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点绛唇（六）

    苏倾仰头看着他，说瞎话紧张得很，声音都小了：“其实是怕的。”

    明宴说：“你走后半年。”他侧眼看着墓碑，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人老了，就要死，生死寻常。”

    南国宫中，处处是王上的眼线，俞西风前脚将她带出宫门，燕成堇后脚就收到了消息，摔碎了寝殿内所有的琉璃器皿。

    明宴伸出手，还未靠近她的额头，就生硬地收了回来，他过转身：“哪不舒服，叫郎中来看看。”

    苏倾想得脑袋发涨，手指盖在温热的额头上停了一会儿，伸向帘子。

    柜子里挤出个角落来，她把自己的裙子塞进去，顺手勾了勾革带上的带纽。

    苏倾说：“就睡在这里吧。”她偏头看一眼窗外，蹙眉，声音也让雨水浸得潮湿柔软，“打雷了。”

    苏倾洗漱完毕，四下打量这间屋子，明宴的房间里新置了梳妆台，胭脂水粉都是没拆封的，桌上摆了几朵浅粉的簪花，重叠花瓣随风微微颤动着，空荡荡的房间，刹那间显了春意。

    明宴转过身，瞥见那一截霜雪凝成的皓腕，再向上，没入宽大的袖口。

    作少女打扮，却戴了他的花，这怎么说？

    西风也远远地扯着嗓子吼：“荆大姐还在客栈呐——”

    苏倾竟然又平平地躺下了。睁着的一双杏眼看向帐子顶，黑眼珠间或转一转，像是不安，两手绞着放在小腹上，绣金凤的裙摆层层叠叠堆砌着，揉得皱巴巴，好像睡在盛开的花盏里。

    语气还是轻得像风吹浮雪，只有他自己听得见里面的干和涩。

    外间的丫头送来新罗裙，时下最兴地四五个样子，让她挑选。苏倾选了一件藕荷色，觉得其他的也不错，多看了两眼，丫头马上乖觉地说：“全都给夫人留下。”

    还没碰到，帘子先被人掀开。明宴的身影背着光，一圈耀眼的金边，刺得她眯了一下眼，四目相对，他拉帘子的动作一顿，她的手也停一下，飞快地缩了回去。

    明宴把目光移开，冷淡地说：“不吃。”

    明宴怔了一下，脸上的神情幽微复杂，苏倾的脸颊亲昵地蹭蹭狐狸的耳朵，抱着白狐慢慢走远了，见他没跟上来，还回过头来，一双眼睛坦然地看看他。

    其实苏倾早醒了，睁着眼睛盯着帐子顶看。

    这么多年一点儿没变，这么坐着，就好像她从来没离开过明府一样。

    苏倾一下得了五件罗裙，抱着衣服放进柜子里，木头柜子里放满明宴的官服和私服，扑面而来的干燥的松木味，混合着他身上的沉水香。

    北风的动作马上停滞了，半天，慢慢地舔掉唇上的一粒米，巴巴地看他一眼：“噢。”

    正值炎热夏季，后园树木茂盛如云，蝉鸣如雷，槐树下散落铜钱般的光点，笼罩着老头的墓碑。苏倾在碑前拜了一拜，撩摆要跪，明宴抓住了她的手臂，拦住了她：“地上脏。”

    俞南风的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表情绷得严肃至极：“是。”

    ——为什么不闹着回宫？难道她也知道这夫妻做不得真，当他在跟她戏耍？

    苏倾直到吃饭还搂着狐狸不放，这白狐活泼，左顾右盼，耳朵抖抖，尖尖的嘴拱弄着她的襟口，苏倾面颊微红，把它抱远了些，明宴倾了身，沉着脸从她怀里把这畜生拎出来，丢给了南风。

    被褥都是新的，绸面顺滑，贴在手背上凉凉的，宽敞的喜床上只躺着她一个，吉服没有脱，身下压着五色同心花果硌人，她伸手摸出两个桂圆，放在鼻尖下闻了闻，粗粝的果皮，一股带着涩的清香。

    一团白毛狐狸在草地上打滚儿，滚到他腿边，用脑袋拱他的靴子，他弯腰把它拎起来：“当年府里猎得只白狐，你巴巴地想要，但那是上供于王上的，我没留。”

    明宴扫她一眼，半晌，“嗯”一声。她点了一下头，一勺一勺慢慢舀着，一天没吃什么东西，胃里空得很，禁不住越吃越快，可入口才发觉白粥不是白粥，里面有熬化的芋头，还放了糖，甜香四溢，她舍不得吃太快，又放慢了速度。

    东风从门口跳出来，扯着嗓子吼：“回客栈干嘛——”

    东风大喊：“你去哪儿啊？”

    明宴就坐在她身边，手轻轻撑着膝盖，默然看着她，又似在出神。少女乌发间那两朵像漩涡，玉珠下短短的流苏晃动，些许浅青色的丝缕挂在鬓边，勾魂夺魄。

    苏倾窸窸窣窣地坐起来了，拥着被子，坐得很利落，安了一下从发间脱出的金钗，鸦翅样的睫毛垂着，耳根带着可疑的红：“我要换衣裳。”

    苏倾记得原身是怎么滴水不漏地拒绝：“贪恋王室贡品，是我不懂事。”

    这个老头是先帝太傅，早就渔樵山林，却放不下庙堂间事，一颗心终究是向着南国的皇室。这几个小孩，都是他给南国添的薪火。明宴云淡风轻地拂去一片落在碑上的叶：“操心太多，难怪夭寿。”

    王上迟早发难，只是早晚问题。上一世她人在局中，高估了自己在燕成堇心中的地位。

    苏倾默了片刻，急忙伸手将两盘掉了个个儿，征询地瞧他一眼，明宴不看她，耐心地挑着鱼刺：“这道菜做得不合口味，问清谁做的，赏三十大板。”

    一只手飞快地伸出来，揪住他的袍角：“不用了。”

    小世界里，原身一早起来脱下了喜服，换回少女装扮，无论明宴怎么反应，都冷着脸，逼着他放她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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