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雀登枝（五）

    “……是吗？”

    “……叶芩。”苏倾的脸有些泛红，她站起来，看着他缺乏血色的面孔，委婉地补充，“现在的太阳很好。”

    回头一看，是刚才蹲在石头上给几个洗衣妇人讲故事的少年，叉着腰怒发冲冠地站在前面，“那是我家少爷。”

    两人相携起身，翠兰拍拍她嫂嫂：“快看，湖那边是不是苏太太家那丫头？”

    苏倾闭了嘴，冲三小姐歉意地笑了一下，她快步地走出杨记首饰铺，转瞬消失在街上。

    瞬间，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她的手一抖，书没拿住，直直掉下来。

    叶芩皱了皱眉头，似乎对她的固执感到很不耐翻，拔开笔盖，不容置疑地在扉页上写上了“苏倾”。

    叶芩修长的手漫不经心地把玩宝蓝色的钢笔，眼神漠然得几乎冷酷：“那是我养的狗。”

    两个拉拉扯扯地往上游走，翠兰心事重重的，忽然把篮子往嫂子怀里一甩：“不行，我得找苏太太一趟。”

    三小姐的黑眼珠里满怀憧憬，不自觉地微笑：“她很美。”

    “柱儿大了，也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咱不捡贵的，只捡好的。我早就看上那丫头了。”

    转头，杨记首饰铺的二层小楼鹤立鸡群。

    苏太太的生辰即将到来，苏倾从荷包里倒出一半，去了镇子口的商铺。

    “用不着你管！”苏煜忽然恼了。

    叶芩抬头看着她，眼睛里还残留着的捉弄的笑意：“我不喜欢太阳。”

    水自远处奔流而来，望不到源头，一直往西走，就总能找到上游。

    他的瞳色偏浅，像名贵的琉璃珠，眉尾是护珠的宝剑，鼻梁是削得陡峭的山峰。

    翠兰说：“我看见那个男的撩开她衣服亲她，她也没躲。”

    苏倾一路走得很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好像有人在赶着她，又好像是在发泄什么，下台阶到湖边的时候，额头上都冒了热气。

    “……”

    翠兰嫂嫂伸脖子看了半天，只能看见两个人影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他瞥着苏倾不安而欲言又止的表情，她的眼睛里似乎既有波涛汹涌，也有万顷春光。

    苏倾专注地念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好像有小虫爬过她的衣裳，窸窸窣窣的触动，她移开书低头一看，看到少年头上的旋和蓬松的发丝。

    翠兰“嗤”地笑出声：“人家去年把腌好的咸菜往咱家送的时候，你还夸她贤惠。”

    苏倾柔和地看他一眼：“阿煜。”

    苏倾奇怪地看着他的脸，他的表情如常。她有些紧张起来：“怎么了？”

    “钱拿着，去杨记首饰铺，替我挑个镯子，明天拿到这儿给我。”他低头开玩笑地拍拍腿，“我不方便，嗯？”

    她往旁边挪了半步，背光的发丝在空中飘，连脖子上细小的绒毛都带着融成星点的光。她把书捧起来：“那我帮你挡挡。”

    *

    叶芩有些被她眸中莫名的情愫震住了，倒没计较话里的内容：“……没人这么说过。”

    翠兰说：“叶家大门大户的，能看上咱们乡下姑娘？顶多也就跟她玩玩。到时候万一出什么事，就苏倾的名声，谁敢要她。苏太太最好面子，别人不娶她也不敢要。”

    他觉得苏倾奇怪，随后又是说不出的滋味。

    他忽然放轻笔触，极其耐心地地在中间添了个小字：“赠”。

    苏倾终于放下书：“五少爷，我们能不能换一下？”

    她和书的影子就这样投过来。

    他忽然发觉她的眼睛是饱满的、上挑的杏仁形状，瞳仁又黑又亮，是上品明珠，柔和润泽引，却不骄矜，应以宝匣妥帖收之，以免让世俗窥见。

    靠近晌午，苏倾邻居家的妯娌俩——翠兰和她嫂嫂提着篮子下河洗菜，发现早上来洗衣服的女人们竟然还没走，在听一个口沫横飞的少年说话，故而洗得很慢。

    叶芩苍白的手指忽然捏住了书脊，捏得很用力，书脊的缝线都显露出来，就好像给一切声音画上个休止符。

    苏倾看着贾三跑开的背影，有些纳罕：“他怎么好像有些怕你。”

    此时新思想已经流行开来，但尚未蔓延至乡村的毛细血管。前朝旧俗未除尽，民间的风气依然封建得很，除却大喜大丧大节庆，旧家庭里陌生的少年少女之间，连对视一眼都是不规矩。

    “噢，那丫头老喜欢往那僻静的地方跑，独得很。”

    逃难的时候她见过白莲教抢亲，遇上河边洗衣服的姑娘，抓着腰就提在马上，一骑绝尘而去，那姑娘怎么哭喊，也回不来了。

    苏煜看了苏倾一眼，磨磨蹭蹭地开口：“噢，这是我一个远方亲戚，在我家暂住的。”

    贾三盘腿坐在一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苏小姐这话说的，神仙才不出汗呢。”

    四周猛地寂静片刻，只剩他的声音：“今天先到这儿。”

    两个人面面相觑：“咱们走远一点，到她们上边洗去。”

    翠兰嫂子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沉默了好一会，又问：“既然这样，你为啥还要去找苏太太？”

    翠兰拿胳膊肘撞她两下，笑嘻嘻道：“我们瞎说的，这就走了。”

    他一直告诉三小姐自己家里也是顶摩登的，谁知道苏倾会这么狼狈地骤然出现在眼前。

    苏倾背过身去，飞快地把衣襟拉起来自己闻了闻，耳根红得很明显。

    “你好。”三小姐伸手。

    苏倾拿手背揩了一下额头，坐下来，背对着他调整呼吸。

    “看不出来，她妈面前头也不敢抬，倒是跟小透卵混在一起，不害臊。”

    叶芩冷淡的目光瞥过来，贾三的笑声戛然而止，咕咚地咽了一口唾沫：“苏小姐今天不洗衣裳？”

    叶芩的半张脸埋在手掌下，半晌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不知听没听进去。

    叶芩猛地看过来，苏倾坦然地迎了这道目光。

    女孩咯咯地笑：“苏煜，你真客气。”

    “再见。”三小姐挥舞的手慢慢放下来，“她多大了？”

    谁知她“倏”地躲得极远，像受了惊的麻雀拍翅而飞：“我出汗了……”

    “不可能！”翠兰的声音很尖，“她就那两件衣服轮换着穿了两年，看衣服也能看得出来。”

    旻镇人穷，首饰铺生意冷清。但是由于财大气粗的叶家太太小姐时常光顾，它便吃喝不愁地经营了下去，外头人提起旻镇的杨记首饰铺，都戏谑地说它是“叶记首饰铺”。

    苏倾笑着翻书，很轻地说：“我刚才去杨记首饰铺给我妈挑镯子，没挑到合适的，耽误了一会，害怕见你迟了，所以跑。”

    叶芩垂下眼，冷冷淡淡地嘱咐：“仔细挑。”

    “怎么不会，又不是亲的。”翠兰麻利地折一根芦苇叶子擦手，“女儿总是要嫁，将来还得陪嫁妆；外来的媳妇不知根不知底，哪有自小养在身边的用着舒服。”

    只是他身上萦绕不去的苍白和阴沉，磨掉了那股持利剑而行的自傲。像居于洞穴的雪妖，偶尔现于浓雾中，又在雾散时消失，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怒而拍山震雪，埋人吃人。

    她嫂嫂手里的两根辣椒扔回框里：“这半天还没洗完，不知道磨什么洋工。”

    “……”叶芩坐直了，停了半晌，才拍了拍身旁的石头，语气有点凶，“坐好。”

    “失陪了，你们慢慢逛。”苏倾微笑同他们告别，回头嘱咐：“阿煜，挑好以后尽快回去上学……”

    苏倾有些茫然。她从来不会强求别人，尤其是强迫他。

    叶芩赠苏倾。

    落在纸上的阳光晃眼，好像给那些字镶上了绒绒的金边，她拿手遮了一下，不管用，只得稍微朝里转了个向。

    苏煜已经弯腰在看玻璃柜了：“有十六岁了吧，怎么了？”

    叶芩像是头顶长眼睛，反手“啪”地将滚落的书接住，移开了脸。

  &n...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