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雀登枝（十二）

    苏倾的眼睛还落在栗子上，问的有些漫不经心：“您知道这是谁做的吗？”

    “小苏，知道什么是璎珞吗？妙法华莲，无量光明。骨头是金，缀下来的是珍珠翡翠，玛瑙水晶，这串小兔都是羊脂玉，一点杂质也没有。”

    “这可是好东西呀。”

    杨记首饰铺的第一笔生意，是小孩子的长命锁。

    杨老头笑：“你这是给我悬了块招牌。”

    见苏倾不作声，就没甚意思的放下手：“那好吧，神仙是不能摸的。”

    这一两年里，苏煜个头蹿得极猛，他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忽然发觉自己比苏倾高出许多。

    苏倾低头一看，巨大铅字向下排列，仿佛一个个黑色的骷髅头：总统换选，建立仅一年的平京新政府，再度陷入混乱。

    苏太太这回硬气，谁都不肯求，她觉得苏倾离了家在外风餐露宿，一定熬不了多久，等她熬不住了就会求着她让她回家，到时候她再把这笔账好好跟她算一算。

    苏倾从家里跑出来，油都没有，从没想过有一日会按老祖宗的办法做饭，却连饭也做不熟。

    可让他失望的是，苏倾见了他，并没有多热情，也不提回去的事，只是嘱咐他好好念书，她神色愈淡，他心里愈不是滋味。

    *

    这一年，苏煜从初中升至高中，三小姐去了英国，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主心骨，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她站住了脚，喘着粗气回头一看，竟然是许久未见的苏倾。

    苏倾搁下首饰架子笑了笑，没作声。

    二丫喜欢很苏倾，自她来以后，屋里每一天都干干净净香喷喷。还有，二丫搂着苏倾的时候，才认识了什么是腰，原来人长得不是一个筒，是中间细、两头宽、有凸有凹的，她喜欢搂着苏倾那凹的部分，把自己舒服地嵌进去，苏倾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味，是要把鼻子贴在她脖子上用力闻才闻得到的。

    眼泪顺着她新增的皱纹弯曲下沿，凭什么呢，凭什么苏倾一走，她的家也跟着散了，这白眼狼究竟算什么东西？

    苏太太气得眼睛都红了，扁担一甩，小小的身板担着两只空桶往回走：“不用你管。”

    可她的手总是好奇地乱动，像一条扭来扭去的小蛇，苏倾在黑暗里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睁大眼睛，轻轻道：“哎，这里不能摸。”

    她镶嵌在鱼尾纹和泪沟中的眼睛，目光如刀地打量苏倾：她也瘦了许多，脸只剩巴掌大，可年轻人毕竟年轻，眼睛里还有两团星火似的神气，还是老的更憔悴些。

    三小姐扒拉开纵横的树枝，从树林深一脚浅一脚度走的时候，呆呆地回想着苏倾吃力系上下照看铁锅的画面。

    三小姐心里一惊，赶紧说：“……那自然是我的意思了。”

    算起来，她们两个没打过几次照面，却好像很熟了一样。

    “簪缨世家，非富即贵。”他看看那串闪烁着五颜六色光芒的璎珞，觉得可惜，“就不上京去找找？”

    苏煜越长大越无法无天，高中里有好几个留洋回来的公子哥，每次考试，都同他一起吊车尾，一来二去，几个人混到了一处，他们带着他出入百乐门，潇洒玩乐，抽烟，喝酒，赌牌，回来的日子少极，张口就是要钱。

    以往他总觉得姐姐是狼狈土气的大人，头一回觉得她是这样精致的，好像手心上捧着的日本产的人偶娃娃。

    第二天早晨，苏太太起得晚了一些，眼泡也肿了。

    苏倾正在擦首饰架子，闻言只是“嗯”了一声，她做事的时候很专心，一双宝珠似的眼睛里好像只剩下了眼前的活计，像是狐狸类俊俏灵光的动物，竟让小玩意迷了心窍，有种单纯的娇憨之趣。

    她从苏家逃出来，苏太太当晚就气病了，街坊邻居听说她在首饰铺，都来劝她回去，她不要家，就是大逆不道，翠兰家里还请了跳大神的，要给她驱邪，让杨老头关店赶了出去，临走前还咒她嫁不出去。

    杨老头看了夭寿，皱着眉拿烟杆敲敲柜子：“祖宗，歇歇吧。你是咱们这儿二当家的，谁支使你了吗？”

    三小姐四下看看，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天，这里能住人吗？”

    她展着那张红纸呆了一呆，杨老头恰走到她身后，背着手把头伸过来看：“呦，谁给你写的求亲聘书。”

    他到首饰铺里找过苏倾几次，她趴在柜台上专注地学打算盘，暖色的日光落在她鼻梁和睫毛上，小巧的嘴唇抿着，脸蛋如浮雪，他一时间竟然看得呆住了。

    她还不知道如今这局面，都是因为自己一句话，此刻一把握住苏倾的手：“走吧，去我家里住。”

    小木屋不防潮，被子上似乎一拧就能拧出水，夜晚又湿又冷，所以苏倾默许二丫搂着她，还伸手给她露出的后背盖紧被子。

    三小姐怔怔地盯着她看：“我下个月就去英国念书了。”她马上接道，“但没关系，我家里人都是顶顶海纳百川的，他们一定喜欢你。”

    苏倾在白日里沉默，等客人走了，她手里不是拿着块抹布，就是捏着鸡毛掸子，上上下下地洒扫，把柜子擦得纤尘不染。

    她一个人担着桶，扁担压弯了她的腰，迈着那双小脚艰难地下峡谷里打水的时候，脚一滑，险些从石头上跌下去，幸好有一只手稳稳地扶了她一把，才让她免于落水。

    她丈夫苏鸿病死前的那年春天，他拿竹签子做骨儿，说要给女儿做个风筝玩，苏倾当时不足五岁，就能娴熟地抱着襁褓里的弟弟，安安静静地站在院里看，可那双乌黑的眼睛里，分明怀揣着兴奋和希冀。

    苏倾有点想笑，可她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几乎立即沉入梦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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