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玉京秋（十九）

趴在课桌上小憩，头侧着看着空气发呆。前门的玻璃外，匆匆过去的好些人里，有一个皮肤苍白的少年偏过头，下意识地往文一班里看，他的眼珠是琉璃珠似的琥珀色，面目显得骄傲而冷情。

    每天晚上，她抱着小熊睡觉。

    “你还捡！”周向萍看着儿子手里毫不避讳地拿着女人的贴身衣服，怎么看怎么生气，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把衣服从他手里往出抢，“江谚，你听到我说话没有？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周向萍看文件速度很快，胶着的眉头慢慢松开，表情逐渐发生了变化，变得严肃起来，口中溢出一声惊呼：“江谚。”

    安静昏暗的公寓里，榨汁机嗡嗡响着，纸杯里接了半杯苹果汁。他摆在桌上，看着它啃剩下的苹果梗，吃完了，再把杯子里的苹果汁喝掉。

    他走近几步，轻而易举地伸臂将它拿下来，放在了马桶盖上，盯着它看了几眼。

    苏倾有一两个月没有看见他了，心猛地跳一下，好像在死水一般的生活中骤然吃到了几颗糖。

    “够了。”江谚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发圈，低眉看了一眼，随意地说，“我捡的，你落在浴室里。”

    “你们学校的还是外面社会上的？小小年纪，我不信她父母不管……”

    周向萍最讨厌听人狡辩，撕扯过他怀里的衣服，一把甩在他脸上：“没谈恋爱这是什么？这是谁的你告诉我！”

    不知是不是快要坏了，苹果汁里带着股淡淡的酒味。

    她听到了里面高声的争执，女人的声音歇斯底里。

    高三到了。

    第二条，是一个浅浅的笑脸表情。

    自不在同一班、有了不同的课程和考试安排以后，两人碰面的次数寥寥无几。

    她痛苦孱弱地叉着腰，她生气的时候两肋发痛，小时候他一惹她生气，她就会用两只手扶着腰，胳膊像两只木桩子撑住了自己：“你转班，我给你转了，打了老师同学，我和你爸给你摆平。你呢？没满十八周岁，一天天都在干什么？谈恋爱，带女孩回家住？你真荒唐，江谚。”

    苏倾点点头。每隔一段时间不见，他都会变得更加成熟和老练，更令人心安。

    “在走廊里。”她小声提醒，在少年眼睛里看到了一点失控的侵略性。

    “撒手。”他重复了一遍，她在他眼睛里面看到了六亲不认的横气。

    “苏倾，”江谚看着前方，一反常态地又点了根烟，“明天开学，你去文科一班读吧。”

    他无意回头，她摩挲着纸面，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表情，“这是……你写的？”

    她双瞳乌黑，远远冲他微笑：“江谚，我转班去了。这一年我不打搅你，你好好加油。”

    江谚一声不吭地把地上散落的衣服重新捡起来，情绪很低落：“这就是你随便翻人东西的理由？”

    这些，没有人教过他。

    “她爸妈都没了，谈的时候烧张纸。”

    江谚哼笑一声，一把抓住了她的发圈，捋了下来，苏倾的头发散在肩膀上。她吓了一跳，可手上抱着卷子，只能挣扎着往后躲，他的手下移，揪住了她后颈的领子，把她拉到了跟前：“过来。”

    苏倾趴在座位上整理笔记。椅子腿让人轻轻碰了一下，她侧过头，江谚立在她身侧，睫毛垂着，嘴里叼着一支烟。

    苏倾在新班级当了历史课代表。临近中午放学，她从老师办公室领了试卷回来，在走廊上边走边低头点试卷。

    信息还没发出去，又来了两条短信：“谢谢你的帮助。终于可以住校了，我很开心。”

    他像平日一样有条不紊地写作业、测视力、看卷宗，台灯亮着，从未感觉到晚上的世界变得如此漫长而安静。

    高三是从这个暑假的假期开始的。苏倾在八月份搬回宿舍，住宿的集体生活过得还算顺利。

    他转身，不用言语，她就默契地跳下椅子，跟着他上了天台。

    当初来十四班有复杂的缘由，最大的理由或许是一时意气。

    周向萍扶着门框，换好了高跟鞋，脸上恢复了紧绷的神态：“江谚，你写的文件我带走作参考，这个案子很大，我们会尽快给一个结果。你也可以参与，但这个女孩，还是请求学校的帮助，好吗？”

    客厅里终于安静了，周向萍看着地上的碎片，张口结舌。

    “为什么？”

    江谚以往从不摔东西，也不朝她喊。第一次，她有点被他吓住了。

    上学期期末，十二月份，她就和吴阿姨完成了最后的交接，办全了住宿申请。可她私心拖着，一直没有办入住。

    他的指尖划过那个表情，心里漫上一股说不清楚的钝刀割肉的痛感，一下，又一下，良久他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胃在痉挛着抽痛。

    江谚往后退了一步，嘴角绷着：“撒手。”

    周向萍摊着材料，久久地看着江谚的脸——

    他走向寂静的厨房。案板，水槽干净得发空。水槽旁边静静搭着一双粉红色的塑胶手套，墙上挂着口袋上缝着小熊的围裙，调料台的角落里，放着一只落了灰的榨汁机，他顿了顿，把它拿了出来，拆开零件洗了一遍。

    上学期期末她考进了年级前五十，已经获得了转班的资格。她蓦然扭头看着他，眼底执拗，小声说：“我在十四班也可以。”

    她眼里闪烁着亮光，随便解释着：“因为早上来不及。”

    苏倾的嘴唇微微抿着，趴在栏杆上看远方，江谚知道她在考虑。

    整个暑假，苏倾都没怎么见到他。

    天热，周向萍汗流浃背，妆花了。她的打扮正统，浓得似纹上去的眉，正红色的唇，一头利落的短发，现在那张精干的脸上现了不少眼角纹。

    他抿着唇，扣上电脑。窗帘微动，风把笔记本翻到了扉页，带着丝丝红色的银杏叶，在书页上慢慢滑动。

    女孩的衣服从他脸上坠下来，他闭着的眼睛张开，周向萍一下子被他推坐在沙发上，惊得目瞪口呆：“你敢对你妈动手？”

    一件件叠好，用睡裙包裹起来，轻轻放在茶几上，语气里难掩厌恶：“你的职业素养呢，周检？”

    他高傲的眼睛里含着些促狭，“看来食堂的饭不成。”

    一道影子立在她面前，抬头，截住她的是江谚，双手揣在校服口袋里，侧眼瞧着她的马尾：“怎么不扎辫子了。”

    江谚的语气很冷，周向萍愣了愣。

    每一天都斗争着离开，可每一天他一喊她的名字，她就舍不得。

    刺耳的起床号响起，苏倾在一片刷牙声中站在水房的镜子前，辫子半天梳不起来，她胡乱地绑了个简洁的马尾，对着眼底的黑眼圈呼了口气。

    短短几分钟，给周向萍的冲击太多了。

    江谚坐在水管的老位置抽烟，头顶是晚乡日益蔚蓝的天。碧空如洗，热浪在空气中翻滚，他手里拿着苏倾买给他的那只宝蓝色火机，拇指摩挲的盖子处已经磨掉了漆。

    她咬紧下唇，背着书包，慢慢地走回电梯间，慢慢地摁了一下向下的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