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雀登枝（三）

nbsp;   四个形态各异的貌美女子立于花间：“闺心坚似石，兰性喜如春……”

    “五少爷落水了，五少爷落水了，五……”

    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撑坐起来，斜斜靠在树干上，低垂着眼皮，胸口一下一下地起伏着，看上去进气没有出气多。

    结果要么与苏倾错过，要么远远看见她遁走的身影，仅在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仓促递给她一小盒冰糖。

    幼时那一次中毒伤其根本，此后时常头痛欲裂，以至夜不能寐。

    这些画面在进入世界初期，就全部被苏倾看过了。她甚至不知道邪神给他们设计这样的命数是否故意：与叶芩和林小姐波澜壮阔的一生相比，苏倾这位初恋的存在之短暂，几乎连配角都算不上。

    苏倾没回话，只是低头笑了一下，眼睛弯起的弧度温柔含蓄。就好像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愿意包容。

    贾三嬉皮笑脸，双手合十：“哎呦，苏小姐客气。”

    “八戒依言，即取出钵孟，与他换了衣帽。拽开步，直至那庄前观看……”

    他的嘴唇有些发白，鼻梁两侧乌青往下蔓延，脸色惨白，眼下发黑，看起来有点像画中的痨病鬼。

    “怎么了？”

    苏倾声音细细蔫蔫的：“没字儿了。”

    再者，她不太懂邪神开出的条件“逆天改命”，不过既然是改命，大约不能早早死了。但如果她不死……

    她背对着他，沉默地低着头，将双手反绕到背后，手指翻飞地重打辫子，黑亮的辫子背后是一截修长的、雪白的颈。

    从此以后贾三的命就归了叶芩，毕恭毕敬、一心一意地追随了他，一直跟到了最后，跟到了他手握大权、居于人上的那一天，只要叶芩一道眼风扫来，他还是会忍不住地发抖。

    他横她一眼：“我叫叶芩。”

    怎么处理的？他闭上门上了什么刑谁也说不清，贾三惨叫了两天两夜，人都瘦得不成形，实在熬不住了，一头撞向柱子，想求个解脱。撞上去的那一瞬，让人猛地拉住了。

    叶芩出了这么大的事，湿淋淋地回家去，叶家老爷才想起来还有这样一个儿子，一向沉迷荣华富贵万事不理的六姨太太也忽然大吵大闹起来，叶老爷只得一面安抚六姨太太，一面重罚看管不力的贾三。

    原身并非感觉不到这种懵懂的感情，只是她命薄早夭，二人无缘。

    自此之后，他在大家庭里成了影子一般的存在。

    在苏鸿病逝之前，家里境况尚好的时候，她与苏煜原本是一起上学的。那时旻镇还兴私塾，原身很喜欢念书，书念得也很好。可是私塾里的男孩子欺负她软弱，总爱乱扔她的课本，又往上面抹稀泥、倒脏水，笑话她将哭不哭的样子。

    “……是。”虽然他原意好像并不如此。

    她很多次看见苏煜和一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小姐一起回家，大家叫她”三小姐”，一个家里全盘西化的、洋气时髦的姑娘。她活泼、大方、富有，一举一动都是众人眼中的焦点，她代表了另一个全新的世界，吸引着苏煜的目光，使他感到好奇和仰慕。

    当时，苏倾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拼命朝他跑过去，抓住他的衣服往上拖。

    但在贾三哆哆嗦嗦地背着他走以后，他看见这个女孩还站在原地，远远望着他，眼珠子黑浚浚的。

    他们在此留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邸和大半家业。叶家的根系扎在此地，意味着他们的南迁就像是回娘家，回来了仍然能做地方财阀，纸醉金迷。

    有时候叶芩会主动说话。

    贾三儿极会察言观色，是个人精，就是因为太机灵，照顾残疾的叶芩以后，总是志不在此，觉得自己前途灰暗，心思都用在了别处，对五少爷多有怠慢。

    缓了一会儿，他才抬起眼，脸上一片阴翳。他冷眼看着湖中的贾三儿扑腾了几下，面如死灰地爬到了岸边，瞪大眼睛死死地望着他，身子抖得像风中残烛。

    她瞪大眼睛看了半晌，没想明白神器的指示究竟如何，霍然扭头去。

    这个时代，无数漩涡同时出现，旻镇看起来不受其扰，但实际上还是随着时代洪流一并向前。

    忙去推他：“叶公子？”

    她摇头说没有。

    一声惊叫，他的影子后仰着跌进湖里，溅起高飞的白色的水花。

    如果是自己看到，兴许没有什么。但是现在身旁还挨着一个人，能嗅见她身上飘来的香气。

    跳进湖里拼命把他托上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孩。

    难怪没有文字，原来是这般只可意会。

    苏倾的食指来回抚摸着纸页撕裂的断口，仿佛那是一个粗糙伤口。

    他忽然想到一个类似的画面，那就是湖面上怡然自得的野鸭子，用喙熟练地熟练翅羽底下优雅的雪白绒毛。

    在平京南逃至旻镇的众人里，叶家是最幸运的。

    他里烦躁，伸手一压书页：“读哪儿了？”

    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刚才画上的蜘蛛精那样湿漉漉的披肩长发。

    她猛地注意到他额角生满了细密的冷汗。

    她答得很轻快：“不，我就是问问。”

    肺里的铁锈味涌到口中。湖不算深，她跳进湖水中，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往岸边推，用身体将他顶了上去。

    直到数十年后，叶芩才与后来的夫人林氏敞开心扉。林氏是名门闺秀，新式小姐，个性活泼，慢慢地让他走出阴霾，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幸福一生。

    苏倾低了低头，耳垂的绯色还没褪：“……甜。”

    回想被救上来的那一天时，只记得苏倾翠绿的衫子全打湿了，暧昧地贴在身上。

    他的睫毛浓密，但并不卷曲，像干燥的白草蓬勃生长，又随风颤动。

    它好像变成了可流动的水，慢慢地向上蔓延了一格。

    “那念吧。”叶芩不再搭理她，微微阖上眼，眉头微蹙，手指一下一下地捏着鼻梁骨。

    天生带着戾气反骨。

    五少爷像鬼魅一样立在院子里，轻飘飘地拽着他的衣角，贾三撞歪了，只在额角留了一道长长的疤，就是苏倾见到的那一道。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的脸就泛着奇特的红，眼底怀着某些深沉而隐秘的情绪。

    随着家里吃紧，原身就主动提出不上学了。

    这里面最平静的是苏倾。她正背过身去心不在焉地梳头，想着以后怎么办，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小不良于行的叶芩，刚才把人一脚踹进湖中央，是多么违和。

    他刚才明明犯病，竟然一声不吭。

    这种极端，在小世界的人格中表现得更加明显。

    苏倾的眉宇舒展，又翻一页。

    叶芩将目光移开。

    他忽然将那页纸暴力地撕了下来，叠了个小船放进水里，伸手一推。

    苏煜的思路很独特，他决定带头奚落苏倾以示立场，很快获得了大家的簇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