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雀登枝（十五）

时搞不清楚他是听进去了，还是仍在游神。

    叶芩垂下眼睫：“林先生什么时候能到？”

    “迎、迎谁？”

    贾三愣了一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这……林先生能答应吗？”

    苏倾捏着伞，不知他搞什么，把伞往柜子旁一搁，跨过了苏煜，连夜把自己和二丫的东西打包收好，运出了门口。

    她的脊背笔直，声音也平静：“你的金屋，我受不起。”

    纷纷光晕晃动着，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手在哆嗦，拿不住烛台了，暗淡烛光下苏倾的脸色发红，领子上的一颗扣儿也开了，露出一点雪白的肌肤，苏太太不禁想到了更可怕的事情，嘴唇哆嗦起来：“你……打哪儿要烟去了？”

    苏倾手底下算盘珠子一拨，噼啪一声脆响，第一次在他说话时打断了他，头也不抬地说：“不到他那儿去。”

    杨老头仔细瞅她两眼，见苏倾两颊稍鼓，脸色泛红，眼睛里两汪亮亮的水光，定定地盯着算盘珠子，不是羞的，竟然好像是急了恼了，不由得大感惊奇。

    “哐哐哐——”忽然一阵剧烈的敲门声，半晌没人去应，门“哐啷”一声让人踹开了，两个穿笔挺军装的兵径直走进来，如入无人之境，一个手里横着她那把伞，活像托着杆军旗：“苏小姐，您的伞忘了。”

    苏倾走得很快，但好像没怎么看路，好几脚生生踩进小镜子里，碎成一地银光。

    杨老头开了首饰铺的锁，上到二楼来，吓了一跳，苏倾和衣趴在柜台上睡着，地上还有一席地铺，躺着一只淌口水打呼的二丫。

    他收买人心，从来不用利诱，就像调.教贾三那样，惯于把人逼到死胡同里，逼得求死不能，再扔出一条生路。

    这个夜晚似乎无限漫长，雨后云开雾散，月亮照着地上闪亮的水洼，仿若一面面小镜子。

    他原模原样地坐在沙发上，膝上摊着之前那本书。

    “贾三，”楼上的人扬声唤，语气好像沉甸甸一朵乌云，“去，给苏小姐拿烟。”

    他忧心地揣摩着叶芩的表情，生怕在上面找到一丝儿女情长。

    她不由得加快脚步。

    偏偏心里有个苏倾，他才战无不胜。

    做完，二人后退两步，动作一致地转身走了，硬邦邦的皮靴，踩的那地板哐啷直响，仿若两个上了发条的机械玩偶。

    贾三一面哄他，一面侧身下楼梯，点了两个人去送苏倾，等他急着赶回来的时候，叶芩竟已经自己熬过去了。

    她觉得叶芩简直胡闹，不由得更生气了，冷冷地看着那个打头儿的兵，不知怎么的就说出了一句气话：“我不坐车，让他拿八抬大轿来抬我。”

    苏太太直愣愣地看着这两个人，双眼通红，脸白如纸，一时竟连反应也没有了。

    叶芩锐利的目光骤然扫过来，他以为自己要挨骂了，可是没有。

    贾三的身形一顿：“啊？”

    苏太太追到门口，好半天才说出了一句话，几乎是冲着她的背影喊出来的：“你不要以为那军阀是真心对你好，都是豺狼虎豹。现在贪恋你容貌，往后有你哭的那一天！“

    叶芩沉默，眯眼听着屋里的喧闹声，静静地抽烟，眼里好像有些迷离的醉意。

    贾三知道，人在杀戮和死亡里绷得久了，就得疏通，骤然找到了发泄口，大伙儿都疯了，不在窑子里快活上一天一夜不算完。里面是划拳声，摇骰子声，□□的娇笑声，热热闹闹的红房子外面，唯有叶芩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吹风。

    杨老头抽了杆烟思考这事儿，说：“要不我先支你一年银子，你看看哪儿有房子，先找找？”

    这一次，没有哭，没有笑，什么表情也没有，就像是普通陌路人。她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一句话也没留，就这样走远了。

    古往今来多少年，每逢乱世，必出豪杰，躲起来一辈子安逸，迎上去才是纵横天下的真男儿。

    这不是奴隶主，这是将军。

    苏太太张了张口，如遭雷劈，她万万没想到，苏煜竟染了这害人的东西，她见过抽大烟的人，不是抽成了皮包骨，就是抽成了活死人。

    坐着的叶芩忽然出声：“送到家了？”

    苏太太差点昏过去，仿佛这一辈子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没有了，她扑过来揪住苏倾的领子，噙着眼泪盯着她：“你……你……你拿什么换了？”

    叶芩低头一瞧，正看见苏倾柔软的发顶，她一猫腰，敏捷地从他伸出的手臂底下钻了出去，从他身边过去的瞬间，他竟看到她眼底亮晶晶的一点光。

    这一次他先立直身子，乖觉地报告：“让人跟着送回去了。”

    “全天下都知道我要娶林小姐。”他顿了一下，目光又游离开，半晌，凝成了两道冷箭似的光，“好好‘照看’林先生，做两手准备。”

    *

    苏倾骨子里仅剩这么一点上辈子的娇气，苏太太家受了委屈，找谁去说？山不就我，我就山去。

    两个大姑娘，不能总夜夜睡在店里，总要有个栖身之所。

    “苏小姐，这、这……”

    为着这一片狼藉，首饰铺开门都比往常晚一个时辰。

    他从不睡女人，也不同他们一起失态，自持到可怕。

    别说她不答应，他就是真心实意娶她当姨太太，还能比夫人早过门，压人家一头？

    叶芩用一年时间练习走路，手肘膝盖皮都掉了几层，从那以后，真似脱胎换骨，凤凰涅槃。

    他坐到叶芩身边，好奇地问他：“少爷，您还想苏小姐？”

    苏倾说：“这两日没处可去，占了您的地方，对不起。”

    她觉得苏倾的话就像一把铡刀落下，她也跟着一道，就劈成两半了。

    “少爷？”他赶忙凑过去，许久没有这样叫，一时还挺亲切，赫然发觉叶芩额头上的冷汗把头发都浸湿了，露出的嘴唇发白，一看就是头痛的厉害。贾三赶紧往楼下跑，“我去给您拿药。”

    他觉得有点不值当：“那苏小姐也想着你吗？”

    辫子也要梳梳好，不能让人看出来她委屈，谁知道在他那里，还有更大的委屈。

    此时此刻，这座灰房子里不过才安定下七天，诸事烦扰，忙起来没完，又再度因为苏倾，要紧关头，枝节横生。

    苏倾静静看着她：“将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