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雀登枝（四）

    最后一下，小鲫鱼不再摆尾翻腾了，只有鳃还在一张一合，喘息不定。

    “……嗯。”叶芩将钢笔拿起来，冷眼看着她把书取走。

    苏倾说：“我就要那个。”

    黄狗呜咽一声，卧下去，将头放在前爪上。

    苏倾又一次在深夜里端详这个会发光的环，一星幽幽的蓝光掠过她的指端，照到她的额头和发丝。

    他听见瀑布水声间隙中有书页翻动的声音，然后他发觉自己的额头贴着苏倾的脖子，被她柔和温暖的气息包围。

    她双手捧着书放在腿上，人不翻页，风自替她翻页。

    这次他膝头放着一本新的书，书上还别着一支宝蓝色外壳的钢笔，看上去像某种奢华的玩物。

    在五少爷阴沉缺乏生气的房间里，寂静的令人喘不过气的深夜中，那两个小小的香包静静地挂着，就好像给孩子辟邪的虎头鞋，玉貔貅，以及他永远不会拥有的挂在脖子上的长命锁。

    苏倾学着宋姐朴实的语气：“睡不着挂床头。”

    苏倾拿胳膊肘擦一下眼睛，声音都有些颤了：“妈……”

    苏倾飞快地翻到最后一页，就像小孩子喝掉最后一口汤，无意识地吐了口气。

    苏倾的头皮即刻收紧了。她对活鱼有天然的恐惧，撸起袖子去捞，小鲫鱼滑溜溜地从她手里钻出去，心里一阵战栗。

    我又违逆神器意志了……

    许多珍贵的东西，就像灯油，用的时候总想着还有许多，其实早已耗到了尽头。

    她吓得肩膀一抖，叶芩借此机会，飞快地坐直了身子。

    那是在平京蒙难之后的南逃路上，苏鸿和苏太太的马车要逃过拦土匪的枪林弹雨，土枪子儿和灰尘如雨落下，炮仗似的火光此起彼伏地爆开，马在狂奔，他们上下颠簸，车轴可怖地吱呀作响，马车好像即将四分五裂了一样。

    而苏鸿弯下腰抱着苏太太，子弹嗖嗖地贴着他们的背飞过，在对面留下一排密集的弹孔。

    叶芩的目光也落在她脸上，是蛰伏着某种力量的安静，定定的，不像贾三的眼神那么跳脱。

    苏倾念着念着，自己看入了迷。

    苏太太不太满意她不搭腔，嘟囔：“呆头呆脑，说了你也不懂。”

    叶芩清醒的时候尚有些迷糊，他从不知道自己在外面也能这么放心地入眠。

    女人连忙回去翻找，手上拿了两个彩色的小香包来：“这两个都送给你吧，这个红的是白芷和丁香，黄色的小茴香的，睡不着挂床头。”

    苏倾便也微笑起来。

    叶芩突然有点恨她的平静。

    怎么办，好想往后看看。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忽然她感觉到肩膀被人碰了一下，她惊而低头，发现身旁的少年阖着眼睛睡着了，风吹乱他额前的头发，他的额头轻轻抵在她肩膀上。

    苏倾摔了一下午的鱼。

    苏倾一双黑眼珠无措地看着她。

    她每天掏出圆环擦拭一遍，它再也没有变化过。

    苏倾问：“鱼好吃吗？”

    叶芩看了她两眼，没作声，漠然摆摆手让贾三离远点，后者非常乖觉地跑去了上游。

    “你得练练，总不好一直都怕杀鱼呀。”苏太太站在一旁皱眉头，“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妈死了你怎么办？阿煜最爱吃鱼，以后你跟阿煜过日……”

    他单手卸下笔盖，苏倾目不转睛地看那支钢笔，宝蓝色的笔壳下面，是铜黄色的金属笔头。它从材质、颜色和构造，都像是一把剑，闪动着低调而华贵的光泽。

    因为苏倾的脸红了，不是那种含羞带怯的红，她无措又镇静，还强迫自己看过来，那双眼睛温热惑人而不自知。

    从院子这头摔到那头，泥水溅了她满身，黄狗的前爪立了起来，像人一样吃惊地看。苏倾安抚地抿了一下嘴唇：“别怕。”

    晚上的鱼，苏倾一口没动，苏太太怜爱地给苏煜夹菜，又夸她鱼拾掇得好，气氛非常和谐。

    他的瞳孔缩了一下。

    苏倾敲两下窗户，接过女人递出的一盆满满当当的衣服，将盆放在地上，把上面的铜钱拿纸包起来递了回去。

    笔尖蘸饱了墨，在宣纸上规矩地舞蹈。书房的一盏小灯又亮到了深夜。

    碗里是野菜根煮的清粥，苏太太抱怨：“茶叶铺子的生意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今年的钱还没去年多……”

    苏倾笑一笑，走到院子里去喂狗，黄狗跟着她的脚跟跑。

    *

    苏倾盯着他观察，不料他忽然回头，两个人猝不及防四目相对。

    苏倾忙问：“有人看出来了吗？”

    苏倾拿刀的手有点抖，鳞片噼里啪啦地飞溅到了池壁上，血和鱼特有的腥味飘飞出来，她的脸色变得惨白。

    她犹豫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继续翻下去，一目十行、如饥似渴地啃完了这本书。

    冰冷的蓝光中，乱七八糟的脑海里只剩下那尾滑溜溜的鲫鱼的触感，她的手抚摸过坚韧的鳞片，然后将它开膛破肚……苏太太说：“这么点小事都干不好！”

    “姐。”吃完晚饭，苏煜主动叫住她。

    夜深人静，内室传来苏太太轻微的鼾声。

    他闭上眼睛，冷汗打湿的头发贴在额头，幻想房间里还有另一个女孩的样子，好像还是在那天，他靠在苏倾肩膀上，看着她的漂亮的手指小心地翻过书页，闻着她的身上浅浅淡淡的香气。

    “宋姐，这次不要钱，能不能把端午剩下的香包送我一个？”

    贾三站在石头上翘首以盼，见到她来，脸上的焦灼才变成兴奋的笑：“苏小姐来啦？”

    苏煜中午不回家，只有苏倾和养母两个人吃饭，苏太太做饭提不起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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