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晒着他们常坐的那块石头,石头上偶尔有只小甲虫爬过,针样细的腿总是打滑,只好张开翅膀飞走了。
杨老头又把墨镜摘下来,擦上面的水,有意哼笑:“答应了做我的忘年交,我不找你,你就再不来找我。”
苏倾却忽地抬头:“您先上去,等我一会儿。”她连扁担和水桶都没拿,就这样赶着冒着雨跑了回去,远远看着,没入雨帘子的影子小小的。
苏太太的眼睛格外的亮,亮得烧人,好像一头气得发抖的雌豹子。
苏倾面色苍白地走到门口,水顺着辫子哒哒地滴下去,听了这一声,忽而折回去,将剩下的一桶水提起来,照着苏太太的脸泼了过去。她不习惯这举止,动作笨拙,多数泼在了外头。
她怀疑苏倾从来没变过,芯子里还是个木讷没开窍的石姑娘,真是苏太太搞鬼说她坏话。
烟雾袅袅地上升,杨老头默了一会儿,笑出了声。
苏倾看见他眼圈发红,没逗他说话,刚转过身,怀里冷不丁被塞了一大包东西,她下意识伸手托住,沉甸甸的,是那个牛皮纸袋,一股带着热气的香甜冲上鼻尖。
苏倾一板一眼地说:“要是您答应,往后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生意不好,先生不必给我结工钱;生意若好,该给我的分成,先生一定算得清楚。”
原来这位苏小姐,这才算露了锋。
辫子被人狠狠扯着,手臂被拖着,跌跌撞撞地拽进了屋里。
苏倾立即跪下去了,照着脊梁骨去的棍子“咻”地滚了个空,险些把苏太太带倒,她又把棍子抡起来,忽然听得跪着的苏倾对着祖宗牌位开了口,红光冥冥映着她凝脂似的脸:“谢苏家十三年养育之恩。”
黑伞把她的脑袋也盖住,苏倾仰头一看,看到一把花白胡子,杨老头圆圆的黑墨镜上溅上了细细的水珠。
苏太太的门让人敲响了,敲门的节奏像啄木鸟似的清脆。苏太太打开门:“你找谁呀?”
三小姐不知道为什么叶芩让她一定找苏倾当面说,可他既然嘱咐了,她也不敢违背。
雨水打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她伸手推了门,刚准备把扁担放下,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扯进了屋里,随后,扁担被人晃了一下,一桶水劈头盖脸、从头到尾地将她浇了个透湿。
苏倾自己写契,写的竟还是伙资契约,他那手指点点她那钱袋子,语气不经意间放沉:“这么点钱,还想跟我合伙做生意?知道我这铺子值多少钱吗?”
杨老头柔和道:“铺子里要人帮忙,识得几个字就行,不用会算术。”
苏倾去挑水时,翠兰正倚在门前嗑瓜子,意味深长地看她:“那叶家少爷还不是走了呀?”
不多时,苏倾跑回来,怀里的两袋沉甸甸的东西“哗啦”堆在柜台上,她还拿了一页沾湿打了卷的纸,垂下浓密的睫毛,快速铺开,趴在柜台上飞快地写起来。天气太冷了,她悬笔的手发青,有些哆嗦。
当时她只是烧了衣服,见这璎珞值钱没舍得丢,就暂时留着了。
苏倾见她神情亲热,毫不见外,也如同梦中:“你还记得我?”
苏倾一顿,对视的两人均默了片刻。杨老头又说:“工钱不多,够你吃饭。”
苏太太让这冷箭一般的雨一淋,两眼一翻,真以为自己在做梦。
外头也是稠密的雨,她肩上背着沉重的包裹,包裹里一只铁锅的柄伸出来,真似巨大的龟壳一般倒扣在她背上。空气里靡靡一层雾,她像发烧一样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林子里。
“跪不跪?”苏太太发现她虽然瘦,骨头却是很硬的,竟然直挺挺地戳在那里,“你长本事了啊,苏倾?”
苏倾听叶芩交代,清晨的风带着湿气扫过脖颈和肩膀,可是怀里甜香的热气,不住地往脸上扑,弄得她的眼睛也有点潮湿。
她觉得这样太慢,弯腰从柜子地下抄起一根棍,这是苏鸿留下来的祖宗家法,别说用,以前她连拿都拿不起来,可是这一刻她如有神力,一下子便挥舞出去。
只有她是反方向的,有个人撑着把大黑伞迎面走来,她给人让,那个人却径直走到她跟前,停住了:“哎呀,小苏,可找到你了。”
她呼哧呼哧地喘着,匀了一口气,手指头颤颤的,指着面前呼吸样的点点火光:“给老祖宗看看,你这个狐狸精小赤佬,怎么明里一套背地里一套的,我养出来了一个什么样的白眼狼啊!”
三小姐不太习惯苏太太悄悄打量她的眼神,那眼神里含着好些鄙夷和猜测,好像她没穿衣服似的。
屋子昏暗,沉窒的檀香味道拥塞不出,一排排高高低低的牌位底下,有层层明灭的火光。
瀑布边的雾散了,苏倾再也不到湖边去。
船开走了。旻镇上的叶家老宅几乎成了个空壳。
苏倾抬起眼,巴掌大的鹅蛋脸上缀着这双乌黑含雾的眼睛,看得人头发软:“我妈说兰姨前些日子眼睛花,去看过了吗?”
“我记得你呀,你是神仙。”
别人给她的伤害,一夜之间便抹去,可是爱与欢愉,在她身上却久久不散。
苏太太抓着她的肩膀往下压,惊雷般喊道:“给我跪下!”
翠兰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苏倾拐着弯儿骂她,气得想用瓜子壳扔她,苏倾早已担着桶走远了。
苏倾顺着摸过去,从排位底下摸到一个泠泠作响的东西,捏在了手上:“我的东西,我得带走。”
苏倾走着,心里也想,她什么时候也会这么怼人了,她竟也不知道。原来自己对叶芩的事情,竟有这么在意的。
苏太太的鞋底也不纳了,专心致志地窥探眼前的人:“她不在。那丫头一大早挑水去没回来,我是她妈,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一股混合着药香的清香,贾三见那香包上的布料都是衣服边角料,连夜赶出来的。这是旻镇的布,旻镇的香草,旻镇的姑娘。
他想,要是亲吻她,从上至下,一寸一寸,把她整个儿地浸在爱里,会怎么样?
其中一个见了她来,指指她,坐着的那个扭过头,披着满身晨露望着她,好像在检查她跑没跑。
叶家如黄粱一梦散,旻镇人津津乐道好些日子,苏煜第一个幸灾乐祸,但也总算与她和解,觉得他姐的日子终于恢复正常。
苏倾怀里抱着牛皮纸袋,他忽然发现她手背上烫红的伤痕竟然已经全消了,白皙的,能看到浅青色的血管。是一双时常泡水的手,手背好似一层细腻的雪霜。苏倾说“谢谢”,耳朵尖上的一点红,盘绕不去。
原来栗子是这么甜的。
杨老头靠着椅子,抽烟不语,手里捏着那页潦草的契约看。
“你反了,反了!”苏太太嘴唇哆嗦,眼睛瞪得奇大,红了眼抡起棍子,噼啪一声垫在她脊梁上,苏倾反手挡了一下,右手用力抓住棍子的一头一夺,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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