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令郎之首

    「彭兄弟，起来了，怎么还在坐着偷懒。」一身黑衣的雷野长肩扛着镔铁齐眉棍来到彭无望的身边：「方姑娘说了，这一次守城战，敌方必然会派所有精锐高手冲上城墙厮杀，我们几个组成高手队，专门对付他们。」

    「你给我喝吧！」彭无望道：「一个月不喝绝蛊酒，我只感到浑身不对劲儿，一会儿杀敌也提不起精神。」

    ※※※

    「义妹她……」彭无望忽然想起红思雪，想要说些什么。

    沉重的脚步声在锦绣公主的耳际急切地响起，将她飘摇不定的神思吸引了回来。她抬眼望去，只见普阿蛮、铁镰、铁岚、可战、跋山河、罗朴罕、战雄和战洪等数十位效忠突厥的将领和猛士黑压压地从两旁的班列抢了出来，跪在帅案之前。

    彭无望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知道洛鸣弦自从上一次比赛杀人数目，便开始有了竞胜之意，这一次有了连弩器，死在他手上的突厥人数目，应该会比上次多得更多了。

    方梦菁站起身，点点头道：「关键是第一天的攻城战，如果我们可以顶住，塞外联军内部的变数便会一点点显露出来。第一日顶住了，以后便有希望。」她装作毫不在意地朝着彭无望看了一眼，轻声道：「请保重。」说完急急地一转身，微微一个踉跄，快步离开了城头。

    「嗯！」红思雪微微点点头，脸上泛起一丝薄薄的红晕。

    「誓死攻城，屠灭恒州！」余下的突厥将领不约而同地齐声道。

    「义妹，你也来了？」彭无望抬起头惊讶地说。

    ※※※

    「你住嘴，是你让大哥自陷死地，我绝不原谅你！」彭无惧嘶吼着。

    彭无望抬起头，对长孙将军道：「将军该有军情和方姑娘商议，我们兄弟告辞了。」说着他小心地搂着已经哭得昏天黑地的四弟向府外走去。

    「无惧，你别这么冲动……」方梦菁不忍他如此伤心，轻声说。

    方梦菁仿佛被天上降落的雷霆当头劈中，只觉得浑身酸麻痛楚，这么多天来一直折磨着她的内疚之情此时潮水般涌上心头，令她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绞痛。

    彭无望的脸上露出一丝悲怆的神色，直起身子，轻声道：「我是否出手太过狠辣？」

    熟悉的脚步声在彭无望的耳边响起，他猛的直起身，道：「贾神医，你也来了？」

    张涛条件反射地往后挪了挪身子，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怕啥？师傅，这是我们抢来的，我们的准头比一般官兵要好得多了，让我们用一台，保准比那些兵杀得更多的突厥狗。」洛鸣弦不无得意地说。

    「对不起。」方梦菁望着人喊马嘶的城北胡人大营沉默了良久，忽然道。

    守城的弓弩手连忙爱如珍宝地将这几十台连弩器瓜分一空，分布在东南西北城头，有些没分到的守军大叹倒霉，纷纷央求李读和魏师傅再造几台，令他们大感自豪。

    夜色中的恒州城回荡着司徒婉儿辗转凄恻的琵琶声，自从河北故众空群而出，直到大雨过后，这些白衣勇士仿佛在空气中消失了踪迹，没有半点消息。追逐着他们的脚步而出走的彭无望，也一去不回。没有了他们，整个恒州城似乎安静了很多，人们再也不愿放开喉咙交谈，也再没有了欢声笑语。只有偶然响起的低声絮语，和路左相逢时互相交换的短暂眼神。

    「公主殿下，彭无望目中无人，留言相辱，乃是欺我塞上无人。我普阿蛮请求明日攻城作战，杀尽城中汉人，以报今日之耻。」普阿蛮沉声道。

    众怒难犯，锦绣公主知道自己再也改变不了众人的决定，否则将会引起将帅不合，使那些开始抱观望态度的各族领袖更加怀疑东突厥的权威。

    「有什么不好。你一定要说你们侠义之士不屑于用这些歪门左道的手段杀人。哼，用刀是杀，用毒也是杀，又有什么分别。我看还是用毒杀得快些，痛楚也少些。这毒药见血封喉，破皮就死，比你一刀刀将人斩死可是利索多了，还省了你不少力气。你多杀几个敌人，你的战友就会少死几人。沙场作战，无所不用其极，你若是死抱着那些侠义教条不放，只是多做蠢事。」贾扁鹊不待他多说几句，立刻宛若炮竹一般将一大串似是而非的大道理兜头砸向彭无望，让他怔在当场。

    「你既然已经知道，又为何不肯相信。」彭无望的脸上露出沉痛的神情道：「四弟，你年近弱冠，早已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应该知道，有些事便是百般不愿，既然发生了，便接受它。这个世上的事，并不是为了你我兄弟安排好的，也不是方姑娘能为我们安排好的，你莫再苛责方姑娘。」

    魏师傅讲解完毕，朝李读一挥手。李读在万众期待之下，得意洋洋地来到机关弩前，抬起沉重的弩身，瞄准了城下的一辆焚烧中的蛤蟆车扣动扳机，十枝箭矢宛若流星飞火，鱼贯飞出，在空中划出了一条连绵不绝的虹线。

    「你难道真的上瘾了？」贾扁鹊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那小巧的酒罐，递给彭无望。

    然而，今夜的恒州城和往日有了些不同，一阵又一阵欢呼声此起彼伏地从各个城头响起，纷乱的脚步声潮水般向着刺史府涌来。

    博古台和扎尔杰互望了一眼，眼中都露出了莫可名状的神色。驰骋在额尔古纳河畔的他们从五百子弟兵起家，靠自己的实力和勇气造就了如今室韦无人胆敢轻视的两万劲旅。实力和勇气是他们唯一尊敬的东西。他们本以为东突厥的战将乃是世上最勇猛和骠悍的，也是最值得尊敬的。但是今天，他们终于觉察到，原来，这个世上还有比东突厥那些满手血腥的猛士更加勇猛高贵的战士。

    「我大哥怎的了？」彭无惧一把推开侯在春，又揪住了左连山的衣襟。

    「妇人之仁，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彭无望的眼中悲色更重，一拍他的肩膀，道：「我们走。」

    ※※※

    望着她的背影，彭无望怔仲了良久，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将那把朴刀抱在怀中，坐倒在蓝灰色的石阶之上。

    彭门无忌、无望叩首百拜

    牛车缓缓地驶过灯火通明的主帐，帐内的人影闪烁，很多人在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彭无望的双眼死死地盯住了帐门，希望能够看到联军主帅的依稀模样。但是，牛车被一群护卫主帐的精兵亲卫遮挡住了，他什么也看不见。

    契丹首领阿保甲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马贼出身的他比谁都明白依附一个强大势力的重要性，否则，你所截获的所有钱财货物都没有销赃的处所，而你寻找猎物的眼线失去了强援，也将变成没头的苍蝇。在他的眼中，东突厥是可以依附的最好选择，但是如果有朝一日，这个势力遇到了更强大的对手，他的选择又会如何？阿保甲突然发现此时此刻，自己应该好好考虑这个问题了。

    「无惧，你冷静一点，你大哥他……」左连山连忙上前拦住他的双手，沉声道。

    这些机关连弩器样子颇有些像中原帮派中秘密流传的诸葛损益连弩，只是多了一个圆形的转轮，转轮上安装了十二枚形状完全相似的箭匣，每个箭匣有深达八寸的沟槽，可以装填十枝弩箭。

    「你也保重。」彭无望朝她挥了挥手，又开始在石板上用力打磨身旁的一把备用的鬼头大刀。

    他们的这些不可言传的神情，纤毫毕现地被心思缜密的锦绣公主看得一清二楚。她深深地感觉到，本来就不甚牢固的塞外同盟，被彭无望这寥寥几句豪言像一个鸡蛋壳般敲碎敲裂。

    黎明的曙光从天上青色的流云缝隙之间缓缓泼洒下来，薄暮消散的城头响起一阵阵刺耳的研磨声。上千名没有巡哨任务的大唐官兵开始埋头磨砺自己手上的兵刃。彭无望用心地将两把还算趁手的单刀磨得锋刃闪烁，满意地对着阳光观看了一番，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笑意。

    她只有号令攻城。

    望着他们兄弟远去的身影，所有人的心头都泛起了一阵深沉的凄凉。

    魏师傅兴奋地向周围的弓弩手讲解着这种机关连弩器的操作方法。原来弓箭手只需要扣动扳机，就可以连续发射转轮上其中一个箭匣中的十枝箭矢，然后转动转轮，将另一个箭匣放置到用于瞄准的望山之下，只需不到一息时间，就可以继续发射十枝箭矢。这个转轮有十二个箭匣位置，需要同时有两个人操作，一个人负责发射箭矢，转动转轮上匣，另一个人则负责在一旁往箭匣里装填箭矢，可以连续发射上千枝快箭，端的是犀利无比。

    彭无望微微一笑，轻轻一抬下巴，面向着胡人大营道：「她终于来了。我决定和她永远留在这里。」

    「你已经下了死志？」方梦菁轻声问道。

    「不趁手？」红思雪轻柔的声音在他耳畔悠悠响起。

    彭无望抹了抹溅在脸上的鲜血，回头看了看一旁的张涛。这时候的张涛刚刚从地上直起半个身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四周片刻之前仍然活生生的突厥小兵的尸体。

    红思雪坐到了他的身边，笑着摇了摇头：「大哥，这些年来，你到底用废了多少把刀？」

    周围的人顿时安静了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然而悲伤的神情。

    彭无望一把抓了过去，一饮而进，一股热汗沥遍全身，说不出的爽快。

    「我正要找你，算起来我又该喝药了，快些给我。」彭无望笑道。

    「侯阿大，你这个混蛋，快说，大哥是不是也回来了？」彭无惧双目立刻血红了起来，上前一把抓住了侯在春的衣襟，狂吼道。

    「你舍得杀我？」锦绣那沙哑而柔情似水的声音再次在他的耳边响起。

    「可是，大哥……去得实在太快。我，我还没有准备好。」彭无惧身子摇了摇，大嘴一撇，号啕大哭了起来。

    「怎么，李读先生也派给了你们一台？」彭无望笑道。

    「结实吗？」红思雪颇为担心地说。

    「你缝的刀囊？」彭无望接过刀囊，想也不想，紧紧地束在了腰上。

    「这个，给你。」贾扁鹊将一黑一白两瓶药水递给彭无望。

    「大哥没有死？」彭无惧浑身剧震，转头望向自己的三哥，木然半晌，他摇了摇头，道：「三哥，到了这个时候，你还骗我做什么，大哥已经死了对不对？」

    ※※※

    「无惧好吗？」方梦菁睁着通红的双眼轻盈地走到他的身边坐下，轻声问道。

    「事在人为，我们可以一试。」彭无望沉声道。

    在众人惊叹声中，李读转动转轮，一声清脆的换匣声响起，另一个箭匣已经上好了位置，他片刻不停，又一扣扳机，十枝箭矢再次飞出，密密麻麻地插满了城下的蛤蟆车。

    透过覆盖在身上的突厥士兵尸体的缝隙，彭无望看到了突厥人金帐之前随风飘扬的帅旗，那已经不是曼陀的狼头标志，却换上了两只暗色的凤凰。

    彭无望舒了一口气，无奈地一笑：「郑兄所言极是。」

    回鹘王子菩萨在这一刻仿佛忽然从一片迷梦中豁然醒转，用一种迷惑而怀疑的目光看向锦绣公主，嘴角嚅动了片刻，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又隐忍了下来。

    「这是什么？」彭无望问道。

    仍然站在帅帐两侧的各族将领互相看了一眼，也纷纷来到帐中央道：「请公主下令攻城。」他们的目光谨慎而犹疑，似乎在静静等待着判断锦绣公主的决策。

    围在门口的飞虎镖众报出一阵喜悦的欢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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