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菩萨蛮（三）

    “本以为天气要热了，不想又下雪了。”

    “我心里有数，我连看一眼都克制了。”柳儿委屈地说，“男人可不能总玩的，玩多了……”

    可他如今瞧她的眼神满是憎恶。那女人从他肩膀后面怯怯露出半张美人面孔，她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可是大夫人死后，却变成了不散的鬼魂。

    他许久不沾家，回来便是吵。刚才那好一阵争吵，就是源于沈祈这次回来，带着个外室进门。

    “官人，锁儿哪里不好么？”她的泪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哭得好可怜，记得他从前最吃她卖乖的。

    “沈二爷如何？”

    忽然，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落在她鼻尖之上，很快地融化了。

    “让我来吧。”苏倾叹一口气，拍拍袖子，弯下腰来。

    “你早些睡吧。”苏倾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把门打开，露出外面的夜色，静默地站在门口，拿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瞧着他。

    可没想到，半死不活的一个小丫头，扎在荒芜的东院，就像种子入了土，不出半个月，竟把这过不下去的日子给过活了。

    苏倾点了点头：“临将军坐。”

    锁儿让她这安然满足的笑容刺痛了：“很好？”

    而苏倾双目阖着，呼吸均匀，已香甜地睡去。

    “临将军，北边战事如何了？”

    “听闻此战已三年，国内虚空，叛党四起，北边两城若守不住，北国一进来，可是要混战了。”

    “怎么了？”

    “很好？比起西院呢？”

    苏倾笑笑，不再言语了。

    他很轻，她都可背得动的，岂不是太轻了？

    那张柔美的脸很像苏倾。

    ——看她还会不会笑得这样高兴。

    他的脸埋在她脖颈上，耳鬓厮磨一般。雪花融在他脖子背后的时候，他的睫毛颤了一下。

    “明天不要你了。”她在门里喃喃，拆下发髻，在妆台前梳理着枯黄打卷的长发，卸下唇上红妆，换了新的寝衣，小心地爬上床，躺在了沈轶身边。

    微微侧头，脸颊碰到了他的鼻尖，她喘息着，从她微启的唇中呼出了白气，她快乐地同他笑着：“看见了吗？下雪了。”

    “听说那里风景如画，四季如春。”她抬起乌黑的眸，“你想不想搬过去住？”

    苏倾抬眼，颈子从毛绒斗篷里伸出来，肌肤赛雪，那一双乌黑的杏仁眼，潋滟含光，像是一对宝珠。

    那自私自利的地主婆丫头片子，穿绸衣，坐高位，梳起发髻，执着银勺玉箸，优雅地坐在桌前用饭，竟成了他将军明媒正娶的夫人。

    “行么？”

    裙裾微微前晃，像拍上沙滩的浪头，她一步一步地往门外走。

    “小艾姐姐。”柳儿凑在她身边来，“我跟你说，二爷那活儿……真是……”他拍一下掌，喜滋滋道，“没法儿说。”

    她半背着沈轶走，他的头埋在她颈上，裙下的脚一步一步地迈着，每一步都脚踏实地，走出檐下，到了院落中。

    方才沈祈回来了。

    她细细的声音在抖着，像是种介于兴奋和恐惧间的哀鸣。

    “是的。”融融的阳光，落在她发鬓上，扬起的发丝根根金黄。

    苏倾反手把眼泪抹了：“没什么，走吧。你在后面搭把手。”

    “临将军，你知道琼岛吗？”她不答反问。

    她不可以进苏倾的屋子，不能碰她的东西，当沈祈半夜喊着苏倾的名字，看清了身上是她，把她一把推下去。

    “谁？”

    半晌，他走过来，怪异地说：“我怎么觉得，你越长越同以前不像了。”

    柳儿悻悻：“噢，那我便走了。”

    “……”

    “夫人……”

    沈轶跨在她腰上的手指，痉挛似的动了动，指尖摸到了一缕黑发。

    “……胡桃夹子的故事吧。”

    苏倾抬眼看天，灰蒙蒙的阴云密布的天，树梢上停了只喜鹊，又长又硬的尾巴上羽毛油亮，像是把好扫帚，“唧”地一声，展翅从天幕滑翔而过。

    锁儿语塞了片刻，忽而，升起一阵恶毒的、急不可耐的报复心理。

    临平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夫人好像很喜欢雪。”

    二人对视数秒，苏倾垂眼笑道：“你还见过她？”

    他瞧了一眼里头白花花的银子，警惕地问：“沈将军可有醒过来？”

    三个人保持着这种姿势，慢慢地跨过门槛，其实也没有几步路，这是一种练习。她知道他们能快速顺利走到板车面前，便够了。

    “夫人什么不喜欢？见了小花小草也像没见过似的。”扫雪的丫鬟们都笑起来，却扫得更加卖力。

    她的嘴角轻轻翘起。

    她坐在桌前，专注地剪那一对龙凤喜烛，火光在她黑眼珠里跳动，她今日上了正红胭脂，睫羽半垂，灯下看人，专注的某个时刻，倒也美得惊心动魄。

    柳儿忙掩口：“我又说错话了。”

    苏倾手一抖，火光便一跳，脸砰地红了：“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临平再来时，世界又变了。

    这隐秘的名字，她绝口不提，企图将它从生活中抹去，本该是很容易的——足足六年，大夫人活得可有可无，沈祈不是厌恶她的吗？她都能记得起他提起那个名字时冷淡的神色。

    丫头们将桌上餐盘撤下去，换上笔墨砚台，她指下拨弄着算盘，一盒碎银挪过来，随之在账册上记上一笔：“临将军，你的钱我们还清了。”

    苏倾一双雪白的脚丫并在一起，从柔软绸裤的裤管中伸出来，衬在床单上，宛如盛开的两朵花。她侧身躺在他身边，用手指轻轻触那朵红绸花，像是看着它出了神。

    她负着重担，只看得到地，看不见天空是淡黄色的，像是被击漏了一般，黏连在一起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幕上落下。

    “讲个故事吧。”她闭着眼睛依偎着他，极轻而慢地喃喃，“讲甚么呢？”

    “夫人，我再试试吧……”他期期艾艾地看着苏倾。

    她微微抬起头，看见发丝上挂着几枚晶莹的六角冰晶。

    临平七窍生烟。

    苏倾的眼睛询问地看着他，柳儿将两袖撸下来，乖觉道：“擦过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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