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归去来（三）

    苏倾把衣摆在手里揉来揉去，低头道：“那你们先打骂他了吗？”

    一来二去，沈轶觉得烦，干脆连伞也不拿了。往常，少年圆领袍全部打湿，飞速地穿梭在撑伞的、戴蓑衣的人群里，形单影只地走回家去。

    苏倾笑起来好漂亮，仿佛整张伞面的梅花都开了，暗香浮动。

    天地改换，新皇登基。

    昨夜里大少爷终于松了口，答应夏天到来之时，要给她个名分，升她作侍妾。数年的心愿，一下子便了，她觉得自己要变成花翎子公鸡，四下巡视一遍，才不至于飘飘然——尤其要巡视大夫人的地盘。

    苏倾一路走，他便在后面远远地跟着，每逢她回头，便侧过身子藏在隐蔽处，直将她送到了府门口。

    锁儿吃了一惊，推门进去，雪花跪在塌前，用手捂着嘴巴，抖如筛糠。

    半晌，他往伞外钻：“你自己走。”

    他还来吗？该不是忘了？

    *

    恨他的喜欢里掺杂了太多杂质，含着欲望，鄙夷，怀疑和厌弃，要非如此，或许她早就可以庸庸碌碌过成柴米油盐之妇，否则，谁愿意数十年如一日做天上仙子。

    沈轶外室所生，性情古怪，目无尊长，难以□□，沈家上下视其为公敌，沈轶与正房所出弟兄，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摇曳的烛光照着褶皱的纸条，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倾倾”。

    她将钏子套在手上，调整好大小，上面的石纹珠子还能如风车转动。她紧了紧披风，走回了屋里，双手闭上了门。

    苏倾咬着下唇，将伞往他那边倾，一张口，被压白的嘴唇迅速地回了血色，竟是不点而朱：“……我顺路的。”

    屋内炭火哔剥，苏倾在大红喜帐中仰头饮下沈祈递来的合卺酒，烈火入喉。

    沈祈愣了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想要得到的，也全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可得到之后，他又发现自己想要的不止于此。

    苏倾是有一把伞的，在梅雨季到来之际，她撑开了自己心爱的花纸伞，轻盈地追了几步，踮着脚尖罩在沈轶的头顶。

    千里送君，终须一别。这一别便是经年蹉跎，浮生如梦。

    人活一世，又怎么能总想着“过去”和“如果”。

    锁儿从偏房出来，整饬着领子，打了个哈欠，白气萦绕。

    抓了那一把，大姐儿的骨架子那么小，淋了这场雨，衣裳全湿了，不知道会不会一病不起。

    他似乎是更生气了，又似乎是快被她气笑了。

    月亮如玉轮，清晖四散，蜡梅香得若有似无，偶有一点细微的响动，是草丛里的余雪融化作潺潺的流水，渗入泥土里。

    苏倾的心跳剧烈跳动起来，卸下了腕上的首饰，即刻将这只手钏套了上去，又用袖子盖住藏起来：“出去便不许乱说了。”

    “来人，快来人！大夫人吞金了。”

    五妹天真无邪，瞪着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大姐上当受骗了，买了假的钏子！”

    雨声喧闹，沈轶依旧沉着脸：“你过来些。”

    可是倒没人敢拿他如何，沈轶甚至为自己争取到了上学的权利。沈祈说：“因为他实在是条疯狗，狗咬人，人还咬狗吗？”

    苏倾老老实实地等了半个时辰，直到天晚了，外头女眷孩童的喧嚣声渐消，月光照在她脸上，照得见她眸中的犹疑和失落。

    “我说……”她停了一下，浓密的睫毛抬起来，鼓起十足的勇气，将错就错了，“我说我也不傻。”

    或许沈祈早知有今日，故而早早留下后路，他斯文的面孔之下，多的是为官做宰的真本领。

    用过晚饭，大家坐在桌前闲聊，苏倾顺手拿起剪刀剪灯芯，袖子便滑下去了。

    雁儿凑到她身边看，很快便失去了兴趣：“好歹也是沈家的公子，这么粗糙的首饰也拿得出手——该不是他自己做的吧？”

    话音未落，苏倾听见“嚓”的一声轻响，吃了一惊，急忙追到门外去，只看到沈轶手里本来拿着她的伞，脸上的表情阴沉寂静，看见她的脸，他把伞往地上一搁，转身飞快地走了。

    苏倾今次终于作女装打扮，广袖衫裙外是貉子毛披风，头上簪了一根水晶扇形簪，黑发披散下来，薄施粉黛，点染朱唇，如若桂宫仙子临凡。她从喧嚣的灯会上遛了出来，怀着满心紧张在院子里等。

    等沈轶身上的伤彻底养好，就到了南方的梅雨季节，一连数日阴雨连绵。

    苏倾置若罔闻，追着他走了好远，沈轶的气似乎无处可撒，回头看她，笑里带着狠意：“疯狗不用打伞。”

    日子飞速过去，水中投石沉底，一切归于平静，不受政权更迭影响的除却布衣，还有冲锋陷阵的勇士。

    沈府上下登时乱成一团，屋里不一会儿便挤满了人，脚步来来去去，七嘴八舌吵嚷不休。

    帐子里，苏倾双手交叠躺着，头上规整戴着一朵纸花，腕上戴了一只金钏，如若不是面如金纸，倒像是安静地睡着，睡在暖香温室的蝴蝶仙子，不知忧愁。

    这个消息是沈祈告诉她的。新婚之夜，他往她手里塞了一只酒杯，喟叹道：“倾妹，你看，这就是命。”

    初婚她将手钏还回去时，沈轶的脸色，从别以后，总是一遍遍出现在她梦中。

    苏倾不顾沈轶在后面阻拦，抓起伞就追了出去，只仓促行了礼：“沈兄先行！”

    包起来，藏起来，不为人知，又企望她发觉。

    雪花柔和了他的面容，他回过头说：“我走了，你要信我。”

    她犹豫着要不要离开，忽地一阵风来，一道身影从后院里参天大槐树横斜的枝杈上跃下来，落到了她面前。

    “跟我走。”

    苏倾风雨无阻地替他撑了十几天的伞，终有一日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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