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雀登枝（六）

    苏倾用一双柔软手掌把她手指包住，拿下去：“别人同你怎么说？”

    苏太太发觉她自己只是那小屋里的将军，出了这间屋，真正被困住的那个是谁，还说不准。

    苏倾有些头疼：“妈，我见客人，带着狗……”

    叶芩盯着她看了好一阵，才开口说话：“做我家的丫鬟，伺候我穿衣吃饭，不用你写字算术，不愁吃喝，逢年过节还有赏钱。”

    黄狗倒是没叫，它龇牙咧嘴地瞪着叶芩，喉咙里不住地发出低沉的咕噜声，尾巴上的毛都立了起来。

    跨越了时间和地域，在这个不一样的世界，出现了她上一世永远忘不了的式样，只是它嘴里衔着的不再是蜡丸，而是洁白的珍珠。

    杨老头吧嗒吧嗒吸烟斗，墨镜片里的眼睛不住地打量苏倾，又移到桌上摆着的闪亮亮的银元上。

    于是她忍不住哭起来，感到一阵对于无法把控的年轻生命的妒忌，她想起自己在平京的青年岁月，跟丈夫一挽手爬过香山，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她昂首挺胸，一点儿也不怕的。

    杨老头看她两眼，眼睛里圆滑的光藏在墨镜后面：“苏小姐眼光好，合我眼缘，若不嫌弃，可与不才结个忘年交。店子生意冷清，还请多多宣传。”

    “……”苏太太死死瞪着她，说不出口，目光如刀地划过她的脸和脖子，还青涩却挺起的胸脯，好像在看哪只扣子让人解开过。

    他立即嘴尖舌快道：“妈，生辰快乐。儿子攒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零花钱，好容易才买了一只镯子想送你，最新的小画书都没舍得买……”

    苏倾一时怔住。

    苏太太心里松一口气，头顶都虚脱地发冷。她想一个残废，应该也不至于乱调情。

    翠兰和她嫂子往家告状，她心里又急又气，撂下活计就跑，后面的人都惊讶她一双小脚，竟能走得这么快。

    小姑娘眼睛打量着他面前的玻璃柜，挽起袖子，深吸一口气，似乎鼓足勇气：“多谢先生款待，我帮您擦擦柜子吧。”

    就知道她是个告密的小人。

    苏倾只得慢吞吞地把糖拿出来，天气热，糖化了不少在手指上，她平日里从不吃手，这次觉得可惜，小心地舔了舔指尖，一股水果的甜香。

    “妈，我回来了。”

    叶芩冷淡地看着它一会儿，猛然撑着膝盖俯下身来，跟狗脸贴脸。

    有这笔钱，叶家上下看到喜欢的首饰，直接拿走记账，太太小姐也乐得方便，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叶家的五少爷不可能不知道规矩。

    她成日里看到的是院子围出的四角儿天空，苏倾看到的却是奔腾不息的瀑布，灌木丛生的峡谷，广阔镜面似的湖。她在这其中穿梭，让山灵水秀的天地养育，像这旻镇的野鸭和白鹭一样自在地长大。

    他打量她两下，眼里含着很淡的笑，意兴阑珊地掸掸衣服角：“罢了，请不起你这座尊神。”

    苏太太不放过她一丝一毫放表情变化，她觉得抓住了苏倾心虚害怕的证据：“苏煜不上学吗？你还敢编排你弟弟！”

    他的手撑着膝盖，慢慢地摩挲着，语气也很缓，“月底我大哥在家里办舞会，我这样子，还没有女伴，你来不来？”

    于是第二天在那大石头边上，多了一只体型巨大的黄狗与叶芩对视。

    翠兰恨道：“那是他们心虚。”

    人既主动示好，他哪能不投桃报李。投不到叶芩手里，给他身边的人也是一样。

    苏煜让这一吼吓得两腿发软，险些跪倒，以为母亲知道了他和三小姐逃学逛首饰铺的事，立即朝苏倾瞪过去。

    像，真像。

    他看看苏倾，当机立断：“……是去了，不过是姐硬叫我，我才去的。”

    翠兰跳起来，让她嫂子拉住了，小心翼翼地劝，“人家当时好像看见我们了，说不定一看见我们就走了。”

    说完她又安静地垂下眼，好像什么也没说过。

    黄狗却让这骤然的靠近惊得后退两步，低沉的呜噜声慢慢变作呜咽，尾巴往两腿间一夹，扭头扑通一声凫进水里。

    苏煜看着苏太太那母老虎般的表情僵在脸上，两只眼睛红彤彤的吓人，此刻看着那只镯子，长得真像挡灾的盾牌。

    “你承认了？”苏太太冷笑一声，指着她的鼻子，“你跟他干什么，你心里没点数？”

    他今年七十三，早年是个富家子，败光家财以后才做生意。所幸玉石珠宝他懂，看玩意儿的眼光很刁，所以手上的货得叶家太太们青睐。

    叶芩盯着她：“吃，当我面吃。”

    他搁下烟杆，心又提了起来。

    叶芩正在仔细地看那只镯子，她挑得式样优雅舒展，也入他的眼。

    她还是责问：“什么东西需得你来买？”

    楼上很亮堂，杨老头戴小圆墨镜，蓄花白胡须，叼着烟斗坐在宽阔的首饰柜前面。阳光斜成几缕落在柜面上。

    杨老头乐了。本来他以为她只是个递话的，却没想到虽然打扮得土气，但不怯人，也不冒进，讲话温温柔柔的，点到为止，挺有意思。

    本来做好了花掉一半积蓄买镯子的打算，没想到这笔钱省下，还是沾了叶芩的光。

    苏倾吃着糖与他搭话：“叶芩。”

    人在世上活得久了，荣华落魄都滚过一遭，就会变得精明且淡然。别人叫店子“叶家首饰铺”，他也欣然接受，反正他就是靠着叶家吃饭。

    如若不想扰乱他未来的气运，此时就是她抽身而退的最好时机。

    苏倾眼睛里有点吃惊：“这怎么好意思。”

    一推门，苏倾发觉了不对。家里冷锅冷灶，静悄悄的，苏太太正坐在床边抹泪，听到响动，冷眼看过来，哑着嗓子：“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妈？”

    叶芩说：“对了，我倒有正事告诉你。”

    想到这儿，她微微笑起来。

    那妇人抱着盆往前走：“没注意。”

    他还有一件更得意的事，那就是说服叶家大太太每年压一笔高昂的年费在这里，稳赚不赔。

    苏倾放在狗脖子上的手猛地卡紧，心都冲上嗓子眼：“快离远些！”

    最后，他帮她把一只摆在一楼的老款银镯子也包起来。

    她一定要亲眼看看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女儿，勾搭男人是什么样。

    苏太太知道那畜生凶得很，一闻见生人味就狂吠，有它在，两人说话说不长。

    “他是不是和叶家的少爷一起来的，就坐在湖边，和苏倾在一块拉拉扯扯。”

    苏倾刚开口：“我……”

    *

    叶芩觉得她像一小团白猫，安静秀气，越是白的就越让人想摸。是不是万物都如此，狼狗在她面前也晓得卖乖。

    苏倾一手拉链子，一手虎口卡着狗脖子，一刻也不敢松开。

    苏煜觉得他妈今天中了邪，竟然偏袒苏倾，筷子一摔下了桌：“我吃饱了。”

    她又想起回来的路上翠兰挽着她的手臂说的话，讲了半天，竟是给她儿子柱儿说亲来了。

    “你知不知道有什么活计是我能干的？”她挺认真问，“我只认识些字，也不会算术，但是可以很勤快，工钱够吃饭就行。”

    见着个浅色瞳孔的扑到眼前就以为是兽，不是傻是什么。他决不肯承认自己身上有什么戾气杀气一类看不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