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雀登枝（十一）

一夺，苏太太哪里夺得过成日里担水洗衣服的苏倾，她细细的十指抓得如同生了根，那细骨伶仃的手腕一甩，反将她撂倒在地上。

    叶芩去平京六年，沈轶去边关也是六年。

    当时她没能等够，这一次，大风刮来，她把双脚作根扎在土里，也一定会等。

    话音未落，她霍地伸手一捋，那细细的手臂在桌上一扫，桌上牌位全仰头载下来，层层翻覆，灰尘腾起来，好些摔在了地上，发出此起彼伏的响声。

    苏倾眼里静静的，毫不怯人：“加上五少爷给您的，够不够？”

    “你要脸吗，贱货？”苏太太再度扑上来，按住她的肩膀，“跪下，给我跪下。”

    她低头看见透出衣服的一湾蓝光，呼吸一般闪烁着向上蔓延，心里觉得有些诧异地好笑。邪神邪神，竟连这神器都睥睨规矩，不顾伦常。

    “不许给别人，也不许给狗。”

    挑水走到半路，突然降下夏日雷雨，雨点像滚豆子一般从她脸上头发上落下去，路上的人开始往家跑，条石路上溅起点点水花。

    叶芩走之前，盘下他半间铺子，换眼前这位一个容身之处。他本想着一个小丫头，雇她几年也就算了，其中内情不说谁能知道？他敢肯定叶芩没跟她通过气，五少爷那人，有些地方张狂外露，有些地方实在含蓄幽微，做了，生怕别人知道是他做的。

    屋里，两个人面对着面坐着，茶碗里一袅烟雾斜升。

    苏倾每天晚上擦拭脖子上的圆环，圆环停留在那个弯上，幽蓝的，水纹一样一闪一闪。她想起叶芩那根冰凉的宝蓝色钢笔撩过她的头发，拿根树枝在地上学他写字，等学得一毫不差，再去阴凉处放着的纸袋子里剥栗子吃，她舍不得太快吃完，一天只吃五颗。

    他复又低头看这份伙资契约，错漏之处不少，但骨架齐全，条理极清，她这是告诉他，她是不好随便糊弄的。那纸上的字，临的是卫夫人，少也有七八年的童子功。

    女孩的眼睛闪闪的，迟疑了一下：“我……我找苏倾。”

    二丫倚在屋檐下，大眼睛闪烁着，温柔疑惑地看着她，仿佛能盯着这天地一整天。

    苏倾侧头看她，脸色有些发白：“妈……”

    二丫动了，一把拉住她冰凉的手：“快进来。”

    杨老头不吭声，拿烟斗杆子把那布包轻轻撩开，里面满当当的都是银钱。

    一道阴影笼罩了她，叶芩站得笔直，骨节修长的手盖在纸袋上面。

    三小姐搓着手臂，觉得就这么对坐着，太难忍受了。她尴尬地笑了一笑，随便扯了个慌：“呃，上次我见苏倾的舞跳得好看，我想找她学学。”

    苏倾写完，拇指放在唇边一咬，红艳艳一片印在纸上，她将纸扭过来，朝他推过去：“您看看。”

    水沿着她的脸颊和脖颈向下流，她眼前好半天才有了光，看见了那个呼哧呼哧喘气的猛兽，是她身板矮小的养母。

    首饰铺的屋檐底下，杨老头把长把伞上的水甩干净。

    苏倾放锅的手一顿，有些赧然：“我不是神仙。”

    杨老头见她半晌不应，也不逼她，他知道苏倾聪明，故而垂下眼，慢悠悠地吸起烟斗：“再考虑一下？”

    苏倾的沾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目光安静而飘忽，见了这样一双眼，仿佛看见了这世上少有的亲人：“能让我进来避避雨吗？”

    苏倾感到胸口一阵阵的发烫，二丫指着她的领子说：“还不是神仙？你看，都发光了。”

    她看着那背影走得稳稳当当，平肩膀，腿修长，衣服里隐约一抹腰又细又韧，苏倾还是那个苏倾，挑水洗衣服磋磨不了她，少爷来了又去，她也没少吃一顿饭。

    *

    天蒙蒙亮，外头狗吠三两声，苏倾就跑出了门。

    哼，等他到老了就知道，真心最好还是论斤称，否则都是付诸东流。

    ……

    小动物踩着腐烂的落叶快速略过，一股湿漉漉的泥土味道。落叶里隐蔽着一座小木房子，门口倚着一个穿碎花小袄的小小的人影。

    雨势不减，黄泥水花四溅，黄狗越过栏杆，躲进鸡鸭棚圈里避雨。

    苏倾把扁担和桶立在一边：“您找我有事？”

    苏太太又紧盯着她看，生怕她这股不知廉耻的新风，把苏倾也给带坏了：“小姑娘，你到底找她什么事呀。”

    他坚持站着，额头上渐渐生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看着她时，眼睛里似乎也有一层雾，这雾混沌如梦，似乎又爱又恨：

    然后她看见苏太太的笑容立即消失了，脸色变得及其难看：“你说什么？”

    苏太太跌在地上，眼睁睁地看见那一圈坠着白玉小兔儿的璎珞抓在她手里晃着，几乎闪坏了人的眼。

    “你去哪，你给我回来！”她尖叫一声，挣扎着爬起来追着苏倾跑。苏倾也急了，走路脚下打飘，脸色白得吓人，她把璎珞往包裹里一塞，又往厨房去了一趟，苏太太一瘸一拐地追到了厨房，几乎要昏倒，尖叫着骂：“好啊，婊|子，锅你也带走！”

    刚睡醒残留的一小抹红，印在白而纤巧的脸上，好像扫了淡淡的胭脂。

    “只许你自己吃，一次不要吃太多。”

    “听到了吗，苏倾？”

    门外站着个短发的女孩，一双眼睛黑亮，苏太太斜着眼打量着她旗袍外面露出的白生生的胳膊腿，心里直念阿弥陀佛：“你是苏煜的同学吧？”

    可是她怎么知道自己把它放在牌位下头？

    叶家财政大头流向平京，小镇子上的首饰铺生意能不能维系下去都是问题。苏倾知道，这绝不是幸运，一切恰到好处白送到她面前的，大都因为有人默默无声推波助澜。

    说完，他把手拿开，袋子里面满当当个头饱满的栗子露出来，每一颗当中拿刀楔开一条缝，在蜜糖爆炒中绽开澄黄果仁的肚皮。

    船下午就开动，汽笛声一响，旻镇的叶家就四分五裂，如朝露腾空。

    清晨的湖面上起了一层湿冷的薄雾，苏倾早了近半个时辰出发，可临到湖边，雾中已经有两道朦胧的影子。

    苏倾站到了叶芩面前，看见叶芩怀里放着一个满当当的牛皮纸袋，就从口袋里鞠出十几个小香包，转身倒在贾三手心：“要是睡不着，就挂一只。”

    二丫嬉笑道：“就是你，你又想吃梨了。”

    苏倾在首饰铺里耽搁了一会儿，这才挑着水急匆匆地回家。

    杨老头让这干脆利落的一套动作震住了，低头一看，惊笑了：“小丫头片子，野心不小。”

    杨老头有些意外，把烟斗放下，眯着眼睛看，房檐上的水汇成好几线，哗啦啦地流下来。

    苏倾怔了一下，抬头看着他，目光里仍是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