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雀登枝（十六）

    一直默着的带头的那个兵嘶了一声，跳起来给他们后脑勺儿一人来了一下。

    她漆黑眼睛望着眼前一片的红，心想，叶芩竟真能胡闹成这样。

    坐在轿子里，她手心汗湿地想，有什么不敢的。

    “我看是人把她捧得太高，忘了自己是谁。”

    几个人马上笑得越发没边了：“长得漂亮还烈，难怪将军看不上别的庸脂俗粉。”

    声音洪亮，后半句话几乎引得空气震颤，他们又哄笑起来，笑得像一片雷，四周议论的声音更巨大了。

    外头看热闹的人都远远地跟着轿子走，不敢靠近，大红花轿前面两排高头大马开道，年轻的小伙子们穿军装，长靴踩着马蹬，气派威武，个个脸上喜气洋洋，有一个人一眼看到了在窗边往下望的苏倾，还未靠近就扯着嗓子喊起来：“新娘子下阁楼哎！”

    “肯定后悔死了。隔壁水儿跟她同岁，孩子都抱上了，再这么熬几年，熬成老姑娘，她可不得恨死自己，以后见到轿子就要哭鼻子！”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边，往楼下看，“唉，我刚才就该替你拦着。”苏倾不作声。杨老头恨道：“这事传开了，以后谁敢提亲？”

    苏倾眼睫下的黑眼睛里闪烁着一点光，好像恼了，又好像想笑。怎么，她不愿意，他还准备把她绑回去不成。

    待听到下属磕磕绊绊报出“八抬大轿”一说，他摆弄窗帘的手顿了一顿。

    镜子里叶芩眼睫微垂，冷淡的容颜异常专注，与当年他用钢笔整理她发丝的神情如出一辙。

    苏倾的耳朵和脖颈即刻晕开一片红，她胡乱从他手里夺过了耳坠自己戴，夺得太急，尖勾把那雪珠似的耳垂扎了个红红的印子，叶芩马上收了手。

    随后她们听见一阵唢呐礼乐，前前后后好多人的脑袋，簇拥着一个红缨缨顶，慢悠悠地、摇摇晃晃地从围墙后面游过去了，苏太太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哆嗦着嘴唇说：“……花轿，这是花轿啊。”

    苏倾戴了好久才把耳坠扎进去，垂眸“嗯”了一声。

    苏倾抬起眼来，那双眼睛安静，含着让人不忍苛责的天真疑惑，好半天才用细细的声音问：“人为什么非得嫁人？”

    苏倾顿了一下，回头轻轻说：“我有腿走路，干嘛坐轿。”

    *

    “苏倾真有本事，哑巴将军拿洋车接她，她都不肯嫁，要人家拿八抬大轿抬。”

    烫头，苏倾已经见怪不怪，任她们摆弄她柔顺的长发。女仆们训练有素，并不像从前那些嬷嬷边拾掇她边调笑，她们说话轻声细语，弄得她连呼吸也跟着放轻：“屋里有个铃，您有需要就按铃。”

    轿子落了地。前面骑马开道的还是那天那几个兵，手撒了缰绳抵在嘴边，扯着嗓子喊：“苏小姐，八抬大轿接你来了，你数数，够不够八个人抬！”

    她迟迟不动，急的贾三从轿子后边出来，马儿迈着小碎步走到她跟前，他从马上翻身下来，冲着她无赖地笑：“苏小姐，说话算话，将军敢拿八抬大轿抬你，你不敢上轿？”

    苏太太也迈着一双小脚出来看，刚好碰上隔壁翠兰，二人仇人相见，嗤笑一声，都把头扭向一边。

    贾三站在侧边，伸长脖子，熟练地察言观色。

    她坐在妆台上那面又大又清楚的镜子前出神，好半天才意识到女仆们不知何时都退出去了，背后一股极淡的烟草味道。

    苏倾这样白，暗红色的旗袍是托着她的花瓣，露出的手臂和脖颈像是质地绵密的奶霜。

    旁边人纷纷拉扯她手臂，嫌她看热闹不嫌事大，当面往人心上插刀。

    十来个人排成两排，顶着灿烂的太阳往回走，身上配饰闪光，引人侧目，又不敢大方地看。

    “真漂亮，哎，说不来，我也只看了一眼，没敢多看……”

    她的手撑着往后挪了挪位置，忽然摸到什么，拿起来一看，座塌上放着一条绳子，绳子头上也绑一串红绸，好像也要沾点喜气似的。

    镜子里他的手指捻起她的耳垂，摇摇晃晃的珍珠耳坠在他指尖颤抖，拉出一道道炫白，她同时也敏锐地感觉到，他微凉的手指触碰到了她。

    人都从屋里跑出来看，尤其是刚逃难来的外乡人，女人都吱吱哇哇乱叫着跑出院子，还以为旻镇也让人拿炮给轰了。

    叶芩又默了片刻：“往后睡这里，睡得习惯？”

    那群兵缄了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拿不定主意，眉来眼去了一阵，一窝蜂地又通通地下楼去了，首饰铺二楼的气氛这才轻松起来。二丫羡慕地咂咂嘴：“八抬大轿。”

    旻镇人没想到的是，隔天震天的鞭炮声打破了宁静的午后。

    叶芩似乎有些着恼，但六年后的他收敛锋芒，不形于色的时候多些，他轻声道：“那先习惯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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