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点绛唇（六）

   喜床还没撤下，帐子映红了她半边脸，明宴慢慢地脱下外袍，盯着她的脸看，苏倾把簪花拿在手里，指头玩着花瓣，衣裳穿得整整齐齐，好似在等待什么。

    外面天已大亮，大红的帷幔垂着，露出几丝蒙昧的日光，外面的鸟叫得正欢。她静静地躺着，没想好该怎么起。

    苏倾编了好半天谎话，声音很小：“……我不舒服。”

    苏倾忙说：“口味不合，卖相甚佳，不若大人把板子免了。”

    明宴垂眼：“怎么不起？”

    明宴没言语，迈脚从屋子里走出去了。

    明宴垂着眼说：“换回去。”

    她却突然出了声：“大人还要去书房吗？”

    他的神情变幻莫测，指节在桌上一叩，“笃”的一声脆响：“吃些东西。”

    明宴落了筷，苏倾发现他一顿饭压根不碰胡萝卜，轻声说：“大人不可偏食。”

    明府男女从不分席——也从来只有她一个女孩，苏倾还坐在自己的老位置，抬眼就能看见窗口的一棵葱葱的柏树。

    明宴听了一会儿她急促的呼吸声，才笑一笑：“那便免了。”

    簪花下一颗玉珠，束着短短的浅青色流苏，她摇摇头，流苏也跟着晃晃，镜中人双眸如点漆，爱抚地捋了捋鬓边两簇流苏，好像嘉奖两个乖孩子。

    苏倾有些急了，忙夹了一块进碗里，还吃了一口，他好像没看见，她在桌下拉拉他的衣角，又吃了一口。

    饭桌上缺了俞西风，倒很宽敞，苏倾面前有一道光泽透亮的红烧排骨，她像原来吃饭那样，习惯性地把荤菜换到北风面前。

    东风骂了一声，扶了扶斗笠，伸臂吱呀吱呀地闭上府门。

    他侧过眼，好像在瞧她的表情，又好像没有。

    关上柜子门舒一口气，明宴便进来了，单手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碗白粥。他把粥搁在桌上，抬眼见了苏倾，眼底一怔。

    燕成堇打掉牙齿和血吞，绝不是因为对她有多么深的感情，而是因为……王丞相未倒，明宴暂时动不得。

    苏倾默了一下，安静地把粥喝得见了底：“我想去后园转转。”

    苏倾立直了：“什么时候的事？”

    她把发髻梳上去，又想戴这一对花，取舍了半天，拆了发髻，小姑娘似的梳两个，一边戴一个。

    还是得起床。

    明宴轻轻一嗤：“出息。”

    他旋过身，目光从她的额头慢慢打量到嘴唇：“不然，睡在这里么？“

    窗外雷声咆哮，雨点急促地打着窗框，屋里有股潮气，苏倾坐在床沿上，偏过头去，一左一右地把簪花拆下来。

    他冷冷收回目光，抬脚离去，给她行个女儿家的方便。

    她不承认这桩婚，不敢承认。侥幸地祈祷在燕成堇还不知道这回事时候，能把一切拨回正轨，可那怎么可能？

    明宴不作声，下颌线绷着，睫毛在光影里动了一下。

    她把他的衣裳从柜子里抱出来，摊在床上，分门别类重新理了一遍，床上有一条雪白的帕子，她拿起来看了看，上面一点绣花也没有，不知谁拉下的，她小心地叠起来，顺手揣在怀里。

    北风食指大动，喜滋滋地拨拉米饭：“谢谢倾姐。”

    苏倾规矩地坐回床前，捡起勺子搅一搅，忽然想到什么：“大人吃过了？”

    他的手伸向食盘，明宴的睫羽微微一动，筷子敲上俞北风的指节，痛得北风表情狰狞：“说你了么？”

    内堂统共四个人吃饭，屋里极安静，这一句话出来，明宴筷子顿住，侧过头，所有人都看着她。

    苏倾发现他神色怪异，执勺的手停顿一下，抬起头，小心地舔一下唇：“大人想吃一碗吗？”

    她想了想，从他手里把白狐抱了过来，抱在怀里不撒手：“那就谢谢大人。”

    后半程吃得安静了些，北风吃得尤其矜持，苏倾低头专注地看着满桌菜肴，一片乌云游来，天色晦朔几番明灭，外头的风大了起来，花窗外的柏树枝叶抖动。

    明宴微掀眼皮：“二十大板。”

    西风远远地摆摆手：“哎，回客栈去，别等啦。”

    这日晚上下起了暴雨，空气里翻滚着土腥味，俞西风风尘仆仆地回了大司空府，身上淋得透湿，水珠从背上的剑柄上不住滑落。带着斗笠的俞东风放他进了府门，兜头一声闷雷降下，如同野兽在头顶咆哮，他怔了一下，返身又奔出门去。

    要是普通的老头儿，教养不出可提剑战三军的明宴，教养不出飞檐走壁的西风；要是个心术不正的老头，会教出个江洋大盗，占山土匪，绝不会养出一个拱卫王上的十二卫都统，也不会养出进退得宜的苏尚仪。

    他终究住了脚步。站在她面前，垂下眼俯视她的发顶，半晌，指尖轻弹一下革带上的带扣，眼里的晦涩与语气里的沉稳，竟是全然不相符的，“会卸吗？”

    苏倾眸光镇静地回视张大嘴巴看她的北风，耳根泛着红，顿了一下才说：“偏食，不好。”

    北风怔怔的，趁机夹一块排骨飞快放进嘴里，点头：“对，不好。”

    明宴逼近床前，居高临下，他的下颌微抬：“从前没见你怕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