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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前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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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苏人民出版社一九五八年一月初版

    灯话

    我们在都市中,夜夜可以看到电灯、日光灯、霓虹灯,偶然也可以看到汽油灯;在农村中,电灯并不普遍,日光灯和霓虹灯更不在话下,所习见的不过是油盏或煤油灯罢了。我所要说的,并不是这些灯,而是用以点缀农历元宵的花灯。

    元宵,就是农历的正月十五夜,古人又称之为元夕,又因旧俗人家都要在这一夜挂灯,所以也称为灯夕。旧时苏州风俗,十三夜先在厨下挂点花灯,称为点灶灯,一共五夜,到十八日为止,十三夜称为试灯日,十八夜称为收灯日,而以十五夜为正日,家家都点上了花灯,还要敲锣击鼓,打铙钹,热闹非常,称为闹元宵。

    元宵张灯之俗,古已有之。考之旧籍,起于唐代睿宗景云二年。当时定为一夜,即正月十五夜。在安福门外作灯轮,高二十丈,挂点花灯五万盏,命宫女们在灯轮下踏歌。唐玄宗时,于十三夜至十六夜张灯三夜,在上阳宫中起建灯楼二十间,高一百五十尺,规模更为宏大。北宋、南宋时,又将时期延长,先为五夜,后为六夜,到十八夜落灯。到了明太祖朱元璋时,初八夜就开始张灯,在南都搭盖了高高的彩楼,连续十天之久,招徕天下富商都来看灯。北都东华门一带,也有二里长的灯市;在白天,有各地的古玩珍宝和一切日常服用的东西,陈列在市上,入夜就有花灯烟火,照耀通宵,鼓吹杂耍,喧闹达旦,足见当时统治阶级剥削了民脂民膏,穷奢极欲,连元宵看灯也要大大地铺张一下。

    在清代时,苏州阊门内吴趋坊和皋桥、中市一带,每年腊后春前,就有劳动人民把手制的各式花灯,拿到这里来出卖,凡人物、花果、鸟兽等,一应俱全,十分精巧。如刘海戏蟾、西施采莲、渔翁得利、张生跳粉墙等,都是有人物的。花果有莲花、栀子花、绣球花、玉兰花、西瓜、葡萄、石榴、藕、菱,等等。鸟类有孔雀、仙鹤、凤凰、喜鹊、鹦鹉、白鸽,等等。兽类有兔、马、鹿、猴、狮,等等。其他如青蛙、鲤鱼、龙、虾、蟹、走马灯、抛空小球灯、滚地大球灯等等。因卖灯的人都聚在这里,前后历一月之久,因此称为灯市。大抵到十八夜落灯之后,这灯市也就收歇了。

    古时苏州制作的花灯,精奇百出,天下闻名。宋代周密《乾淳岁时记》中有云:“元夕张灯,以苏灯为最,圈片大者,径三四尺,皆五色琉璃所成,山水人物,花竹翎毛,种种奇妙,俨然着色便面也。”那时梅里镇中,也以精制花灯出名,用彩笺刻成细巧的人物,糊在灯上,就叫做梅里灯。又有一种夹纱灯,也用彩纸细刻花鸟虫鱼等等,夹着轻绡,更为精美悦目。自清代以后,苏州的花灯逐渐没落,巧匠难求,由浙江硖石镇、菱湖镇等起而代之,比之苏州旧时的花灯,有过之无不及。一九五六年春,上海博物馆中举行浙江手工艺品展览会,就有四十年前硖石名手所制的两只伞灯,灯上的花样,全用细针一针一针地刺成,十分生动;而二十余年前,菱湖灯也曾出现于上海永安公司中,多用纱绢制成,不论花鸟虫魚,都像真的一样,灯型并不太大,更觉得玲珑可爱,人家纷纷买去,作元宵的点缀。不知解放以后,硖石、菱湖仍有这种制灯的巧匠没有。

    抗日战争前,听说北京廊房头条有些灯画的店铺,也有制灯的巧匠。北京的工艺美术品,如象牙雕刻、景泰蓝等,一向以精美驰名国际,解放后又有了很多改进;我想花灯的制作,也不会例外,一定是精益求精的。

    安徽黄梅戏的传统剧目中,有一出《夫妻观灯》,故事很为简单,说青年农民王小六,在春节的第一个月圆之夜——正月十五,听说城里在举行灯会,就匆匆地赶回家去,要他那个年青的妻子换上了新衣,手拉手地一同赶到城里去看灯。进了城,只见四面八方,人山人海,各种花灯来来往往,丰富多彩。夫妻俩兴高采烈地看着,指指点点,你问我答,直到夜深,才兴尽而归。我很喜爱黄梅戏的唱腔,也特别喜爱这出戏中夫妻二人的表演,他们每看见一种灯,就在一举手,一投足,以及脸色上、眼风里表达出来。我们不必看见灯,就可从他们的表演上看见多种多样的灯了。何况还有那种婉转动听的唱词和说白,加强了这出戏的艺术性。中间还有一个穿插,那个年青的妻子正在看得手舞足蹈之际,忽然向她丈夫撒娇,说是不高兴看了,硬要拉着丈夫回去。王小六不知就里,忙问为的是什么,她娇嗔地回说,因为人家不看灯,却都在看她。那个天真的丈夫就指手划脚地呵斥那些看他妻子的人,说他将来定要报复,也不看灯而看这些人的妻子。这一个穿插,很为有趣,好似一篇平铺直叙的文章里,有了这曲笔,就见得活泼生动了。因此我连带想起了明代诗人王次回的一首《踏灯》词:“观梅古社暂经过,手整花冠簇闹蛾。说与檀郎应一笑,看侬人比看灯多。”读了这首诗,可知不看灯而看人,倒是实有其事的。

    清代董舜民有《元夜踏灯》词,咏少妇看灯,写得很美,调寄《御街行》第二体云:“百枝火树千金屧。宝马香尘不绝。飞琼结伴试灯来,忍把檀郎轻别。一回佯怒,一回微笑,小婢扶行怯。  石桥路滑缃钩蹑。向阿母低低说。姮娥此夜悔还无,怕入广寒宫阙。不如归去,难忘畴昔,总是团圆月。”

    邓尉探梅

    立春节届,一般爱花爱游的人们,已在安排出门去探梅了。到哪里去探梅呢?超山也好,孤山也好,灵峰也好,梅园也好,这几处梅花或多或少,都可以看看,而最著名的探梅胜处,莫如苏州的邓尉。这些年来,邓尉的梅花还是大有可观,所以每年春初,仍能吸引各地游人纷纷前去探梅,因为除了剩余的梅花散在各处,仍可饱看外,那边的明山媚水,也是值得游赏一下的。

    邓尉在吴县西南六十里,在光福镇之南,相传汉代有邓尉隐居此山,故名。西南有玄墓,彼此连接,实是一山,晋代有青州刺史郁泰玄葬在这里,因以为名。现在这一带山以邓尉、玄墓并称。山中人从前多以种梅为业,因此梅花独多,而“邓尉探梅”,也就成为初春游赏的一个节目了。但在清代道光年间,时人都以玄墓看梅花为言,顾铁卿《清嘉录》有云:“暖风入林,玄墓梅花吐蕊,迤逦至香雪海,红英绿萼,相间万重,郡人舣舟虎山桥畔,襆被邀游,夜以继日。”当时探梅的盛况,可见一斑。

    玄墓山上有圣恩寺,是光福最著名的古寺;寺后有小山峦,仿佛用湖石堆成,其实是天然的,因有“真假山”之称。这一带原有好多株老梅树,香雪重重,蔚为大观。寺中有还元阁,藏有《一蒲团外万梅花》长卷,出清代名画师手,并有题跋很多,十分名贵;抗战胜利后,只剩了一半,仍有可观,我还作了两绝句赠与寺僧:“劫余重到还元阁,举目湖山百种宽。欲寄身心何处寄,万梅花里一蒲团。”“万梅花里一蒲团,打坐千年便涅槃。佛雨缤纷花雨乱,如来弥勒共盘桓。”

    马驾山一名吾家山,在光福镇之西,山并不高,只因山上种着很多的梅树,洋洋大观,清代康熙中叶,巡抚宋荦在崖壁上题了“香雪海”三字,并且在高处筑亭,以作看梅之所。据说后来乾隆下江南时,曾到此一游,于是香雪海名满海内。二十余年前,我也曾和上海的朋友们结队登临,只见山上山下,以至远处,白茫茫的一片雪白,全是梅花,真是一个不折不扣名实相副的香雪海。可是经过了“八一三”抗日战争的大劫,梅树多被砍伐;而山中人又因种梅之利不如种桑,所以补种的不是梅而是桑了。一九五五年,我与苏州市园林整修委员会同人来此视察,见那座梅花形的亭子和半山的轩屋,都已破败,就设计修复,早已焕然一新;但是全山梅树不多,我建议必须补种五百株,那么梅花时节,在山上可以望见远处的梅林,“香雪海”这个名称,才当之无愧。

    清代金恭有《邓尉探梅小记》云:“小雪初晴,余寒送腊,具鹤氅浩然巾,入邓尉山,看红梅绿萼,十步一坐,坐浮一大白,花香枝影,迎送数十里;虽文君要饮,玉环奉盏,其乐不是过也。”这一段文字,写探梅之乐,十分隽永。一九五七年三月中旬,我和老友程小青兄同往邓尉探梅,却见邓尉山一带,梅树仍多,红梅绿萼,也随处可见;从光福崦西起,一路到石 、石壁,所见的全是白梅,正在开得最烂漫的时候,一眼望去,只见到处是皑皑如雪,也许有千株万株之多,倘不拘拘于号称“香雪海”的马驾山一角,那么就是称之为“香雪洋”,也未为不可。

    探梅的时期,必须适当,去得太早,梅花还没有开放,去得太迟,却又落英缤纷,那就不免要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了。古人曾说“梅花以惊蛰为候”,大约是在农历二月之初,正恰到好处。探梅的人们,最好能与山中人先作联系,探问梅花消息,开到七八分时,就可以前去,领略那暗香疏影的一番妙趣了。

    萼绿华

    梅花开在百花之先,生性耐寒,独标高格,《群芳谱》里,推它居第一位,自可当之无愧。旧时梅花种类很多,有墨梅、官城梅、照水梅、九英梅、同心梅、丽枝梅、品字梅、台阁梅、百叶缃梅诸称,现在都已断种。我于花中最爱梅,并且偏爱老干的盆梅;年来尽力罗致,得江梅、绿梅、红梅、送春梅、玉蝶梅、朱砂红梅、胭脂红梅,和日本种的花条梅、乙女梅、芦岛红梅、单瓣深红的枝垂梅等。以花品论,自该推绿梅为第一,古人称之为萼绿华,绿萼青枝,花瓣也作淡绿色,好像淡妆美人,亭立月明中,最有幽致;诗人词客,甚至以九嶷仙人相比。宋孝宗时,宫中有萼绿华堂,堂前全种绿梅。

    我园紫兰台上,有绿梅一株,古干虬枝,树龄足有二百年,十余年前,从邓尉移来,至今年年着花,繁密非常,伴以奇峰怪石,更觉古雅。盆梅中也有好多株老干的绿梅,而以“鹤舞”一株为魁首,树龄已在一百岁外。先前原为苏州名画师顾鹤逸先生所手植,先生去世后,传之令子公雄,不幸公雄也于五年前去世,他的夫人知我爱梅如命,就托公雄介弟公硕移赠于我。我小心培养,爱如拱璧,五年来老而弥健,枯干上着花如故,因干形如鹤,两大枝很似鹤翅,仿佛要蹲蹲起舞,因此名之为“鹤舞”。一九五六年春节,拙政园远香堂中举行梅花展览会,我以此梅种在一只椭圆形的白沙古盆中,陈列中央最高处,自有睥睨一世之概。

    明代小简中,有道及绿梅的,如王世贞与周公瑕云:“梅花屋雨日当甚佳。翠禽啁啾,恼足下清梦,莫更以为萼绿华否?”史启元报友云:“想兄拥双荷叶,歌八卿之曲,芙蓉帐暖,金谷风生。若弟兀坐寓斋,枯禅行径,朝来浓雪披绿萼,稍有晋人肠肺。”清代诗中,如范玑《绿萼梅》云:“细波展 弥弥远,芳草欺裙缓缓鲜。怕向江头吹玉笛,夜寒愁绝九嶷仙。”吴嵩梁《坐月》云:“林塘幽绝似山家,坐转阑阴月未斜。仙鹤一双都睡着,冷香吹遍绿梅花。”邵曾鉴《拗春》云:“拗春天气酒难赊,微雪初晴日易斜。今夜瓦垆停药帖,细君教煮绿梅花。”这三首诗,都像萼绿华一样的清隽,不着一些烟火气。

    我为什么爱梅花

    这些年来,大家都知道我于百花中最爱紫罗兰,所以我从前所编的杂志,有《紫罗兰》,有《紫兰花片》;我的住宅命名“紫兰小筑”;我的书室命名“紫罗兰盦”:足见我对于紫罗兰的热爱。其实我不但热爱紫罗兰,也热爱梅花,所以我的家里有“寒香阁”,有“梅屋”,有“梅丘”,种了不少的梅树,也培养了不少的盆梅。爱紫罗兰为什么?为了爱我的挚友;爱梅花为什么?为了爱我的祖国,这是并行不悖,而一样刻骨倾心的。

    梅花不怕寒冷,能在严风雪霰中开放,开在百花之先,足以代表我国强劲耐苦的国民性,因此我把它当作我国的国花。况且梅树最为耐久,古代的梅树,至今还活着而仍在开花的,据我所知,浙江省临平附近一个庙宇中,有一株唐梅;超山有一株宋梅;以我国之大,料想深山绝壑中,一定还有不少老当益壮的古梅,可惜没有人表彰罢了。我中央现在还没有想到要国花,如果想到了的话,那么以梅花为国花,似乎是很合适的。

    古人曾说,梅具四德,初生蕊为元,开花为亨,结子为利,成熟为贞。后来又有人说:梅花五瓣,是五福的象征,一是快乐,二是幸运,三是长寿,四是顺利,五是我们所最最希望的和平。古代诗人墨客,称颂梅花的,更是举不胜举,诗如唐代崔道融句云:“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宋代陆游句云:“坐收国士无双价,独立东皇太乙前。”戴复古句云:“孤标粲粲压群葩,独占春风管岁华。”元代杨维桢句云:“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王冕句云:“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历代诗人墨客,都一致地推重梅花,给予最高的评价。有人问我为什么爱梅花,我就以此为答。

    茶话

    茶,是我国的特产,吃茶也就成了我国人民特有的习惯。无论是都市,是城镇,以至乡村,几乎到处都有大大小小的茶馆,每天自朝至暮,几乎到处都有茶客,或者是聊闲天,或者是谈正事,或者搞些下象棋、玩纸牌等轻便的文娱活动,形成了一个公开的群众俱乐部。

    茶有茗、荈、槚几个别名。据《尔雅》说,早采者为茶,晚取者为茗,荈和槚是苦茶。吃茶的风气始于晋代。晋人杜育,就写过一篇《荈赋》,对于茶大加赞美;到了唐代,那就盛行吃茶了。

    茶树的干像瓜芦,叶子像栀子,花朵像野蔷薇,有清香,高一二尺。江苏、浙江、福建、安徽各省,都是茶的产地,如碧螺春、龙井、武夷、六安、祁门等各种著名的绿茶、红茶,都是我们所熟知的。茶树都种于山野间,可是喜阴喜燥,怕阳光怕水,倘不施粪肥,味儿更香,绿茶色淡而香清,红茶色、香、味都很浓郁,而味带涩性。绿茶有明前、雨前之分,是照着采茶的时期而定名的,采于清明节以前的叫做明前,采于谷雨节以前的叫做雨前,以雨前较为名贵。茶叶可用花窨,如茉莉、珠兰、玫瑰、木樨、白兰、玳玳都可以窨茶,不过花香一浓,就会冲淡茶香,所以窨花的茶叶,不必太好,上品的茶叶,是不需要借重那些花的。

    吃茶有什么好处,谁也不能肯定。茶可以解渴,这是开宗明义第一章。有的人说它可以开胃润气,并且助消化,尤以红茶为有效。可是卫生家却并不赞同,以为茶有刺激神经的作用,不如喝白开水有润肠利便之效。但我们吃惯了茶的人,总觉得白开水淡而无味,还是要去吃茶,情愿让神经刺激一下了。

    唐朝的诗人卢仝和陆羽,可说是我国提倡吃茶的有名人物,昔人甚至尊之为茶圣。卢仝曾有一首长歌,谢人寄新茶,其下半首云:“……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夸张吃茶的好处,写得十分有趣;因此“卢仝七碗”,也就成了后人传诵的佳话。陆羽字鸿渐,有文学,嗜茶成癖,著《茶经》三篇,原原本本地说出茶之原、之法、之具,真是一个吃茶的专家。宋朝的诗人如苏东坡、黄山谷、陆放翁等,也都是爱茶的,他们的诗集中,有不少歌颂吃茶的作品。

    制茶的方法,红、绿茶略有不同,据说要制红茶时,可将采下的嫩叶,铺满在竹席上,放在阳光中曝晒,晒了一会,便搅拌一会,等到叶子晒得渐渐地萎缩时,就纳入布袋揉搓一下,再倒出来曝晒,将水分蒸散,再装在木箱里,一层层堆叠起来,重重压紧,用布来遮在上面,等到它变成了红褐色透出香气来时,再从箱里倒出来晒干,然后放在炉火上烘焙。经过了这几重手续,叶子已完全干燥,而红茶也就告成了。制绿茶时,那么先将采下的嫩叶放在蒸笼里蒸一下,或铁锅上炒一下,到它带了粘性而透出香气来时,就倒出来,铺散在竹席上,用扇子把它用力地搧,搧冷之后,立即上炉烘焙,一面烘,一面揉搓,叶子就逐渐干燥起来。最后再移到火力较弱的烘炉上,且烘且搓,直到完全干燥为止,于是绿茶也就告成了。

    过去我一直爱吃绿茶,而近一年来,却偏爱红茶,觉得酽厚够味,在绿茶之上;有时红茶断档,那么吃吃洞庭山的名产绿茶碧螺春,也未为不可。

    在明代时,苏州虎丘一带也产茶,颇有名,曾见之诗人篇章。王世贞句云:“虎丘晚出谷雨候,百草斗品皆为轻。”徐渭句云:“虎丘春茗妙烘蒸,七碗何愁不上升。”他们对于虎丘茶的评价,都是很高的;可是从清代以至于今,就不听得虎丘产茶了。幸而洞庭山出产了碧螺春,总算可为苏州张目。碧螺春本来是一种野茶,产在碧螺峰的石壁上,清代康熙年间被人发见了,采下来装在竹筐里装不下,便纳在怀里,茶叶沾了热气,透出一阵异香来,采茶人都嚷着“吓杀人香”。原来“吓杀人”是苏州俗语,在这里就是极言其香气的浓郁,可以吓得杀人的。从此口口相传,这种茶叶就称为“吓杀人香”。康熙南巡时,巡抚宋荦以此茶进献,康熙因它的名儿不雅,就改名为碧螺春。此茶的特点,是叶子都蜷曲,用沸水一泡,还有白色的细茸毛浮起来。初泡时茶味未出,到第二次泡时呷上一口,就觉得“清风自向舌端生”了。

    从前一般风雅之士,对于吃茶称为品茗,原来他们泡了茶,并不是一口一口的呷,而是像喝贵州茅台酒、山西汾酒一样,一点一滴地在嘴唇上“品”的。在抗日战争以前,我曾在上海被邀参加过一个品茗之会。主人是个品茗的专家,备有他特制的“水仙”、“野蔷薇”等茶叶,并且有黄山的云雾茶,所用的水,据说是无锡运来的惠泉水,盛在一个瓦铛里,用松毛、松果来生了火,缓缓地煎。那天请了五位客,连他自己一共六人。一只小圆桌上,放着六只像酒盅般大的小茶杯和一把小茶壶,是白地青花瓷质的。他先用沸水将杯和壶泡了一下,然后在壶中满满地放了茶叶,据说就是“水仙”。瓦铛水沸之后,就斟在茶壶里,随即在六只小茶杯里各斟一些些,如此轮流地斟了几遍,才斟满了一杯。于是品茗开始了,我照着主人的方式,啜一些在嘴唇上品,啧啧有声。客人们赞不绝口,都说“好香!好香!”我也只得附和着乱赞,其实觉得和我们平日所吃的龙井、雨前是差不多的。听说日本人吃茶特别讲究,也是这种方式,他们称为“茶道”,吃茶而有道,也足见其重视的一斑。我以为这样的吃茶,已脱离了一般劳动人民的现实生活,实在是不足为训的。

    山茶花

    苏州拙政园中有十八曼陀罗花馆,庭前有山茶花十余株,曼陀罗花是山茶的别名,因以名馆。一九五六年春节,就在馆中举行山茶盆栽展览十天,庭前的山茶,还在含苞,而这几十个盆栽是放在温室中将花烘开的;种类有二乔、四面观音、东方亮、雪塔、槟榔、宝珠、六角银红、六角大红等等,只因时间较早,花开不多,不过给爱好山茶的人尝鼎一脔罢了。

    云南所产山茶,居全国第一,称为滇茶,去春上海人民公园曾开过一个滇茶展览会,我没有看到,却往南京玄武湖公园里一餍馋眼。最使我念念不忘的,是鹤顶红一种,花瓣很像莲瓣,中心全都塞满,其大如碗,作深红色;可惜是盆栽,着花较少,如果上云南去看到一株大树,那么盛开时,定然如《滇中茶花记》所谓“一望若火齐云锦,烁日蒸霞”了。

    欧洲也有山茶,大都是单瓣,而作红色和白色的。法国名作家小仲马所作小说《茶花女》,传诵全世界,女主角马克格妮儿,就是爱茶花成癖而经常把它作为襟饰的。英国一九一四年间,有少年作家贾洛业氏,任少年报记者,著小说《理想之妻》一部,披露报端,大受读者欢迎;尤其是一般女子,分外爱读,都想和他结识。有一位空军大佐朱曼高的爱女丽甘娟,更倾心于他,却没有机会和他接近。有一天,大佐特地唤女儿在海滨作驾驶飞机的表演,遍请各报记者前去参观,贾洛业也在其内,一见之下,大为叹赏;大佐笑问:“你那篇《理想之妻》中的对象是一个女飞行家,你瞧她可能中选么?”贾洛业大喜过望,从此就和丽甘娟结为爱侣,不久成婚。二人都爱山茶花,常在花市徘徊欣赏。逾年,丽因所乘飞机失事,坠机而死。贾不胜痛悼,作《山茶曲》以寄意云:“庭前山茶花,红白映窗纱。思君肠欲断,心绪乱如麻。山茶花!山茶花!去年花发时,人与花争春,今年花发时,不见去年人。花谢又花开,君去实堪哀。君与花同命,如何不再来。吁嗟乎!我所思兮在君侧,出门车马皆华饰。不见君兮我心悲,山茶为汝无颜色。”

    关于汉明妃

    号称“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云,和苏州有缘,去秋曾来苏演出,很受群众欢迎;今年暮春,前度刘郎今又来,在开明戏院上演了他的五出杰作。第一夜恰逢五一国际劳动节,演的是《汉明妃》,就是我国历史上所谓四大美人之一的王昭君。全剧分为七幕:《选美人》、《昭君画象》、《汉宫秋》、《琵琶怨》、《献图发兵》、《昭君出塞》、《抗敌全贞》,比旧时常演的那出《昭君和番》完美多了。小云虽已年近花甲,而化妆后丰容盛鬋,还像少艾模样,可惜是胖了一些。他的表情很为细腻,可说一丝不苟;嗓子也很响亮,唱几声真的是响遏行云,可以绕梁三日。他表演王昭君的哀怨,分外深刻,真所谓入木三分。

    昭君名嫱,汉元帝宫女,有绝色;元帝后宫既多,就使画工画了她们的像,给他挑选,把最美的召进去,宫人们都贿赂了画工,把自己画得美一些,以求宠幸;独有王嫱不肯行贿,因此不能当选。那时呼韩邪单于自己说愿与汉族联姻,元帝为了要睦邻,就把嫱赐给了他。嫱远嫁异族,心中当然不愿,所以出塞时,马上琵琶,悲歌一曲,宣泄了无穷的哀怨。正如元曲中所说:“渭城衰柳助凄凉,灞桥流水添悲怆。偏你便怎不断肠,一天愁都撮在琵琶上。”

    昭君在塞外,每弹琵琶,都觉得不称意,因命重制一具,名之为“浑不似”,仍在怀念汉宫的琵琶,有今不如昔之慨。清代词人董舜民有《昭君怨》一阕咏之云:“莫谓汉宫人巧。便有琵琶难肖。毳帐草萧萧。梦魂遥。  薄命玉容如此。值得一声情死。边月下祈连。影堪怜。”由琵琶而说到她的薄命,真是感慨系之。

    后人对于汉元帝将王昭君遣嫁异族,都感不满,常有讥讽的话;如清代诗人王昶《戏题明妃出塞图》云:“汉庭至计在和亲,凭仗良家静塞尘。将相俱应巾帼裹,麒麟阁上画何人。”“云重天低塞雁呼,不辞风雪赴幽都。免教卫霍称飞将,待得功成万骨枯。”诗人惜玉怜香,当然要同情昭君的遭遇了。

    二十年前,美国编剧家甘南,曾将王昭君的故事编成悲剧,命名《汉宫之花》,在纽约的大剧场中上演,由名伶李邱饰汉元帝,名女伶爱蝶丝梅蒂生饰王昭君,居然轰动一时。我曾在杂志上见过他们的照片,看了那美国汉元帝和美国王昭君服装离奇,不由得笑了起来。

    但有一枝堪比玉

    “但有一枝堪比玉,何须九畹始征兰”,这是明代诗人张茂吴咏玉兰花的诗句,嵌上了“玉兰“二字,而也抬高了玉兰的身价。春分节近,气候转暖,一经春阳烘晒,春风嘘拂,玉兰的花蕾儿顿时露了白,不上二三天,就一朵朵的开放起来。我们搞园艺的,往往把玉兰当作寒暑表,每年春初一见玉兰花开,就知道不会再有冰冻,凡是安放在室内的盆树盆花,都可移出来了。

    玉兰是落叶亚乔木,有高达数丈的,都是数百年物。枝条短而樛曲,很有风致;一枝一朵花,都着在枝梢,花九瓣,洁白如玉,有微香,与兰蕙相似。今年是玉兰的丰年,我园子里的一株,高不过丈余,着花数百朵,烂漫可观;可惜不能耐久,十天以后,就落英满地了。要是趁它开到五六分时,摘下花瓣来,洗净拖以面糊,用麻油煎食,别有风味。

    苏州拙政园中部,有玉兰堂,榜额为明代大书画家文徵明手笔,遒逸不凡,庭前有老干玉兰,开花时一白如雪,映照得堂奥也觉得亮了起来。文氏也是爱好玉兰的,曾有七律一首加以咏叹:“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我知姑射真仙子,天遣霓裳试羽衣。影落空阶初月冷,香生别院晚风微。玉环飞燕原相敌,笑比江梅不恨肥。”他的诗友沈周,也有同好,曾有句云:“韵友自知人意好,隔帘轻解白霓裳。”他简直把玉兰作为韵友了。

    玉兰宜于种在厅堂之前,昔人喜把它和海棠、牡丹同植一庭,取“玉堂富贵”之意,在新社会中看来,实在是封建气味十足的。可是玉兰花盛开的时候,确也好看,甚至比作玉圃琼林,雪山瑶岛。明代诗人丁雄飞曾有《邀六羽叔赏玉兰》一简云:“玉兰雪为胚胎,香为脂髓,当是玉卮飞琼辈,偶离上界,为青帝点缀春光耳。皓月在怀,和风在袖,夜悄无人时,发宝瑟声。侄瀹茗柳下,候我叔父,凭阑听之。”他将玉兰当作天上的所谓仙子,竟给与一个最高的评价。

    洞庭东山紫金院里,有一株数百年的老玉兰,上半截早已断了,只剩几尺高,干已枯朽,只有一张皮还有生机,年年着花十余朵,多数是白色的,少数是紫色的,大概是把玉兰和辛夷接在一起之故。可惜树龄太老,树身太大,再也不能移植,如果能移植在盆子里的话,那是盆栽之王,盆栽之宝了。每年春初,这株老玉兰吸引不少人前去观赏,我祝颂它老而弥健,益寿延年!

    神仙庙前看花去

    农历四月十四日,俗称神仙生日,神仙是谁?就是所谓八仙中的一仙吕纯阳。吕实有其人,名岩,字洞宾,一名岩客,河中府永乐县人,唐代贞元十四年四月十四日生,咸通中赴进士试不第,游长安,买醉酒家,遇见了钟离权得道,不知所往。吕还是一位诗人,有诗四卷;我很爱他的绝句,如《牧童》云:“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绝句》云:“朝游北越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入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洞庭湖君山颂》云:“午夜君山玩月回,西邻小圃碧莲开。天香风露苍华冷,云在青霄鹤未来。”这些诗倒也很有一些仙气的。

    福济观,俗称神仙庙,又称吕祖庙,在苏州市阊门内皋桥东,就是供奉吕纯阳的所在。旧时每逢四月十四日,观中必打醮,香客都来膜拜顶礼。相传吕化为衣衫褴褛的乞食儿,混在观中,凡是害有疑难杂症的人,这一天倘来烧香,往往不药而愈,据说是仙人可怜见他而给他治愈的。这天到神仙庙来烧香或凑热闹的,叫做轧神仙。糕团店里特制了五色米粉糕出卖,称为神仙糕;有卖龟的,把大龟小龟和绿毛龟放在竹篓或水盆中求售,称为神仙龟;还有一般花农,纷纷挑了草本花和木本花来出卖,称为神仙花,总之,无一不与神仙勾搭上了。

    我们一般爱花的朋友,年年四月十四日,总得前去走一遭,并不是轧神仙,全是为了看花去的。因为从十二日到十四日,神仙庙前的西中市、东中市一带,成了一个盛大的花市,凡是城乡的花贩花农都将盆花集中于此。我们可以饱看姹紫嫣红,百花齐放,见有合意的,就买一些回去;不管它是神仙花不是神仙花,只要是自己心爱的花就得了。

    旧时不但人民大众要来轧神仙,娼妓们也非来不可,一面烧香,一面买花,而尤其要买千年蒀,称为交好运,因为“蒀”、“运”两字是同音的。清代沈朝初有《忆江南》词云:“苏州好,生日庆纯阳。玉洞神仙天上度,青楼脂粉庙中香。花市绕回廊。”解放以后,妓女也都解放了,学习技术,从事生产,真的是交了好运。每年农历四月十四日,不废旧俗,大家仍去轧神仙,我们也仍到神仙庙前看花去。

    乞巧望双星

    “苏州好,乞巧望双星。果切云盘堆玉缕,针抛金井汲银瓶。新月挂疏棂。”

    这是清代沈朝初的《望江南》词,是专为七夕望牵牛、织女二星乞巧而作的。这一段美丽的神话,流传已久,几乎尽人皆知,就是戏剧中也有《牛郎织女》一出应时戏,每逢农历七月七日总要搬演一下。

    神话的来源是这样的,据《荆楚岁时记》说,天河之东,有织女,是天帝的女儿,年年在织机上劳动,织成云锦天衣。天帝怜悯她单身独处,许她嫁与河西牵牛郎。她嫁了之后,不再从事纺织,天帝一怒之下,就责令她仍回河东,只许每年七月七日,渡过天河去与爱人一会。天帝拆散这一对恩爱夫妻,似乎忒煞无情;然而织女一嫁就不再纺织,也是自取其咎。足见照神话的作者看来,劳动不但是人间应有之事,就是做了神仙,也是不许不劳动的。

    苏州旧俗,在七夕的前一夜,妇女们将杯子盛了一半河水一半井水的所谓鸳鸯水,露在庭心,天明后在阳光下曝晒了一会,就把绣针丢下去,针浮在水面,水底的针影或粗或细,自能幻出种种物象,借此验看丢针的女孩子是巧是拙。这玩意儿苏州人称为 (音笃)巧,北京人称为丢巧针,杭州人称为针影,据说是古代的穿针遗俗;清代吴曼云咏之以诗云:“穿线年年约比邻,更将余巧试针神。谁家独见龙梭影,绣出鸳鸯不度人。”

    七夕,苏州旧时人家有乞巧会,凡是女孩子都须参加,因又称为女儿节。她们往往在庭心或露台上供了香案,烧香点烛陈瓜果,各各礼拜牵牛、织女二星,向他们俩乞巧。这天还得吃巧果,也是乞巧之意;所谓巧果,是用面粉和着白糖打成一个结,入沸油氽脆而成。这种巧果,在七夕前茶食店中早就制备了。现在敬礼双星的旧俗虽已废止,而巧果却仍是年年可吃。

    据说织女渡过天河去和牛郎相会,是借重许多乌鹊作成一条桥的,因此称为鹊桥。还有一个可笑的传说,说每逢七月七日,乌鹊头上的毛都会无故脱落,就为了作桥梁给织女过渡之故。它们这种服务精神,倒是很可佩服的。鹊桥,自是很好的词料,所以词牌中也有《鹊桥仙》一调,如清代女词人袁希谢《七夕》,调寄《鹊桥仙》云:“银河耿耿,鹊桥填否,试想彩云堆里。双双曾未诉离愁,听壶漏、三更近矣。  月光斜照,良辰易过,促织声催不已。年年此夕了相思,才了却、相思又起。”又孙秀芬《蝶恋花》云:“又见佳期逢七夕。乌鹊桥成,欲渡还娇怯。一岁离情应更切。银河执手低低说。  莫怪天孙肠断绝。修到神仙,尚有生离别。风露悄凉人寂寂,夜深独向瑶阶立。”这两位女词人都是深表同情于这一对神仙夫妇的别离的。

    每年只有一个七夕,所以牛郎、织女也只有一年一度的相会,除非逢到闰七月,再来一个闰七夕,那么他们俩就占到了便宜,可以再渡天河,再会一次了。清初词人董舜民,曾有《闰七夕》一词,调寄《八声甘州》云:“再向银河畔,数佳期、相望又相邀。正欢娱此夜,一年两度,良会非遥。记得从前好合,离恨在明朝。更值秋光永,清漏迢迢。  天遣多情灵匹,却无情乌鹊,有意偏劳。看云开月帐,重与渡星桥。愿乞取、羲和历日,算年年、长是闰今宵。何须叹,世间儿女,一别魂销。”词人多情,对于这一对神仙眷属的再度相会,也觉得高兴,所以词中充满着欢欣歌舞的情调;并且愿望年年有个闰七夕,好让他们俩年年多会一次了。

    闲话《十五贯》

    浙江昆苏剧团的昆剧《十五贯》,现在是一举成名天下知了。它在百花齐放中,竟变成了一朵大红大紫的牡丹花。一九五六年六月中旬,我到南京去出席江苏省文化工作者代表会议,可巧剧团也从北方来到南京。我对于团中的诸位名艺人本来是熟悉的,如今“他乡遇故知”,有机会重行看一看他们改编过的成功作《十五贯》,当然是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记得去秋剧团在苏州市演出时,每一个剧目,我都曾看过,对他们的精湛的艺术,一百二十分的佩服。老实说,我爱好昆苏剧,在其他剧种之上,可以说我是昆苏剧的一个忠臣,耿耿此心,始终不变。然而像我这样的忠臣,未免太少了。前次在苏州演出《十五贯》,尽管王传淞的娄阿鼠、周传瑛的况钟、朱国梁的过于执满身是戏,但卖座并不好,真是冤枉之至!

    有一天,我特地邀请诸位艺人和老友范烟桥兄一同到我家里来,举行一个咖啡座谈会,朱传茗同志恰从上海来,也欣然来会,大家对于卖座不好,都莫名其妙,艺人们还虚心地要我们提供改进的方法。我建议把昆苏剧分家,昆是昆,苏是苏,不要混在一起,两不讨好,艺人们深以为然,可是当时也没有作出结论。

    他们到了上海之后,和几位昆剧专家共同商讨,把《十五贯》删繁就简,去芜存菁,改编了一下,演出时便大红特红,客满了一个多月。我这忠心耿耿的忠臣,一听得了这好消息,总算吐出了一口闷气,为艺人们额手称庆。

    四月间剧团到了北京,又在北京演出了《十五贯》,竟达到了惊天动地的地步。毛主席和周总理等都一再观赏,大加嘉奖,以为是一部富于人民性、教育性、思想性、艺术性的好戏,并且希望各剧种,向他们看齐,向他们学习,真所谓真金不怕火烧,终于遇到识货的人了。

    我们在南京的最后一夜,就在人民大会堂看到了他们的招待演出,改编过的《十五贯》已把骈枝式的熊友蕙和豆腐店童养媳的一段冤情删去了。昆苏也分了家,还了原,成了纯粹的昆剧,唱词中如〔山坡羊〕、〔红芍药〕、〔点绛唇〕、〔天下乐〕、〔粉蝶儿〕等等,都是昆腔,十分动听,词句是通俗化了,容易了解;而他们的演技,也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苏州市苏剧团学员队接着也排演了《十五贯》,第一次在政治协商委员会议的文娱晚会上演出,居然头头是道,楚楚可观。我先登台作开场白,说了许多鼓励的话,末了说,《十五贯》的大名虽已如雷贯耳,容易号召,而我们仍要一以贯之地爱护他们,培养他们,使他们一天天壮大起来,千万不要忽视这一份新生力量。今后我要像京剧《三娘教子》里那个忠心耿耿的老家人老薛保一样,全心全意地帮助主母把小东人好好地教养长大,指望他一飞冲天,一鸣惊人。

    蔗浆玉碗冰泠泠

    “蔗浆玉碗冰泠泠”,是元代顾阿瑛的诗句,从这七个字中,我们可以体会到用玉碗盛着蔗浆喝,冰冷沁齿的意味,顿时觉得馋涎欲滴。所谓“蔗浆”,就是现代的甘蔗露,在苏州市的街头巷口,几乎到处可以喝到的。“蔗浆”二字,唐代已经沿用,杜甫诗中,有“茗饮蔗浆携所有”句,王维诗也有“大官还有蔗浆寒”之句。宋代钱惟演句“蔗浆销内热”,陆游句“蔗浆那破余酲”,可见唐宋时代的人,就很爱好蔗浆了。

    老年人齿牙摇落,不能大嚼甘蔗,于是以蔗浆为恩物。暮春三月,苏州的许多水果铺、水果摊就开始供应蔗浆了。旧时用木制的榨床,把切成的段头榨出浆来,现在改用了金属的压榨机,更觉便利而清洁,现榨现卖,盛以玻璃杯,大杯一角五分,小杯九分,全市一律如此。我也偏爱蔗浆,觉得比汽水更为甘美适口,并且有消除内热的功效。从前甘蔗以广东所产的最为著名,而浙江塘栖的产品也不坏;现在苏州的蔗浆,大都是用塘栖甘蔗来榨成的。据说以上海之大,却喝不到蔗浆,所以上海人来游苏州,就要大喝一下,这是水果铺中人告知我的。

    甘蔗榨过了浆而剩下来的渣,无非晒干了当燃料用,或者就丢掉了。可是在十余年前,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有一个糖厂中的职员名唤甘来南尔生的,在甘蔗渣中发现了大量坚韧的纤维质素,费了一年多的心力,发明了一种甘蔗砖。他在这纤维质素中加入了硫黄、土沥青油,和其他几种化学原料,更在空气的重压力下压制而成;试验之后,证实用一块一公尺见方的甘蔗砖,放在一辆二十吨重的碾路车轮下连续压碾七次,并未压碎,可见其坚韧了。当时就由十多处筑路局,采用了这甘蔗砖,作为筑路的材料。营造厂中也大量采用,因砖面多孔,可以调和声响,没有回声,所以用来建造剧场、音乐厅和电影院,都是非常适宜的。现在我国剧场的四壁和天棚,也多数利用甘蔗板了。

    晋代大画家顾恺之,每嚼甘蔗,总从梢尾嚼到老头,人以为怪,他说:“渐入佳境!”因此俗有“甘蔗老头甜”之说;而老年人处境好的,称为“蔗境”。我们老一辈的人,眼见得祖国欣欣向荣,老怀欢畅,也可说是“甘蔗老头甜”了。

    和台风搏斗的一夜

    一九五六年七月下旬,虽然一连几天,南京和上海的气象台一再警告十二级的台风快要袭来了,无线电的广播也天天在那里大声疾呼,叫大家赶快预防,而我却麻痹大意,置之不理。大概想到古人只说“绸缪未雨”,并没有“绸缪未风”这句话,所以只到园子里溜达了一下,单单把一盆遇风即倒的老干黑松从木板上移了下来,请它在野草地上屈居一下;而我那几间平屋,一座书楼,倒像是两国战争时期不设防的城市,一些儿防备都没有。

    八月二日的下午,台风的先头部队已经降临苏州,我却披襟当风,心安理得,自管在书楼上给上海文化出版社继续写一部《盆栽趣味》,一面还听着无线电中的音乐,连虎啸狮吼般的风声也充耳不闻。哪里料到《盆栽趣味》没有写完,这一夜就饱尝了苦于黄连的台风滋味呢。

    入夏以来,我是夜夜独个儿睡在那座书楼上的,前年五月,儿女们为了庆祝我的六十岁生日,在东厢凤来仪室的上面,起建了一座小小书楼,名为“花延年阁”;这原是我十余年来的愿望,总算如愿以偿了。这书楼四面脱空,一无依傍,倒像是个遗世独立的高士,而这夜可就做了台风袭击的中心。大约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台风的来势已很猛烈,东北两面的玻璃窗,被刮得格格地响着,加上园子里树木特多,被风刮得分外的响;我听了有些害怕,便抱着枕头和薄被,回到楼下卧室里来。

    正在迷迷糊糊快要入睡的当儿,猛听得楼上豁琅琅一片响声,我大吃一惊,立时喊一声“哎哟”,从床上跳了下来,趿着拖鞋,忙不迭和妻赶上楼去;却见北面那扇可以远望双塔的冰梅片格子的红木大方窗,已被击破,玻璃落地粉碎,连窗下那座十景矮橱顶上一尊乾隆佛山窑的“汉钟离醉酒”造像也带倒了。这是我心爱的东西,即忙拾起来察看,还好,并没有碎。此外打碎了一只粉彩凤穿牡丹的瓷胆瓶,和一个浮雕螭虎龙的白端石小瓶,这损失不算大,台风伯伯还是讲交情的。

    回到了楼下,又回到了床上,听那风刮得更响了,我想怎样可以入睡呢?没有办法,只得向妻要了两团棉花,塞在两个耳朵里,风声果然低下去了。歇了一会,妻还是不放心,重又上楼去看看,我却自管高枕而卧,不料一霎时间,我那塞着棉花团的耳朵里,仿佛听得妻的惊呼之声。我料知“东窗事发”,不由得胆战心惊,霍地跳起身来,飞奔上楼,只见妻呆立在那里,而靠北的一扇东窗,不知怎样飞去了,我的心立刻向下一沉,想窗儿做了这“绿珠坠楼”的表演,定然要粉身碎骨的了。那时狂风挟着雨片,疾卷而入,连西窗下安放着的书桌也打湿了,桌上的所谓“文房四宝”和小摆设之类,都湿淋淋地变成了落汤鸡。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像当年洪水决堤时将身抵住缺口的英雄们一样,随手拖了一条席子和一张吹落下来的窗帘,双臂像左右开弓似的,用力遮着窗口;可是没有用,身上的衣裤都给打湿了。风雨还是猛扑着,几乎把我扑倒,而一口气也几乎透不过来。

    妻赶下楼去报警呼援,于是整个屋子的人,都赶上来了,掮来了一扇板门,替我抵住了窗口,大家手忙脚乱地去找铁 头,找长钉子,把那板门牢牢钉住在上下的窗槛上,总算又把台风伯伯挡住了驾。

    可是台风见我们有困难,也有办法,当然不甘心默尔而息,更以全力进攻。正在提心吊胆的当儿,只听得格的一声,靠南的一扇东窗又不翼而飞了。我喊一声“天哪!”没命地扑向前去,扯起窗帘来抵住窗口,和无情的风雨再作搏斗。好不容易到园子里找到了那扇飞去的窗,回上来放在原处,又把长钉上下钉住了,总算又把台风伯伯挡住了驾。

    天快要亮了,我们五个人通力合作,做好了这些起码的防御工事,筋疲力尽地退回后方休息,而这座明窗净几的书楼,早已变了个样,仿佛变做了王宝钏苦守十八年的寒窑。楼外的台风伯伯似乎向我冷笑道:“你还要麻痹么?你还要大意么?这回子才叫你晓得咱老子的厉害!”我只得苦笑着道:“台风伯伯,我小子这才领教了!”

    枣

    已是二十余年的老朋友了,一朝死别,从此不能再见,又哪得不痛惜,哪得不悼念呢!这老朋友是谁?原来是我家后园西北角上的一株老枣树,它的树龄,大约像我一样,已到了花甲之年,而身子还是很好,年年开花结实,老而弥健;谁知一九五六年八月二日的夜晚,竟牺牲于台风袭击之下,第二天早上,就发见它倒在西面的围墙上,早已回生无术了。

    我自二十余年前住到这园子里来时,它早就先我而至;只因它站在后园的一角,地位并不显著,凡是到我家里来的贵宾们和朋友们从不注意到它;可是我每天在后门出入,总看到它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尤其是我傍晚回来的时候,刚走进巷口,先就瞧见了它,柔条细叶,在晚风中微微飘拂,似乎向我招呼道:“好!您回来了。”这几天我每晚回来,可就不见了它,眼底顿觉空虚,心底也顿觉空虚,真的是怅然若有所失!

    老朋友是从此永别了;幸而我在前三年早就把它的儿子移植到前园紫藤架的东面,日长夜大,现在早已成立,英挺劲直,绰有父风,年年也一样地开花结实,勤于生产;去年还生了个儿子,随侍在侧,将来也定有成就。我那老朋友有了这第二代、第三代,也可死而无憾了。

    枣别名木蜜,是落叶亚乔木,干直皮粗,刺多叶小,入春发芽很迟,五月间开小淡黄花,作清香,花落随即结实,满缀枝头,实作椭圆形,初青后白,尚未成熟,一熟就泛成红色,自行落下,鲜甜可口,是孩子们的恩物。枣的种类很多,据旧籍所载,不下八十种,有羊枣、壶枣、丹枣、棠枣、无核枣、鹤珠枣、密云枣诸称,甚至有出在外国的千年枣、万岁枣,和带有神话意味的仙人枣、西王母枣等,怪怪奇奇,不胜枚举。一九五一年夏,我因嫁女上北京去,在泰安车站上吃到一种芽枣,实小而味甜,可惜其貌不扬。我所最最爱吃的,还是北京加工制过的金丝大蜜枣,上口津津有味,腴美极了。

    古代关于枣的神话很多,说什么吃了大枣异枣,竟羽化登仙而去,只能作为谈助,不可凭信;而枣的文献,魏、晋时代早就有了,唐代大诗人白乐天也有长诗加以赞美,结尾有云:“寄言游春客,乞君一回视。君爱绕指柔,从君怜柳杞。君求悦目艳,不敢争桃李。君若作大车,轮轴材须此。”这就说出了枣树的朴素,不足以供欣赏,而它的木质很坚实,倒是材堪大用的。他如,宋代赵抃有“枣熟房栊暝,花妍院落明”,黄庭坚有“日颗曝干红玉软,风枝牵动绿罗鲜”之句;而最有风致的,要推明代揭轨的一首《枣亭春晚》:“昨日花始开,今日花已满。倚树听嘤嘤,折花歌纂纂。美人浩无期,青春忽已晚。写尽锦笺长,烧残红烛短。日夕望江南,彩云天际远。”他的看法,又与白乐天不同,不过他是别有寄托,而借枣花来抒情的。

    鲁迅先生在《秋夜》中曾对枣树加以描写:“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中略)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眨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这一节是描写得很美的。我后园里的老枣树,也有这样的景象;可是从此以后,它不会再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

    说也奇怪!我满以为这株老枣树已被台风杀死了,谁知到了今春,忽又复活,尽管大部分的根已经拔起,而小部分还在地下;尽管倒在墙上,分明已没了生机,而不知怎的,经过了杏花春雨,那梢上的枝条,竟发起叶来,依然是青翠可爱。这就足见我这位老朋友是如何的有力量,台风任是怎样凶狠,也杀不了它,它竟复活了,将顽强地活下去,无限期地活下去。

    谈虎

    昔人有“谈虎色变”之说,因为大家都怕虎威,所以一谈起虎,就要色变;而现在谈虎却不会色变,一变而为色喜了。一九五七年春节以来,苏州市民都在喜滋滋地谈虎;因为城东动物园中新从哈尔滨运来了一对乳虎,吸引了不少人前去观赏,第一天就有一万六千多人,打破了一年来的纪录。这两头虎虽出生只有半年,而长得已很茁壮,据说每天各要吃六斤牛肉,四磅牛乳,也可算得是养尊处优的了。

    武松景阳冈杀虎这回事,几乎妇孺皆知,曾听上海市评弹工作者杨振雄说《武松》,《杀虎》一回,居然把他的雄姿壮概曲曲表达出来,大家都好像亲见他正在献着好身手,不由得啧啧赞叹道:“英雄!英雄!”然而《水浒传》中武松像赞,却说“杀虎未为武,邱嫂猛于虎”,那又似乎轻视他的杀虎而称许他的杀嫂了。

    宋代大诗人陆放翁,有《大雪行》一章,写豪士杀虎,一种英迈之气,力透纸背而出,诗云:“长安城中三日雪,潼关道上行人绝。黄河铁牛僵不动,承露金盘冻欲折。虬髯豪客狐白裘,夜来醉眠宝钗楼。五更未醒已上马,冲雪却作南山游。千年老虎猎不得,一箭横穿雪皆赤。拏弓争死作牛吼,震动山村裂崖石。曳归拥路千人观,髑髅作枕皮蒙鞍。人间壮士有如此,胡不来归汉天子。”这一位豪士的杀虎,是在马上用箭来射杀的;而武松却是先用棍棒后徒手,其难易就差得远了。

    游西湖总得一游虎跑,喝一盏泉水沏的香茗,自是一乐。虎跑在大悲山麓,相传唐代有高僧性空住在山中,有一年苦旱,忽然来了两头虎,爪地出水,渟蓄成泉,因此名之为虎跑。茶堂中旧有一画,就画着一头虎在那里用爪爪地,泉水大涌,笔触很雄健,却不知是谁画的。

    咖啡琐话

    一九五五年仲夏莲花开放的时节,出阁了七年而从未归宁过的第四女瑛,偕同她的夫婿李卓明和儿子超平,远迢迢地从印尼共和国首都雅加达城赶回来了,执手相看,疑在梦里!她带来了许多吃的、穿的、用的和玩的东西,内中有一方听雪白的砂糖和一方听浓香的咖啡粉;她是一向知道老父爱好这刺激性的饮料的。据她说,在印尼无论是土著或侨民都以咖啡代茶喝,往往不放糖和牛乳,好在咖啡豆磨成了粉末,只须用沸水冲饮,极为方便。我已好久喝不到好咖啡了;这时如获至宝,喜心翻倒。从去夏到今春,每星期喝两次,还没有完;有时精神稍差,就得借它来刺激一下。

    咖啡是热带的产物,南美洲的巴西国向以咖啡著名,而印尼所产也着实不坏。树身高约二丈,叶对生,作椭圆形,尖如锥子,开花作白色,香很浓烈,花谢结实,像黄豆那么大,采下来焙干之后,就可磨细煎饮了。

    咖啡最初的产生,远在十五世纪,有一位阿拉伯作家的文章中,已详述它的种植法;而第一株咖啡树,却发见于阿拉伯半岛西南角的某地。后来咖啡的种子外流,就普及于其他地区,成为世界饮料中的恩物,可以和我国的红绿茶分庭抗礼。

    咖啡是舶来品,是比较新的东西,所以我国古代的诗人词客,从没有把它作为吟咏的题材的。到了清代,咖啡随欧风美雨而东来,遍及大都市,于是清末的诗词中,也可看到咖啡了。如毛元征的《新艳》诗云:“饮欢加非茶,忘却调牛乳。牛乳如欢甜,加非似侬苦。”潘飞声《临江仙》词云:“第一红楼听雨夜,琴边偷问年华。画房刚掩绿窗纱。停弦春意懒。侬代脱莲靴。  也许胡床同靠坐,低教蛮语些些。起来新酌加非茶。却防憨婢笑,呼去看唐花。”我也有一阕《生查子》词:“电影上银屏,取证欢侬事。脉脉唤甜心,省识西来意。  积恨不能消,狂饮葡萄醉。更啜苦加非,绝似相思味。”其实咖啡虽苦,加了糖和牛乳,却腴美芳香,兼而有之;相思滋味,有时也会如此,过来人是深知此味的。

    咖啡馆的创设,还在十五世纪中叶,阿拉伯的城市中,几乎都有咖啡馆,因为从沙漠里来的行商骆驼队,都跋涉长途,口渴不堪,就得上咖啡馆来解解渴,于是咖啡馆风起云涌,盛极一时。一般阿拉伯人渐渐地爱上了咖啡馆,日常聚集在那里,聊聊天,取取乐,以致耽误了正当的工作。甚至政治上的阴谋,也从咖啡馆中产生出来,一时闹得乌烟瘴气。于是掌握政权的主教们大发雷霆,下令取缔咖啡馆,凡是上咖啡馆去喝咖啡的人都要处刑。当时君士坦丁等各地的咖啡馆纷纷倒闭,而在阿拉伯最最著名的咖啡“摩加”,已曾专卖了二百多年,几乎没有人问津,只得另找出路,流入了意大利的水城威尼斯。

    十六世纪的中叶,法京巴黎的咖啡馆,多至二千家,而英京伦敦,更多至三千家,虽曾经过一次大打击,被迫关门;后来卷土重来,变本加厉,甚至喊出了口号:“我们要从咖啡馆中改造出新的伦敦,新的英吉利来!”“咖啡馆是新伦敦之母!”也足见其对于咖啡馆的狂热了。

    苏州在日寇盘据的时期,也有所谓咖啡馆,门口贴着“欢迎皇军”的招贴,由一般荡女淫娃担任招待,丑恶已极!我偶然回去探望故园,一见之下,就疾首痛心,掩面而过。那时老画师邹荆盦前辈已从香山回到城中故居,他是爱咖啡成癖的,密藏着好几罐名牌咖啡,而以除去咖啡因的“海格”一种为最,我们痛定思痛,需要刺激,他老人家就亲自煎了一壶“海格”,相对畅饮,我口占小诗三绝句答谢云:“卢同七碗浑闲事,一盏加非意味长。苦尽甘来容有日,借它先自灌愁肠。”“白发邹翁风雅甚,丹青写罢啜加非。明窗静看丛蕉绿,月季花开香满衣。”(翁喜种月季花。)“瓶笙声里炎炎火,彝鼎纷陈闻妙香。我欲晋封公莫却,加非壶畔一天王。”原来苏州人多爱喝茶,爱咖啡的不多,像邹老那么罗致名品,并且精其器皿的,一时无两,真可称为咖啡王了。他老人家去世三年,音容宛在,我每对咖啡,恨不能起故人于地下,和他畅饮一番,并对他说,现在苦尽甘来,与国同休,喝了咖啡更觉兴奋,不必借它来一灌愁肠了。

    探梅记

    从前文人墨客以及所谓“风雅之士”,或骑驴,或踏雪,到山坳水边去看梅花,称为探梅。虽说是“十月先开岭上梅”,梅花开得特别早,但现在才交九月,菊花尚未含苞,又从哪里去探梅呢?原来此梅不是那梅,我所探的,即是一九五六年九月三日夜晚才从北京到达上海的京剧大艺人梅兰芳先生。

    偶然的机缘巧合,我和老友范烟桥兄在同一天搭着同一班火车从苏州到上海来;又是机缘巧合,恰好在一个宴会上遇见了,我们俩倒像是被台风的边缘刮在一起似的。桥兄对我说:“昨晚上梅兰芳先生恰也来了,停会儿我们一同去探看他一下可好?”我一迭连声地回说:“好!好!好!”原来这两年来我们俩负着一个使命,就是代表苏州市邀请梅先生去作一次短期的演出。年初梅先生早就应允今秋要捉空儿来苏一行。我们此去就是要问一问梅花消息:这两年来苏州的文艺园地上果然也百花齐放了,能不能让苏州人早日欣赏这一枝“开在百花先”的梅花。

    先到嵩山路吴湖帆兄的画寓,由吴兄打了个电话去问梅先生可在家里;接听的是葆玖世兄,回说昨晚上他老人家从北京一路下来,太累了,正在打盹,可于四点钟后前去访问。那时还只两点半,于是我们就说古论今,谈词读画,挨到了四点钟,才一块儿上梅家去。

    我们三人先在楼厅里坐候,享受着烟和茶。我是爱好陈设的,就举目四看,见西壁上挂着一个横额,是清代嘉庆时一位名书家所写的篆体“艺效轩”三字,很为古雅,两旁是两幅缂丝的山水人物,古色古香,合成双璧。下方是一个曲尺形的书架,插架的全是各种图书,琳琅满目。东壁客座之后,也有一个曲尺形的书架,却陈列着好多件白地青花的瓷笔筒和瓷花盆,多系清代康、雍、乾、嘉时物。上方很突出地挂着一大幅墨笔的古松与老梅,据湖兄说,这是梅先生作画的老师汤定之先生的遗笔,老干虬枝,苍劲不凡。我正在凝神地欣赏着,而梅先生已翩然走进来了,彼此握手道好,喜形于色。

    记得那年大儿铮在十三层楼结婚的那天,梅先生曾光临道喜,一转眼已十二年了,十二年来还是第一次重逢,怎么不喜心翻倒。他说我并不见老,而我瞧他也发了胖。在这祖国欣欣向荣的大时代里,他当然要心广体胖,而我也当然要越活越年青了。

    梅先生先就谈起五月中访日演出的经过,那些日本的旧友们一见了他,都热情地和他握手拥抱,并且对于八一三事变表示歉意,有的说着还流出了眼泪。他先后往东京、京都、大阪等五地演出了三十二场,受到了日本人民热烈的欢迎,而其他国家的男女观众,也着实不少。梅先生又说起日本艺人们演出古典戏剧时,舞台上与中国旧时代的场面大略相同,乐队、歌唱者和检场的,都在台上的后半部,而前半部就在演出,与我国所不同的,演员只作道白和表演,唱由歌唱者代劳。他们的旦角儿也由男演员担任,有一位七十多岁的名艺人,有时还要扮成一个丰容盛鬋的妇女,上台去表演一下哩。我问起这回同去日本的欧阳予倩先生,也是三十年前的老友,近来身体可好?梅先生说他当年曾在日本留学,故旧很多,文艺、学术界方面的朋友都欢迎他,请他参加讲话、座谈、联欢活动。他非常兴奋,因为过于疲劳,关节痛风的旧病复发,遇到游览名胜的时候,日本朋友给他预备了一把轮椅代步,倒也方便。

    桥兄这一年来正主管着苏州市的文化事业,最关心的就是梅先生去苏演出的问题,于是言归正传,重申前请,很婉转地说出苏州市五十多万人正伸长了头颈,老是盼望梅先生大驾光临,让他们一饱眼福和耳福;而我也在旁边敲着边鼓,说在私言私,就是我这苏州市五十多万人中的一人,也十多年没有欣赏梅先生的妙艺了,有时只得检出三十余年前见赠的几帧玉照看看,也算是“望梅止渴”,说得梅先生笑了起来。

    桥兄忙又问起此次在上海演出后,作何打算?梅先生回说,在上海先由葆玖上演,才由他接上去演几个戏;演完之后,因各地预约在先,将作轮回演出,可能先到杭州,然后再往南昌、长沙,因为这样安排,旅途上可以节省人力与物力不少。这次演出之后,打算在下一次巡回演出中,首先就和苏州观众见面。我们就向他祝福,希望他经过了这次巡回演出,老当益壮,有以慰苏州人如饥如渴的喁喁之望。

    我们畅谈了一小时,怕梅先生太累了,就起身告辞;在走下楼去时,湖帆兄忽然说了一句笑话,说今天我们四个人的年龄,恰可凑满一个“二百五”。我抡着指儿一算,他们“三马同槽”,都是六十三岁,加上我“一羊开泰”,是六十二岁,合算起来,真的险些儿变了“二百五”;幸而我们一共是二百五十一岁,已经超额了。一路上嘻嘻哈哈,走完了楼梯,直到门外,大家才珍重别去。这一次的探梅,又给与我一个轻松愉快不可磨灭的印象。

    百花齐放中的一朵好花

    昆剧无疑地是百花齐放中一朵古色古香的好花,在它四百余年悠久的生命史中,曾有过光辉的一页。可是近年来它那产地所在的苏州专区人民,看到昆剧却很少了。

    一九五六年十月上旬,江苏省文化局和苏州市文化局主办昆剧观摩演出,在新艺剧场举行,一共是九个夜场和两个日场,这是空前未有的盛举,轰动一时。浙、皖、闽、赣、粤等省的各剧种都派代表来观摩,甚至北京和昆明方面的专家们,也不远千里而来。这标志着昆剧的复兴,已走上了光明和远大的道路。

    这次演出的有浙江昆苏剧团“传”字辈的名艺人,有上海戏曲学校的学员和苏州苏剧团的学员,有苏、沪两地的昆剧名票友,并且有北方来的昆剧专家,真是璧合珠联,花团锦簇,使这文艺园地里的一朵好花,更开得大红大紫。

    徐凌云、俞振飞两先生,是上海昆剧名票友中的两大台柱,最受观众的热爱,每一出场,掌声雷动,徐先生精研昆剧,已有五十年的历史,无所不能,也无所不工,这一次他在《连环记·小宴》中串王允,是老生;在《荆钗记·见娘》、《梅岭》中串王十朋母,是老旦;在《借茶》、《卖兴》中串张文远和来兴,是小丑;在《风筝误·惊丑》中串彩旦,多种多样,有声有色,使观众都看得出了神。他老人家在年青时常串吕布,曾有“活吕布”的称号。我很想看看当年“活吕布”的威风,请他来一下;剧目中也已排好他串演《梳妆射戟》中的吕布了,但是临时抽去。据他对我说:“毕竟是七十一岁的老头儿了,腰腿工夫都差,怎么还能串那英姿飒爽的吕布!”其实我看他腰脚还很轻健,譬如串那《绣襦记》中的书僮来兴时,忽坐忽立,忽卧忽跪,与年青人一般灵活,哪里像是七十一岁的高年?不过串起吕布来,扮相当然要差了。他的哲嗣子权也随同演出,串《贩马记》中的李奇,《望湖亭》中的颜大麻子,唱做都好,不愧是将门之子。

    俞振飞先生是昆剧中的唯一名小生,风流潇洒,一时无两。他天赋一条好嗓子,调高响逸,分外动听,并且为了善于变化切音,字字都很清楚。至于他的演技,更入了神化之境,无论亮一亮相,甩一甩袖,以至台步身段,眼风笑声,和脸上表现出来的喜怒哀乐之情,都足使人欣赏。这次他串了《连环记》中的吕布,《荆钗记》中的王十朋,《狮吼记》中的陈季常,《风筝误》中的韩琦仲,更在《长生殿》中串了老生唐明皇和李太白,真是能者多劳,而劳的成绩又是首屈一指的。他和张娴合演的《玉簪记·琴挑》,更是一件美绝精绝的艺术品,是一幅活的工细的仕女画,可以比作仇十洲的得意之笔。

    各位“传”字辈的名艺人,是这次观摩演出中的骨干,每一个剧目,几乎都有他们一份,或作主角,或作配角,都能显示出他们艺事的老到。我尤其欣赏张传芳的《思凡》,王传淞的《狗洞》和《活捉》,华传浩的《醉皂》和《扫秦》,朱传茗的《芦林》。传淞、传浩的表演出神入化,真是丑角儿中的一对宝货。所可惜的,传芳的脸蛋胖了一些,传茗的嗓子哑了一些,未免有美中不足之感。

    其他名票友参加演出的,有王吉儒的《游园》,看了这大名,总以为是个酸溜溜的读书人,谁知却就是当年上海人所熟知的王洁女士;她饰杜丽娘,表演也很细腻;配以包世蓉的春香,牡丹绿叶,相得益彰。顾森柏、应蕴文等的《贩马记》,从《哭监》、《写状》到《三拉》、《团圆》,十分热闹,顾森柏饰赵宠,风度翩翩,谁也不会相信他已五十八岁了。苏州市当地的名票友,只有姚轩宇昆仲参加,演出了《搜山》、《打车》,轩宇的程济,活生生地刻画出一位有肝有胆的忠臣来,的是老斫轮手。北京昆剧名家的演出,我最欣赏白云生的《拾画》、《叫画》,一切的一切,都与振飞有虎贲中郎之似,不愧是北方之雄。侯永奎的《打虎》,虎虎有生气,使人有武松犹在人间的感想。

    苏州市苏剧团学员们演出了《断桥》,上海戏曲学校学员们演出了《出猎》、《回猎》和《芦花荡》,唱做都已入彀,博得一致的好评。我们要额手庆幸昆剧已有接班人了。

    彩凤“振飞”、“凌云”直上,我借这两位昆剧大家的大名,为发扬光大的昆剧前途祝。

    回首当年话昆剧

    我是一个昆剧的爱好者,朋友中又有不少昆剧家,最最难忘的,就是擅长昆剧的袁寒云谱兄,当年他因反对他的父亲(袁世凯)称帝,避地上海,每逢赈灾救荒举行义演时,他总粉墨登场,串演一两出昆剧,使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出《八阳》,他饰的是亡国之君建文帝,真的是声容并茂,不同凡俗。唱那句“把大地山河一担装”时,悲壮激越,至今还是深印在我的心版上,如闻其声。记得有一年嘉兴举行赈灾游艺会,请寒云兄去串演昆剧,他拉我同去,会场设在精严寺,节目很多。昆剧连演两夜,第一夜是《长生殿》的《小宴》、《惊变》,第二夜是《折柳》、《阳关》,都由平湖昆剧家高叔谦饰旦角,和他合演,相得益彰,博得了很好的评价。在上海时,我又屡次看到昆剧名票友们的会演,最突出的就是徐凌云、俞振飞两先生,可说是祥麟威凤,一时无敌。徐先生多才多艺,什么角儿都会一手,并且都很精工,在年青的时候,串演《连环记》中的吕布,曾有“活吕布”之称;最难得的,他还能串那《安天会》中的齐天大圣孙悟空,这一个跳跳蹦蹦活泼泼的猴子王,实在是不容易应付的。他要是串丑角儿吧,像《借茶》中的浪子张三郎,会演的人很多,可是和他一比,就有雅俗之分。俞先生是昆剧前辈俞粟庐先生的哲嗣,渊源家学,腹有诗书,又天赋一副好扮相,一条好喉咙,只要他一出场,就会使人精神一振,尽量地享受耳目之娱。他的一甩袖,一亮相,唱一句,笑一声,都有一种吸引人的魅力。他的杰作《贩马记》、《连环记》、《玉簪记》等,我都曾看过,风流儒雅,给与我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后来他以名票友下海,与梅兰芳先生配演京剧,有时也演演昆剧,真是璧合珠联,出出都成了极优美的艺术品。

    昆剧的基本队伍,当然要算浙江昆苏剧团中和担任上海戏曲学校教师的几位“传”字辈的名演员了。三十五年前,苏州的几位昆曲家创办了昆曲传习所,招收了十余名学生,都以“传”字嵌在名字里,地点在桃花坞的五亩园,这就是今天各位“传”字辈名演员的摇篮,是昆剧中兴的发祥之地。后因苏州方面财力不足,由上海企业家穆藕初先生接办下去,扩大了学额,学生多至五十余人,穆先生自己也是一位名曲家,提携后进,不遗余力,把这传习所办得很好。学生们学成之后,就组成了“新乐府”,后又改名“仙霓社”,先后在笑舞台、大世界、小世界、新世界等游艺场中演出,我是经常去作座上客的。那时“传”字辈的名演员都还年青,而艺术都很老练,为一般昆曲迷所欣赏,可是曲高和寡,终于没落了。

    最近在苏州举行的昆剧观摩演出,真是数十年未有的盛举,也给昆剧奠定了一个复兴的基础。我抱着病,连夜前去观赏,乐此不疲,简直把病魔也打退了。徐先生年逾古稀,而俞先生也入了中年,而他们声容如旧,还是年青得很。“传”字辈的各位名演员,艺事精益求精,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他们并且培养好了新生力量,中如包世蓉、张世萼、龚世葵等,就是许多“世”字辈的小艺人,现在都已脱颖而出,前途无可限量。

    “云、飞”二三事

    这一次昆剧观摩演出,轰动了整个苏州市,真是有万人空巷之盛。徐凌云、俞振飞二大家的妙艺,更是有口皆碑。我和他们俩都是二三十年的老朋友,连夜抱病看了他们的演出,喜心翻倒,可惜没有机会和他们畅谈一下。一天下午,徐、俞二先生忽然光临了我的小园,徐子权先生也惠然肯来,使我喜出望外,促膝谈心,获得了莫大的安慰。现在且不谈艺事,来谈谈他们的“私底下”。

    徐先生今年七十一岁了,还是精神饱满,一些儿没有老态。他在抗日战争期间,曾害过好几年的糖尿病,因为调理得当,早已痊愈了。他生平的爱好是多方面的,而且样样都精,除了曲艺外,也爱好古玩,爱好花鸟虫鱼,和我的爱好略同。三十年前,他在康定路上有一座园子,名叫“双清别墅”,俗称“徐园”,备具亭台花木之胜,荷池假山,布置脱俗。我于文事劳动之暇,常去盘桓,顿觉胸襟一畅。曾有一个时期,他在园后辟地数弓,架木为台,供昆曲传习所的生徒们排戏演出。那时周传瑛、王传淞、朱传茗、张传芳诸名艺人,都还年轻,并且还有一个后来转入商界的名小生顾传玠,他们合伙儿在这里演出,我曾看过不少好戏。徐先生爱护他们,如同自己的子侄,天天周旋其间,顾而乐之。现在“双清别墅”早已没有遗迹可寻,而我回首当年,依稀如昨日事。

    徐先生后来住在愚园路,有一座旧式的厅堂,陈设十分古雅。他爱好山栀子,亲自到杭州山上去,掘取了大批苍老的干儿,回来养在水里,甚至还能开花。记得有一年,我到他那里去,见左右两个红木八仙桌上,陈列着好几十本老干的山栀子,用各色各样的瓷盆、瓷碗、瓷碟、瓷盘盛着,白石清泉,衬托着碧绿的叶子,使我眼界一清。

    在这里,我也曾有一次遇见过主持昆剧传习所的企业家和名曲家穆藕初先生,他带着一只描金朱漆的大提篮,篮里安放着好几只很名贵的蟋蟀盆,都是乾嘉年间的古物。从盆里透出“瞿、瞿、瞿”的鸣声来。原来徐先生爱好蟋蟀,穆先生也有同好,双方经常约同斗蟋蟀,一决雌雄。

    俞先生的小生,真可说是当代第一,盖世无双。我们看了他演出《连环记》中的吕布,《玉簪记》中的潘必正,哪里会相信他已是五十五岁的中年人。他的爱人也是精于昆剧的,有时双双合演,相得益彰;可惜一个半月前她不幸因病去世,真是昆剧界的损失。

    俞先生能书能画,也写得一手好文章。前天同来的省文化局吴白匋同志,偶然在我书桌旁翻到一本胜利后出版的《半月戏剧》,恰好刊有俞先生的一篇大作《穆藕初先生与昆曲》,真巧得很!我最爱他末了的一段:“……盦临半山,门前修竹万竿,终朝凉爽;凭槛清歌,笛声与竹声相和答,翛然尘外,炎暑尽忘。……”限于篇幅,不能毕录;单读了这寥寥几句,就可知道他“腹有诗书气自华”,无怪艺事也会登峰造极了。

    霜叶红于二月花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这是唐代大诗人杜牧之的一首《山行》诗,凡是爱好枫叶的人,都能朗朗上口的。“霜叶红于二月花”,这七个字的名句,给与枫叶一个很高的评价。

    枫别名灵枫、香枫,又称摄摄,据《尔雅》说:“枫摄摄”,因枫叶遇风则鸣,摄摄作声之故。树身高大,自一二丈达三四丈,叶小而秀,有三角、五角、七角之分,也有状如鸡脚、鸭掌或蓑衣的。据说枫的种类很多,计五六十种。山枫的叶子是三角的,称为粗种,可以利用它的干,接以其他细种,易活易长。农历二月间,开小白花,结实作元宝形,掉在地上过冬,明春就长出一株株小枫来。我往往在园子里掘取十多株,合种在长方形的紫砂盆里或沙积石上,作枫林模样,很可爱玩。

    枫叶入秋之后,渐渐地由绿色泛作黄色,一经霜打,便泛作红色,到了初冬,愈泛愈红,因此红叶就变成了枫叶的代名词。“红叶为媒”,是唐代的一段佳话,至今还传诵人口,那故事是这样的:“唐僖宗时,学士于祐,晚步禁衢,于御沟得一红叶,有女子题诗其上;祐拾叶题句,置沟上流,宫人韩翠苹得之。后帝放宫女三千,出宫遣嫁;翠苹嫁祐,出红叶相示,惊为良缘前定。”这件事不知道是不是实有其事,如果是事实,可说是再巧也没有了。

    古人爱好枫叶,纷纷歌颂,除杜牧之一首最著名外,宋代赵成德也有一首:“黄红紫绿岩峦上,远近高低松竹间。山色未应秋后老,灵枫方为驻童颜。”它把枫叶夏绿秋黄以至入冬红紫各种色彩,全都写了出来。此外,历代诗人散句如:“独叹枫香林,春时好颜色。”“一坞藏深林,枫叶翻蜀锦。”“遥看一树凌霜叶,好似衰颜醉里红。”“只言春色能娇物,不道秋霜更媚人。”“万片作霞延日丽,几株含露苦霜吟。”从这些诗句中,都可看出霜后的枫叶,真是如翻蜀锦,美艳已极。

    日本种植枫树,有独到处,种类之多,胜于我国,他们的枫,春天里就红了,称为春红枫,据说一年四季,红色始终不变。有一种春天红了,入夏泛绿,到秋深再泛为红。我家有盆栽老干枫树一株,高一尺余,露根如龙爪,姿态极美,春间发叶,鲜妍如晓霞,日本人称为静涯枫,最为难得。又有一株作悬崖形的,春夏叶作绿色,而叶尖却作浅红,并且是透明的,也可爱得很。

    苏州天平山,以石著,也以枫著,高义园、童子门一带,全是高大的枫树,入冬经霜之后,云蒸霞蔚,灿烂如锦绣;去年老友张晋、余彤甫二画师都去写生,画成了大幅,堪称一时瑜亮。今秋我虽常在探问“天平枫叶红了没有”?可是为了参加上海和苏州的菊展,手忙脚乱,不能抽身前去观赏一下。十一月下旬,中央文化部郑振铎同志来访,据说刚从天平山看枫归来,满山如火如荼,漂亮极了。我听了,羡慕他的眼福不浅。

    南京的栖霞山,也以枫著称,每年深秋,前去看枫的人,络绎于途,因此俗有“春牛首,夏莫愁,秋栖霞”之说。这两年来我常往南京,总想念着栖霞,今秋因出席省文联代表大会之便,与程小青兄游兴勃发,都想一赏栖霞红叶,偿此宿愿,谁知一连好几天,都抽不出时间来,大呼负负;后来听费新我画师说,他已去过了,红叶都已凋谢,虚此一行。那么我们虽去不成,也不用后悔了。

    从南京回得家来,却见我家爱莲堂前的那株大枫树,吃饱了霜,正在大红大紫的时期,千片万片的五角形叶子,烂烂漫漫地好像披着一件红锦衣裳,把半条廊也映照得红了。一连几天,朝朝观赏,吟味着“霜叶红于二月花”的妙处,虽没有看到天平和栖霞的红叶,也差足一餍馋眼了。

    闲话《礼拜六》

    一九五六年十一月十五日,江苏省第二届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在南京开幕,这是江苏全省文艺界的群英会,这是江苏全省文艺工作者的大会师,仿佛舞台上一阵急急风,众家英雄,浩浩荡荡地一齐上台亮相,这场面是何等的伟大,何等的热闹!我虽是摇旗呐喊做跑龙套,也觉得十分兴奋,十分荣幸!

    省委会文教部长俞铭璜同志向大会讲话,说起了我和四十年前的刊物《礼拜六》,说是当时我们所写的作品,到现在看起来,还是很有趣味的。我于受宠若惊之余,不由得对于久已忘怀了的《礼拜六》,也引起了好感。不错,我是编辑过《礼拜六》的,并经常创作小说和散文,也经常翻译西方名家的短篇小说,在《礼拜六》上发表的。所以我年青时和《礼拜六》有血肉不可分开的关系,是个十十足足、不折不扣的“礼拜六”派。

    《礼拜六》是个周刊,由我和老友王钝根分任编辑,规定每周六出版;因为美国有一本周刊,叫做《礼拜六》晚邮报,还是创刊于富兰克林之手,历史最长,销数最广,是欧美读者最喜爱的读物。所以我们的周刊,也就定名为《礼拜六》。民初刊物不多,《礼拜六》曾经风行一时,每逢星期六清早,发行《礼拜六》的中华图书馆门前,就有许多读者在等候着;门一开,就争先恐后地涌进去购买。这情况倒像清早争买大饼油条一样。

    《礼拜六》前后一共出了二百期,有不少老一辈的作家,都是《礼拜六》的投稿人。前几天我就接到中等教育部叶圣陶副部长的信,问我有没有《礼拜六》收藏着。他当年曾用“叶匋”和“允倩”两个笔名给《礼拜六》写过许多小说和散文,要我替他检出来,让他抄存一份,作为纪念。又如名剧作家曹禺同志去夏来苏州访问我,也问起我有没有全份《礼拜六》,大概他也曾投过稿的。可惜我经过了抗日战争,连一本也没有了。这两位名作家,对《礼拜六》忽发“思古之幽情”,作为一个“礼拜六”派的我,倒是“与有荣焉”的。

    至于《礼拜六》的评价,可以引用陈毅副总理前二年对我说的话:“这是时代的关系,并不是技术问题。”

    现在让我来说说当年《礼拜六》的内容,前后二百期中所刊登的创作小说和杂文等等,大抵是暴露社会的黑暗,军阀的横暴,家庭的专制,婚姻的不自由等等,不一定都是些鸳鸯蝴蝶派的才子佳人小说,并且我还翻译过许多西方名家的短篇小说,例如法国大作家巴比斯等的作品,都是很有价值的。其中一部分曾经收入我的《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意外地获得了鲁迅先生的赞许。总之,《礼拜六》虽不曾高谈革命,但也并没有把诲淫诲盗的作品来毒害读者。

    至于鸳鸯蝴蝶派和写作四六句的骈俪文章的,那是以《玉梨魂》出名的徐枕亚一派,“礼拜六”派倒是写不来的。当然,在二百期《礼拜六》中,未始捉不出几对鸳鸯几只蝴蝶来,但还不至于满天乱飞,遍地皆是吧?

    当年的《礼拜六》作者包括我在内,有一个莫大的弱点,就是对于旧社会各方面的黑暗,只知暴露,而不知斗争,只有叫喊,而没有行动,譬如一个医生,只会开脉案,而不会开药方一样,所以在文艺领域中,就得不到较高的评价了。

    秋菊有佳色

    “秋菊有佳色,挹露掇其英”,这是晋代高士陶渊明诗中的名句,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两句,同为千古所传诵。陶渊明爱菊,也爱酒,常常对菊饮酒,悠闲自得。有一年重阳佳节,他恰好没有酒,坐在宅边菊花丛里,采了一把菊花赏玩着,忽见白衣人到,原来是江州刺史王弘送酒来了,于是一面赏菊,一面浅斟低酌起来。后人因渊明偏爱菊花之故,就在十二月花神中,尊渊明为九月菊花之神。凡有人特别爱菊的,就称为“渊明癖”。

    我国之有菊花,历史最为悠久,算来已有二三千年了。《礼记·月令》曾有“季秋之月,菊有黄华”之句,大概那时只有黄菊一种,不像现在这样五光十色,应有尽有。到了战国时代,爱国诗人屈原的《楚辞》中,曾有“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名句。为了这一句,后人聚讼纷纭,以为菊花只会干,不会落,怎么说是落英?其实屈大夫并没有错,落,始也,落英就是说初开的花,色、香、味都好,确实可吃。

    一般人都以为重阳可以赏菊,古人诗文中,也常有重阳赏菊的记载。其实据我的经验,每年逢到重阳节,往往无菊可赏,总要延迟到十月。宋代诗人苏东坡也曾经说,岭南气候不常,我以为菊花开时即重阳,因此在海南种菊九畹,不料到了仲冬方才开放,于是只得挨到十一月十五日,方置酒宴客,补作“重九会”。

    明太祖朱元璋,曾有一首《菊花》诗:“百花发,我不发。我若发,都骇煞。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就咏菊来说,那倒把菊花坚强的斗争精神,全都表达了出来。

    明代名儒陆平泉初入史馆时,因事和同馆诸人去见宰相严嵩,大家争先恐后,挤上前去献媚,陆却退让在后面,不屑和他们争竞,那时恰见庭中陈列着许多盆菊,就冷冷地说道:“诸君且从容一些,不要挤坏了陶渊明!”语中有刺,十分隽妙,大家听了,都面有愧色。

    宋高宗时,宫廷中有一位善歌善舞的菊夫人,号“菊部头”,后来不知怎的,称病告归。太监陈源将厚礼聘请了去,把她留在西湖的别墅里,以供耳目之娱。有一天宫廷有歌舞,表演不称帝旨;提举官开礼启奏道:“这个非菊部头不可。”于是重新把菊夫人召了进去,从此不出。陈源伤感之余,几乎病倒;有人作了曲献给他,名《菊花新》,陈大喜,将田宅金帛相报。后来陈每听此曲,总是感动得落泪,不久就死了。“菊部头”三字,现在往往用作京剧名艺人的代名词。

    菊花中香气最可爱的,要算梨香菊,要是把手掌覆在花朵上嗅一嗅,就可闻到一种甜香,活像是天津的雅梨。据说最初发见时,还在清代同光年间,不知由哪一个大官,进贡于西太后,太后大为爱赏,后来赏了一本给南通张謇,张家的园丁偷偷地分种出卖,就流传出去,几乎到处都有了。花作白色,品种并不高贵,所可爱的,就是那一股雅梨般的甜香罢了。

    在菊花时节,我怀念一位北京种菊的专家刘 园先生,他正在孜孜不倦地保存旧种,培养新种,获得了莫大的成就。近年来他又采用了短日照培植法,使菊花提前一个月到两个月开放,人家的菊花正在含蕊,而他的园地上已有一部分盆菊早就怒放了。

    我与刘先生虽未识面,却是神交已久。去年他托苏州老诗人张松身前辈向我征诗,我胡诌了七绝两首寄去,有“松菊为朋心似月,悬知彭泽是前身”、“黄金万镒何须计,菊有黄花便不贫”等句。刘先生得诗之后,很为高兴,回信说倘有机会,要把他的菊种相报。我对于他老人家的种种名菊,早就心向往之了,只是从未见过,真是时切相思,如今听说要将菊种见赐,怎么不大喜过望呢?可是地北天南,寄递不便,只好望眼欲穿地期待着。今夏苏州公园的花工濮根福同志,恰好到首都去出席全国先进生产者代表大会,我就写了封信托他带去,向刘先生道候,并婉转地说我老是在想望他的“老圃秋容”。

    大会结束后,濮同志回到苏州来了,说曾见过了刘老先生,并带来了菊种六十个,共三十种,分作两份,一份赠与苏州市园林管理处,一份是赠与我的。我拜领之下,欣喜已极,就托濮同志代为培植。刘先生还开了一个名单给我,有“碧蕊玲珑”、“金凤含珠”、“霜里婵娟”、“杏花春雨”、“天孙织锦”、“银河长泻”、“霓裳仙舞”、“武陵春色”、“紫龙卧雪”,等等,都是富有诗意的名称,我一个个吟味着,又瞧着那六十个绿油油的脚芽,恨不得立刻看它们开出五色缤纷的好花来。经了濮同志几个月的辛苦培养,六十个芽全都发了叶,含了蕊,到现在已完全开放,五光十色,应有尽有,真是丰富多彩,使小园中生色不少。我为了急于参加上海中山公园的菊展,就先取一本半开的黄菊,翻种在一只古铜的三元鼎里,加上一块英石,姿态入画,大书特书道:“北京来的客”。

    刘先生不但是个艺菊专家,也是一位诗人,虽已年逾古稀,却老而弥健,一面艺菊,一面赋诗,曾先后寄了两张诗笺给我,不论一诗一词,都以菊为题材,他那 园中的室名斋名,如“寒荣室”、“守澹斋”、“晚香簃”、“延龄馆”、“寄傲轩”等,全都离不了菊,也足见他对于菊花的热爱。

    刘先生艺菊,并不墨守陈规,专重老种,每年还用人工传粉杂交,因此新奇的品种,层出不穷,真是富于创造性的。他除了采用短日照培植法催使菊花早开外,还想利用原子能,曾赋诗言志云:“原子云何可示踪?内含同位素相冲。叶中放射添营养,根外追肥易吸溶。利用驱虫如喷药,预期增产慰劳农。我思推进秋华上,一样更新喜改容。”我预祝他老人家成功。

    菊展

    在解放以前和解放以后,我参观与参加菊展,已不知多少次了,而规模之大,布置之美,菊花品种之多,要推这三年来上海的菊展独占鳌头,一时无敌。每年菊展开幕时,我总得专诚到上海来参观一下。我所最最欣赏,不能忘怀的,却是一九五五年菊展中那只用白菊花搭成的和平鸽和那幅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建设大地图,也全用白菊花精制而成,富有教育意义。至于名菊廊中的许多名菊,以及图案般的许多大立菊,如火如荼,如锦如绣,更使我好像《红楼梦》中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直看得眼花缭乱口难言了。

    说起菊展,还只有近百年的历史,从前却让富绅巨贾和士大夫之流,在家园里置酒赏菊,只供少数人享受。明代张岱作《陶庵梦忆》,记《菊海》云“:兖州张氏期余看菊,去城五里;余至其园,尽其所为园者而折旋之,又尽其所不尽为园者而周旋之,绝不见一菊,异之。移时,主人导至一苍莽空地,有苇厂三间,肃余入,遍观之,不敢以菊言,真菊海也。厂三面,砌坛三层,以菊之高下高下之。花大如瓷瓯,无不球,无不甲,无不金银荷花瓣,色鲜艳异凡本,而翠叶层层,无一叶早脱者。此是天道,是土力,是人工,缺一不可焉。兖州缙绅家,风气袭王府,赏菊之日,其桌、其炕、其灯、其炉、其盘、其盒、其盆盎、其 器、其抔盘大觥、其壶、其帏、其褥、其酒、其面食、其衣服,花样无不菊者,夜烧烛照之,蒸蒸烘染,较日色更浮出数层。席散,撤苇帘以受繁露。”这种单供少数人享受的菊展,却如此奢侈,是不足为训的。

    清代王韬是太平天国时代的一位才子,曾在他所作的《瀛壖杂志》中记当时上海城隍庙里的菊花会。他说,菊花会多在九月中旬,近来设在萃秀堂门外,绕过了湖石,到东北角上,境地开朗,远远地就瞧见菊影婆娑,全呈眼底。沿着回阑前去,便见无数的菊花,高低疏密,罗列堂前,真的是争奇斗胜,尽态极妍。所有的花,先经识者品评,分作甲等、乙等,并划为三类,一是新巧,二是高贵,三是珍异;只因名目繁多,记不胜记。这样的菊展,总算粗具规模,并且是供群众欣赏,与众同乐的了。

    亡友王一之兄,生前曾客荷兰,说起荷兰人善于莳花,一九四六年秋,曾在莱汀市会堂举行菊展,会期七日,观众一万多人。他们的大种、小种菊花,多数是从我国移去的。清乾隆十五年,有一位远游亚洲的荷兰植物学家贞干,将小种的菊花带了回去,花作黄色,大概是满天星之类。清道光二十八年,英国人福均又把我国的大种菊花带去,后由法国传入荷兰;清光绪六年,荷兰人就举行了第一次的菊展。在百余年前,欧洲所有中国的菊花,不过四五十种,后来用了嫁接的方法,巧夺天工,新品种便日多一日,变成多种多样;可是所用的名称俗不可耐,往往将王后、王子、公主和达官贵人的名字移用在花上,不像我国的菊花名称,是富有诗意的。

    日本的菊种本来大半也由我国传入,因为他们的园艺家善于培养,精于研究,新种之多,几乎超过我国。往年他们有许多研究种菊的集团,如秋英会、重九会、长生会等都是颇颇有名的。每年秋季,在日比谷公园中举行菊展。他们的菊花,分大型、中型、小型三种,名称也由自题,并无根据,花瓣阔大的,称之为“荷”;花瓣围簇而成球形的,称之为“厚物”;管瓣而作旋形的,称之为“抱”。花瓣分作管瓣、平瓣、匙瓣三种;每一盆菊花,至少为三枝,成三角形,三朵花头,也高低相等,三枝以上的,便作五角形或六角形,从没有独本的。批评的标准,分颜色、光泽、花体、花形、瓣质、品格、才、力、花梗、叶和未来等,共十一点,十分细致。凡入选的,奖以金杯、银杯和奖状等,得奖的引为殊荣。

    一九五六年秋的上海菊展,注重菊花的品种,提高观众的欣赏力。园林管理处领导并且谬采虚声,特邀我参加,指定要有诗意的盆景,我不能藏拙,只得勉为其难,制就了“陶渊明松菊犹存”等十余点滥竽充数,至于有没有诗意,那要请观众们不吝指教了。

    我爱菊花

    我是一个花迷,对于万紫千红,几乎无所不爱,而尤其热爱的,春天是紫罗兰,夏天是莲,秋天是菊,冬天是梅。我在解放以前,眼见得国事日非,国将不国,自知回天无力,万念俱灰;因此隐居苏州,想学做陶渊明,渊明爱菊,我就大种菊花,简直是像渊明高隐栗里,作黄花主人。菊花最多的一年,达一千二百余盆,共一百四十余种,扬州的名种如“虎须”、“巧色”、“柳线”、“飞轮”、“翡翠林”、“枫叶芦花”,常熟的名种“小狮黄”等,全都搜罗了来,小园秋色,真说得上是丰富多采的。解放以后,我忙于社会活动,便种得少了。我想陶渊明如果生于今天,瞧到祖国的欣欣向荣,也该走出栗里,不再作隐士了吧。

    我爱菊花,不但爱它的五光十色,多种多样,更爱它那种坚强不屈的精神,象征我国的民族性,它和寒霜作斗争,和西风作斗争,还是倔强如故;即使花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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