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雀登枝（十三）

    回去的第一日，苏太太喜极而泣，拄着一双小脚忙不迭地做了一桌子饭，可是饭冷了也没人来吃。

    这几年，苏倾从不骛远，只看眼下，走得慢，却踏实稳当，总在向上。

    杨老头呵呵一声冷笑：“谁能打到咱们旻镇来？”

    那把冷冰冰的铁锁如同一盆水，浇灭了他心里所有的热情，他垂头丧气地回家去了。

    苏倾半个身子悬在楼梯上面：“哑巴将军，他姓什么？”

    旻镇人对此见怪不怪，反正神仙打架，再怎么打也打不到这里来。

    小木屋外锅灶还在，苏倾给二丫把饭做好，吃完才回苏家老屋去睡。

    逃难的一来，就说明天下又大乱了。天下似乎安定不长久，十几年前的苏倾和苏太太也是这么逃到旻镇的。只不过那时是躲白莲教，现在是躲军阀。

    平京人海茫茫，叶芩竟然再无消息。

    苏倾觉得苏煜变了许多，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懂事了。

    灶膛里的火冒着红光，二丫歪着头看锅，她现在会烧水了。

    苏倾的算盘已经打得很熟练，削葱似的指尖将那算盘珠子噼啪拨弄着，有很多人喜欢看她打算盘，一看就是一刻钟。

    苏倾的背影僵了一下，甚至没有抬头看他，只是侧过身子说：“你们好好过吧，我以后不来了。”

    这么想着，心底一片怅然，想他从前真是个蠢蛋，竟然目不识珠。

    苏倾见她没事，稍松一口气，把她拉起来，眼前乱冒金星：“房子怎么着了？”

    “小苏，”杨老头抽着旱烟，眯起眼，“我有没有说过，你这辈子只能做个二当家的？”

    苏倾挡好了门，脱了棉袄轻轻说：“睡吧。”

    苏倾也破天荒地坐在桌前，冷淡地看着他：“外头乱，往后别乱跑了。”

    他在东江玩得正高兴，就让一梭子枪给打回了旻镇，原来全国已经狼烟四起，带着兵的将军们逐鹿中原。

    “您别不信。”女人边咚咚地下楼边恨恨地说，“哑巴将军正同别人争你们这块风水宝地，争不到手，仔细他毁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一头扎进林子里，跑回到小木屋前。

    有女人穿牡丹花纹、紫罗兰色的旗袍，领子上戴着貉子毛围脖，男人们好些穿着灰色黑色的西装，手里夹着公文包，只是他们灰头土脸，好像是土坑里爬出来的，马叫得声嘶力竭，混杂着小孩子清脆的哭喊。

    那道纤细的背影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月色下的这场景，好像有什么魔力一般掼进他的脑袋。

    女人远远地喊：“谁知道他叫什么，但是他丈人我识得，是原来平京政府里的林夔，他二人把持军政好些日子，小将军年纪轻轻拥兵百万，平日不说话，开口便杀人，人才叫哑巴。呵，我看活阎王还差不多……”

    不过，虽然中间出了错漏，让她与家里决裂，可是这些年来苏倾一直不嫁，是不是表明对这个家里，对他还有几丝情分？

    旻镇人都笑平京人折腾，可谁都没能预见冰层下的危机。

    “姐，那你也别去首饰铺了呗，咱们都家好好待着。”

    苏太太老了许多，背也驼了，头发也灰白，打水时镜子样的湖面上倒映出一张老妪的脸，她闭着眼不敢看。她什么簪子都不戴了，可是手腕上还留着两个孩子给她挑的那只银镯子，起锈了都不肯摘。

    “哪来的地方。”苏倾紧握着抽泣着的二丫的手，“我不能跟她分开。”

    林老头见苏倾的嘴唇都泛白，忙问：“小苏，你怎么了？”

    *

    二丫看着苏倾把一张桌子吃力地挪到门边，披着衣服起身：“为什么每天都要挪桌子呀？”

    小木屋的门半开着，苏煜宿醉的脑子昏沉沉的，却格外兴奋。他忽地想起昨天夜里，他心里闷得慌，同几个狐朋狗友勾肩搭背去喝酒。

    等苏煜回到家，看到母亲的脸色，才知道事情八成是真的。

    那间林中木屋现在很像回事，苏倾在不远的隐蔽处垒了个结实的灶台。肚子里有了油水以后，两个姑娘的脸色白里透红，极其好看。

    她们在大路上碰见了苏煜，苏煜听说二丫的房子给烧了，显得很关心：“那你们以后住在哪里？”

    她闻言停下手，抬起头，目光里有些疑问，却仍是柔和地答：“说过了。”

    苏煜赶忙接过她手上包裹：“姐，我都长这么大了，家里的活交给我就好。”

    苏倾时年已满二十岁，犹如鲜花盛放，掩不住、遮不掉的华光，有大胆的人，敢在铺子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剩下的钱给木屋换了新的被褥，又在林子里打了口井，教二丫在井里打水，匀了她肩上的担子。

    苏倾抬头看着他，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那间屋里摆放着层层的祖宗排位，个简陋的祠堂，正是她和苏太太最后决裂的地方。

    越靠越近，热浪扑面，木屋已经淹没在火光里看不见形了，烧得变形的梁柱像蜡一样焦化跌落，四周亮着红彤彤的光，二丫蹲在门口嚎啕大哭，脸上一道一道的黑灰。

    苏煜这年高考落第，外面的学府没有一个肯要他。他不敢回家去面对苏太太，就卷了家里的钱，浑浑噩噩地随着几个好友去了东江，让人哄着抽了一种新烟，那叫一个筋骨舒适，快活赛神仙。

    总统变作皇帝只两个多月，刚建好的新王朝掀翻了。总统唁电到来的那一天，苟延残喘的叶老爷也直挺挺地去了。

    林夔，她怎么不记得呢，这字难写，当时她一下就记住了。

    外面的风言风语传说，新政府要解散了，新总统不做总统，想当皇帝。

    说完起身出门去，倒好像脾气比原来大了。那藏在宽松衣服底下的腰线，看得他心头发痒。

    混战爆发时，苏倾正在首饰铺里打算盘，忽然楼下一阵嘈杂，从二楼往下去，楼下人头攒动，好些旻镇见不到的鲜艳的衣裳。

    她也不可能在再在苏太太旁边打地铺。

    苏煜竟然肯把那件屋子让出来。

    数日不见苏倾，他的眼光在她那黑眼睛、长睫毛上走了一遭，竟然是越看越舍不得移开。

    因为她见了他全乎个地回家来了，不怪他考不上学，也不怪他带着钱去玩，抱着他一阵哭。

    他随着逃难的人回到家，忽然发觉这座生他养他的镇子似乎变了个模样，连店铺外头都安安静静的，别人见他大喇喇走在街上，赶紧过来拉他：“别这么大摇大摆的，快回家去吧。”

    那是林小姐的爹啊。

    她有时候恨苏倾，有时候后悔，这两年来，后悔的时候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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