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雀登枝（六）

    生意嘛，总是有来有往。

    可他这次额外付了一枚面值最高的银元，让这个小姑娘大老远跑过来送。

    她低着头，手里捏着糖纸摆弄。

    杨老头客客气气送走苏倾，放下心神抽烟。

    苏倾抬头看他半晌，乌黑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了属于小辈的拘谨：“可以挑一楼的吗？”

    现在的苏倾也会笑，也谦让，只是笑容里面客气，没了往常那股窝心热乎的劲儿。

    吃饭时，苏太太仍在抽泣，边哭边悄悄打量苏倾。苏倾还是像往常一样给苏煜盛汤，看着他吃饭。

    他看着她撩水时露出的的手腕，想象这镯子在她手上的样子。听到她说话，才抽出思绪：“是你的狗太傻。”

    苏倾伸手一接，钝钝小小的像枚子弹撞在她手里，一枚包着玻璃纸的洋糖果。

    苏倾第一次到杨家首饰铺的二楼来。

    叶芩：“……”

    苏太太还有很多要问的，但她抢先看到盒子底下还有一个盒子，她把那只盒子抓过来：“这又是什么？”

    苏太太心里一阵发慌，觉得哪里不对了，但又说不出。

    苏倾开始吃饭：“那可不行，明天我得将镯子和零钱还给人家。”

    这一场舞会上，没有舞伴的叶芩第一次遇到了林小姐，他未来携手一生的妻子。

    苏倾看他的眼神不见慌乱，刷子样的一排睫毛平静地沉下去，不作声。

    苏倾没抬头看她，转身从这尴尬的场面中轻巧地走了出去，去厨房做饭，背影纤弱而静默。

    “去湖边了，与野男人幽会去了！”苏太太用手指戳着她的脑门，“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告诉你，伤风败俗的事传千里，你倒是有这样的脸皮！”

    苏太太没词反驳她，忽然灵机一动：“那你带着狗去。”

    苏倾目不斜视地看，见他的烟丝大大咧咧地落在玻璃柜上，本来洁净的柜面上还留有大片干涸的胶水痕迹。

    这说明什么？他本着生意人的思维费力地想，想来想去都是绕圈，最终将目光又落回了苏倾白皙的脸上。

    他很满意这次她喊他名字，喊得比旁人都顺耳，他说：“怎么？”

    苏倾看着那只镯子，又看看她的脸，半晌，似乎在轻轻叹息：“阿煜，那就提前祝妈生辰快乐吧。”

    苏倾忽然发现叶芩一向如此，调戏亦或逗弄，总是点到为止，从不让她为难，也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苏倾福了福：“那是一定。”停了停，补充，“旻镇人不富，要用手干活，珠宝玉石怕碰；若想拓展生意，低价的，戴在脖子上的，人都喜欢。”

    苏倾微笑：“谢谢妈，我还不饿。”

    苏煜抬起头好奇地听了一耳朵，马上被苏太太数落：“你也长大了，该懂点事，看好姐姐，知不知道。”

    在新社会里，叶芩是她的领路人。

    背后鸡飞狗跳的时候，苏太太正一言不发，背对着他们看着湖。

    于是她坚持：“它身上脏，你顺便带它洗一洗，洗完快点回家来。”

    苏太太的怒火即刻转移了：“你弟弟上学，你叫他干什么？”说着，手底下几下把盒子撕开，绿绒布上躺着一只新的银镯子，镌刻的花纹亮闪闪的。

    “你下午去哪儿了？”

    苏倾不知听没听进去，眼睛只看着那一对展翅的鸾鸟。

    “它可不傻。”苏倾跟黄狗玩闹，回过头来笑，她头发上的水珠反射阳光，像是戴了闪光时珠翠，“它挺聪明，还会吃糖。”

    苏倾生怕它乱吠，提前将它喂得很饱，指望着它吃饱了犯困，省得惊了叶芩。

    苏倾记得这一次邀约。那个世界离她太过遥远，原身不敢去，自然拒绝。

    “妈。”她惊异于苏倾竟然倒退一步，躲开了她的手，责怪地看着她，“那是叶家的五少爷。”

    叶芩的睫毛覆下来，将首饰盒子恶狠狠地“咔哒”一扣，随手揣进自己兜里。

    这么看来，翠兰家闹这一出，是故意的，她辛辛苦苦养大的丫头，有人这就惦念上了。

    苏倾看了她一眼，停了一停，避而不答：“妈，这一趟我是跟阿煜一起去的。”

    “苏小姐，辛苦你跑一趟。”杨老头见她不知内情，所幸哄她到底，将那枚银元收入匣内，象征性地找她几枚铜钱，做完这些，和蔼地笑道，“你看看这柜子里哪个喜欢，我再送你一个。”

    苏太太看着他的脸，就这那复杂的表情又哭上了，脸上像打翻了油彩。

    瀑布哗啦啦地奔流，激起一片水雾，应该是很凉的。但他还觉得热，胸口和后背都发烫。

    谁知苏倾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把包裹小心地放在桌子边上。

    他点点展柜：“既然小苏你答应，那就别客气？”

    苏倾眸子一停，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那妇人不耐烦了，停下来剜她一眼：“叶家的少爷又怎么，你一个寡妇，操这么多心。”

    她很久没有走出那个小院子了，开始时是犯懒，让苏倾跑腿，再后来就是真的走不动了。

    苏煜刚好推门进来。他逛了一天，饥肠辘辘，可桌上空荡荡的没有饭，连一杯水也没有，他将书包砸在椅子上，闯进屋里找人：“妈！”

    他将那镯子从玻璃柜里取出来，小心地放在丝绒垫子上，絮絮叨叨地替她包好：“样子最大方雅致的，送长辈合适，自己戴更别致，整个镇子保证找不到一样的。”

    谁知道苏太太通红的眼立刻扫过来，回得比他还大声：“阿煜，你也去首饰铺了？”

    她拿筷子头搅和着粥：“你往后还是不要去见那个叶家少爷了，省得别人说闲话。”

    苏倾也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五少爷托我替他买东西，他两条腿都断了，只能坐着，我也只能弯腰同他说话，可能有人离得远，没看清。”

    刚好苏倾挑好了镯子，细细的手指头点点柜面。杨老头低头一看，心里一惊。

    结果紧赶慢赶到了湖边，连嬉水的鸟都没看到一只。翠兰拉住上游最后一个洗好衣服要走的妇人，问她：“你看见苏倾了吗？就在湖边。”

    她怔了一下。

    要苏太太道歉，她是绝对拉不下脸的。她只是往苏倾碗里夹了一大块鸡肉，闷声道：“倾儿你也吃吧。”

    她顿时有点走神。

    他再一瞧母亲，就发现了不对。苏太太瞪着苏倾的眼神，像是要把她吃了，无名火好像不是朝着他。

    苏倾把装着价值不菲的手镯的盒子给她看：“在杨记首饰铺挑的。”

    翠兰拦着她不放：“刚才跟你们聊天聊得高兴的那个毛孩子，是不是叶家的？”

    苏倾拎着镯子走在路上，风里夹着细细的雨丝，斜湿人面。

    “好像是。”

    小伢眼光真毒，挑中的这个，恰是他这一批作品里最满意的一个。

    苏倾抿着嘴唇，一双眼睛葡萄似的泛着水色，歉意地盯着他看，生怕他恼。少年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很淡，猛地朝她砸了个东西。

    她看了面对面坐的两个孩子一眼，心里犹豫起来，若是不能再做女儿养，也该快点收做了媳妇。

    苏倾看着狗在水里游，半晌才有点纳闷地说：“它怎么好像也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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