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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前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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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残了,枝条仍然挺拔,脚芽仍然茁生。古诗人的名句“菊残犹有傲霜枝”,就给予它很高的赞颂。

    我爱菊花,爱它那种自然的姿态,所以我所种的菊花,不喜欢把花枝全都扎得齐齐整整,除了一二枝必须挺直的以外,其他枝条,就让它欹斜起伏,然后翻种在瓷盆或紫砂盆里,配上一块拳石或一根石笋,作案头清供,看上去就好像一幅活色生香的菊石图。

    像这样的菊花盆供,不但白天可以欣赏,到了夜晚上灯之后,还可在灯光下欣赏墙上的菊影,黑白分明,自然入画。明代文学家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中,也曾有与董小宛一同欣赏菊影的叙述。他说:“秋来犹耽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贻我翦桃红,花繁而厚,叶碧如染,浓条婀娜,枝枝具云罨风斜之态。姬扶病三月,犹半梳洗,见之甚爱,遂留榻右。每晚高烧翠蜡,以白团回六曲,围三面,设小座于花间,位置菊影,极其参横妙丽,始以身入,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回视屏上,顾余曰:‘菊之意态尽矣,其如人瘦何!’至今思之,淡秀如画。”赏菊而兼赏菊影,这才算得是菊花的知己。

    在一般菊展中,有名菊廊和品种廊,每一盆菊花都是独本,一般人称之为“标本菊”,就是菊花的标本,因为一本只有一花,所以花朵特大,花瓣花须,花蒂花心,都看得清清楚楚,可供园艺家研究,也可供画家写生,这是未可厚非的。可是我们做盆景的,却以三枝或五枝为合适,花朵不必太大,也不必一样大小,一样高低,让它参差一些,才显得出自然的姿态。要做菊花的盆景,还有一个必要条件,就是要选择矮种,叶子也不可太大,种在盆子里,才可入画;如果是高枝大叶,再加上碗口般大的花朵,那就不配做盆景了。

    日本来的客

    这几年来,有些日本人民,常不远千里而来,纷纷地到我国来访问。就是我这僻在苏州东南角里的一片小小园地,也扫清了三径,先后接待了三批日本来的客。

    第一批是以《原子弹爆炸图》荣获世界和平奖金的丸木位里、赤松俊子夫妇;第二批是因雪舟四百五十年纪念应邀而来的山口遵春、山口春子夫妇,桥本明治、桥本璋子夫妇;第三批是日本岩波书店写真文库编辑部主任名取洋之助。这三批日本来的客,都是艺术家,难得他们先后贲临,真使我蓬荜生辉不少。

    我和名取洋之助先生在一起,虽只一小时左右的时光,却在我心版上留下了一个挺好的印象。他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的青年,身体很茁壮,这一天天气较冷,还刮着风,而他身上的衣服却穿得不多,头上不戴帽,露着一头卷发,并不太黑;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分明也像我一样的近视。他的脖子里,吊着一个摄影机,正面有“NIKON”字样,很为动目,这大概是日本摄影机中的新出品吧?

    菊花的时节虽已过去了,而我家的菊展却还在持续下去。说也奇怪,今年我的菊花寿命似乎特别的延长,爱莲堂的几张桌上几上和地上,还陈列着好几十盆菊花,绿色的、白色的、黄色的、紫色的、红色的、妃白色的,大型的、小型的,什么都有,每一盆都是三朵五朵以至十余朵,有的配着小竹,有的伴以拳石,姿态都取自然,尽力求其入画。右壁的长方几上,有一盆悬崖形的绿菊叫做“秋江”的,名取先生最为欣赏,端详了一会,就把他胸前的摄影机擎了起来,格勒一声,收入了镜头。我们那只年高德劭的大绿毛龟,虽已经过几千百人的欣赏,却从没有摄过影,这一次也居然上了名取先生的镜头,龟而有知,也该引以为幸吧?

    我因一向知道日本园艺家精于盆栽,年年都有不少精品,因问起近来情形如何,据名取先生回说,他们在国内搞盆栽的还是不少,希望我有机会前去看看。我表示将来一定要争取一个机会,前去向他们园艺家学习;又问起《盆栽月刊》是否仍在继续出版。在十余年以前,我曾订阅过三年,月刊中并且也有二次登过我的盆栽摄影好几帧。名取先生回说《盆栽》仍在出版,等回国后寄几本来给我看。我们彼此说了不少关于盆栽方面的话,译员叶同志从中传达,很为努力,这是可感的。

    名取先生一路从走廊中走去,摄取了我一满架的小型盆栽,到了我的书室紫罗兰盦里,又把两个桌子上的许多石供、盆供,全都收入了镜头。后来入到园中,又把地上的那株二百年的老榆盆栽和盆景“听松图”、四株老柏“清奇古怪”等,都摄了影。末了我正在回过半身,招待他回到爱莲堂里去休息时,冷不防一声格勒,我也被收到镜头里去了。这天因为他还要赶往上海去参加日本商品展览会的工作,就匆匆别去,而他那格勒格勒摄影机的声音,似乎常在我的耳边作响。我在苏沪两住所见到的摄影专家很多,而像他那么眼快手快的,却是从来没有见过。他拨弄着那个摄影机,仿佛是宜僚弄丸,熟极而流。

    丸木位里和赤松俊子夫妇,更给与我一个十分深刻的印象,至今还是怀念着。彼此相见握手之后,赤松先生先就送给我一个日本母亲大会的纪念章,白铜绿地,上面是母亲抱着孩子的图案,很为精美。母亲大会是一个和平机构,代表全日本的母亲为孩子们呼吁世界和平的。她在我的《嘉宾题名录》上签了名,又画了一个赤裸的小孩子躺在烟雾里,并题上了字句,原来她画的就是广岛牺牲在美国原子弹下的无辜赤子,意义是很深长的。丸木先生给我画了一枝梅花,作悬崖形,笔触简老得很。我一生爱好和平,系之梦寐,这两位和平使者的光临,似乎带来了一片光风霁月,使我兴奋极了。

    山口遵春和桥山明治两先生,是日本第一流的画家,这一次是为了大画家雪舟四百五十年纪念,应邀来我国访问的。山口夫人春子长身玉立,作西洋装;而桥本夫人璋子却穿的是和服,我们已好久没有见过了。在我三个小女儿的眼中,觉得新奇得很!山口先生在我的题名录上写错了一个苏州的“苏”字,夫人立刻指了出来,请他改正。他们对于我的盆栽盆景,都看得很细致,他们也许是老于此道的,使我有“自惭形秽”之感!在园子里,他们看到了那被台风刮坏了一角的半廊,又对旁边的一株老槐树看了一眼,便微笑着说:“这个倒很有画意!”我有些窘,怀疑这句话里是含有讽刺性的;但据伴同前来的谢孝思同志说:“这倒不一定,他们也许是别具只眼,欣赏这残缺之美的。”我听了,心中虽作阿Q式的自慰,过了几天,即忙把这半廊修好了。

    送灶

    江南各地旧俗,对于厨房里的所谓“灶神”,很为尊重,总要在灶头上砌一个长方形的小小神龛,将一尊用红纸描金画出来的“灶神”供奉在内,上加横额,写就“东厨司命”四字,这仪式定在大除夕举行,燃香点烛,斋以百叶、粉皮、油豆腐与香菌、扁尖、木耳等素食品,再配上橘子、乌菱、糖年糕等果饵;末了焚化一付纸做的所谓“圆段”,于是合家男女老小,叩头礼拜,称为“接灶”。

    供奉了一年,到农历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就要举行“送灶”仪式,一样的点了香烛,斋了素食品和果饵;另外,又要用糯米粉裹了豆沙馅做成团子,名叫“谢灶团”,以四个作供,而最重要的,是供上用麦芽糖做成的一个糖元宝,昔人称为“胶牙饧”。怎么叫做“胶牙”呢?据说这夜灶神上天去朝见玉皇大帝,要把这一家一年来做错了的事情,告诉玉帝,当然对于这一家是大为不利的。因此异想天开,把这两种富有黏性的糯米团和糖元宝给灶神吃,胶住他的牙齿,使他开口不得,就可把做错了的事情瞒过去了。这风俗,在宋代就有了,范成大《吴郡志》中有云:“二十四日祀灶,用胶牙饧,谓胶其口,使不得言。”《吴县志》也说:二十四日祀灶,名送灶,用糯米粉团和糖饼,说是灶神这一天上天时,要讲人家的过失,所以用这两件东西来粘住他的嘴。这不但是苏俗如此,杭州也有此俗。吴曼云《江乡节物词》云:“春饧着色烂如霞,清供还斟玉乳茶。不用黄羊重媚灶,知君一楪已胶牙。”又朱竹垞《醉司命》词有云:“炼香以烧,翦纸而焚。饧糕粉荔,杂遝上陈。”足见送灶用胶牙饧,是不止苏州一处;朱竹垞是嘉兴人,或许鸳鸯湖畔也有此俗吧?怎么叫做“醉司命”呢?据说从前是不用饧来胶灶神的牙的,而用酒糟来涂抹灶门,称为“醉司命”,用意也与胶牙饧一样,就是用酒糟来醉倒了灶神,使他上了天,无从向玉帝搬弄是非,曾有一位诗人二十四日在万安舟中赋诗云:“十八滩头一叶身,人言司命醉今辰。扪心一一从头数,无过无功可告神。”这种风俗说来虽很可笑,倒也很为有趣。

    送灶仪式结束时,全家礼拜恭送,然后将纸做的灶神捧在一顶纸轿里,到门外去焚化,把烬余的残纸送还神龛中,美其名曰“接元宝”。同时把先就准备了的青豆或黄豆,和好几根剪成寸许长的稻草,撒在屋顶上,叫做“马料豆”,原来是给灶神的马吃的。

    清代诗人郭频伽,曾作《送灶词》,很有风趣,诗云:“白米出磨如玉尘, 作饼甘入唇。青竹灯檠缚舆轿,红笺剪碎糊车轮。愿侯上天莫逡巡,祝侯之来福我民。勃谿诟谇侯不闻,男呻女吟侯不嗔。常时突烟有断绝,有时腷膊烧湿薪。侯居我家亦云久,亮如鲍叔知我贫。上天高高帝所远,虮虱小臣纵疏懒。平生所事不欺人,何况我侯皆在眼。今朝再拜前致词,富且不求余可缓。有酒在瓶肴在盆,故事聊以糟涂门。安知司命不一醉,我已独酌余空樽。千家送神爆竹齐,小儿索饭门东啼。”这是一首绝妙的讽刺诗,灶神如果解事,也将忍俊不禁。一结更是仁人之言,音在弦外,意味深长。

    歌颂诗人白乐天

    我们现在作诗、作文、作小说,总要求其通俗,总要为工农兵服务,这才算得上是人民文学;如果艰深晦涩,那就像天书一样,还有什么人要读呢?唐代大诗人白乐天,虽生在一千多年以前,倒是一位深解此意的先进人物。据说他老人家每作一诗,先要请一个老婆婆解释一下,问她:“懂得么?”她回说:“懂得的。”就把这首诗录下来,如果不懂,他就将诗句换过。所以古今人每谈到白乐天的诗,总说是老妪都解。白氏《与元微之书》有云:“……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这也足见他对于自己诗句的明白通俗,接近群众,不由得要自鸣得意了。当然,他的诗也有并不通俗的,不过并不太多。

    白名居易,乐天其字,太原人,生于唐代大历七年,元和二年进士,迁左拾遗,后因获咎贬江州司马,那首有名的长诗《琵琶行》,就是在这时候做的。元和十五年召还,历官至刑部尚书;而最为我们所熟知的,就是他先任杭州太守,后又任苏州太守;苏杭向有天堂之称,他倒像做了天堂的看守人。我们现在每游西湖,游山塘,总得到白堤上去蹓跶一下,欣赏堤上的红桃绿柳,大家都会感念他老人家的遗爱;原来苏杭的两条白堤,都是他在任时造起来的。到了晚年,以诗酒自娱,因号醉吟先生;又因居住香山,自称香山居士。他以会昌六年去世,享年七十有五。乐天真是一个乐天派,所以有人说他生平作诗二千八百余首,多数是快乐的诗,关于饮酒的就有九百首之多。至于那首唱遍旗亭的《长恨歌》,还是成于高中进士之前,时年三十五岁,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

    一九五七年春,为了纪念他老人家诞生一千一百八十六年,南北各地诗人们纷纷集会赋诗,给他祝寿。三月四日,苏州市方面由老诗人杨孟龙先生招邀诗友,在拙政园宴集,虽然天不作美,风雨交作,仍有十四人出席,最有趣的,是姓氏无一相同,而把年龄统计起来,竟得一千零十四岁。席上诗人们逸兴遄飞,赋诗饮酒,女诗人汤国梨先生首唱,赋五律一首;我虽不是诗人,也胡诌了七绝四首:

    “凄绝新丰折臂翁,痌癏在抱几人同。香山佳什都能解,老妪居然字字通。”(《新丰折臂翁》系《长庆集》中新乐府二十首之一,为反战而作。)

    “千有余年弹指过,弥纶四海诵遗篇。那知乌拉山边客,也拜诗人白乐天。”(苏联有白诗译本,传诵一时。)

    “甘棠遗爱至今留,堤上垂杨蘸碧流。装点湖山凭好句,使君应谥白苏州。”(《长庆集》中有《吴中好风景》、《苏州柳》等多首,均为歌颂苏州而作。)

    “联翩裙屐集名园,诗圣前头寿一樽。风雨萧骚浑不管,梅花香里各销魂。”(远香堂上方举行梅花展览会,予亦有“鹤舞”、“凤翔”、“梅月图”等十余点参加展出,颇为诸诗人所赏。)

    白乐天任苏州太守,虽只短短的一年,而政绩却很不差,公正廉明,爱民如子,因此他去任时,人民都依依不舍,涕泣送行。当时刘禹锡赠诗,曾有“苏州十万户,尽作婴儿啼”之句;而他自己的诗中,也有“何乃老与幼,泣别尽沾衣”、“一时临水拜,十里随舟行”等句,足见他确是一位靠拢人民而为人民所爱戴的好官了。

    上甘岭下战士强

    抗美援朝战争,早已胜利了,而当年我们志愿军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战绩,记忆犹新;尤其是上甘岭一役,给与我们一个永远不可磨灭的印象。当上甘岭坑道战最炽烈的时候,我天天百脉偾张地看着报纸上登载的前线消息,点点滴滴,全都不肯放过,看过之后,还要详细地讲给家里人听,对于敌人那种疯狂、惨酷的进攻,没一个不切齿痛恨。那时我那最小的女儿“小白兔”还只四岁,也在她的小心窝里烧起了怒火,向她的母亲说道:“美国赤佬坏得很,我要去打他们;妈,你不要跟!”这三句话,妙在第三句,我至今还记得,在朋友们跟前,总是津津乐道的。

    在上甘岭战役中,不知涌现了多多少少的战斗英雄,替我们六亿人民保家卫国,献出了宝贵的生命;然而他们的血不是白流的,终于获得了最大的胜利,给敌人敲响了丧钟,不得不觍颜求和了。在那无数的战斗英雄中,我曾写了三首语体诗,歌颂黄继光烈士,歌颂陈治国烈士,歌颂邱少云烈士,每一首的结句是这样的:“好一位舍身报国的英雄啊!您的荣誉无穷,您的生命无穷;您永远活在我们千千万万人的心中!”记得在某一次苏州市人民代表大会上,我曾把这三首诗朗诵了一下,全场三百多位代表,也都激昂慷慨起来。

    不但是那许多烈士们壮烈牺牲的英雄事迹,使我们感激涕零,就是当时战地上零零碎碎的小故事,也表现了英雄们高度的道德品质,使人深深地感动。例如,一只苹果的故事,就足以教训一般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自私自利的人们;记得那时我也写了一首语体诗,作为我的座右铭:

    上甘岭下坑道长,

    上甘岭下战士强。

    志愿军某部第八连奉命来御敌,

    坑道战打得有力量。

    一连坚守十多日,

    无奈是人多少食粮。

    有水有粮先让伤员们吃,

    每个人都有一副好心肠。

    第七连的一位运输员,

    冒着炮火把食粮弹药送前方。

    他带有一个解渴的苹果舍不得吃,

    要送给坑道里的战士们尝一尝。

    进坑道,见连长,献上了苹果喜洋洋。

    连长想起了步行机员舍不得吃,

    他为了辛苦喊话应该尝一尝。

    步行机员想起了战士们舍不得吃,

    他们为了辛苦战斗应该尝一尝。

    战士们想起了伤员们舍不得吃,

    他们为了战斗负伤应该尝一尝。

    伤员们想起了连长舍不得吃,

    他为了辛苦指挥应该尝一尝。

    一只苹果在人人手上绕圈子,

    递去递来没主张。

    末了还是连长出主意,

    说大家辛苦大家尝。

    一口口的各自啃一些,

    觉得格外鲜甜格外香。

    大家的脸上嘴上挂着笑,

    坑道里全是一片祥和日月光。

    上甘岭现已摄成电影上映了,那些生龙活虎的英雄们,给我们上大课来了,看了这一场电影,真的是胜读万卷书;我们大家打起精神,一同上大课去!

    不断连环宝带桥

    苏州原是水城,向有“东方威尼斯”之称,所以城内外的桥梁,也特别的多,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任苏州刺史时所作一诗中,曾有“绿浪东西南北水,红阑三百九十桥”之句,可以为证。我于那许多桥梁中印象最最深刻的,要算是葑门外的那条宝带桥。桥身很长,共有环洞五十三个,记得我幼时曾一个个数过,数第一遍时似乎多了一个,数第二遍时,却又似乎少了一个,总是不能数得准确。

    宝带桥坐落在葑门外东南方,距城十五里左右,正当运河的西面,瞧它横亘在澹台湖和运河的中间,有如一道长虹。查考它起建的年代,还是在唐代元和年间,足足有一千一百多年了。运河本是汉武帝时开的,它的头和尾亘震泽东壖一百多里,风浪冲激,船只通行不利,因此唐代刺史王仲舒筑了一个塘,就在河的西岸,现在成了东南的要道。然而河的支流,断堤而入吴淞江,再入于海,这堤还是不够缓和风浪,因此就造起一条长桥来,王刺史卖掉了他平日所束的宝带,充作造桥的工料费,宝带桥的名称,就是这样得来的。

    在反动统治期间,桥身残破,从未修葺,勉支残局;抗日战争时,又被日机轰炸,遍体创痍,五十三个环洞,也已面目全非。可怜这一条虹卧五湖的宝带桥,好像一个害着五痨七伤的病人,只是躺在那里苟延残喘罢了。直到最近,救星来了,不但医好了重病,并且返老还童似的年青起来。原来一九五六年四月间,市建设局先做好了勘测检查的工作,五月里就开始修理,由上海同济大学道路桥梁系教授们指导一切,做到了又好又省的地步。所用金山石,由二十几位熟练的石工,加工细做,力求美观,于是宝带桥顿时起死回生,面目一新了。桃花水涨时,你如果以一叶扁舟,在五十三环洞中穿来穿去,这是多么够味啊!最近法国电影演员《勇士的奇遇》主角菲利浦和他的夫人来苏游览,见了宝带桥,也大为欣赏,因为这条砖桥有这么长,有这么多的环洞,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

    古人诗词中,对于宝带桥都有赞美的话,如明代诗人王宠句云:“春水桃花色,星桥宝带名。鲸吞三岛动,虹卧五湖平。”袁 句云:“分野表三吴,星桥控五湖。天河乌鹊起,灵渚彩虹孤。”清代薛氏女《苏台竹枝词》云:“翡翠双飞不待呼,鸳鸯并宿几曾孤。生憎宝带桥头水,半入吴江半太湖。”我也为了爱宝带桥的美,想把它写得美一些,因仿元人所作《西湖竹枝词》体,作了四首《宝带桥竹枝词》:“鸳衾独拥春宵冷,昨夜郎归喜不禁。宝带桥边郎且住,欲求宝带束郎心。”“春水葑门泊画桡,月圆花好度春宵。郎情妾意谁堪比,不断连环宝带桥。”“宝带桥边柳似金,兰桡欸乃出桥阴。卧波五十三环洞,那及侬家宛转心。”“卧波五十三环洞,烟雨迷离数不清。恰似郎心难捉摸,情深情浅未分明。”朋友们,让我们来为这新宝带桥欢呼歌唱吧。

    七甏八盖

    我六岁丧父,出身于贫寒之家,自幼儿就知道金钱来处不易,立身处世,应该保持勤俭朴素的作风;滥吃滥用,那是败家子的行为,将来不会有好结果的。

    记得十六岁的时候,我正在上海民立中学做苦学生,免费求学。平日见我那位青年守寡的母亲,仗着针线所入,抚养我们兄弟三人和一个妹妹,夜以继日地劳动着,实在太辛苦了,想怎样帮助她一下。因此,趁着暑假期间,根据一本从城隍庙旧书摊上买来的《浙江潮》杂志中一节法国恋爱故事,编了一个五幕的剧本,定名“爱之花”,用了“泣红”的笔名,寄给商务印书馆,侥幸地竟被采用,刊登于《小说月报》创刊号中,分四期刊完,得银圆十六枚,真使我喜出望外,连忙交与母亲。母亲见我在求学时期,居然会挣起钱来,当然也高兴得很;但她舍不得用,除把三块钱买了一石米外,就把其余十三块钱托人存到钱庄里去。

    她对我说:“你这钱是把心血换来的,我怎么舍得用;何况我们向来仗着我的针线换饭吃,从来没有多余的钱,现在可以把这笔意外的财香积储起来了。要知不论是什么人,都应该把多余的钱积储一些;譬如有七只甏,总须有八只盖,才觉得绰绰有余,如果只有六只盖,那么盖来盖去,总是不够,那就不好办了!”

    母亲的这个教训,深深地记住在我的心坎上,老是不能忘怀。所以我一辈子就记着这“七甏八盖主义”。卖文所入,除了应付日常生活费用外,总得储蓄一些,以备不时之需。我储蓄了二十年,相等于四个五年计划,才买下了苏州四亩地的园居,在抗日战争以前,从上海奉母迁苏,让她老人家享了七年的清福。这笔零存整取的钱用掉以后,又急起直追,省吃俭用地挤出钱来,重新从事储蓄。这二十余年来,我就依靠这一支“常备军”,在生活战线上作战,母、妻和一子先后去世,我把储蓄的钱给她们作丧葬费用;二子四女先后结婚,我也把储蓄的钱多多少少给他们作嫁娶费用。按月收入不敷所出时,我也就把储蓄的钱,贴补生活费用,总可应付过去。这就可见我所信奉的“七甏八盖主义”真是无往不利的。

    在解放以前,银行未必可靠,币值又动荡不定,我于储蓄上虽得到不少帮助,但也不无损失。解放以来,人民银行安如泰山,物价稳定,更加强了我储蓄的信心,不但是利在个人,利在一家,并且有助于国家社会主义建设,又何乐而不为呢?

    朋友们,你们不见蜜蜂吗?采得百花成蜜后,也要积储起来,我们俨然是万物之灵,难道可以不如那小小的蜜蜂吗?朋友们,快快合理地安排好家庭生活,把精打细算所得,快快去参加储蓄吧!

    储蓄储蓄,先要节约,七甏八盖,大可信服,积少成多,自然富足,有备无患,何等安乐!有利于己,有功于国。

    盆栽盆景一席谈

    这些年来,不知以何因缘,我家的花草树木,居然引起了广大群众的注意,一年四季,来客络绎不绝,识与不识,闻风而来,甚至有十二个国家的国际友人,也先后光临,真使我既觉得荣幸,也觉得惭愧!

    一般人对于种在盆子里的花草树木,统称为盆景;其实是有分别的。凡是普通的花草树木,随便地种在盆子里的,例如菊、月季、杜鹃等等,只能称为盆植。如果是盆栽,那就要树干苍老,枝条经过整理,形成了美的姿态,方才合格。至于盆景,那么除了将树木作为主体外,还要配以拳石或石笋,和广东石湾制的屋、亭、桥、船、塔与人物等等,作为点缀,大小比例,都要正确,布置得好像一幅画一样。此外,还有一种,就是水石,以石为主体,或横峰,或竖峰,用水盘盛了水来供着,也要点缀几件石湾制的小玩意,如能种些小树在适当的地方,那就更好了。我家的园子里和屋子里,便经常陈列着盆植、盆栽、盆景和水石,供人观赏,仿佛一年到头地在开展览会。

    我家的盆栽,有好多株是一二百年的老干和枯干的花木,如一株单瓣白梅、二株柏树、二株榆树,有的枯干长满苔藓,有的干已中空,成了一个大窟窿,来客们见了都啧啧称怪,以为像这样一二百年的老树,怎么能在盆子里活着呢。至于数十年和一二十年的,那是太多了,中如一株会结桃子的桃树、二株满开小白花的李树、二株垂丝海棠、一株紫藤、一株红薇、二株紫薇、一株蜡梅、二株鸟不宿、一株银杏、一株罗汉松、三株三角枫、一株石榴、一株四季桂,都是比较名贵,而为我所喜爱的。还有树干不易粗壮而树龄已在一百年以上的,如一株枝叶纷披、结子累累的枸杞,曾参加上海菊展,并且已由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用彩色片收入了镜头。又如一株名叫“雪塔”的山茶,开花时一白如雪。还有一株三干展开的紫杜鹃,这是清代相国潘祖荫家的故物,年来每逢暮春时节,开满了上千朵的花,如火如荼,鲜艳夺目,朋友们见了,都欢喜赞叹不置。盆梅中也有不少树龄已达数十年的,如一株半悬崖形的玉蝶梅、一株开花最迟的送春梅、二株老干屈曲的朱砂梅、一株干粗如壮夫双臂的大绿梅、一株干已半枯而欹斜作势的单瓣白梅;而最最名贵的,是苏州已故名画家顾鹤逸先生手植的一株树龄一百余年枯干虬枝的绿萼梅。这许多老干枯干的盆树,都是树木中的“古董”;我把多种多样的旧陶盆栽种着,古色古香,自然脱俗。它是我家的至宝,也是一切盆栽中的至宝;我希望它们老当益壮,一年年的活下去。

    我对于盆景,也有特别的爱好,恨不得每天都有一种新作品,因为这与画家作画一样,可以表现自己的艺术性的。我的盆景,一方面是自出心裁的创作,一方面是取法乎上,仿照古人的名画来做,先后做成的,有明代唐伯虎的《蕉石图》、沈石田的《鹤听琴图》、夏仲昭的《竹趣图》和《半窗晴翠图》、清代王烟客的《新蒲寿石图》等,这与国画家临摹古画同一意味,而是我所独创的。仿照近人名画来做的,有张大千的《松岩高士图》,因为这是一个小型的盆景,岩石不大,那一前一后两株悬崖的松,是用草类中的松形半支莲来替代的。自己创作的,有“听松图”、“梅月图”、“紫竹林”、“竹林七贤”、“枯木竹石”、“田家小景”、“孤山放鹤图”、“枫林雅集图”、“归樵图”、“散牧图”、“陶渊明松菊犹存”等,这些盆景,除了把各种树与竹作为主体外,再配以广东石湾与佛山制的陶质人物与亭、台、楼、阁、塔、船、桥梁、茅屋等小玩意,大小比例,必须正确,才能算是盆景中的上品。水石有仿宋代大画家范宽的《长江万里图》一角、元代大画家倪云林的《江干望山图》,自己创作的有“桃花源”、“观瀑图”、“香雪海”、“独秀峰”、“赤壁夜游图”、“欸乃归舟图”、“严子陵钓台”、“雁荡大龙湫”等,全用白端石、玛瑙石、和矾石、紫砂、白瓷等水盘来装置,并且也与盆景一样,适当地配以小树和石湾制的陶质人物、茅亭、船只、屋宇等等,瞧上去便更觉生动。这一批水石盆供,曾一度展出于拙政园,取毛主席《沁园春》名句“江山如此多娇”作为总题,曾博得观众不少的好评。

    有朋自远方来

    古人道得好:“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远方来了朋友谈天说地,可以畅叙一番,自是人生一乐,何况这个朋友又是三十余年前的老朋友,并且足足有三十年不见了,一朝握手重逢,喜出望外,简直好像是在梦里一样。

    记得是某一年秋天的一个月明之夜,在上海旧时所谓“法租界”的一幢小洋房里,有南国剧社的一群男女青年正在演出几个短小精悍的话剧:《父归》啊,《名优之死》啊,都表演得声容并茂,有光、有热、有力,真的是不同凡俗。那导演是个瘦长个子的年青人,而模样儿却很老成;头发蓬乱,不修边幅,一面招待我和那些特邀的观众,一面还在总管剧务,东奔西走,而脸上的表情,也紧张得很。一口湖南话,又快又急地从舌尖上滚出来,分明是个与《水浒》里“霹雳火秦明”同一类型的人物。这年青人就是现在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田汉同志,也就是这次从远方来的老朋友。

    这是一九五六年九月间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还只清早六点多钟,就有一位苏州市文联的同志,赶到我家里来,说昨晚上田汉同志到了苏州,现在西美巷招待所中候见。我一得了这天外飞来的喜讯,兴奋得什么似的,料知这位现代的“霹雳火秦明”是不耐久待的,于是捺下了手头正在整理的盆景,急匆匆地赶往西美巷去。

    一位头发花白而身材微胖的中年人从沙发上站起来,和我紧紧地握住手,除了他那面目还能辨认出是田汉外,其他一切都和三十余年前大不相同了。那时他正热烈地和几位文化界同志谈着地方戏剧上的种种问题。我不愿打搅他们,恰见那位研究舞蹈的专家吴晓邦同志也在座中,就和他讨论起我国的舞蹈新事业来。

    我们正在谈着谈着,却见田汉同志已站了起来,忙着说道:“来!来!我们大家玩儿去!”只因其他同志恰好都有别的任务,就由我和交际处的李瑞亭处长作陪,同行的还有两位上海戏剧家协会的干部吴谨瑜、凤凰和田汉的秘书李同志;一行六人,分乘两辆汽车,向灵岩进发。

    我和田、凤、李秘书合乘一车,颇不寂寞。凤凰同志原是十余年前的电影小明星,我初见她时,她还只十岁,恰像一头娇小玲珑的雏凤,而现在玉立亭亭,已是一个二十七岁的少妇了。这时我和田同志就打开了话匣子,从回忆过去,再说到现在,真是劲头十足,田同志说他是生成的“劳碌命”,经常在外边跑来跑去,最近在安徽合肥看地方戏的会演,几天里看到了庐剧和从湖北输入的黄梅戏,而安徽旧有的徽剧却没有了,这是一件莫大的憾事!这一次已和当地文化部门商讨发掘徽班老艺人复兴徽剧的办法,使它发扬光大起来。我向他传达了上月在江苏省人民代表大会上所听来的关于艺人们生活的情况。

    我们谈谈说说不觉已到了灵岩,田同志一下了车,就一马当先,大踏步赶上山去,脚上虽穿着皮鞋,却如履平地。他比我虽然年青一些,也已五十八岁了,而“霹雳火秦明”的脾气,依然不变。他在山上到处流连,到处留影,到处都有兴趣,足足游赏了两小时,在寺门口买了一只大型的元宝式柳条篮子,亲自拎着,飞一般地奔下山去。据他说要把这篮子送给他那位在文工团里工作而正在扬州演出的爱女,作为此次游苏的纪念。

    这时已是正午了,我们不但忘倦,并且忘饥,又一同游了天平。田同志对于亭榭楼阁中的楹联都很欣赏,请李秘书一一抄录下来。在白云精舍中大啜钵盂泉水,放了二十六个铜子在杯子里,水还没有溢出,足见水质的醇厚。大家跑上一线天,田同志拉了我和凤凰,合拍了一张照,就步步登高,由下白云而到达中白云;他远望“万笏朝天”光怪陆离的无数奇石,叹赏不已。因为时间的限制,就只得放弃了上白云,恋恋不舍地下山来了。

    他虽将于明晨离苏赴锡,可是游兴很浓,还要一游园林;先到我家看了盆景和盆栽,又请吴同志替我们合拍了几张彩色照,已经四点钟了;就由中共市委会文教部长凡一同志夫妇俩伴同去游拙政园、寒山寺、虎丘等处,直到七点多钟方始回来,出席了凡一同志的宴会,再预备去看评弹和苏剧。田同志喜滋滋地对我说:“今天时间虽匆促,但我还在寒山寺里叩了几下钟哩。”

    上海大厦剪影

    凡是到过上海的人,看过或住过几座招待宾客的高楼,对于那座十八层高的上海大厦,都有好感。去秋我曾在上海大厦先后住过十二天,天天过着丰富多彩的文化生活,在我一九五六年的生命史上,记下了极度愉快的一页。这巍巍然矗立在苏州河畔的上海大厦,简直是我心灵上的一座幸福的殿堂。

    永恒的景仰与怀念,不是时间的浪潮所能冲淡的,何况又加上了一重永恒的知己之感。十月十四日鲁迅先生灵柩的迁葬仪式,与十九日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的纪念大会,终于把我从百忙中吸引到了上海。感谢文化局陈虞孙副局长的一片盛情,招待我在上海大厦第十二层楼上的十四号室中住下。俗有十八层地狱之说,而这里却是十八层的天堂。

    跨上了几级石阶,走进了挺大的钢门,就是一个穿堂,右边安放着大小三张棕色皮面的大沙发,后面一块搁板上,供着一只大花篮,妥妥帖帖地插着好多株粉红色的菖兰花,姹娅欲笑,似乎在欢迎每一个来客。

    右首是一个供应国际友人的商场,但是自己人也一样可以进去买东西,所有吃的、穿的、用的,形形色色,全是上品,如入山阴道上,目不暇接。我向四下里参观了一下,觉得不需要买什么,就买了两块“可口糖”吃,我的心是甜甜的,吃了糖,我的嘴也是甜甜的了。

    左首是一个供应西点、鲜果、烟酒、糖食和冷饮品的所在,再进一步,是一座大厅,供住客作文娱的活动,设想是十分周到的。第一层楼上,是大小三间食堂,一日三餐,按时供应,定价很为便宜,有大宴,也有小吃,任听客便。据交际处吴惠章同志对我说:这里的四川菜和维扬菜,都是上海第一流。

    记得往年这里名称“百老汇大厦”时,我常和苏州老画师邹荆盦前辈到来吃西餐,一瞥眼已在十年以前了。如今邹老作古,我却旧地重游,非先试一试西餐,以资纪念不可;因此打了个电话招了大儿铮来,同上十七层楼去,只见灯火通明,瓶花妥帖,先就引起了舒服的感觉。我们点了几个菜,都是苏联式的烹调,很为可口;又喝了两杯葡萄酒;醉饱之后,才回到十二层楼房间里去。

    这是一个挺大的房间,明窗净几,简直连一点尘埃都找不出来。凭窗一望,只见当头就是一片长空,有明月,有繁星,似乎举手可以触到。低头瞧时,见那一串串的灯,沿着弧形的浦滨伸展开去,直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并且也看到了浦东的万家灯火,有如星罗棋布。我没有到过天堂,而这里倒像是天堂的一角,晚风吹上身来,不由得微吟着“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了。

    当晚在十一层楼上会见了神交已久的许广平先生,她比我似乎小几岁,而当年所饱受到的折磨,已迫使她的头发全都斑白了。许先生读了《文汇报》我那篇《永恒的知己之感》,谦和地说:“周先生和鲁迅是在同一时代的,这文章里的话,实在说得太客气了。”我即忙回说:“我一向自认为鲁迅先生的私淑弟子,觉得我这一枝拙笔,还表达不出心坎里的一片景仰之忱。”

    这是第一度住在上海大厦,过了整整七天的幸福生活。第二度是十一月三日,为了被邀将盆景盆栽参加中山公园的菊展,由园林管理处招待我住在十四层楼的五号室中,真的是“前度刘郎今又来”了。这回还带了我的妻文英同来,作我布置展出的助手;并且为了今年是我们结婚十周年,也算是举行了一个西方人称为“锡婚式”纪念。

    这五号室仍然面临苏州河,正中下怀,而且比上一次更高了两层,更觉得有趣;从窗口下望时,行人车辆,都好似变做了孩子们的玩具,娇小玲珑。黄浦公园万绿丛中的花坛上,齐齐整整地满种着俗称嘴唇花的一串红,好似套着一个猩红色的花环,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图案画。大大小小的船只,像穿梭般在河面上往来,帆影波光,如在几席间,供我们尽量地欣赏。

    一床分外温暖的厚被褥,铺在一张弹簧的席梦思软垫上,让我舒舒服服地高枕而卧,迷迷糊糊地溜进了睡乡,做了一夜甜甜蜜蜜的梦。老实说,我自有生以来,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宿在这么一座高高在上的楼房里,俗说“一跤跌在青云里”,我却是“一 睡在青云里”了。

    为了要参加苏州拙政园的菊展,小住了五天,只得恋恋不舍地辞别了上海大厦,重返故乡。呀!上海大厦,我虽并不喜爱这软红十丈的上海,但我在你那里小住了十二天之后,对于你却有偏爱,因为你独占地利之胜,胜于其他一切的高楼大厦,我希望不久的将来,仍要投入你的怀抱。

    把我的花和瓜种到苏联去

    今年四月十四日,曾在上海一张报上看到苏联一位退休老人艾依斯蒙特同志的来信,希望得到一些中国花籽,使他的窗前开放出远道而来的花朵。当时我曾怦然心动,想把我去年所收的几种花籽送给他。但是转念一想,苏联的土壤和气候跟苏州不一样,我把花籽送去播种,不知道能不能开出花来呢?何况他老人家说是使他的窗前开出远道而来的花朵,分明是没有园地的,种在盆子里,又比较的难一些。这么一想,我就把这意思打消了。

    谁知不上几天,却接到了报纸编辑部的来信,说我研究花卉,历有年所,花籽品种,数量必多,对于苏联爱花人的热望,想能予以满足云云。这封信的力量很大,立刻鼓动了我,忙把今年清明节边播种后剩余的几种花籽检出来;这些花籽,本来是打算送与其他爱花人的。

    我那剩余的花籽中,就有三种凤仙花的名种,一种是五色复瓣的,在一株上开出几种颜色的花朵来,十分娇艳。一种叫做“喷砂”,也是复瓣的,在白色或浅红色的花瓣上,透出许多鲜红的细点,有如喷上朱砂一般。另一种是粉红色的复瓣,花心是浅绿色的,也很名贵。凤仙的花形很像飞凤,因此又名金凤花,宋代词人晏殊赞美它,曾有“九苞颜色春霞萃,丹穴威仪秀气攒”之句,足见它在草花中,可说是佼佼者。此外,我又检出火黄色的矮种鸡冠花子和红色叠瓣的夜繁花子多粒,一并送去,它们像凤仙花一样,都是容易栽种,容易开花的。

    把这五种花籽送与苏联朋友,觉得太少了些,因此我又检出了几种瓜籽。一种是前年从狮子林得来的双景瓜,是观赏瓜中的异种,瓜形很小,上圆下尖,上半作绿色,下半作黄色,因名“双景”,种在盆子里,插一根竹子,让瓜蔓爬上去,可作案头清供。一种是甘肃的白兰瓜,我在去夏出席江苏人民代表会议时吃到,其甜如蜜,把瓜籽带回来试种,今夏能不能尝新,尚未可必。另三种是我国旧有的红色和白色的北瓜,有浑圆、有椭圆、有扁圆而三鼎足的,种在盆里,可以让瓜蔓爬到窗上或墙上去。我把这五种花籽、五种瓜籽,奉送给苏联朋友,含有十全十美之意,祝颂他老人家栽花得花,种瓜得瓜。并附小诗二首,以表寸心:

    “中苏携手欢情畅,同气连枝似一家。愿祝莫斯科下土,年年开遍凤仙花。”

    “玲珑娇小态夭斜,金碧交辉双景瓜。瓜瓞绵绵团结紧,中苏盟好恰如它。”

    石公山畔此勾留

    “石公山畔此勾留,水国春寒尚似秋。天外有天初泛艇,客中为客怕登楼。烟波浩荡连千里,风物凄清拟十洲。细雨梅花正愁绝,笛声何处起渔讴。”

    这一首诗,是七十年前诗人易实父游石公山时所作,而勒石嵌在归云洞石壁上的。

    太湖三万六千顷,包涵着洞庭东西二山,湖上共有七十二峰,而以西山的石公山为最美。十年以前,我曾和范烟桥、程小青二兄同往一游,饱览了湖山之胜,并且饱啖了枇杷和杨梅,简直是乐而忘返。

    今年六月中旬,苏州市文联动员部分作家前往东西山去体验生活,其中有我和小青,并《新苏州报》滕凤章和文联秘书段炳果二同志。第一天游了东山的雨花台、龙头山和紫金庵,第二天便坐汽轮上石公山去。

    石公山周围约二里,高三十三公尺,在西山东南隅,三面沿湖,山上大半是略带方形的顽石,好像是小朋友们玩的积木一样。我们上了山,向东走了一段路,就瞧见一个洞,洞口刻着“归云洞”三字,高约二丈,相传有石挂在洞口,“如云之方归”,因此得名;中立装金的观音像,面部全已风化,倒像害着皮肤病。再向前进,便是石公禅院,背山面湖,地位极好,可是一进侧门,从草堆里走上浮玉堂和翠屏轩,见有的屋顶揭去,有的柱子欹斜,随时有倒塌的可能;地上不是断砖破瓦,便是荆棘乱草;四面壁上,全是游人所涂的字,乱七八糟的,不堪属目,前人称为“疥壁”,一些儿不错。禅堂虽然比较完整,而佛龛尘封,钟鼓无声,堂前有几株石榴,正满开着花,却如火如荼,分外地鲜妍可爱。高处有来鹤亭,传说当年曾有白鹤飞来投宿,可是现在那样子也岌岌可危,即使有鹤,怕也不敢飞来了。这时正下着雨,我们还是鼓勇直上,谁知山径上已有一座亭子塌在那里,拦住了去路,只得废然而下。

    仍沿着禅院外的山路前去,找到了夕光洞,洞很浅,顶上斜开一罅,可见天日;一边有大石,像倒挂的塔,据说夕阳照射时,光芒夺目。过去不多路,有云梯,石块略作梯级模样,可是不能上去。再进见有一块硕大无朋的石壁,刻着“缥缈云联”四字,原来这就是联云嶂,上有剑楼,高四五丈,中间有一条石弄,旧名风弄穿云涧,俗称一线天,也有些像苏州天平山的一线天,仿佛是神工鬼斧劈开来的。记得当年我和小青曾勇敢地攀登上去,我还做了两首诗,其一是:“奇石劈空惊鬼斧,天开一线叹神工。先登风弄骄风伯,更上层崖叩碧穹。”其二是:“步步艰难步步愁,还须鼓勇莫夷犹。老夫腰脚仍轻健,要到巉岩最上头。”而现在“风弄”似乎也改了样,顶口已被野树堵住;我们只得望而却步,再也没有当年的勇气了。

    踏着碎石东下,转到湖边,有一大片平坦的石坡,可容数百人坐卧其上,这就是明月坡。三五月明之夜,可在这里望月,光景十分美妙。我也有一首诗:“静里惟闻欵乃声,轻舟如在画中行。此心愿似明明月,明月坡前待月明。”远处有明月湾,相传是吴王玩月之所。在明月坡前接近湖水的所在,有奇石两块,像人一般站在那里,俗称“石公石婆”;当年我也胡诌了一首诗赞美它们:“双石差肩临水立,石公耄矣石婆妍。羡他伉俪多情甚,息息相依亿万年。”

    这一天我们在湖边听风听雨,流连很久,觉得太湖真美,石公山也真美;可惜现在已变做了一座荒山,未免减色。最近蒙古人民共和国代表团曾去游览,因此我敢在这里大声疾呼,呼吁有关方面赶快抢修,使石公山恢复本来面目,以壮观瞻。

    夏天的瓶供

    凡是爱好花木的人,总想经常有花可看,尤其是供在案头,可以朝夕坐对,而使一室之内,也增加了生气。供在案头的,当然最好是盆栽和盆景;如果条件不够,或佳品难得,那么有了瓶供,也可以过过花瘾。对于瓶供的爱好,古已有之,如宋代诗人张道洽《瓶梅》云:“寒水一瓶春数枝,清香不减小溪时。横斜竹底无人见,莫与微云澹月知。”徐献可《书斋》云:“十日书斋九日扃,春晴何处不闲行。瓶花落尽无人管,留得残枝叶自生。”方回《惜研中花》云:“花担移来锦绣丛,小窗瓶水浸春风。朝来不忍轻磨墨,落研香粘数点红。”这与我的情况恰恰相同,紫罗兰盦南窗下的书桌上,四时不断地供着一瓶花,瓶下恰有一方端研,花瓣往往落在研上,我也往往不忍磨墨,生怕玷污了它,足见惜花人的心理,是约略相同的。

    说到夏天的瓶供,我是与盆供并重的。从园子里的细种莲花开放之后,就陆续采来供在爱莲堂中央的桌子上,如洒金、层台、大绿、粉千叶等,都是难得的名种。我轮替地用一只古铜大圆瓶,一只雍正黄瓷大胆瓶和一只紫红瓷窑变的扁方瓶来插供,以花的颜色来配瓶的颜色,务求其调和悦目。单单插了莲花还不够,更要采三片小样的莲叶来搭配着,花二朵或三朵,配上了三片叶子,插得有高有低,有直有欹,必须像画家笔下画出来的一样。倘有一朵花先谢了,剩下一只小莲蓬,仍然留在瓶里,再去采一朵半开的花来补缺,这样要连续插供到细种莲花全部开完后为止。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把这一大瓶高花大叶的莲花,用树根几或红木几高供中央,总算不辜负了“爱莲堂”这块老招牌;而上面挂着的,恰又是林伯希老画师所画的一幅《爱莲图》,更觉相映成趣。

    除了瓶供的莲花之外,还有瓶供的菖兰。菖兰的色彩是多种多样的,有白、红、淡黄、深黄、洒金、茄紫诸色,而我园有一种深紫而有绒光的,更为富丽。我也将花与瓶的颜色互相配合,互相衬托,花以三枝、五枝或七枝为规律,再插上几片叶,高低疏密,都须插得适当,看上去自有画意。有时瓶用得腻了,便改用一只明代欧瓷的长方形小型水盘,插上三五枝小样的菖兰,衬以绿叶,配上大小拳石两块,更觉幽雅入画了。

    我爱用水盘插花,觉得比用瓶来插花,更有趣味。除了菖兰,无论大丽、月季、蜀葵等,都是夏天常见的,都可用水盘来插,不过叶子也需要,再用拳石或书带草来一衬托,那是更富于诗情画意了。爱莲堂里有一只长方形的白石大水盘,下有红木几座,落地安放着,我在盘的右边竖了一块二尺高的英石奇峰,像个独秀峰模样,盘中盛满了水,散满了碧绿的小浮萍;清早到园子里,采了大石缸中刚开放的大红色睡莲二三朵,和小样的莲叶三五张,回来放在水盘里,就好像把一个小小的莲塘,搬到了屋子里来,徘徊观赏,真的是“心上莲花朵朵开”了。每天傍晚,只要把闭拢了的花朵撩起来,放在露天的浅水盆中过夜,明天早上,花依然开放,依然放到水盘里,天天这样做,可以持续三四天。

    明代小品文专家袁宏道中郎,对于插花很有研究,曾作《瓶史》一书,传诵至今,并曾流入日本。日本人也擅长插花,称为“花道”,得中郎《瓶史》,当作枕中秘宝,并且学习他的插花方法,自成一派,叫做“宏道流”。他们对于夏天的瓶供,如插菖兰、蝴蝶花、莲花等,都很自然;可是对于国家大典中所用以装饰的瓶供或水盘,却矫揉造作,一无足取了。谱嫂俞碧如,曾从日本花道女专家学插花,取长舍短,青出于蓝,每到我家来时,总要给我在瓶子里或水盘里一显身手,和她那位精于审美的爱人反复商讨,一丝不苟。可惜她已于去年暮春落花时节,一病不起;我如今见了她给我插过花的瓶尊水盘,如过黄公之垆,为之腹痛!

    上海花店中,折枝花四季不断,倘要作瓶供,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并且有不少插花的专家,可作顾问,家庭中明窗净几,倘有二三瓶供作点缀,也可以一餍馋眼,一洗尘襟了。

    热话

    一九五七年七月下旬,热浪侵袭江南,赤日当空,如张火伞。有朋友从洞庭山邻近的农村中来,我问起田事如何,他说天气越热,田里越好,双季早稻快要收割了,今年还在试种,估计每亩也可收到四五百斤;农民兄弟们从来不怕热,都在热情地工作着,争取秋收时再来一个大丰收。我们住在城市里,吃饭莫忘种田人,既说是天气越热,田里越好,那么我们就熬一熬热吧。

    大热天我家爱莲堂和紫罗兰盦中,仍然不废盆供瓶供,都是富有凉意的。一个霁红窑变的瓷瓶中,插上一朵大绿荷,配着三片小荷叶,自有亭苕玉立之致。一只不等边形的石器中,种着五枝高高低低的观音竹,真使人有“不可一日无此君”之感。一只椭圆形的紫砂浅盆中,种着三株小芭蕉,配着一块雪白的昆山石,绿叶婆娑,使人心头眼底都觉得清凉起来。此外,如菖蒲、水石之类,也是最合适的炎夏清供。

    扇子是夏天的恩物,几乎一天也少不了它,所以俗有“六月不借扇”一句话。在多种多样的扇子中间,我尤其爱檀香扇,因为扇动时不但是清风徐来,并且芳香扑鼻;包天笑先生旧有诗云:“小扇玲珑玉臂凉,聚头佳谶画鸳鸯。檀奴宛转怀衫袖,刻骨相思透骨香。”苏州的檀香扇,在手工艺品中居第一位,每年输出几十万柄,还是供不应求,苏联和人民民主国家的士女们甚至排队购买,一到了手,就爱不忍释。我们不要轻视了这柄小小的檀香扇,它在社会主义建设中也贡献了一些力量。

    在大热的几天里,一天到晚,总可听得蝉声如沸,小园里树木多,所以蝉也特别多,便织成了一片交响乐,简直闹得人心烦意乱。天气越热,蝉也越闹,清早就闹了起来,直闹到夕阳西下时,还是无休无歇。听它们的声音,似乎在唤“知了,知了”,所以蝉的别名就叫知了。但不知它们成日地唤着知了知了,到底知道了什么。昨天孩子们从枫树上捉到了一个蝉,尽着玩弄,不知怎样把它的头弄掉了,可是它还在嘶叫,足见它的发声器得天独厚。国药中有一味知了壳,可治喉哑,大概也就为了它发声特响之故。

    从前每逢暑天,街头巷口,常可听到小贩们一声声唤着卖冰,自远而近,又自近而远,这是生活的呼声。自从有了机制的棒冰,就取而代之,再也没有卖冰的了。北京卖冰的,用两个铜盏相戛作响,比南方卖冰的更有韵致。此风由来已久,清代乾嘉年间,即已有之,王渔洋诗中,曾有“樱桃已过茶香减,铜碗声声唤卖冰”之句。周稚圭也有一首《玲珑玉》词:“蓉阙樱残,早添得、韵事京华。玻璃沁碗,唤来紫陌双叉。妙手叮 弄巧,胜肩头鼓打,小担声哗。停车。裁油云、隔住玉沙。  暗想槐熏倦午,正窗闲雪藕,鼎怯煎茶。碎响玲珑,问惊回好梦谁家。屏间珠喉轻和,有多少铃圆磬彻,低唱消他。晚香冷,伴清吟、深巷卖花。”一九五一年夏,我曾到过北京,早就不听得卖冰的铜盏声了。

    西瓜是暑天的恩物,吊在井里浸了半天,然后剖开来吃,甘凉沁脾,实在胜似饮冰。从前苏州、扬州一带,人家往往做西瓜灯玩,把一个圆形的西瓜,切去了顶上的一小部分,将瓜瓤逐渐挖去,只剩了薄薄的一层皮,就用小刀子雕了花边,大都分成四部分,在每一部分中雕出花鸟、山水,或作梅兰竹菊,或作渔樵耕读,十分工致。在瓜的内部,安放一个油盏,晚上点了火,挂起来细细欣赏,真好玩得很。清代词人冯登府,曾作《瓜灯词》,调寄《辘轳金井》云:“冰园两黑。映玲珑、逗出一痕秋影。制就团圆,满琼壶红晕。清辉四迸。正苏井、寒浆消尽。字破分明,光浮细碎,半丸凉凝。  茅庵一星远近。趁豆棚闲挂,相对商茗。蜡泪抛残,怕华灯夜冷。西风细认。愿双照、秋期须准。梦醒青门,重挑夜话,月斜烟暝。”我以为用平湖枕头瓜作灯,更为别致,好事者何妨一试。

    暑天的香花,以茉莉、素馨、夜来香、晚香玉为最,簪在衿上或插在瓶中,就可香生不断;我最爱前人咏及这些花的诗句,如:“酒阑娇惰抱琵琶,茉莉新堆两鬓鸦。消受香风在凉夜,枕边俱是助情花。”“已收衣汗停纨扇,小绾乌云插素馨。暗坐无灯又无月,越罗裙上一飞萤。”“珠帘初卷燕归梁,浴罢华清理残妆。双鬓绿云三百朵,微风吹度夜来香。”读了之后,仿佛有阵阵花香,透纸背出。

    清代有一位诗人,病暑气急,想登雪山、浴冰井而不可得,因此把一块雪白的玉华石放在左旁,名之为“雪山”,又把一只盛满清泉的白瓷缸放在右旁,名之为“冰井”。他就把一张竹榻放在中间,终日坐卧其上,顿觉暑气渐消,凉意渐来,仿佛登雪山而浴冰井了。这是一种唯心主义者的消暑法,亏他想得出来。

    清凉味

    苏州市园林管理处从今年八月十五日起在拙政园举行盆桩展览会。早在半月以前,就来要我参加展出,我当下一口答应了。因为这些年来,拙政园每有展览会,我原是有求必应,无役不与的。但我想到那种枯干老桩的盆树,拙政园有的是,并且多得很,那么我拿些什么东西去展出呢?于是大动脑筋,想啊想的想了一天,终于想出一个避重就轻的新花样来。

    配合着这个乍凉还热的新秋天气,我决计准备一些含有清凉味的竹子、芭蕉、芦荻、菖蒲、杨柳、爬山虎和水石等,作为出品。一连忙了几天,共得十九点,请几位写得一手好字的朋友,在各种彩笺上写了标签,注明名称和含有诗意的题句;又请林伯希老画师画了一小幅竹子、芭蕉、菖蒲三清图,在一旁题上“清凉味”三字,就作为我这次出品的总称。我希望观众看了之后,凉在眼底,更凉到心头,真能享受到一些清凉味。

    “清凉味”展出的所在,是拙政园西部三十六鸳鸯馆,面临池塘,有一对对鸳鸯拍浮其中,这场合是挺美的。一只红木长台上,居中供着一大盆“紫竹林”,拳石的一旁,立着一尊佛山窑的观音像,手捧杨枝水瓶,好一副庄严宝相。左旁是一盆五株合种的芭蕉,有人小步蕉阴,神态悠闲得很,题名“小绿天”。右旁高供着一盆垂柳,长条临风披拂,使人想起“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名句。

    长台前的贡桌上,中央一个长方形浅盆中,种着二十余枝芦荻,就题名“芦荻岸”,岸上芦荻丛中,有两只白鹅,正在低头刷翎;岸边有小池,铺满着浮萍,全是水乡风物。此外,盆景有仿明代沈石田的《鹤听琴图》,山洞的两旁,种着三枝文竹,洞口有老者正在鼓琴,一头白鹤在旁听着,似是知音。一只不等边形的歙石浅盆中,斜立着一座峭壁,顶上有爬山虎一株,枝叶纷披;壁下石坡上,正有渔夫持竿垂钓,活画出一幅“渔家乐图”。一只长方形汉砖浅盆中,有英石壁立,坐着一尊无量寿佛,座前满种菖蒲,题名“蒲石延年”。其他如“枯木竹石”、“新蒲寿石”、“空山高隐图”等,都是尽力求其入画,而又带着清凉味的。

    我这次展出的盆竹,如果排队点起名来,共有十种,如紫竹、斑竹、文竹、棕竹、观音竹、寿星竹、凤尾竹、飞白竹、佛肚竹,而以金镶碧玉嵌竹最为别致,每根黄色的竹竿上每隔一节都嵌着一条粗绿纹,如嵌碧玉一样。古人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我也有同感,并且爱它一年四季,都带着清凉味。

    留听阁一带地区,全是本园出品,林林总总,美不胜收,枯干的红薇多盆,正在烂漫地开着花,如锦如绣。最特出的,是那株树龄五百余年的老榆桩,好像是一座冠云峰模样,使人叹为观止。这是该园组长于智通和技工朱子安两同志,今春从广福深山中掘来培养而成,不知费却了多少心力,才得此成果。会期共十六天,吸引了不少观众,上海、无锡的一般盆栽专家都来观赏,大有宾至如归之概。

    农村小景放牧图

    我生长在城市里,几十年来又居住在城市里,很有些儿像井底之蛙,只看到井栏圈那么大的一爿天,实在是所见不广。偶然到农村里去走走,顿觉视野拓宽了,胸襟也拓宽了。见了农民兄弟,跟他们谈谈说说,又获得了一些农作物上的新知识,并且体会到一粥一饭,真是来处不易。凡是住在城里的人,吃饭不要忘了种田人啊。

    这两年来,曾经到过几次农村,苏州枫桥的曙光合作社,给与我一个最深刻的印象,蓬蓬勃勃,充满了朝气。我于视察之余,更流连光景,最爱看的,便是牧童放牛,孩子们各自骑在牛背上,安闲地唱着山歌,在田坡上缓缓踱去,构成一幅挺美的画面。回家以后,就做了一个盆景,在一只浅浅的小长方红沙盆里,栽了一高一矮两株小榆树,配上几块小阳山石,而在树阴下的草坪上,放着两只广东石湾窑的小牛,牛背上各有一个牧童:一个背着笠子,双手撑在牛背上,翘起了一只脚;一个伏着牛背,像要泻落下去似的。他们的身上都穿着红衣,衬托了那榆树上的绿叶,分外好看。我给这盆景题了个名儿,叫做“放牧图”,曾展出于上海中山公园的展览会,最近在北京出版的俄文版《人民中国》刊物上,刊登了我的一篇论中国盆景艺术的文章,也就把这“放牧图”的摄影作为插图。此外,我又做过一个“农村小景”的盆景,在一丛小笋子下,有几个农民在种田;而在一片塘的旁边,有一个牧童坐在牛背上,那只牛正蹲在地上休息,模样儿安闲得很。我爱好这两个盆景,因为我爱好农村里的牛,爱好农村里的牧童。

    农村里的牛和牧童,是活生生的画,当然可爱。就是画到了画里去,也觉得非常可爱。记得前两年曾在苏州一位收藏家那里,见到一个手卷《风雨奔犊图》,据说是梁代一位高僧所画的,画中雨横风斜,烟雾迷蒙,一头牛正迎着风雨向前狂奔,脖子里还带着一根挣断了的绳子,后面有一个牧童在没命的追赶,满面现出紧张和恐慌的神情,画面既十分生动,笔触也十分高逸,至今深印在我的心头眼底,不能忘怀。

    不但是画,就是昔人诗里的牛和牧童,也觉得可爱。如宋代陆游《买牛》云:“老子倾囊得万钱,石帆上下买乌犍。牧童避雨归来晚,一笛春风草满川。”又无名氏《牧童》云:“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清代的周镐《牧童》云:“春原一路草抽芽,新学吴讴唱浣纱。晚笛数声牛背滑,满村红雨落桃花。”这三首诗中都有“笛”,足见从前的牧童都会吹笛,我想现在新农村里的牧童,搞过了多种多样的文娱活动,吹笛是不算一回事了。

    又清代顾绍敏《牧牛词》云:“秧针短短湖水白,场头打麦声拍拍。绿杨影里系乌犍,双角弯环卧溪碧。晚来驱向东阡行,蹋角上牛鞭两声。短童腰笛唱歌去,草深扑扑飞牛虻。但愿我牛养黄犊,更筑牛宫伴牛宿。年丰不用多苦辛,陇上一犁春雨足。”这一首诗真所谓“诗中有画”,借着牛和牧童作主题,写出农村景物,简直像一幅画那么生动,不但是写出种种动态,还写出种种音响;末四句更写出了对于增产和丰收的期望,表达出农民们的乐观主义精神。

    现在有许多知识分子,为了要实现农业发展纲要四十条,纷纷到农村去参加体力劳动了。愿他们于工作余暇,尽量地欣赏农村里的一切景物,会作画的可以从事写生,会作诗的可以多写些歌颂新农村的诗歌文章,那么不但在农作物上得到丰收,在文艺上也可争取丰收了。

    附录 省会侧记

    “省会”,在我们江苏人说来,是南京的代名词,而我却把它用作一九五六年八月“江苏省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第四次会议”的简称;所谓“侧记”者,是一种侧面的琐碎杂记,蒜皮鸡毛,无关宏旨,只给此次出席“省会”的十余天期间,留下一个雪泥鸿爪的迹印罢了。是为序。

    一

    八月十三日早上七点四十五分,从苏州市搭上海开来的特快车出发,同行代表十余人,个个熟识,无论是点头微笑或握手道好,或促膝谈天,都有亲切愉快之感。沿路所见无数的树木,一大片一大片的庄稼,都好好地并没有给此次台风吹倒打坏,心中自有说不尽的欣慰。五小时的时光,似乎过得特别快,不多久就到了南京,大家搭了接待各地区代表们的专车,浩浩荡荡地开到大会招待所,各自向秘书处报到。这招待所的前身原是安乐酒店,而地点又在太平路,真是又安乐,又太平,名实相符;这两年来我前后五度都是住在这里,总觉得此间乐,不思家了。

    我生平是好动不好静的,有些像花果山上的齐天大圣孙行者,跳跳蹦蹦,没有安定的时候;所以下午虽是闲着没事,也不肯休息,就独个儿赶往夫子庙去了。我每次来南京,夫子庙是必到之地,就是百忙中也要挤出时间来,非去不可;自己并不是孔门信徒,想效法“阳货欲见孔子”,况且孔老夫子也早就云游四海,让出他的庙来作为劳动人民游乐的场所了。我的目的是在看看文物,找找古董。南京的古董店都已归并合作,并在松宝斋一家,如鲁灵光之巍然独存;我迈步进去,绕了个圈儿,东张西望,不见有什么合意的东西,只得没精打采地退了出来。在街头蹓跶了好久,像江西人觅宝似地到处留心,终于觅到了两件“活宝”:一个像我家孩子们玩的小皮球那么大的陵园瓜,四棵根叶干枯而浸在冷水中渐会变绿的所谓“起死还魂草”。我满心欢喜地把它们带了回来,并列在一起,作为案头清供;一个是娇小玲珑,一个是鲜艳碧绿,我边看瓜,边看草,文思也就汩汩而来了。

    晚餐后,随同钱自严先生踱出大门,在邻近一带散步一会;他老人家的道德学问,人所共知,而年龄也打破大会全体代表的最高纪录。他今年八十七岁了,还是老而弥健。我这六十二岁的小老头儿,傍着他边谈边走,觉得自己倒像是个小弟弟了。

    我住的是二楼二〇一号室,阳台面临太平路,可以观赏街景;并且有卫生设备,舒服得很!可是我不愿独享,拉了苏州市蔬菜公司的工作干部朱福奎代表来同住;上届开会时,我和评弹工作者潘伯英代表,也同他住在一起,彼此有说有笑,十分投契。朱同志思想前进,工作积极,两年前已光荣地入了党;我一再地拉拢他同住一室,乐数晨夕,也算是表示“跟着共产党走”的一些微意吧。

    二

    十四日黎明即起,草草盥洗之后,打算动笔写作,打开了门窗,晓风习习吹来,遍体生凉,就拿了床上的那条花布薄被,从左肩上披下来,在右腋下打了个结,对镜一照,倒像变做了一位北京雍和宫里的喇嘛,暗暗失笑;可是身上却暖和多了。

    只因上午还是没有什么事,早餐后,把《省会侧记》第一篇赶写好了,就赶往玄武湖公园去。一出玄武门,就一眼望见前面七个长方形而圆角的花坛,一个接一个,全是种的太阳花,五色纷披,有如锦绣,煞是好看!那时有一位渡船上的老大娘,在岸边招揽主顾,她说右岸的船是往动物园去的;往梁洲去可坐左岸的船,问我要到哪里去。我向左一看,见湖面上莲叶田田,十分茂盛。莲花的季节虽已过去了,而近岸还开着三五朵桃红色的莲花,衬托着碧绿的莲叶,分外鲜妍。这些莲花莲叶的吸引力很大,就决定了我的目的地——梁洲;于是买票上了渡船,船上放着七八只藤椅,坐得很舒服。

    老大娘用长篙子撑着船,撑呀撑的一路撑去,右面的岸边,全是连接不断的垂柳;而左边的湖面上,全是一望无际的莲叶,左顾右盼,胸襟为之一畅。船顶上虽遮着白布幔,而太阳仍然晒在我的身上,倒像来了个太阳浴,并不讨厌。

    将近梁洲时,从柳荫中瞥见对面青草坡上,有用各色太阳花缀成的“为实现祖国第一个五年计划而奋斗”十五个字,好像是绣出来的一样,看上去自有一种美感。船在一座桥边停了下来,就登岸向梁洲走去,突现在眼前的是六株正在怒放的红薇花,树下四周,簇拥着无数五颜六色的矢车菊,真的如火如荼,富丽极了。

    我很爱梁洲,因为它高出地面,仿佛是平地起楼台似的。我最爱上边的那许多高大而齐整的雪松和龙柏,有如一张张华盖,一座座宝塔,我也爱那一丛丛茂密的竹林,把夏午的骄阳挡住了驾。在这些地带信步走去,似乎走进了一片绿海,连白色的衣服也映成绿色了。在梁洲足足流连了一小时,看饱了近的湖光,远的山色,才恋恋不舍地走了下来。

    午后,苏州市与苏州专区的全体代表开了个预备会议,推定了召集人和各组组长,凡是要在大会上发言的,也各自报了名;我因为苏州市文艺界的代表,只有我一个人(潘伯英代表还没有来),所以准备发表一些浅薄的意见,说一说我近二年来从事写作的过程,即以响应“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号召为题,当夜就打起发言稿来。正在独坐灯下边想边写之际,忽有人推门进来,原来大会秘书处的一位工作人员,送来了一片瓜,却并不是西瓜;皮色和肉色是白的,籽与黄金瓜相像,而比较粗大,上口时肉酥而甜,别有风味;有人以为是哈密瓜,可是我前年在上海吃过,一切都不像,后来才知道这是甘肃省出产的白兰瓜。我本来是爱瓜成癖的,“有朋自远方来”,给我第一次尝新,欢迎得很!

    三

    十五日清早,阳光刚在云端里露了面,我也照例地起了床。潘伯英代表突然像飞将军从天而降,使我喜出望外;原来他参加过了苏州市先进生产者代表会议的开幕礼和一整天的小组讨论,就搭着昨夜的夜车赶来了。我们三人本是老搭档,于是仍同住一起;俗说“三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他一来,一室之内,平添了一种热闹的气氛。

    八时正,江苏省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第四次会议,在人民大会堂开幕了。会场中是开放冷气的,温度与外间相差十度左右,我早有经验,一进门,即忙加上了一件上衣,把冷气中和了。我很欣赏主席台上七株硕大无朋的铁树,每一株的一片片硬性的绿叶,分叉而有规律地向四面展开,瞧上去自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气象;而后面衬着紫绒的幕,也分外漂亮,倒不需要再用鲜花来装点了。

    冷副省长传达了“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三次会议的内容与精神”;他那样的高年,还是精神饱满,始终不倦。在休息时,江阴县吴漱英代表来和我谈起苏州市正在整修玄妙观的问题,对建筑上提出了宝贵的意见,足供负责者的参考。

    下午,听取管副省长《关于江苏省一九五五年决算和一九五六年预算的报告》,在那一连串的数字上,可以看出本省过去未来对于国家的社会主义建设有怎样的贡献,工作又是怎样的繁重,而远景又是怎样的美丽,真是使人十分感奋的。

    散会后回到招待所,常熟的陈旭轮代表到我们宿舍来谈,谈起常熟颇有名的煨鸡(俗称叫花鸡)吸引力很大;上海方面几乎每星期日有人去吃煨鸡。那位山景园的厨师煨鸡专家朱林生同志,最近也被邀出席了常熟市的政治协商会议,足见地方上对他的重视。王四酒家已和山景园合并了。他家的桂花白酒,还是被人怀恋着,还是继续供应。我以为兴福寺那边王四酒家的招牌,何妨予以保留,觉得与唐诗中“牧童遥指”的“杏花村”可以媲美,也和它的环境很觉相称。

    接着,我们的孔令宗同志也来了,他正在苏州市负责做领导手工艺的工作,我们便兴奋地谈起手工艺来。据说刺绣的成绩居第一位,曾在世界十一个国家举行展览,无论是社会主义国家或资本主义国家,都予以一致的崇高的评价。本来呢,每一幅的人像,每一幅的山水,每一幅的花鸟,千针万线,全是用女艺人们的心血交织而成的;还有苏州独有的缂丝,也是独标高格的艺术品,七十多岁的沈金水,和年近花甲的王梅仙,这两位老艺人都从农村中来,天天在他们那张旧式的机上,一针一线地缂出一幅幅美丽的画面来,到国外去替国家换取重工业建设用的机械和钢材,这贡献是具有何等的价值!具有何等的意义!

    四

    这一次的大会,确是充分发扬了民主精神,鼓励大家踊跃发言,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符合了“百家争鸣”的方针。我于十八日的上午,居然登台发言了。事前我原是很有顾虑的,因为我的发言侧重风趣,口没遮拦,怕要破坏大会严肃的气氛;谁知稿子送到秘书处付印,竟原封不动,一无删改。

    对于我这一次发言,反映还算良好,有人认为在风趣中言之有物,不是滥放噱头。这就给我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今天一清早从睡梦中醒回来时,蓦见我们三张床上的吊帐,全都放下来了;记得昨夜临睡时,并未放下,不知是谁代劳的?经我出去探问之下,才知是一位工作人员沈良国同志,见我们三人都睡熟了,而蚊虫却三三两两地结队而来,择肥而噬,所以他替我们放下了吊帐,让我们可以高枕而卧,不要被这些“无声小飞机”搞醒了。这一件事,使我们很为感动,真的是古人所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了。

    我们在小组讨论中,也充分发扬了民主精神,大家对于预算决算,提出了种种问题,又结合了当地的一切情况,作出了尖锐的批评,或提出了合理化的建议。譬如我们日常所吃的蔬菜,总是不新鲜,实在影响了人民的营养和健康。经苏州市蔬菜公司的干部朱福奎代表一说明,才知道从产地到消费人手中要经过五重关口,简直是在五处旅行,有时还要在仓库中借宿一夜;因此和消费人见面时,就形容憔悴,萎靡不振了。苏州市是如此,江苏省别的地区也许是如此;代表们就迫切地发出一致的呼声:“我们要吃新鲜的蔬菜!”

    我以苏州市文化工作者的资格,提出对于园林的继续整修,文物的调查研究,都是重要而必要的,可是苏州市的能力有限,呼吁省方大力支援,最主要的不是人力而是物力的补助。

    五

    欧洲人说得好:“工作时你要工作,娱乐时你要娱乐”,所以这几天来大组讨论、小组讨论,讨论得紧张、热烈,而到了夜晚,往往来个文娱活动,让我们松松劲,开开怀,掉一句文,就是昔人所谓“乐在其中矣”。从十五日大会开幕以来,就举行了三个文娱晚会,皆大欢喜地看了京剧、电影与越剧。我是个老小孩子,贪玩心重,一样都不肯轻轻放过。

    从解放军部队文工团里走出来面向群众的中国京剧院四团,给我们表演了四个精彩节目。我看京剧向来是粗枝大叶地粗看,而这一次却是聚精会神地加工细看。我很欣赏《铁弓缘》中那个扮演陈秀英的年柳英,她将女孩儿家急于求偶的情态,绘影绘声地描摹出来;而扮演母亲的金玉恒,也能于突梯滑稽中,体现出一片慈母舐犊之情。《醉打山门》中扮演鲁智深的殷元和,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粗线条的演出,然而妩媚可喜,非有真功夫不办。《平地风波》一剧,是根据山西梆子《三疑记》改编的,因一只小小绣鞋而引起夫妇间的风波,反映了旧时代夫权思想的作祟,老是以粗暴而不信任的态度来对待妻子。王吟秋所扮演的李月英,委曲求全地屈服于丈夫淫威之下,他的表演是出神入化,丝丝入扣的。《乾元山》是一出蜚声国际的好武戏,演员俞鉴和班世超,都曾得过波兰十字勋章和罗马尼亚星勋章,光荣得很!我最欣赏俞鉴所扮演的哪吒,在英武中显出她的一片天真,无论弄一根棒,一个圈,一柄枪,一把刀,一只锤,都好像宜僚弄丸,得心应手,怪不得部队中的战士们写信给她,都心悦诚服地称她为“小哪吒”了。

    第二个文娱晚会是看意大利的电影《橄榄树下无和平》,写法西斯统治时期,黑暗势力的魔手,残酷地扼杀了人民天赋的权利;只有强权,没有法律,人民只得婉转呻吟于强权的迫害之下,一些儿没有保障。可是剥极必复,不平则鸣,人民终于站起来了;那个受尽了恶霸折磨陷害的青年牧人,坚定地拿着一支枪和他那个觉悟过来而言归于好的爱人,肩并肩地大踏步前进,把那恶霸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得不跳下深渊去了此一生。黑暗势力是失败了,人民是胜利了,真的是大快人心,人心大快!

    第三个文娱晚会,演出了越剧《南冠草》,这是根据郭沫若同志的剧本改编的。今年松江曾发掘到了明代两忠臣夏允彝、夏完淳父子的墓葬,而此剧的主角就是夏完淳,所以我对于此剧更有兴趣,更有一种亲切之感。名艺人竺水招扮演夏完淳,商芳臣扮演刘公旦,表演忠臣们不屈不挠、视死如归的精神,真的是入木三分。我尤其爱竺水招高吟夏完淳的那首五言诗中的两句:“英雄生死路,恰似壮游时”,这是何等豁达的胸襟,何等悲壮的口吻!我尤其神往于虎丘山上的憨憨泉,原来四百余年前,泉畔曾经留下过这位英雄的脚印,这是虎丘的光荣,也是我们苏州的光荣!

    我在这里要代表我们苏州市连我在内的十八个代表的十八张嘴,向招待所中主持炊事的同志们致谢和致敬。因为这几天来,他们想尽方法想出多种多样的美点佳肴来,使我们大享口福。例如点心吧,有枣泥的馒头,豆沙的酥合,夹蛋的面饼。例如菜肴吧,有用蟹粉制成的蟹斗;有荷叶粉蒸的牛肉;猪肉馅的番茄,拌着鱼肉馅的丝瓜和白色的马铃薯,红、绿、白三色相映如画;柔若无骨的嫩鸭,伴着撒满火腿末的开花蛋;鱼头鱼尾都全,而中间夹着图案式的大鱼圆。真是五花八门,丰富多彩,简直件件是色、香、味都上上的艺术品,使人欣赏着不忍下箸。

    六

    “浓阴夹道沉沉绿,修竹乔松集大成。天下为公今实现,好将斯意告先生。”这是我于省人代第一次会议开幕随同全体代表上中山陵园去献花致敬时所作的一首小诗。陵园一带的一片好风光,至今还是梦寐系之的。十九日是星期日,照例休息一天,我本想一清早就往陵园去,探望探望我那经过台风打击的“两位老友”,不知修竹无恙否,乔松也无恙否,至于中山先生呢,他正安然长眠于陵寝之中,那是断断不会受惊的。我心中虽已订下了这个计划,不料接到通知,上午八时,要举行一个苏州专区的代表团会议,中山陵园之行,只得作罢;遥向修竹、乔松两老友,致深切的慰问。

    午后天气阴沉,出游颇有戒心;而民主同盟南京支部恰又预约我们文教界工作者,于三时半参加他们的小型联欢茶会。从安乐酒店招待所出发的,连我一共八人,就像八仙过海似的到了上乘庵会所。民盟南京负责人之一、文教界老前辈高一涵代表,热情地招待我们。他老人家说:“这一次上海的人民代表大会开得特别好,我们江苏省不能示弱,也要把这次大会开好……”这时大雨如注,下个不休,我们一边谈天,一边听雨,一边吃着鲜果和糖果,其乐陶陶;直到六时,才尽欢而散。高老客气地说:“今天本该休息,却请你们到这里来聊天,抱歉得很!”我即忙回说:“今天要感谢民盟的一番盛意,不但让我们谈天说地,畅叙一番;并且在这下雨天及时地把我们安顿在这里,使雨师也奈何我们不得,不然,我此刻一定在玄武公园里,早就变做一头落汤鸡了。”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苏州市的十八个代表中,有一位老寿星,就是七十四岁的汤国梨代表。她是余杭章太炎大师的夫人,做得一手好诗,填得一手好词;最近还做了九佳韵的七言律诗九首,中如“涯”、“钗”、“谐”、“埋”几个韵,都是不容易讨好的;而汤代表却信手拈来,做得首首都好,韵是九佳,恰恰是“九”首“佳”什。苏州一般老诗人读了,都击节叹赏,甘拜下风。虽说她是七十四岁了,而一副牙齿,还是大有可为,吃硬饭,嚼甘蔗,嗑瓜子,毫无难色,真是得天独厚。这几天她老人家正在赶写一篇发言稿,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得以先睹为快。她于文章里一再提起“外子章太炎先生”;我想:现在新社会里不论男男女女,总是称配偶为爱人的。汤代表是妇女界的模范人物,也该身体力行,带头提倡,大书特书地来个“我的爱人章太炎先生”;料想章先生在天之灵,也会作会心的微笑,乐于接受的。

    七

    到南京来出席“省人代大会”,忽忽已一星期了;我惦记着苏州家园里许多朝夕相见的盆栽盆景,不知别来无恙否,因此写了封信给一位爱好盆栽的老友刘骏声兄,托他去视察一下。二十日傍晚,接到了他的回信,据说除了一盆云柏略有病态外,其他都欣欣向荣,没有问题。信中还附有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副委员长黄任之前辈的一首诗,是寄到我家里去的;原来他老人家读了《新闻日报》上我写的《和台风搏斗的一夜》那篇小品文,特地来慰问的。他那笺纸上写着:“读《新闻日报》生活小品,知苏城紫兰小筑为台风所袭,诗以慰问瘦鹃伉俪:‘小小山林小小园,主人胸次地天宽。一诗将我绸缪意,呵尔封姨莫作顽。’”任老这首诗情深意厚,写作都好,是十四日从北戴河寄来的。说也奇怪,它竟好像是旧时代人家贴在墙上的一道符:“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所以第二次从南海里刮起来的台风,就乖乖地转了向,不再到我们江苏来开玩笑,而浩浩荡荡地到日本九州去登陆了。

    二十日和二十一日的下午,在省人民委员会举行专业小组讨论,从全体代表中挑出一百多位代表来,分作六组;我并不在实际的工作岗位上,可说是一个“无业游民”,充其极,也不过是文艺界的一个“单干户”,这次却被安插在文化与教育小组里,与二十多位专家共聚一堂,畅领教益。在这一个小组上,各地区的教育工作者提出了中小学教师的种种要求;而戏剧与曲艺工作者,也说了艺人们的种种意见,大家都说出了心中所要说的话。我近年来倒像变做了“只解欢娱不解愁”的无愁天子,自己并没有苦可言,就代表苏州市文化部门诉说了一番点金乏术之苦,以致一切文化事业,都小手小脚地无从开展;有的事情,钱已有了,而物资不能供应,没法动工。我们苏州市的代表们,以万分迫切的心情,请省方帮助我们解决具体困难,把这号称天堂的苏州,逐步逐步地打扮起来,使它更加美丽!

    八

    二十一日下午,潘伯英代表的爱人费瑾初同志,也突然地像飞将军从天而降,使老潘又惊又喜,莫名其妙。原来他爱人正在苏州市文化处工作,此次是为了评弹工作者的登记问题,特地赶来向省文化局请示的。他们俩虽不过小别一星期,如果把古人所说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来计算,那么仅仅一星期,也如隔二十一秋了。可是我听得老潘单单问了一声儿子可好,双方就刺刺不休地谈着文化处工作上的许多问题,可说是语不及私,再不像旧社会里夫妇那套“卿卿我我”的老作风了。

    这一天早上,正要去参加小组讨论,忽见萧秀娥代表急匆匆地向大门外跑,我忙问什么事?她回说买和平鸽去。我暗想招待所中已经住满了人,还有什么地方可养和平鸽,难道养在床底下不成?为了好奇心动,就拔脚跟着她跑,到了大门外,才明白过来;原来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朋友,手中拿着一根细竹竿,挂着几只孩子们玩的小白鸽,嘴、眼和脚都是红的,翅和尾都用鹅毛制成;妙在两翅和身子连接的所在,用盘曲的铅丝连起来,颈项里系着一根红丝线,向上一提,两翅就会扑呀扑的,好像要飞去的样子。这一个挺有意思的小玩意,代价只须一角五分,我即忙买了一头,笑吟吟地拎到宿舍里去;于是我那小陵园瓜和起死还魂草两件活宝,又得了个象征和平的小白鸽来作良伴,更觉生意盎然,栩栩欲活了。

    潘慎明代表的发言中,说起苏州的园林,具有我国古代建筑的民族风格,得到了国内外一致的好评。甚至有的国际朋友说:“看到了苏州的园林,才真正地看到了中国。”但他们看了那些狭小的街道,和古老破旧的许多屋子,不由得惊讶地说:“天堂天堂,这就算是天堂么?”可是我们没有钱,只得将就一下。譬如那座岌岌欲危的虎丘塔,这些年来,我们早就要抢修了,中央文化部因为它是江南最著名的古迹,非常重视,南京和上海的建筑专家们,也一再地来察看研究;整修的计划方案虽已拟定了,可是为了没有钱,无从修起,真所谓“万事齐备,只欠东风”。今年五月里,才由市文化处范烟桥处长亲自赶到南京来,向省文化局苦苦请求,总算请到了五万元,而还要市方负担五万元。现在钱已有了,而必需的水泥没有,仍然没法动工,如果再过三个月仍还没有水泥,那么一到年终,这五万元就要上缴归库,恐怕要像“黄鹤一去不复返”了。万一在这三个月里,虎丘塔竟突然地垮了,那怎么办?

    九

    二十二日下午六时半,大会讨论结束了。我和潘伯英代表应省文化局之邀,随同钱静人副局长一起上香铺营文化局去。文艺界的前辈胡小石、陈中凡、陈之佛、吴白匋诸代表,与京剧艺人王琴生、锡剧艺人姚澄、扬剧艺人高秀英诸代表都来与会,南京博物馆曾昭燏院长和文化局各科科长也全都出席,济济一堂,真是一个文艺界的群英会。吃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座谈会开始了;钱副局长作开场白,由李进副局长报告最近拟定了的对全省文化事业的种种措施。对于各地区的戏剧和国画,都将有更进一步的发展,在南京并将有国画馆和“文化之家”的建立,使“百花齐放”,放得更好看;“百家争鸣”,鸣得更动听。这些美丽的远景并不太远,不久的将来就要像孔雀开屏一样,辉煌地展开在我们眼前了。

    艺人们虽为这些美丽的远景而鼓舞,但仍毫不保留地诉说目前存在着的许多问题。姚澄代表是个大红大紫的锡剧名艺人;政治地位提高了,社会活动特别忙,因此影响了她的健康,也就连带影响了她的演出,甚至每天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

    在这座谈会上,又得到了一个很可兴奋的好消息,据潘其彬同志告知我:抢修虎丘塔的一切材料,全都准备好了,钢骨水泥,应有尽有,九月份内就可开工。我一听之下,不由得手舞足蹈起来,回到了苏州,就要迫切期待着这个“黄道吉日”的来临,而欢呼着“开工大吉”了。虎丘塔一经修好之后,便可永远地屹立在虎丘之上,为苏州增光,与河山同寿。

    这一晚,人民大会堂又举行一个文娱晚会,由江苏省锡剧团演出了根据粤剧本改编而成的《搜书院》,我为了参加省文化局的座谈会,失之交臂;但据好几位看过的代表们说:这出戏情节好,表演好,说唱好,服装好,布景好,音乐好,真的是美具难并,无一不好。我向朱福奎同志要了一份说明书,却见第一幕第二场的唱词中,有一首题在那风筝上的长短句:“长牵采线,辜负凌云心一片。线断随风,此身无寄任西东。碧空陨落,飘泊亦如人命薄。谁放谁收,恰似桃花逐水流。”似诗非诗,似词非词,但也尚可一读,大概是粤剧本中原有的吧。据姚澄代表对我说,她们的团,不久将到苏州来演出,我想那番演出,定将轰动一时,而这一失之交臂的《搜书院》,我也可以欣赏一下了。

    一〇

    到南京已十二天了,天天过着集体生活,有规律,有兴趣,年青时在学校里求学的情景,也正是如此,真好像重温旧梦一般。我在家里时,连一方手帕子也不会洗的,而在这些日子里,不论帕子袜子,衬衫衬裤,居然都由自己动手来洗,乐此不疲,觉得独立劳动,自是一件最有意义的事。

    苏州市的代表,原有二十人,这次有两位代表因公请假,出席的恰符十八罗汉之数,大家都像一家人似的,打成一片;年事最高的如汤国梨、王季玉、邓邦逖、潘慎明四代表,可以把“嵩山四老”作比。领导党、政工作的,有孔令宗、李芸华、惠廉三代表,可以比作“风尘三侠”。工商界的领袖陶叔南、浦亮元、朱汝鹏、程延龄四代表,可说是“四大金刚”。萧伯宣代表是我们代表团中唯一的医药卫生工作者,可说是“擎天一柱”。我与潘伯英代表是两个文艺工作者,可以比作北方相声和苏州评弹的所谓“拼双档”。工厂中的积极分子萧秀娥、刘洪芬、沈凤珍三代表,再加上了同她们常在一起的朱福奎代表,和经常在苏州工作而在南京当选的徐仰先代表,凑成了“五虎将”。他们同出同入,同游同息,同在一处打杜洛克,跳踉作耍,活泼泼地;而刘、沈二代表打扮得像花蝴蝶一样,给我们代表团生色不少。

    这一次的省人代会开得再好没有了,无论小组讨论、大组讨论,对于全省各地区各部门的工作,或自我提出了种种存在的缺点,或对人作出种种尖锐的批评,真如并剪哀梨,十分爽快。人民代表当家作主的精神,在这里充分地表现了出来。我以为弥补缺点,是今后必须做并且急须做的工作,等于洪水决堤时堵塞缺口一样,要勇敢,要及时,要建设“即知即行”才可把所有存在着的种种缺点,又快又好地完全弥补起来,加速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建设。

    选举副省长,是这一次大会中的重要节目,除现有的四位副省长外,再增选六位副省长,有做统战工作的;有做计划和财贸工作的;有做文教和工商业工作的;并且内中还有一位女副省长,全是富有能力、富有才识的专家。经各地区的代表们反复讨论之后,一致赞同,终于在二十四日下午大会闭幕以前,把六位副省长选举了出来。从此十位副省长同德同心,分工合作,帮助省长把江苏省治理得尽善尽美,蒸蒸日上,涌现出一个十全十美的新江苏来。

    举行了足足九整天的江苏省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第四次会议,终于胜利闭幕了,我将于二十五日回苏州去;可是临别依依,低徊不尽,紫金山的山色,玄武湖的湖光,似乎在殷勤地挽留我,我陶醉着它们的美,真有“故乡虽好不思归”之感。然而故乡的许多工作,正在等待着我,不得不割慈忍爱地走了,好在不久的将来,还是要来的。再会吧!南京!千万珍重!珍重千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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