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归去来（三）

有一日让沈祈撞见了。

    她虽然点头，却不明白这话的含义，更未来得及深想他为何说的是“信我”而非“等我”，波诡云谲的朝堂巨变已经使权势移位，尊卑颠倒，人心惶惶。

    沈轶随军出征之前，也是这样北风卷地的冬日清晨，她一路送至城门，默然无语，天边泛了鱼肚白，沈轶走了两步，突然回头看着她道：“你要信我。”

    沈轶仰头一看，看到的不是阴雨天幕，是伞骨上一片疏影横斜。

    苏倾见过拿大笤帚扫院子的，她觉得自己就像地上的落叶，被沈轶一勾，自己蹦着跳着到了他身边，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笑了。

    自他在学堂里贴着她说话那一次，她不知道怎么的，连简单的话也说不利索了。

    到了那张灯结彩的那一天，自然是不用上学的，后院里只挂了一盏小灯笼，照得树木影影绰绰。

    回到家里，她才敢打开她紧紧捏了一路的盒子，里面竟放了一只金钏子，分两股，中间是一只姿态舒展的鸾鸟，鸟嘴里叼着枚暗黄色的石纹饰珠。

    “倾妹。”沈祈顿了顿，感受到她有些抵触，语气越发柔和了，“你娘是大家闺秀，你们姊妹都是知书达礼地培养出来的，哪里知道这些。西域的妖姬，水性杨花的妓子，养出什么样的孩子来，多会骗人，多会害人，你根本不懂。”

    她对着烛火将纸条慢慢展开，手抖得险些拿掉了。

    每当梦醒时候，苏倾才有一点恨沈祈。

    岂会听风就是雨。

    谁也没有注意到桌下一只变形的蜡丸孤零零地躺在桌腿边。余下的半张纸条，早在火盆里扭曲着燃烧殆尽，上面的三个字也跟着化作了灰烬，静默地沉入寂静的梦中：

    可是为人|妻，如何能够心怀别人，又怨怼别人。

    门缝里露出一竖条的圆月，慢慢地越来越窄，直至消失。

    说起来也巧，这六年同住一个沈府，竟然一次都再未见过，最近的一次，也不过就是隔着一道矮墙，听见他的声音。

    沾染权势者踏错一步便被新朝肃清，钟鸣鼎食之家顷刻间化作烟尘，荣华富贵尽作粪土，昔日闺阁千金为娼为妓，而她却是那螳臂当车的停留一瞬。

    寒冬夜里又飘起了细小的雪花，时有时无，打着卷儿裹挟在风中。

    她伸手一捏，那珠子已经被烤得热乎松软，像面团似的被捏扁了，竟不是玉石做的！

    路过大门时，她甚至主动给扫院子的小丫鬟打了声招呼，谁都能看出她面上的喜气。

    这一天里，她觉得胳膊不像是自己的了，娘看到了几次，疑心她胳膊受伤了，问起来，她才发觉腕上套着的东西仿佛千钧重，仿佛有人攥着她的手腕，从此拴住了她。

    五妹年纪尚小，看见了便大喊起来：“大姐的钏子化了！”

    沈轶走得飞快，雨丝打湿的头发贴在额上，五官显得更加锋利，他侧眼警告：“你离我远一些。”

    他倾过伞底勾着她的脑袋，故意把布冠勾歪，让她那浓密的黑发多露出来些。

    沈轶猛地停下，睨着她：“你说什么？”

    少年看着她，明月照着他的脸，那眸光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带着令人心惊的独占欲。

    ——谁也不知道，她有半个时辰，独属他一人欣赏。

    她踱到了正堂外，忽地听到雪花的尖叫划破长空：

    “难道他生下来就像现在这样的？”

    “哎，倾妹！”

    那把纸伞竟然比想象中还要大，能将他们两个都庇护着，他撑着伞，声音很低：“元宵节花灯夜，你来学堂后院，等我一等。”

    沈轶不再说话，放慢了脚步，别过头望着桥柱子，一路上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沈轶凶神恶煞的威名远播，平素受了气敢怒不敢言的，就拿他挂在教室外的伞出气，将他的伞撕烂折断，再跳上去踩上几脚，变作一堆破烂，再撒腿呼朋引伴地跑远。

    王师凯旋归来之日，恰是苏沈两家连理之日，新君大悦于将士保家卫国，开疆拓土，赐婚麟熹郡主于沈轶，招他为皇家之婿。

    苏倾只管走路，没有答话。

    苏家在水中沉浮的时刻，是她而今的丈夫向她抛来了橄榄枝。

    沈轶在金銮殿上以腿疾为由拒婚，长跪于殿外雪夜，睫毛上结满霜雪。

    *

    这一笔一划顿重，不知重复多少次，他在她面前称“喂”，在无数个她不知道的漆黑的夜里，他这样亲昵而僭越地叫过她的名字。

    他死死看着她，脸色青白，嘴唇抿得毫无血色，神情分外无情而憎恶，半晌才说得出话来：“是你自己选的。”

    苏倾大惊，急忙去看，这才发觉鸾鸟嘴里那颗石纹珠子离烛火很近，已经受热变形，不是个滚圆的了。

    见她半晌不动，他一把抢过伞，将她拎到了自己身边。

    天刚蒙蒙亮，鸟雀鸣脆，清晨起了大雾，连绵屋宇都笼罩在雾中，迷蒙不清。

    沈轶看着她，半晌，什么也没说出来，递了她一个镂空的木盒子，便赶她走：“这个给你，回去吧。”

    忽而又变作少年时的他，着银光闪闪的铠甲，与她并肩而行，又刻意留出一拳宽的距离，暧昧而疏远，热烈而又满怀敬意。

    苏倾捏着面团儿，心里正糊涂着，忽地摸到里面似乎包着什么硬硬的东西，再仔细一摸，是一枚卷起来的纸条。

    这日下学，沈祈将她拉到一旁：“倾妹，你不知道他这个人有多低劣。”

    “那还是要打的……”她很执拗，丝丝缕缕的头发从布冠中挣出来，仰头看他的时候，一双眼睛也是乌黑潮湿的。

    外头的雨如瓢泼，苏倾只后悔自己穿了个长衬裙，跑也跑不快，她追上了他，将伞倾过去，左边袖子全是水，衣服湿哒哒地贴在身上，鞋也全湿了，像是在沼泽地里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