、再熬熬看，不知不觉便待在原地，蹉跎了大半生。

    其实，他也不知道擦身的意义在哪里。这三年来，二少爷不吃不喝，所有的代谢都停止了，这哪儿还算一个活人？在他眼里，像是已死之人含着不腐仙丹。

    苏倾坐起来，黑发倾泻于背上，眼睫上晒着阳光，还有些迷糊。回头看见沈轶身上没有盖被子，感觉到十分愧疚，探过身子，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

    那时他多恨那骄傲，恨不得其踩在地上踩成粉末，可是现在，现在……

    “噢，大哥。”她眼皮都不掀。

    苏倾说：“我是小艾呀，夫人不才给我许的婚么？”

    她脸一白，昏过去了。

    她已让临平将此事告知亲眷，他似乎仍然有些犹豫：“我们随后便到。”

    空气漂浮的一点甜香，吸入他肺腑，竟让胃里有了点饥饿的感觉。身上很热，他急于起来，信手一抹，摸到了散在他胸口的，一头柔软顺滑的发丝。

    “……”

    “下得小了。”小丫头顿了顿，“夫人，方才有个男人一直站着瞧您，我听他们叫他大少爷，好像是西院的少爷。”

    这会院子里聚齐了，倒是很热闹。

    “敬德五年，混战。国内死三万万人，唯琼岛幸免。”

    沈祈木着脸任他们拉扯，头痛欲裂，转身时疲态尽显，露了鬓边丛丛灰白，其实他并不很老，也不过才过而立之年。

    好半天，他险些以为时光倒回至数年前，一回家便能看得到她。

    树丛影影绰绰，一个长身玉立的男人雕塑似的立在院子里，正远远地望着她。

    其实，他兄弟二人于这矛盾的性子上是极相似的。可是她却觉得沈轶的别扭可爱，撒气似的，在黑暗里凑近他的脸，悄悄地轻轻地吻了一下，旋即拉过被子，翻到了一边，盖住了自己通红的脸。

    他明知道这只是个贪财势利的丫头，可让她高兴了，又能如何？

    那样远的距离，她都能感觉到他眸中的炙热，好像是被什么魇住了。

    锁儿瞧着这张脸，噩梦重临，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变成这样一张脸，讥笑着她：“不是，你不是……贱人，阴魂不散的贱人……”

    “……”临平死死瞪着她，脸上又红又白，时惊时怒，半晌，颤着声音警告：“小艾，这可不好开玩笑。”

    那双眼睛睨着他的神色，半娇半媚，好生熟稔热络：“可惜夫人不喜欢我叨扰，大哥能有空多来东院看看，小艾便知足了。”

    要让他倾力所求，那一定是很想要、很想要的。

    苏倾锁好门，将玉佩随手搁在妆台上，两只耳坠子摘下来。

    苏倾便接过来，让他的手指碰到，也混不在意，只急着拿在手里看，似乎极是意动。美目在他脸上流转一圈，好像把他几斤几两摸了个通透，马上绽出个天真无邪的笑容来：“多谢大哥。”

    一开口，他的神情微微一滞，瞬间有些失望。虽然很像，但年龄是对不上的，眼前的人确实只十四五岁，身量还小，声音里还有几分稚气。

    苏倾蹬上鞋子，外头就吵嚷起来，她走出院子，被几个镶金条的大红箱子晃花了眼，她挽着头发，抬眼见着沈祈立在院中，正指使人往她院子里抬箱子。

    “我是沈轶的兄长，按辈分，你也要唤我一声大哥。”他的语气却温柔得发颤，好像唯恐吓着了她。

    老天开眼，他想。

    苏倾见沈轶额上冒了汗，拿手帕小心地拭去，笑了一笑：“你看见门口的板车了么？”

    茫然睁开眼睛的瞬间，所有的奇幻诡异的声音退潮一般散去，只余太阳穴一点浅浅的刺痛。他闭闭眼，习惯了一会儿眼前的世界，五感才慢慢回归。

    亭顶积了白，少女约莫十四五年纪，如初见时一个年级，纤尘不染，温柔明艳，笑靥正如花。他隔着屏风见过一回，此后闭着眼睛也忘不了，知道她以后一定会属于他。

    火盆里发出一声“噼啪”的炸响的同时，他似噩梦惊醒，眉心一跳，被缠在巨大的茧一样的被子中挣脱不开，值得慢慢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沈轶好似让这近在耳边的声音惊住了，费解地沉默了片刻，又一次伸手去推。

    “喜欢便留着吧。”

    苏倾问：“你不过去吗？”

    这天下午，临平来了。

    临平吃了一惊：“他都这样了，你们怎么能行那样远的路？”

    临平今年二十五岁，已有两子一女，日子过得蒸蒸日上，而塌上躺着的人，平生坎坷亦求不得，而今孑然一身。

    “有这样严重？该不会是那阎王爷诓你的吧。”

    晨曦从窗口渗入，丝丝缕缕的金黄，照在这被子角儿上。

    “是鬼。”苏倾柔柔地一笑，撑开伞盖在沈轶头顶，专注地理了理他的鬓发，“我欠了人情，专程来还的。”

    苏倾掖着沈轶身上的锦被，被面上已经沾了室外的冷气，他的脸也是冰凉的，睫毛上还沾着一点雪花融后的水珠，她不敢让他在外面待太久，便准备回去了。

    “夫人？”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道影子，像失了魂一样，那说话时的表情，低头笑时的模样，都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二弟还好吗？”

    “临将军若相信，可帮我们联络车马；若是不信，我再拜托别人便是。”

    那是苏家大姐儿，单名一个倾字。

    他似头痛得厉害，拎起她肩膀上的衣服，克制道：“给我起来。”

    临平的脸色猛地一变，回头看向苏倾，苏倾面上波澜不惊，仍在火上烤着十指，耳下滴珠坠子晃着，似在发呆，颇些漫不经心的意味：“我知道了。”

    她叹口气，吹熄了烛火，轻手轻脚跨过沈轶地爬上床去。

    新帝登基的一次清君侧的大屠杀起，这里动荡不断，北面战事胶着，朝堂之上党争不断，尽管如此，他本来还心怀侥幸，认为事情没到那一步……

    “弟妹，我来同你送点东西。”他干涩道，像是一夜间老了十岁，望着她的目光有些魔怔，叫人翻开一个个箱子看，里面琳琅的珠宝生光。

    “将军要是没有起疑，怎会追问？我并没有打算瞒你。”

    三更天，万物沉睡，墨兰色的夜色混杂着，纱帐的影子落在沈轶的脸上，他的睫毛颤抖着，又出了一额头冷汗，似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是日夜幕降临，苏倾抱着铜盆经过院中，微微偏了偏头，顿住了脚步。

    月光落在沈轶眼皮上，那睫毛凌乱颤抖着，眉头蹙起，好似在与噩梦缠斗，他额头上生出一层汗珠，半晌，似觉得热了，猛地胡乱掀了一角被子，露出一身单衣。

    “柳儿。”她披衣下床，看这阳光，她知道自己起晚了，院子里大伙肯定已忙活起来。

    侏儒小丫头只有半个门高，怯怯地敲敲门：“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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