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雀登枝（一）

nbsp;苏太太的前齿有些突出，搬到旻镇第一天，曾经因为心直口快的邻居笑她合不拢嘴，气得在屋里哭。

    “她的衣服不大合身，还穿去年的。我看她妈总穿戴成过去的式样，多讲究，倒把女儿扮成村姑。”

    一阵笑声。

    于是那身绸缎小衣服，在苏倾不知道的一个干冷的清晨，在火盆里烧成了灰烬。

    这时候保有旧时的称呼，不过是一种嘲笑，笑那些身份早就变迁，却还放不下身段的人。

    苏太太花了点私房钱裁了一件崭新的裤子，不试一试怎么行。

    苏煜身体不好，要平安长大，又要上学考功名，吃穿用度都需要钱……她开始庆幸自己没给苏倾缠足，旧时候的闺阁小姐才缠金莲儿，缠了就不能干重活了。

    一抹艳丽的蓝色凝在最底部，像水，但不能流动。透明的玻璃管上有规律地刻了几道长长短短的横线。

    “它不脏，我每天都带它洗……”

    湖边没有人。这里阴冷，水瀑声音又喧闹，不适合聊天。但苏倾一向在这里洗衣裳，一来不善于交际，二来不想让脏水流到下游。

    “生下二丫才会丢开，苏倾那样的，只能是大户人家不慎遗下的，让苏太太捡了便宜。”

    苏倾默然低头，将又粗又亮的辫子轻轻甩到身后，扁担麻利地搭上了肩。

    回程时又经过那几户人家。她们择完了豆角，现在剥豆子。见她回来，又兴高采烈地叫：“苏小姐打水回来了？”

    养活了十几年，她和苏倾待在一起的日子比苏煜还多。她知道苏倾性情软，没什么主见，让往东绝不往西，尤其依赖母亲。

    所以他们看不起它，却又不得不依仗它。

    那位尊神把它抛过来时，蓝莹莹的一片悬浮在空中，映得整个上空都泛出冷光，她以为那是一颗星星。

    一颗不大规则的冰糖。

    大概预测一个标致姑娘未来是否在同龄人中拔得头筹，与赛马下注有些相似，因为日子实在安稳无聊。

    水流冲刷湍急，白雾迸溅，因有高差，断层处悬垂成瀑，又在下游聚集成湖。

    翠兰猛然问：“你怎么知道？”

    “这么说来，小伢家里原是富户。”

    而苏太太的双手环着他的腰，坚持不懈地给儿子提裤子：“小祖宗，快了快了。”

    江南古镇用密集的屋宇和矮墙隔出了砖巷迷宫，一个远离炮火纷争和时代变迁的世外桃源。

    苏鸿当下将她抱上马车，交给了自己的太太。

    大缸旁边放着两只木桶，苏倾弯腰去拿的时候，注意到木桶边紧紧挨着盆。盆里脏衣服堆成山，最上面的是今早苏煜换下来的旧裤子，裤脚上粘着泥沙。

    恰好苏倾第三次担着水桶擦身而过，不知道在他人打量的眼里，那松垮垮的长裤已经变成了曳地的繁复长裙。

    妇人们哄笑起来。其中一个笑她：“省省吧，捡只能捡到二丫呀。”

    她放下桶在上游打了水，水桶担得很老练。她知道用肩膀的哪个部位承重会省力一些，那个地方已经磨出了薄薄一层茧子。

    “妈，我要迟了！”

    低头洗手，藏在领子里的天蓝色物什划了个弧线垂下来，在胸前荡来荡去。

    苏倾身上穿着翠绿的窄袖衫和长裤，背后梳一根粗辫子，乡间小姑娘最普通俗气的打扮，裤脚甚至还短一截，露出了袜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脚踝。

    “哎呦，你跑两趟就是了，叫他干嘛？”苏太太匆匆追出来，袄裙下偶尔露出两只金莲儿。她穿一身发白的旧袄裙，立在房檐下皱眉头，打苍蝇似的朝她挥手，语气变得格外严厉，“你弟弟要上学，你又没事做。”

    晌午太阳和暖，湖面上散着粼粼金光，溪边已经有了三两个洗衣服的妇人，一连串大大小小的气泡顺着水流向下游，有的撞碎在石头上。

    “比苏太太倒势前还富？”

    事情在苏煜出生后不久发生变化。

    “那肯定……”

    “指望他？没看苏太太多宝贝那个儿子，下学回来要站在门口迎，阿煜长阿煜短，一点活都舍不得给他干。”

    苏家为平京富商，苏鸿为小妾所出，苏太太又多年无子，总遭婆婆轻视，二人一气之下提出分家，靠分到的茶叶铺的薄利维持用度。此时听闻战乱将近，打算逃回旻镇旧宅。

    这是一个小杏大小的环，像一根玻璃管子弯成的，缺口在右上角。

    而苏煜已经撒腿跑了出去，徒余凶狠的狗吠在院子里回荡。狗一叫，栏里的家禽也跟着乱叫，鸡飞狗跳。

    人走远了，其中一个开口：“我要有这么个伢，哪舍得让扁担压在她肩膀上。”

    苏倾担着桶慢慢走到门口，黄狗不再叫了，摇了摇尾巴，长嘴在她裤脚上蹭来蹭去，随即温顺地伏趴下来，呜咽着将脑袋贴在了地上。

    “妈，喝水吧。”

    直到它落在手里，才发现是个小小的、冰冷坚硬的环，里面的蓝色只有点墨般的一星，标志她的旅程才刚起了个头。

    女人的母性是天生的，而母亲的心则是十月怀胎筑成的。苏煜让苏太太痛得撕心裂肺，九死一生，可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却成为了这个女人一辈子的心肝宝贝。

    “……”苏倾飞快捡起地上的糖块塞进狗嘴里，两只手握住狗嘴，半晌，轻轻按一把狗头，走了。

    苏煜一路奔跑，门口拴着的大黄狗忽然冲他狂吠。

    平时苏煜嫌它丑，苏太太嫌它脏，都不愿意多管它，但这个没有壮劳力的家必须得有一只看家护院的狗。

    可是第二年，被“不育”二字戳了十几年脊梁骨的苏太太竟然怀孕了。

    苏倾进入苏家时太小，没剩什么记忆，性子也极其柔顺，一心为着妈妈和弟弟活着，比农人家的孩子还任劳任怨。

    旻镇山灵水秀，一道峡谷劈开两岸人家，条石石桥像是一道道细长的缝线，缝合裂开的两岸，来往的人可错肩而过，走数二三十步，到达另一边。

    沉默半晌，只有豆子打在筛子里的清脆声音。

    那一年外邦连犯，朝廷疲软，民间起义组织白莲教占领平京，一向平静的都城陷入混战，无数富商贵族举家南逃。

    苏倾往湖边走，看到那里没有人，又折回去。胸腔里好像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失落。

    那人得意洋洋：“鹅蛋脸樱桃口，眉眼齐整，像那仕女图上画出来的，那就是闺秀脸。”

    “……嗯。”她知道这其实不是招呼，而是戏弄，干脆不抬头了。

    女孩身上绫罗绸缎，穿得极讲究，颈上还配有一串漂亮的璎珞，连坠子都是白玉雕成的小兔儿。抱起来看一看，生养得极好，瞳子黝黑纯净，小脸玉琢雪砌，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无法不令人怜爱。

    苏倾想，狗这种动物真奇怪。大概是谁总喂它，它就喜欢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