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雀登枝（十二）

沉入梦境。

    最后几枚栗子滚落开去，那只牛皮纸袋终于见了底，她忽然摸到翘起来的什么东西，拿出来一看，一叠折好的小块红纸，展开来好大一张。

    也许是因为苏倾从来不哭，从来懂事，总是笑着，所以她才总不注意她，从不珍惜她。

    栀子花浓艳的香味在热浪中四溢，六月也只剩个尾巴尖。杨老头一有时间，就从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串璎珞，拿着个放大镜对着光看。

    可没想到，先熬不住的是他们母子俩。

    晚上，二丫与苏倾挤在一张小床上睡，苏倾躺在侧边，二丫热乎乎的身体总是贴过来，环抱着她的腰，让她想起留在家里那只黏人的黄狗。

    他不知道每天浑浑噩噩地上学有什么用，但他更不想回家，自苏倾走以后，他怕看到他妈那张歇斯底里的脸。

    苏倾乌黑的眼底沁有笑意：“是你的意思，还是叶芩的意思？”

    苏倾心里一紧，可这一切，距离旻镇这个平静的下午似乎极其遥远，杨老头尚在事不关己地晃脑袋：“皇帝换了，这天恐怕要变。”

    苏煜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挑过水、砍过柴，不是磨破了肩膀，就是磨破了手。他不禁想，往常总见苏倾担水担得很轻巧，原来装满的水桶一点也不轻。

    夕阳的余热透过玻璃窗漫进来，女孩的皓腕上落了一层金黄颜色。杨老头借着光哗啦哗啦地翻报纸，忽地把报纸扭过来，点一点：“你不是识字吗？喏。”

    镇子小，坏事传千里。她不抬头都有人说三道四，要是脸皮厚些，恐影响铺子里的生意。

    他说：不许给别人，也不许给狗。

    可是夜里，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屋里空无一人的静，只剩下老屋渗下的水滴答滴答，她又不禁想起了苏倾。

    从仰视变成俯视以后，眼前的人也跟着变了，从前他最不耐烦的她的莞尔一笑，都仿佛含了从未见过的柔媚滋味。

    小木屋顶上有道梁，下面拴着锁链，可以悬着锅在火坑里烧，这方法是她上一辈子在小画册里面看到的，当时她娘说，老祖宗就是这么做饭的。

    杨老头不敢再磕了，放下烟斗逗她：“苏老板，做生意有意思不？”

    那她是怎么担的？

    苏倾跪在地上，用那一双写秀气小楷的手，在半人长的大幅黄纸上挥毫写大字，一跪就是几个时辰，把“吉祥如意”攒成个四四方方的块，像一枚板正的印章。

    二丫像被捉住的犯人一样挣扎：“为什么呀？”

    苏倾这个人这样外柔内刚，她果然不肯再寄人篱下。

    一点风从细缝里渗进来，吹动了红纸的边角，窸窣的响，仿佛有人附在她耳边说话，语气冷冽似冰。

    风把黄纸吹得贴在屋檐上，上面的大字显眼，马上就引得地上的人们仰头观望，一抬头，看到窗口飞快地缩进去一个姑娘。

    有时她看着这张与故去丈夫越来越相似的脸，会感到一阵陌生。

    劈柴做饭洗衣都担在她一个人身上，顿顿饭食不知味，二丫胖了，苏倾却显见地瘦了，下巴越发削尖，人好像风一吹就要倒。

    一滴冷泪，横着跨过眼角，让枕巾无声地吸收了。

    苏倾把手伸进纸袋内去摸，淡道：“哪有那么容易找到。”

    红艳艳的纸上写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乍一看好多年月日，那笔迹刚硬恣意，一字见心。

    苏倾握着她的手，笑起来眼里含着两汪盈盈的光：“多谢你了，祝你一路顺风。”

    更可恶的是，苏倾对她说话的语气柔和一如往昔：“苏煜已经长大了，何必为难自己？”

    二当家的抬起小脸看看他，不知道听没听见他说话，忽地伸过抹布，仔细地把他磕出来的烟丝抹了去。

    这乱世年间，多的是孤独亡魂，散落游子。

    苏倾从小乖巧听话，从来不哭不闹，谁哄她，连好吃的都不用给，只叫她一声“倾儿”，她就冲人甜甜地笑。

    苏倾坐在一旁支着手剥栗子，剥得很专注，阳光落在她发顶上，暖融融的一环金色。

    失了苏倾的苏太太这些年过的算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个人在家里从早忙到夜里，腰酸腿疼，有时连饭都做不动。

    杨老头惋惜似的摇头：“做生意呐，脸皮薄，吃不着，你这样的，这辈子就只能当个二当家的。”

    她拢拢凌乱的头发，拍了拍干燥的脸，准备再去挑水的时候，发现水缸已让人填满了。

    跳动的火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让人有种错觉，好像她内里的魂魄也正在燃烧着一样。

    苏倾抬起头来看了她一会儿，垂下眼，忽然笑道：“三小姐快上高中了吧。”

    第一批长命锁三日内售空，人们的步子来来去去，只和杨老头说话，不理苏倾，充其量打量她几眼，窃窃私语一阵。

    旻镇人穷，但不会短了小孩诞生时的礼物。天气暖和起来，出生的孩子也变多，杨老头没有再进玉石手钏，先打了一批新锁。

    “做？”他横了小姑娘一眼，“这不是做的，是上头传下来的。”

    三小姐在午饭时间找到了小木屋。当时铁锅里炖着土豆，一股股呛人的烟从柴火堆里涌出来，马上填满了屋子，苏倾被呛得咳嗽，一会儿蹲下扇风，一会儿忙不迭地看着锅。

    杨老头抽着旱烟，看着苏倾不仅写，还能画，锁子上的莲藕、金鱼、小蝙蝠，她看一遍就能描在纸上，将那张巨大的纸勾得满满当当，再从二层窗口悬出去，在窗台上压两块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