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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前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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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苏人民出版社一九五六年十二月初版

    杏花春雨江南

    每逢杏花开放时,江南一带,往往春雨绵绵,老是不肯放晴。记不得从前是哪一位词人,曾有“杏花春雨江南”之句,这三个名词拆开来十分平凡,而连在一起,顿觉隽妙可喜,不再厌恶春雨之杀风景了。又宋代诗人陈简斋句云:“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足证雨与杏花,竟结了不解之缘,彼此是分不开的。我的园子里有一株大杏树,高二丈外,结实很大,作火黄色;另一株高一丈余,结实较小,色也较淡,而味儿都很甘美。所可惜的,每逢含苞未放时,就遭到了绵绵春雨,落英缤纷,我自恨护花无术,徒唤奈何而已!

    去年初夏,我于西隅凤来仪室上起了一座小楼,名“花延年阁”,凭窗东望,可见那大杏树烂漫着花;今春多雨,我常在楼头听雨;因此记起我们的爱国诗人陆放翁,曾有“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之句,自有佳致。可是苏州卖花人,只有卖玫瑰花、白兰花、茉莉花的,卖杏花的却绝对没有。

    唐明皇游别殿,见柳杏含苞欲吐,叹息道:“对此景物,不可不与判断。”因命高力士取了羯鼓来,临轩敲击,并奏一曲,名《春光好》,回头一看,柳杏都放了;他得意地说道:“只此一事,我能不能唤作天公啊?”开元中叶,扬州太平园中,有杏树数十株,每逢盛开时,太守大张筵席,召娼妓数十人,站在每一株杏树旁,立一馆,名曰“争春”,宴罢夜阑,有人听得杏花有叹息之声。又宋祁咏杏,有“红杏枝头春意闹”之句,一“闹”字下得好,传诵一时,人们便称之为“红杏尚书”。

    咏杏的诗颇多佳作,如王禹偁云:“长愁风雨暗离披,醉绕吟看得几时。只有流莺偏称意,夜来偷宿最繁枝。”元好问云:“杏花墙外一枝横,半面宫妆出晓晴。看尽春风不回首,宝儿元是太憨生。”黄蛟起云:“烟波影里画船轻,尺五斜辉拥树明。马上销魂禁不得,杏花山店一声莺。”此外,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等,都是有关杏花的名句,传诵至今,杏花真是花国中的幸运儿了。

    清初李笠翁的《闲情偶寄》中说杏云:“种杏不实者,以处子常系之裙系树上,便结子累累;予初不信,而试之果然。是树性喜淫者,莫过于杏,予尝名为风流树。噫!树木何取于人,人何亲于树木,而契爱若此;动乎情也,情能动物,况于人乎?其必宜于处子之裙者,以情贵乎专;已字人者,情有所分而不聚也。予谓此法既验于杏,亦可推而广之;凡树木之不实者,皆当系以美女之裳,即男子之不能诞育者,亦当衣以佳人之裤;盖世间慕女色而爱处子,可以情感而使之动者,岂止一杏而已哉?”这一番怪论,可说是荒谬绝伦,是唯心论的代表作;笠翁自作聪明,才会有这种不科学的论调,真的要笑倒米丘林了。

    杭州西湖的西泠桥附近,旧有一家酒食店,名“杏花村”,门前挑出一个蓝色的小布幡,临风飘拂,很有画意,可惜早已歇业了。

    一瓣心香拜鲁迅

    一九五五年十月十九日,是我们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鲁迅先生逝世十九周年纪念日,我不能抽身到上海去扫一扫他的墓,只得在自己园子里采了几朵猩红的大丽花,供在他老人家的造像之前,表示我一些追念他、景仰他的微忱。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的我,不但在公的一方面要追念他、景仰他,就是在私的一方面也要追念他、景仰他,因为我对他老人家是有文字知己之感的。

    一九五〇年上海《亦报》刊有鹤生的《鲁迅与周瘦鹃》一文,随后又有余苍的《鲁迅对周瘦鹃译作的表扬》一文,就足以说明我与鲁迅先生的一段因缘。鹤生文中说:“关于鲁迅与周瘦鹃的事情,以前曾经有人在报上说过,因为周君所译的《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三册,由出版书店送往教育部审定登记,批复甚为赞许,其时鲁迅在社会教育司任科长,这事就是他所办的。批语当初见过,已记不清了,大意对于周君采译英美以外的大陆作家的小说一点,最为称赏,只是可惜不多;那时大概是一九一七年夏,《域外小说集》早已失败,不意在此书中看出类似的倾向,当不胜有空谷足音之感吧。鲁迅原希望他继续译下去,给新文学增加些力量,不知怎的,后来周君不再见有译作出来了。(下略)”余苍文中说:“(上略)我们首先应确定周先生在介绍西洋文学上的地位,恐怕除了《域外小说集》外,把西洋短篇小说介绍到中国来印成一本书的,要以周先生的《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中华书局出版)为最早。此书取材方面,南欧、北欧、十九世纪的名家差不多全了;而且一部分是用语体译的,每一作品前面,还附有作者小传、小影,在那个时候,是还没有甚么人来做这种工作的。此书出版年月,大约为一九一八(民国七年)左右,曾获得北京政府教育部的奖状,此事与鲁迅先生有关。原来鲁迅那时正在教育部的社会教育司当佥事科长,主管这一部门工作,曾将中华送审的原稿,带回绍兴会馆去亲阅一遍。他老先生本来就有意要提倡翻译风气,故在原书批语上,特别加上些表扬的话。中华书局如能找出当日原批,还可以肯定这是出于鲁迅先生的手笔呢。抗战前夕,上海文化工作者为针对当时国情,积极呼号御侮,曾一度展开联合战线,报纸上发表郭沫若、鲁迅、周瘦鹃等数十人的联合宣言,鲁迅对周先生的看法一直是很好的。”

    不过鹤生说我后来不再有译作出来,实在不确,我除了创作外,还是努力地从事翻译,散见于各日报各杂志上,鲁迅先生他们没有留意。一九三六年大东书局出版的《世界名家短篇小说全集》四册,就是一个铁证;内中包含二十八国名家的作品八十篇,单是苏联的就有十篇,其他如波兰、捷克、匈牙利、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等,一应俱全,鲁迅先生在天之灵,也许会点头一笑,说一声孺子可教吧?

    至于余苍所说的出版年月,一九一八年左右,实在已再版了,初版发行是在一九一七年二月,那时我是二十二岁,为了筹措一笔结婚费而编译这部书的。包天笑先生序言中所谓“鹃为少年,鹃又为待阙鸳鸯,而鹃所辛苦一年之集成,而鹃所好合百年之侣至”,即指此而言,他老人家原是知道这回事的。

    此书出版后,由中华书局送往北京教育部审定,事前我并没知道,后来将奖状转交给我,也已在我脱离中华书局二年之后;那时鲁迅先生正任职教育部,并亲自审阅加批,也是直到解放以后才知道的。去春北京鲁迅著作编辑室的王士菁同志曾来苏见访,问起鲁迅先生的批语是不是在我处?想借去一用。其实我从未见过,大约当初留存在中华书局,只因事隔三十余年,人事很多变迁,怕已找寻不到了。抗日战争初起时,鲁迅先生等发起文化工作者联合战线,共御外侮,曾派人来要我签名参加,听说人选极严,而居然垂青于我,鲁迅先生对我的看法的确很好,怎的不使我深深地感激呢?

    鲁迅先生的大作《呐喊》、《彷徨》,我曾看过三遍。看了这两部书的名字,就可知道他处于黑暗的时代,以彷徨来表示愤激,以呐喊来惊醒国人。我们未尝不彷徨,可是未敢作斗争;未尝不呐喊,可是声音太低弱,其贤不肖之相去也就远了。鲁迅先生如果知道今天的祖国,阴霾尽扫,八表光明,也该含笑于九泉咧。

    长眠西湖的章太炎

    朴学大师余杭章太炎先生的灵柩,已于一九五五年四月三日从苏州的墓地上起出来,运到杭城,安葬在西湖上了;从此黄土一抔,与西邻的张苍水墓同垂不朽。我既参加了苏州市方面的公祭,更与汪旭初、金兆梓、谢孝思、范烟桥诸君恭送灵柩赴杭,以表景仰之忱。寓苏耆宿致送挽联挽诗的很多,我所留意到的,如孙履安先生一联云:“北斗文光冲虎跑,南屏山色映牛眠。”张俟庵先生一联云:“若是其大乎,天下溺援之以道;可以为师矣,今日吊奚敢不哀。”张松身先生一诗云:“一代宗师传朴学,憗遗天忍丧斯文。救时论在昌言报,痛逝书焚革命军。生慕伯鸾充大隐,殁依苍水峙高坟。首丘归正清明近,郁郁南屏护白云。”我除了在灵前敬献手制的梅花、连翘、紫罗兰、迦南馨等花综合的盆景外,也挽以一联:“吴其沼乎,昔诵遗言惭后死;国已兴矣,今将喜讯告先生。”首句因军阀乱政的黑暗时期,先生忧国心切,曾大书“吴其沼乎”四字以寄愤慨,这是章夫人所见告的。章夫人自己也做了一首诗:“南屏山下旧祠堂,郁郁佳城草木香。异代萧条同此愿,相逢应共说兴亡。”章先生在九泉之下,得与苍水为邻,差不寂寞了。

    鲁迅先生于时人少所许可,而对于章先生却拳拳服膺,一九三六年六月十四日章先生在苏逝世,鲁迅先生闻耗,在病中写《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过了十天,他也去世了。他的文章中说:“我以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模。”这是章先生的盖棺定论,也是正确的评价。

    章先生以大勋章作扇坠,瞧不起袁世凯,他之被捕,这固然是一个原因,而还有几首讽刺时局的谐诗,也是贾祸的原由,那诗是:“瀛台湖水满时功,景帝旌旗在眼中。织女羁思蒸夜月,石狮鳞甲动春风。风飘胡子沈云黑,雨湿国旗坠粉红。关塞极天惟鸟道,江湖满地两渔翁。”“袁四犹疑畏简书,芝泉常为护储胥。徒劳上将挥神腿,终见降王走火车。饶夏有才原不忝,蒋张无命欲何如。可怜经过刘家庙,汽笛一声恨有余。”“蓬莱宫阙对西山,车站车头京汉间。西望瑶池见太后,南来晦气满冥关。云移鹭尾看军帽,日绕猴头识圣颜。一卧瀛台惊岁晚,几回请客吃西餐。”“此人已化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狼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渡,芳草萋萋白鹭洲。日暮乡关何处是,黄兴门外使人愁。”这几首诗,讽刺得十分尖刻,凡是留心当年政局的中年人、老年人,都可给它们作注解的。

    易开易谢的樱花

    樱花是落叶亚乔木,叶作尖形,与樱桃叶一模一样,花五瓣,也与樱桃花相同,不过樱桃花结实,而樱花是不会结实的。花有单瓣、有复瓣,色有白、绿与浅红三种,易开易谢,一经风雨,就落英满地了。我们的邻国日本,不知怎的,竟挑上了这樱花作为他们的国花,三岛上到处都种着,花开的时节,称为樱花节,士女们都得到花下去狂欢一下,高歌纵酒,不醉无归;连全国的学校也放了樱花假,让学生们及时行乐,真的是举国若狂了。自从上一次大战惨败之后,国运衰微,民生憔悴,美国占领军又盘踞不去,到处横行,每年虽逢到了樱花时节,也许没有这闲情逸致了吧。

    我的园子里,本有两株樱花,那株浅红色花的早就死了,还有一株白的,却已高出屋檐。今年春光好时,着花无数,我本来爱花若命,对于花几乎无所不爱,可是经了八一三创钜痛深,对樱花也并没好感,记得往年曾有这么一首诗:“芳菲满眼占春足,紫姹红嫣绕屋遮。花癖还须分国界,樱花不爱爱梅花。”某一天早上见树头已疏疏落落地开了几枝花,与一树红杏相掩映,我只略略看了一眼,并不在意;谁知到了午后,竟完全开放,望过去恰如白云一大片,令人有“其兴也勃焉”之感,雨风一来,就纷纷辞枝而下,这正可象征日本国运的兴得快也败得快呢。

    故词人况蕙风,对于樱花似乎特殊地爱好,既以“餐樱庑”名其斋,而词集中咏叹樱花的作品,也有十余阕之多。兹录其《浣溪纱》九之五云:“不分群芳首尽低。海棠文杏也肩齐。东风万一尚能西。  见说墨江江上路,绿云红雪绣双堤。梅儿冢畔惜香泥。”“何止神州无此花。西方为问美人家。也应惆怅望云涯。  风味似闻樱饭好,天台容易恋胡麻。一春香梦逐浮槎。”“画省三休伫玉珂。峨冠宝带惹香多。锦云仙路簇青娥。  似此春华能爱惜,有人芳节付蹉跎。隔花犹唱定风波。”“何处楼台罨画中。瑶林琼树绚春空。但论香国亦仙蓬。  未必移根成惆怅,只今顾影越妍浓。怕无芳意与人同。”“且驻寻春油壁车。东风薄劣不关花。当花莫惜醉流霞。  总为情深翻怨极,残阳偏近蒨云斜。啼鹃说与各天涯。”词固隽丽,足为樱花生色,可是樱花实在不足以当之。

    前南社社友邓尔雅有《樱花》诗五言一首:“昨日雪如花,明日花如雪。山樱如美人,红颜易销歇。”这也是说樱花的易开易谢,任它开放时如何的美,总觉美中不足。

    樱花中白色的和浅红色的都不希罕,只有绿色而复瓣的较为名贵;但也与吾国梅花中的绿萼梅相似,含苞时绿得可爱,开足后也就变淡,好像是白的了。上海江湾路附近,旧有日本人的六三园,中有绿樱花数十株,种在一起,成了一片樱花林,开花时总得邀请中外诗人画家们前去观赏,故杭州词人徐仲可曾与无锡王西神同去一看,宠之以词,各填《瑶华》一阕,徐词已佚,王词云:“玲珑梅雪。葱蒨梨云,试鸾绡红浣。亭亭小立,妆竟也、一角水晶帘卷。露寒仙袂,好淡扫、华清娇面。似那时、珠箔银屏,唤题九华人懒。  丝丝绿茧低垂,伴姹紫嫣红,不胜清怨。移根何处,只怅望、三岛蓬莱春远。明光旧曲,早换了、看花心眼。对玉窗、凤髻重簪,吟入郑家魂断。”樱花树身易于虫蛀,不能经久;自日本战败以后,园主他去,三径荒芜,这数十株绿樱花,怕也荡然无存了。

    健康第一

    人生一切的一切,以健康为第一;而要构成一个强大的国家,也一定要有健康的人民,人民如果都是萎靡不振,国家也不会强大起来的。健康之道,须从锻炼身体着手,经常的从事体操和运动,是必要的条件。解放以来,国家尽力提倡体育,各地常在举行运动会,工人有工人的运动会,军人有军人的运动会,学生有学生的运动会,机关干部有机关干部的运动会;而每天更利用无线电广播,作早操和工间体操,使伏案工作的人,都可活动肢体,增进健康,实行之后,已获得了显著的成效。

    我在学生时代,就注意于锻炼身体;最先是喜欢跳绳,一口气能跳二三百下,并且会做种种花式;后来参加足球队和田径赛,而以跳高的成绩为最好。记得那时在上海民立中学求学,有一次跳高时,引起了一位德国籍物理学教师杜伯莱先生的注意,在课堂上他因不知道我的姓名,就称我为跳高朋友。现在我虽年过花甲,还能一试身手;而跳起绳来,还有持续一百下的成绩。推原其故,实在得力于平时爱好花木,终日劳动所致。

    说起跳绳,倒是一种简单而有益的运动,设备只须一条绳子,场地不论室内、室外,随时都可练习,所以是方便不过的,久经练习之后,可以增强两腿两脚的弹力,加快血液的循环,并且可帮助消化、扩大呼吸,而神经系统的机能也因此增强起来。跳绳的花式很多,有顺跳,有逆跳,有双手交叉而跳,也一样的可以顺跳、逆跳;如果嫌独跳单调,那么可约三四人合作,二人执绳挥动,一人或二人同跳;如其执绳的技能较好,那么同时也可跳的。朋友们,你何不试一试呢?

    家庭中的妇女们,也可练习跳绳,他如每天打太极拳或做广播体操,都能增进健康的。倘家有庭园,那么搭一个秋千,常和孩子们一起荡秋千,也是一种增强脚力、腕力的很好的运动。说起秋千,古已有之,如明代陈眉公诗云:“粉堞朱阑挂绿杨,春风飘宕彩丝长。只缘睡起娇无力,落地花泥满绣裳。”清代宋荔裳《生查子》词云:“仙仙蝴蝶衣。窄窄檀香板。纤体欲飞扬,只恨春风软。  春葱玉指柔,香汗罗襦满。侍女笑相扶,倩把云鬟挽。”又朱竹垞《点绛唇》词云:“香袂飘空,为谁一笑穿花径。有时花顶,罗袜纤纤并。  飞去飞来,不许惊鸿定。重门静,粉墙深映,留取春风影。”可惜那时他们只把荡秋千瞧作是一种闺中游戏,没有把健身的好处描写出来。

    梅君歌舞倾天下

    “梅君歌舞倾天下,余事丹青亦可人。画得梅花兼画骨,独标劲节傲群伦。”

    这是我当年题京剧名艺人梅浣华先生兰芳画梅的一首诗;因他在对日抗战期间不肯以声音献媚敌伪,故意养起须子来作抵抗,抗战八年,他始终没有登过一次台,演过一出戏,像他这样的独标劲节,不受威胁利诱,在艺人中是不可多得的;我钦佩他的节操,因此末二句以梅花为喻。梅先生不但擅长画梅,也善于画佛;二十余年前,曾替我画过一幅无量寿佛,着墨不多,自成逸品;后来又画了一张芭蕉碧桃的便面见赠,画笔也很遒劲,我配上了一副檀香骨,夏季难得一用,简直爱如拱璧。前三年梅先生的爱子葆玖来苏演出,文学艺术工作者联合会举行茶会欢迎他;我特地带了这扇子去给他瞧,并笑着说:“梅世兄,您父亲画这扇子的时候,恐怕您还在襁褓中吧?”同来的许姬传先生忙道:“他今年只十七岁,那时候还没有出世咧。”前年梅先生在上海演出,我和范烟桥兄写信去请他来苏一演,梅先生因先受无锡之聘,辍演时已在炎夏,亟须休息,很恳切地回信婉辞。但我们还在期望着,期望他终有一天会到苏州来,以慰苏州人民喁喁之望的。

    梅先生平日接物待人,彬彬有礼,当我过去在《申报》主编副刊《自由谈》和《春秋》时,他每度来沪演出,总得登门造访,我不在时,也得留下一张名片或见赠玉照一帧,紫罗兰盦中,至今还珍藏着他好多玉照和名片呢。儿子铮结婚时,他也特来道贺,终席始去;其谦恭和周至,于此可见。我们虽已好久不见了,而他的声音笑貌,还在我心版上留着深刻的印象。

    梅先生的几出名剧,如《宇宙锋》、《贵妃醉酒》、《黛玉葬花》、《嫦娥奔月》、《天女散花》、《霸王别姬》、《费宫人刺虎》等,我都曾看过,叹为绝唱;当年名词人况蕙风先生也深为倾倒,一再赋词咏叹,其《减字浣溪纱》云:“解道伤心片玉词。此歌能有几人知。歌尘如雾一颦眉。  碧海青天奔月后,良辰美景葬花时。误人毕竟是芳姿。”这是为听了梅先生的《奔月》、《葬花》二剧,有感而作的。某年梅先生自沪北归,名画家何诗孙先生为作北归图卷,名词人朱彊村先生题以《清平乐》云:“残春倦眼。容易花前换。萼绿华来芳畹晚。消得闲情诗卷。  天风一串珠喉。江山为祓清愁。家世羽衣法曲。不成凝碧池头。”这也足见梅先生的艺事和为人,深得文艺名宿的爱重了。

    一九五五年是梅先生舞台生活五十年纪念,北京文艺界举行盛大的祝典,我身在南中,未能前去参加,愧歉万分!梅先生虽已六十二岁了,而驻颜有术,丰采依然,但愿他老而弥健,在舞台上更多贡献,以作后生的楷模。

    一生低首紫罗兰

    “幽葩叶底常遮掩,不逞芳姿俗眼看。我爱此花最孤洁,一生低首紫罗兰。”

    “艳阳三月齐舒蕊,吐馥含芬却胜檀。我爱此花香静远,一生低首紫罗兰。”

    “开残篱菊秋将老,独殿群芳密密攒。我爱此花能耐冷,一生低首紫罗兰。”

    这三首诗,是我为歌颂紫罗兰而作的;那“一生低首紫罗兰”句,出于老友秦伯未兄之手,他赠我的诗中曾有这么一句,我因此借以为题。

    紫罗兰产于欧美各国,是草本,叶圆而尖其端,很像是一颗心;花五瓣,黄心绿萼,花瓣的下端,透出萼外,构造与他花不同。花有幽香,欧美人用作香料,制皂与香水,娘儿们当作恩物。此花虽是草本,而叶却经冬不凋,并且春、秋两季,都会开花;今年也并不像他花那么延迟时日,三月下旬就照常地盛开了。

    考希腊神话,司爱司美的女神维纳丝Venus,因爱人远行,分别时泪滴泥土,来春发芽开花,就是紫罗兰;我曾咏之以诗:“娟娟一圃紫罗兰,神女当年血泪斑。百卉凋零霜雪里,好花偏自耐孤寒。”我之与紫罗兰,不用讳言,自有一段影事,刻骨倾心,达四十余年之久,还是忘不了;因为伊人的西名是紫罗兰,我就把紫罗兰作为伊人的象征,于是我往年所编的杂志,就定名为《紫罗兰》、《紫兰花片》,我的小品集定名为《紫兰芽》、《紫兰小谱》,我的苏州园居定名为“紫兰小筑”,我的书室定名为“紫罗兰盦”,更在园子的一角叠石为台,定名为“紫兰台”,每当春秋佳日紫罗兰盛开时,我往往痴坐花前,细细领略它的色香;而四十年来牢嵌在心头眼底的那个亭亭倩影,仿佛从花丛中冉冉地涌现出来,给我以无穷的安慰。故王西神前辈,曾采取我的影事作长诗《紫罗兰曲》,兹录其首段云:“飞琼姓氏漏人间,天风环珮来姗姗。千红谢馥嫣红俗,化作琪葩九畹兰。芳兰本自生空谷,白石清泉寄幽躅。韵事尽教传玉台,秾姿未肯藏金屋。移根远道来欧洲,瑶草呼龙种碧畴。耕同仙李供香国,咒傍夭桃俪粉侯。”诗太长了,只录其花与人双关的一段,以下从略。

    我往年所有的作品中,不论是散文、小说或诗词,几乎有一半儿都嵌着紫罗兰的影子,故徐又铮将军当年曾赋诗见赠云:“持鬘天后落人寰,历劫情肠不可寒。多少文章供涕泪,一齐吹上紫罗兰。”真是知我者的话。可是宣传太广,就被人家利用了,往年广东有女舞蹈家,艺名紫罗兰,杭州有紫罗兰商店,上海与苏州有紫罗兰理发店,其实都是与我不相干的。我的《红鹃词》中,有几阕小令,都咏及紫罗兰,如《花非花》云:“花非花,露非露。去莫留,留难住。当年沉醉紫兰宫,此日低徊杨柳渡。”《转应曲》云:“难耐。难耐。泼眼春光如缋。万花婀娜争开。付与贪蜂去来。来去。来去。魂 紫兰香处。”又《如梦令》云:“一阵紫兰香过。似出伊人襟左。恐被蝶儿知,不许春风远播。无那。无那。兜入罗衾同卧。”日来闲坐花前,抚今思昔,不禁回肠荡气了。

    金鱼中有一种从北方来的,叫作“紫兰花”,银鳞紫斑,雅丽可喜,旧时我曾蓄有二十尾,分作二缸,与紫萝卜花并列一起,堪称双璧。

    阖第光临看杂技

    我先在银幕上看过了中国杂技团的演出,后在无锡看过了武汉杂技团的演出;最近苏州市来了一个重庆杂技艺术团,也在最后一天去观光了一下。我觉得前后三次所看到的,都是经过了改造的崭新的场面,作风也改变了,不像旧时卖艺的,一个在表演,一个在旁边叫叫嚷嚷,以增加惊险的气氛;而现在却自始至终,只做手势,不则一声,使观众的注意力集中于每个演员的表演上,不为叫嚷所打扰。所有服装与音乐,都以民族风格为主;而道具也推陈出新,与表演的技术相得益彰。

    重庆杂技艺术团,是于一九五〇年由五个团体组织而成,经政府大力扶植,培养教育,又经了每个演员不断的苦练,获得了良好的成绩;曾先后三次赴朝鲜作慰问演出,又曾先后出国到几个人民民主国家去演出,观摩了国外的杂技,交流了经验,因此技术上又提高了不少;据说节目中的柔术一项,就是这样得来的。

    我很欣赏柔术,由女团员彭小云担任,体格健美,长短适中,在一只椭圆形红绒面的大凳上,作种种表演,全身的骨骼,似乎都是弹簧做的,节节可以弯曲;简直好像是没有骨骼似的,正合着“柔若无骨”一句形容词。末了她把牙齿咬住一朵大红花,双臂展开,上下身折叠起来,悬空停留着,更见得身轻如燕,美妙极了。

    男团员杨少元的椅技,也是一个特出的节目,据说是驰名国际的;他把十多只椅子,在四只垫脚的啤酒瓶上,一只又一只的交叠起来,他就一步一步的向上爬;最后还加上两根长竿子,两手撑住,两脚上翻,做了个竖蜻蜓的姿势,惊险已极!在他逐步向上爬的过程中,椅子有些动摇,我不禁替他捏一把汗,而他却在高处站稳了“立场”,微微地笑,似乎在笑我白担心呢。

    此外,如顶竿、踩球、跳板、车技、碟子、空竹等等节目,都是力与美的表演,使人看得眉飞色舞,心醉目迷;而团员们虽在作种种惊险的演出,却个个在嘴脸上带着笑,始终是胜任愉快的。

    这一次的观光,除了我与妻外,还带了三个小女儿去,倒是破题儿第一遭的“阖第光临”,我们一家子皆大欢喜,把五双手掌也拍痛了。这几天来,三个淘气的小女儿,老是把小椅子小凳子一只只叠起来,仿效杨少元表演椅技,使她们的母亲大伤脑筋,可是我却顾而乐之。

    珠联璧合走钢丝

    重庆杂技艺术团在苏州市演出了十四个节目,真的是丰富多采,美不胜收;我除了欣赏那柔术、椅技等几项外,如何会忘怀那一双两好璧合珠联的走钢丝呢?

    走钢丝是两个娇小玲珑的妙龄女郎联合表演的,一名刘玉飞,一名王利中,身材的长短肥瘦,竟是一模一样,有如孪生的姊妹,大概也是从全体女团员中精选出来的。台上先立了两根彩柱,中间横亘着一条粗粗的钢丝,闪闪地发着光亮,这道具已是够美的了。加着两女郎身穿一色火黄缎绣花的半臂短裤,裸露着健美的双臂与双腿,脚上穿着特制的白色软底鞋,手中各自擎着一顶五色斑斓的花伞,款款地走上钢丝去,组成了一个美妙的画面。

    她们俩分头站在彩柱顶头的一只小平台上,就开始表演了,先由这边一个在钢丝上滑过去,或作鹤立,或作鸱蹲,做了几个姿态;再由对方的一个兔起鹘落地表演一番,她们手中的花伞,随着脚的搬动而舞动着,是利用它来镇定身体的重心的。最精彩的两点,一是把两腿拍开,作一字式的贴在钢丝上;一是在钢丝上放上一条板,作十字形,双方站在板的两头,上下簸动,这也是很觉惊险的演出,而她们俩却笑逐颜开,如履平地一样,要练成这一种技术,决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走钢丝这玩意,古已有之,称为绳戏,因为那时不用钢丝而是用丝绳的。据《通典》说,梁代有高绳技。这就是在高挂着的绳子上所玩的把戏。又据《晋书·乐志》上载,后汉天子受朝贺,舍利从西来,戏于殿前,以两丝绳系两柱头,相去数丈,两女对舞,行于绳上,相逢切肩而不倾。唐代也有绳戏,曾有人咏之以诗,有“身轻一线中”句,可谓要言不烦,曲尽其妙。降至清初,表演绳戏的都是娼妓,所以有绳妓的专名,严修人曾有《观绳妓作》一诗云:“长绳罥竿高百尺,杨花雪落城南陌。美人冉冉化行云,细縠轻纨望空掷。冶袖双开舒锦臂,婆娑往来若平地。盘中小试飞燕舞,楼上惊看绿珠堕。回眸顾盼无限情,空里忽闻环珮声。天风吹入碧云去,始觉仙骨珊珊轻。轻躯上下无断续,舞罢腰肢新结束。燕钗堕地悄无声,背立当窗鬓云绿。抱得秦筝写春怨,歌唇宛转吴趋曲。吴歌楚舞绝可怜,谁家笑掷珊瑚鞭?”看了末尾两句,可知当时作绳戏的确是娼妓了。

    后来卖解女子也玩绳戏,所以改称绳技,如女词人王淑,有《蝶恋花》词《观绳技》云:“红粉墙边停画艇。绿树阴阴,半露惊鸿影。裙飏留仙风不定,彩丝约住双钩稳。  小立回身香汗映。薄薄斜阳,照上秋蝉鬓。舞瘦垂杨花酩酊,莺莺燕燕差堪并。”这种绳技,却是在画艇上表演的,倒也别开生面。绳技又称走索,清代乾嘉年间都作此称,词人刘芙初有《瑶华》一阕《咏美人走索》云:“花梢雾重。柳脚烟垂,压秋千晴昼。轻轻扶上,看惊鸿、来往袜尘生透。红墙西畔,便悄把、弓鞋量彀。不防他、裙底留仙,天半潇湘绿绉。  有时沙鹭翘来,怕隔着秋江,眼波先溜。细腰如许,珮声里、愁杀伊家消瘦。银河一线,等风定、月斜时候。问秦楼,可有人归?团扇招将鸾袖。”当时女子都曾缠足,又穿着裙子,表演时倒是不很容易的。

    姊妹花枝

    文章中有小品,往往短小精悍,以少许胜。花中也有小品,玲珑娇小,别有韵致,如蔷薇类中的七姊妹、十姊妹,实是当得上这八个字的考语的。花与蔷薇很相像,可是比蔷薇为小,花为复瓣,状如磬口;一蓓而有七朵花的,名七姊妹,一蓓而生十朵花的,名十姊妹,花朵儿相偎相依,活像是同气连枝的姊姊妹妹一样。花色以深红、浅红为多,白色与紫色较少,而以深红色的一种最为娇艳。每年倘于农历正月间移种,八月间扦插,没有不活的。此花因系蔓性,可以攀在墙上,一年年的向上爬;往年我住在上海愚园路田庄时,在庭前木栅旁种了一株浅红色的十姊妹,最初攀在木栅顶上,后用绳子绊在墙上,不到三年,竟爬到了三层楼的窗外,暮春繁花齐放,好似红瀑下泻,美妙悦目。清代吴蓉齐有《咏十姊妹》一诗云:“袅袅亭亭倚粉墙,花花叶叶映斜阳。谁家姊妹天生就,嫁得东风一样妆。”移咏我这一株倚着粉墙攀缘直上的十姊妹,也是十分确当的。

    明代小品文作家张大复,有《梅花草堂笔谈》之作,中有一则谈十姊妹云:“十姊妹,花之小品,而貌特媚,嫣红古白,袅袅欲笑,如双环邂逅,娇痴篱落间,故是蔷薇别种。伯宗云:折取柔枝插梅雨中,一岁便可敷花,故知其性流艳,不必及瓜时发也。”以人喻花,自很隽妙。又李笠翁《闲情偶寄》中有记姊妹花一文云:“花之命名,莫善于此,一蓓七花者曰七姊妹,一蓓十花者曰十姊妹,观其浅深红白,确有兄长娣幼之分,殆杨家姊妹现身乎?予极喜此花,二种并植,汇其名为十七姊妹;但怪其蔓延太甚,溢出屏外,虽日刈月除,其势犹不可遏,岂党羽过多,酿成不戢之势欤?此无他,皆同心不妒之过也。妒则必无是患矣。故善御女戎者,妙在使之能妒。”以唐明皇所宠爱的杨家姊妹相喻,更觉妙语如环。

    以杨家姊妹为喻的,更有清代词人两阕词,如董舜民《画堂春》云:“天然一色绮罗丛,妆成并倚东风。秦姨总与虢姨同。玉质烟笼。  馥馥幽香密蕊,姗姗淡白轻红。相携竞入翠薇宫,不妒芳容。”又吴枚庵《满庭芳》云:“桃雨飘脂,梨云坠粉,闲庭春事都阑。窗纱斜拓,墙角碎红攒。露重愁含秀靥,娇酣甚、不耐朝寒。珊珊态,惯双头并,蕊叶接枝骈。  昭阳台殿冷,银灯拥髻,说尽悲欢。又杨家秦虢,翠钿偷安。一样芳心浑不妒,垂珠珞、浅笑风前。双蝴蝶,花阴梦醒,飞过曲阑边。”大抵因花中姊妹而说到人中姊妹,就不知不觉地要想到杨家秦虢了。

    我苏州的园子里,现有深红的七姊妹三株,与浅红的十姊妹一株,而以“亭亭”半廊旁边的一株为最,据说是德国种,色作深红,一蓓七花,花型特大,这当然是一株出色的七姊妹了。记得明代杨基有《咏七姊妹花》一诗云:“红罗斗结同心小,七蕊参差弄春晓。尽是东风女儿魂,蛾眉一样青螺扫。三姊娉婷四妹娇,绿窗虚度可怜宵。八姨秦国休相妒,肠断江东大小乔。”因姊妹花而牵引出杨家双鬟、江东二乔来,几乎浑不辨所说的是人是花了。

    采薪

    “八一三”日寇来犯,苏州不能住下去了,我扶老携幼,和老友程小青兄暨东吴诸教授避难安徽黟县南屏村,大家真的做了难民。不但是挑水、买菜,亲自出马,还得上山去砍柴;而以砍柴为我们最得意的工作。那地点大半是在南屏山麓虎山上的大松林中,砍柴之外,再拾些松皮、松针和松果,带回来生了火,煮饭烹茶,是再好没有的。我曾以长短句记其事,调寄《喝火令》云:“雪干常栖凤,云根自蛰蛟。腾挐夭矫上层霄。大泽风来谡谡,万壑起松涛。  丹果如丹荔,翠针似翠毛。检来并作一筐挑。好去煎茶,好去当香烧。好去鸭炉添火,玉斝暖芳醪。”

    我每天午后,往往带着儿女们,提篮的提篮,带刀的带刀,掮竹竿的掮竹竿(打松果用得着),浩浩荡荡地走二三里路,赶上山去。到得夕阳下山时,就满载而归,连我那八岁的小儿子,也得肩挑两篮子的松果哩。在山上时,就常常遇到小青夫妇和他们的子女,他们工作尤其努力,每天总得一担两担地挑回去。小青曾有《樵苏》一诗云:“滞迹山村壮志无,米盐琐屑苦如荼。添薪为惜闲钱买,自执镰刀学采苏。”我也有二十八字,附录于下:“未经忧患贪安乐,坐食奚知稼穑艰。且与儿曹同作苦,夕阳影里负薪还。”但我自从回到上海以后,早又变做了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废物;想起在南屏山村做樵子时的情景,如同隔世了。

    说起柴薪这些引火之物,在山村中本来很便宜的,焦炭每元可买一百二十斤,树柴每元可买二百八十斤,煮饭烹茶,所费实在有限。至于山间的柴薪,自以茅草为大宗,山上山下,到处皆是。我家里的老妈子,每天午后无所事事,总得拿了一把镰刀,一根扁担,出去砍茅草,只消二三小时,就成担地挑了回来,柴间里堆得高高的,像小山一样。便是村中的妇女,也以砍茅草为日常工作之一,我常见许多老婆婆和小姑娘们,或肩或挑,伛腰曲背地从山上挑下来,一二百斤的重量,不算一回事。我想自己昂藏六尺之身,难道及不上一个老婆婆、小姑娘,很想尝试一下。可是有一天见小青砍茅草,一不小心,在茅草上捋了一手心的血,把纱布裹了好几天,于是把我的勇气吓下去了,始终没敢去尝试。只为山上茅草太多,樵子们嫌它碍路,每到春初,就放一把火烧了起来;我所住的对山草堂,面对顶云峰,常能看到山半的野烧,夜间熄灭了灯火,坐在窗前饱看。那火焰幻成种种图案,活像上海市上的霓虹灯,自诩眼福不浅;而孩子们更拍手欢呼,当作元宵看花灯哩。我曾填了一阕《散余霞》词:“夕阳鸦背徐徐堕。忽余霞掀簸。山背灼烁齐红,放芙蓉千朵。  童稚欷欷欹欹。问彩灯好么。我却心系天涯,痛处处烽火。”

    看了《黑孩子》

    最近看了苏联彩色电影片《黑孩子马克西姆卡》,很为感动。本片是根据作家史达纽科维奇的小说《海洋故事》摄制而成的。这故事虽发生于一八六四年,还是在帝俄的时代,而当时的俄罗斯人也像今日的苏联人民一样,站在正义的立场上,反对种族歧视,尊重世界上一切的种族和一切的民族,对于使用暴力奴役其他种族的罪行,加以有力的打击和制止,这是人道主义的表现,凡是有人心的人,都应该引起共鸣的。

    看了《黑孩子》,我因此想起了三十年前所读过的那部林琴南先生译述的《黑奴吁天录》,我本来是个重于情感而心肠极软的人,因此被它赚去了眼泪不少。此书原著是一位美国女作家史都威夫人所作,原名《汤姆叔叔的小木屋》。只为她好多年间眼见得美国人虐待黑种人,简直是惨无人道,无所不用其极,黑种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实在痛苦极了。她因此抱着悲天悯人之念,决意乞灵于一枝笔,替黑种人呼吁,替黑种人请命,替黑种人一申冤抑,要求她的国人大发慈悲,给他们一条生路。

    史都威夫人在动笔写作的时候,两眼中含着热泪,仰天大呼道:“求上帝帮助我!让我好好地写一些东西,只要我还活在世上,一定要写!一定要写!”她所谓一定要写的一些东西,就是这部用眼泪和墨水混合写成的杰作《汤姆叔叔的小木屋》。一八五一年六月,先发表于《国家时代》丛报,一八五二年三月,以单行本问世,一时不胫而走,风行全美,一年间就销去了三十多万本。书中写小伊娃的惨死,哀利石的逃亡,泪随笔下,深刻非常,读者往往掩卷不忍卒读,于是引起了广大人民的同情和愤怒。

    据说,一八六二年十一月,黑奴们在华盛顿举行了一个感谢的宴会,邀请史都威夫人前去出席,表示了热烈深挚的谢忱。解放黑奴的林肯总统,特地召她一见,当夫人走进白宫客厅的时候,林肯颤巍巍地从圈椅中站起身来,欣然说道:“夫人,我很乐于和您相见。”随即眨了眨眼睛,开玩笑似地接下去说道:“原来您就是那位写了一部书而引起这次南北大战的小妇人么?请坐吧,请坐吧!”于是他就和夫人对坐在壁炉之前,炉火熊熊,放出血红的光来,照着他们俩娓娓而谈,谈了好久,方始互道珍重而别。史都威夫人似乎并没有其他作品,而这部《汤姆叔叔的小木屋》,已尽够使她名垂不朽了。

    看了《黑孩子》,我们愿向一切被压迫的种族和民族,表示衷心的同情。

    清芬六出水栀子

    “清芬六出水栀子”,这是宋代陆放翁咏栀子花的诗句,因为栀子六瓣,而又可以养在水中的。栀与“卮”通,卮是酒器,只因花形像卮之故,古时称为卮子,现在却统称栀子了。栀子有木丹、越桃、鲜支等别名;宋代谢灵运称之为林兰,其所作《山居赋》中,曾有“林兰近雪而扬猗”之句,据说是一种花叶较大的栀子。佛经中又称之为薝卜,相传它的种子是从天竺来的,明代陈淳句云:“薝卜含妙香,来自天竺国。”因它来自佛地,与佛有缘,所以有人称它为禅客,为禅友,如宋代王十朋诗云:“禅友何时到,远从毗舍园。妙香通鼻观,应悟佛根源。”

    栀子以盆植为多,高不过一二尺,而山栀子长在山野中的,可高至七八尺。叶片很厚,色作深绿而有光泽,形如兔子的耳朵。六月开花,初白后黄,花都是六瓣,有复瓣,有单瓣,山栀子就是单瓣的,花香浓郁,却还可爱。古人甚至歌颂它可以代替焚香的,如宋代蒋梅边诗云:“清净法身如雪莹,肯来林下现孤芳。对花六月无炎暑,省爇铜匜几炷香。”

    我在对日抗战以前,曾从山中觅得老干的山栀,硕大无朋,苍古可喜,入夏着花累累,一白如雪。苏州沦陷后,我避寇他乡,万念俱灰,借重佛经来安慰自己,想起了这一株老干的山栀,咏之以诗,曾有“堪怜劫里耽禅定,入梦犹闻薝卜香”之句;到得胜利后回到故园,却已枯死,为之惋惜不止!去年在农历四月十四日所谓吕纯阳生辰的花市中,买得小型的山栀两株,都是老干,一作欹斜态,一作悬崖形,苦心培养了一年,今夏已先后着花,单瓣六出,瓣瓣整齐,好像是图案画一样。今夏又从花市中买得干粗如酒杯的复瓣栀子两株,姿态一正一斜,合种在一只紫砂的椭圆形浅盆中,加以剪裁与扎缚,楚楚有致;自端阳节起,陆续开花,花瓣重重,花型特大,大概就是谢灵运所称的林兰了。

    栀子花总是白色的,而古代却有红色的栀子花,并且在深秋开放,的是异种。据古籍中载称:“蜀孟昶十月宴芳林园,赏红栀子花;其花六出而红,清香如梅。”蜀主很爱重它,或令图写于团扇,或绣在衣服上,或用绢素鹅毛仿制首饰。花落结实,用以染素,成赭红色,妍丽异常。可是自蜀以后,就不听得有红栀子花了。

    栀子入诗,齐梁即已有之,其后如宋代女诗词家朱淑真诗云:“一根曾寄小峰峦,薝卜香清水影寒。玉质自然无暑意,更宜移就月中看。”明代大画家兼诗人沈石田诗云:“雪魄冰花凉气清,曲阑深处艳精神。一钩新月风牵影,暗送娇香入画庭。”词如宋代吴文英《清平乐》咏栀子画扇云:“柔柯剪翠。胡蝶双飞起。谁堕玉钿花径里。香带薰风临水。  露红滴下秋枝。金泥不染禅农。结得同心成了,任教春去多时。”又清代陈其年《二十字令》咏团扇上栀子花云:“纨扇上,谁添栀子花。搓酥滴粉做成他。凝禅纱。夭斜。”栀子花在近代被人贱视,以为是花中下品;而这些诗词,却是足以抬高它的身价的。

    上海有一位被称为“活吕布”的昆剧专家徐凌云先生,他也是培养水栀子的专家。十余年前,我曾见他用四五十只各色各样的瓷碗、瓷盘,满盛清水,养着四五十株从杭州山中觅来的山栀子,浓绿的叶片,和雪白的根须,相为妩媚;据说也可以使它们开花,大概需要施用一种特殊的肥料了。

    文人爱猫

    猫是一种最驯良的家畜,也是家庭中一种绝妙的点缀品,旧时闺中人引为良伴,不单是用以捕鼠而已。吾家原有一头玳瑁猫,已畜有三年之久,善捕鼠,并不偷食,便溺也有定处,所以一家上下都爱它。不料最近却变了,整天懒得动弹,常在灶上打盹,见了东西就偷去吃,便溺也不再认定一处,并且常把脚爪乱抓地毯和椅垫,使我非常痛恨,但也无可奈何。不料前天早上,却发见它死在园子里了,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死的。幸而它已生下了两头小猫,总算没有绝嗣,差无后顾之虑。我们送掉了一头,留下了一头,毛片火黄夹着深黑色,腹部和四脚都作白色,比母亲生得更美丽,也可算得是移人尤物了。

    吾国文人墨客,大都爱猫,因此诗词中常有咏叹之作;清代词人钱葆馚倚《雪狮儿》调咏猫,遍征词友和韵,名家如朱竹垞、吴穀人、厉樊榭等都有和作,朱氏三阕,雅韵欲流,可称狸奴知己。其一云:“吴盐几两,聘取狸奴,浴蚕时候。锦带无痕,搦絮堆绵生就。诗人黄九,也不惜、买鱼穿柳。偏爱住、戎葵石畔,牡丹花后。  午梦初回晴昼。敛双睛乍竖,困眠还又。惊起藤墩,子母相持良久。鹦哥来否,惹几度、春闺停绣。重帘逗,便请炉边叉手。”其二云:“胜酥入雪,谁向人前,不仁呼汝。永日重阶,恒把子来潜数。痴儿呆女,且莫漫、彩丝牵住。一任却、食鱼捕雀,顾蜂窥鼠。  百尺红墙能度。问檀郎谢媛,春眠何处。金缕鞋边,惯是双瞳偏注。玉人回步,须听取、殷勤分付。空房暮,但唤衔蝉休误。”又陈其年《垂丝钓》云:“房栊潇洒,狸奴嬉戏檐下。睡熟蝶裙,儿皱绡衩。梅已谢,撒粉英一把,将伊惹。  正风光艳冶,寻春逐队。小楼窜响鸯瓦。花娇柳奼,向画廊眠藉。低撼轻红架,鹦鹉怕,唤玉郎悄打。”董舜民《玉团儿》云:“深闺驯绕闲时节。卧花茵、香团白雪。爪住湘裙,回身欲捕,绣成双蝶。  春来更惹人怜惜。怪无端、鱼羹虚设。暗响金铃,乱翻鸳瓦,把人抛撇。”刘醇甫《临江仙》云:“绣倦春闺谁伴取,红氍日暖成堆。炉边叉手任相猜。金猊从唤住,玉虎罢牵回。  刚是牡丹开到午,亭阴尽好徘徊。几番移梦下妆台。买鱼穿柳去,戏蝶踏花来。”清词丽句,足为狸奴生色。

    不但吾国文人爱猫,就是西方文坛名流,也有好多人都有猫癖的;如法国文豪许峨(V. Hugo)要是不见他的爱猫在房间里时,心中就会郁郁不乐,若有所失。小说家柯贝(F. Coppee)更如痴如醉的爱着猫,连年搜罗名种,不遗余力,有几头波斯种的,名贵非常。小说家高梯尔(T. Gautier)也豢养着好多头的猫,无一不爱,都给它们题了东方式的名儿,如茶比德、左培玛等;有一头雌猫,用埃及女王克丽巴德兰的名儿称呼它;另有一头最美的,生着红鼻蓝眼,平日最为钟爱,不论到哪里去,总带着同行,他称之为西菲尔太太,原来西菲尔是他自己的名儿,简直当它像爱妻般看待了。英国文坛上,也有位爱猫的名流,如小说家兼诗人史谷德(W. Scott)本来是爱狗成癖而并不爱猫的,到了晚年,却来了个转变,对于猫引起极大的好感,他曾在文章中写着:“我在年龄上最大的进步,就是发见我爱着一头猫,这畜生本来是我所憎恶的。”诗人考伯(Gowper)每在家里时,他所爱的一头小猫总是厮守在他的身旁,他曾写信给朋友说:“这是蒙着猫皮的一头最灵敏的畜生。”其他如约翰生(O. Johnson)、白朗(O. M.Brown)、华尔泊(H. Walpole)诸名作家,也都是有名的爱猫者,平日间是与猫为友,非猫不欢的。

    静安八景

    二十年来,上海南京西路的静安寺一带,商店栉比,车辆辐辏,已变做了沪西区唯一的闹市;而在明末清初之际,却是一个非常清静的所在,现在所有的屋子,都是后来才造的。

    元明之间,这里更是一个风景区,高人雅士,常来游览,单以静安寺本身而论,就有所谓“静安八景”,一曰陈桧,二曰涌泉,三曰赤乌碑,四曰虾子禅,五曰讲经台,六曰沪渎垒,七曰芦子渡,八曰绿云洞。在元代时,静安寺的住持法名寿宁,字无为,号一庵,上海人,工吟咏,是一位有名的诗僧。他在寺中治丈室,两旁种满了许多桧竹桐柏,春夏时绿阴森森,因自号“绿云洞”,连同寺中其他古迹,合为“静安八景”,求诗人们赐以题咏,成《静安八咏》一卷,大名鼎鼎的杨铁崖给他作序,传诵一时。

    寿宁自己的八首诗古音古节,做得很不错,中如《涌泉》云:“坤之机兮下旋,涌吾水兮泡漩。一气孔神兮无为自然,吁嗟泉兮何千万年。”《芦子渡》云:“芦瑟瑟兮水溶溶,望美人兮袁之崧。雁呖呖兮心忡忡,眺东城兮江之中。吾将踏苇兮歌清风。”《绿云洞》云:“万樾兮森森。云承宇兮阴阴。洞有屋兮云无心,我坐石兮歌瑶琴。耶之溪兮华之浔,云之逝兮吾将曷寻。”如今“静安八景”,除了寺前那个涌泉外,其余都已荡然无存。就这一方涌泉,在解放以前也好像成为公众的痰盂和垃圾桶,肮脏不堪。近年来市当局提倡爱国卫生运动,再也没有人去作践它,四周又围了起来,对于这前代遗留下来的唯一古迹,保护得也好了。对日抗战期间,我在愚园路田庄曾住过七年,静安寺一带,是我每日必到之地,对它有特殊的好感;而近二年来,每到上海,住在儿子铮的梵王渡路寓所中,每天出入,又必须经过这里,可说是与静安寺有缘的了。

    茉莉开时香满枝

    茉莉原出波斯国,移植南海,闽粤一带独多;因系西来之种,名取译音,并无正字,梵语称末利,此外,又有没利、抹厉、末丽、抹丽诸称,都是大同小异的。花有草本、木本之分,茎弱而枝繁,叶圆而带尖,很像茶叶,夏秋之间开小白花,一花十余瓣,作清香,很为可爱!有复瓣更多的称宝珠小荷花,出蜀中,最名贵。据说别有红茉莉,色艳而无香,作浅红色的,称朱茉莉,雷州、琼州有绿茉莉与黄茉莉,我们从未见过。

    佛书中称茉莉为鬘华,因它往往给娘儿们装饰髻鬟的。苏东坡谪儋耳时,见黎族女子头上竞簪茉莉,因拈笔戏书几间,有“暗麝着人簪茉莉”之句。关于茉莉簪鬓的事,诗人词客都曾咏及,如明代皇甫汸云:“萼密聊承叶,藤轻易绕枝。素华堪饰鬘,争趁晚妆时。”宋代许棐云:“荔枝乡里玲珑雪,来助长安一夏凉。情味于人最浓处,梦回犹觉鬓边香。”清代王士禄云:“冰雪为容玉作胎,柔情合傍琐窗隈。香从清梦回时觉,花向美人头上开。”徐灼云:“酒阑娇惰抱琵琶,茉莉新堆两鬓鸦。消受香风在凉夜,枕边俱是助情花。”恽格云:“醉里频呼龙井茶,黄星靥乱鬓边鸦。移灯笑换葡萄锦,倚枕斜簪茉莉花。”词如徐 《清平乐》云:“清芬飘荡。偏与黄昏傍。浴罢玉奴心荡漾。小缀乌云鬓上。  定瓷渍水初开。春纤朵朵分来。半晌双鬟撩乱。不教贴上银钗。”黄燮清《减兰》云:“芳心点点。细朵惺忪娇素艳。碎月筛廊。凉约烟鬟称晚妆。  玲珑小玉。窄袖轻衫初试浴。香已销魂。况在秋罗扇底闻。”看了这些诗词,便知茉莉与女子鬓发似乎是分不开的。

    把茉莉花蒸熟,取其液,可以代替蔷薇露;也可作面脂,泽发润肌,香留不去。吾家常取茉莉花去蒂,浸横泾白酒中,和以细砂白糖,一个月后取饮,清芬沁脾。至于用茉莉花窨茶叶,更是司空见惯的事;北方爱好的香片,就是茉莉窨成的。近年来苏州花农争种茉莉,夏花秋花,先后可开三四次,而灌水、施肥、摘花等工作,都在烈日炎炎下施行,实在是非常辛苦的。听说茉莉所窨的茶叶,不但广销于北方,并且装运出国,换回重工业建设所需要的机械,不道这些小小花朵,也负着如此重大的使命,真可留芳百世了。

    茉莉除了簪鬓外,也有用铅丝拴成了球,挂在衣纽上;或盛在麦柴精编的小花囊中,佩在身上;更有特别加工,扎成了精巧玲珑的花篮,挂在床帐中的;因为它的阵阵清香,太可人意了。茉莉球宋代已有之,戴复古诗中曾有“香薰茉莉球”之句。又范成大诗云“:忆曾把酒泛湘漓,茉莉球边擘荔枝。一笑相逢双玉树,花香如梦鬓如丝。”茉莉花囊见于清人诗中的,如平素娴《闺中杂咏》之一云“:一棱琥珀映香肩,茉莉囊悬翠髻边。贪看纱 凉月影,语郎今夜且分眠。”清代吴穀人《有正味斋词》中,曾有《瑶华》一阕咏茉莉花篮云“:浓香解媚。清艳含娇,簇盈盈凉露。金丝细绾,讶琼壶、冷浸清冰如许。玲珑四映,问恁得、相思盛住。已赢他、织翠裁筠,消受美人怜取。  几回荡着轻舠,听吴语呼时,争傍篷户。拎来素手,爱袖底、犹带采香风趣。斜阳渐晚,看挂向、粉舆归去。到夜阑,斗帐横陈,梦醒蝶魂无据。”末二句就归纳到床帐中去了。

    平民的天使

    苏联近代文学界中,作家辈出,高尔基当然是此中领袖,他的每一作品,都是人民的呼声,他的一枝笔,就是斗争的武器;而在帝俄时代,我们可不能忘怀那位伟大的托尔斯泰,他以贵族的身份,站在同情解放农奴的立场上,扛着一枝千锤百炼的健笔,与暗黑的势力纵横作战。

    托氏作品的英文译著,往年我曾读过不少;并曾翻译过他的杰作《复活》和几种短篇小说,对他的文笔是拳拳服膺的。托氏的家世和生平事迹,都略有所知;他是一八二八年八月二十八日(旧历)生于图拉的亚士那亚·波利亚那村。他的祖父与彼得大帝交好,袭伯爵,后由其父承袭,托氏是第三世的伯爵了。托氏三岁丧母,九岁丧父,同他的三个哥哥、一个姊姊依其姑母,因家有采邑,生活是不成问题的。

    托氏富于感情,天性过人,想起了去世的父母,往往痛哭流涕。初求学于莫斯科与喀山二地,成绩平平,后毕业于圣彼得堡帝都大学,回乡与农民交往,以改良农事为己任。一八五一年入高加索军中,后随军出征土耳其,托氏独据一炮台,与敌作战,勇名大噪,他的中篇小说《塞伐斯托波尔》就是记这一次战役的。

    战事平定后,托氏解甲归来,已以诗家小说家闻名,出入圣彼得堡文酒场中,人家都刮目相看。后作德意志、意大利之游,以广见闻。一八六二年,年三十四,方始结婚,住在莫斯科邻近的菜地上,和农民们杂处。他痛恨贵族与地主的专横,深表同情于农民,曾感慨地对人说道:“我们是人,农民也是人;农民披星戴月,终年忙于农事,没有好好的吃,好好的穿,而我们不耕而食,不织而衣,还要去奴役他们,这岂是仁人君子所应为的呢?”于是把他家所有的农奴,悉数遣散。他爱好劳动,事必躬亲,身穿毛布的衣服,每天茹素不吃荤腥,曾对人说:“挥尔额上汗,充尔腹中饥。尽尔十指力,制尔身上衣。”他的劳动观点,于此可见一斑。

    托氏因旧帝俄教育,虚浮不合理,就设立了一所小学校,集合了农家子弟,亲自教诲,课程的周密,教法的良善,其他小学校都比拟不上。校中既没有章程,也没有规则,更没有服从的体制,只是以仁爱友义的精神教导学生。托氏又精于医道,乡人有病,他亲往诊治给药,十分亲切,受惠的人都感激涕零,称之为“平民的天使”。

    托氏怜悯农民的痛苦,所有著作凡是写农民生活的,最为深刻,并用以教育农民。他平日从事农作,除草砍柴,都由自己动手,常说:“我们有了一副好筋骨,却不能劳动;他们农民吃不饱,穿不暖,而做我们所不能做的事,岂不是我们的耻辱!”托氏体力充沛,能够带了一百二十斤的重物,安然步行。住宅简朴非常,书室中都放着镰刀、锹、锄等农具,活像是一个农家。最奇怪的,屋中有窗无门,庭前手植大榆树一株,亭亭直上,名之为“平民树”。一九一〇年,弃家出走,不久就病倒了,以十一月七日(旧历)殁于阿司塔波伏车站。

    他的一生著作,除小说外,有诗歌、杂作、宗教书等极多,其中宗教性论著及政论性作品,以帝俄审查条件的限制,未能刊印,而是转托友人先后在瑞士和英国出版的。小说以《战争与和平》、《复活》、《安娜·卡列尼娜》为三大杰作,传诵世界。

    荷花的生日

    人有生日,是当然的,不道花也有生日,真是奇闻!农历二月十二日,俗传是百花生日;而荷花却又有它个别的生日,据说是农历六月二十四日。在前清时,每逢此日,画船箫鼓,纷纷集合于苏州葑门外二里许的荷花荡,给荷花上寿。为了夏季多雷雨,游人往往被淋得像落汤鸡一般,甚至赤脚而归,因此俗有“赤脚荷花荡”之谣,足见其狼狈相了。

    其实所谓荷花生日,并无根据。据旧籍中说,这一天是观莲节,昔晁采与其夫,各以莲子互相馈送;曾有人扶乩叩问,晁降坛赋诗云:“酒坛花气满吟笺,瓜果纷罗翰墨筵。闻说芙蕖初度日,不知降种自何年。”连这无稽的神话,也以荷花生日为无稽,而加以讽刺了。

    不管是不是荷花的生日,而苏州旧俗,红男绿女总得挑上这一天去逛荷花荡,酒食征逐,热闹一番,再买些荷花或莲蓬回去。其见之诗词的,如邵长蘅《冶游》云:“六月荷花荡,轻桡泛兰塘。花娇映红玉,语笑薰风香。”舒铁云《六月二十四日荷花荡泛舟作》云:“吴门桥外荡轻舻,流管清丝泛玉凫。应是花神避生日,万人如海一花无。”高高兴兴地趁热闹去看荷花,而偏偏不见一花,真是大杀风景;那只得以花神避寿解嘲了。词如沈朝初《忆江南》云:“苏州好,廿四赏荷花。黄石彩桥停画鹢,水晶冰窨劈西瓜。痛饮对流霞。”张远《南歌子》云:“六月今将尽,荷花分外清。说将故事与郎听。道是荷花生日、要行行。  粉腻乌云浸,珠匀细葛轻。手遮西日听弹筝。买得残花归去、笑盈盈。”记得二十余年前,我与亡妻凤君也曾逛过荷花荡,扁舟一叶,在万柄荷叶荷花中迤逦而过,真有“花为四壁船为家”的况味。凤君买了几只莲蓬,剥莲子给我尝新,此情此景,历历在目,可惜此乐不可复再了!

    清代大画家罗两峰的姬人方婉仪,号白莲居士,能画梅竹兰石,两峰称其有出尘之想。方以六月二十四日生,因有《生日偶作》一诗云:“冰簟疏帘小阁明,池边风景最关情。淤泥不染清清水,我与荷花同日生。”诗人好事,又有作荷花生日词的,如计光炘一绝云:“翠盖亭亭好护持,一枝艳影照清漪。鸳鸯家在烟波里,曾见田田最小时。”徐阆斋两绝云:“荷花风前暑气收,荷花荡口碧波流。荷花今日是生日,郎与妾船开并头。”“金坛段郎官长清,临风清唱不胜情。怪郎面似荷花好,郎是荷花生日生。”荷花生日虽说无稽,然而比了什么神仙的生日还是风雅得多;以我作为《爱莲说》作者周濂溪先生的后人来说,倒也并不反对这个生日的。

    神话《水晶宫》

    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有他们自己的各种神话。以我国而论,譬如“嫦娥奔月”、“牛郎织女”、“天女散花”、“白蛇传”、“宝莲灯”、“袁樵摆渡”、“张羽煮海”等等,我们在戏剧和弹词中都可看到听到,并且是为群众所爱看爱听的。苏联电影中,也有很多神话片,前有《宝石花》,近有《水晶宫》,可算是神话片中的代表作,两片都用彩色摄制,富丽矞皇,十分可爱,我都曾看过,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以为无论是我们自己的神话或其他各国的神话,都不能看作迷信,斥为荒唐;我以为是一种美丽的幻想,况且内中也往往含有或多或少的教育意义,所以在我们新中国的新社会中,这种神话也是很受重视的。

    我和妻看了《水晶宫》那部神话片,很感兴趣,妻说:“我们中国有海龙王的传说;苏联也有海王,并且还有王后和一位美丽的公主,比中国的海龙王幸福多了。”我笑道:“说起海龙王,我倒记起来了;记得往年渡海游普陀时,曾做了一个白日梦,梦见自己先到上界仙都去作客,后来又被龙王邀去游水晶宫,一觉醒来,记之以词,可惜已记不得了。”当下在故纸堆中找寻了一下,居然找到了旧稿,妻看不懂,我便把词意讲给她听。词共二阕,词寄《临江仙》:“局促人间无处住,跨鸾直上丹霄。琼台负手听金璈。祥麟威凤,相对舞云翘。  闲种琪花和瑶草,疗饥自有灵桃。姮娥招饮月中醪。银河倒泻,为我涤仙瓢。”“浪迹仙寰无个事,突来西海书邮。龙王邀我作清游。金鳌背上,倏忽到瀛洲。  百戏纷陈都一试,钓鲸翡翠为钩。珊瑚床上梦庄周。神蛟入奏,晓起看云楼。”妻听了我的讲解,扁一扁嘴说道:“你的口气倒着实不小,可是无非吃喝玩睡这一套,哪及《水晶宫》中的萨特阔,得了海王公主之助,造船下海,探险得宝,多么有意义呢?”我苦笑道:“《水晶宫》原是一个有意义的神话,我的两阕词,你就当它是个荒唐的幻想;但看用翡翠钩子钓大鲸的一点,不就是天字第一号的海外奇谈吗?”

    影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结尾一节,祝英台哭灵之后,大雷打开了梁山伯的坟墓,她就跳了进去,二人化为一双蝴蝶,联翩飞舞;就含有些神话意味的。我以为何妨挑选一二富有教育意义的神话,摄成影片,料想观众不会不爱看吧?

    殡舍作动物园

    苏州城东中由吉巷底有一所古老的殡舍,名昌善局,也是善堂性质的组织,专给人家寄存死者的棺木的。局中小有园林之胜,有假山、有旱船、有亭榭、有两个池子,一个池子里,有好多只大鼋,颇颇有名,可与阊门外西园的鼋分庭抗礼。池边有三株老柏,近门处有一架紫藤,都是古意盎然,足足有百岁以上的高寿了。

    一九五三年秋,苏州市园林修整委员会因那里棺木早已移去,空着没用,决计前去修整一下,我也是参加设计的一员。费了三个月的时间,总算修整得楚楚可观,但还想不出怎样去利用那些从前存放棺木的一间间屋子。一九五四年春,因拙政园中原有的那个动物园地盘太小,大家计上心来,就决定把动物迁到昌善局去,又费了二个多月的时间,鸠工庀材,从事改装,这一个崭新的城东动物园终于在五月一日开幕。一所死气沉沉的殡舍,居然变作生气勃勃的动物游息之场了。这两年来又一再加以改善,使那些飞禽走兽以及水族,一一各得其所。并且从各地罗致了各种珍奇的动物,大可观赏。谁也料不到这动物园的前身,却是一所殡舍。

    这城东动物园一带,有一大片澄清的水,风景清幽,很有水乡风味,入夏特备了几艘游船,供群众打桨游赏,一路可通黄天荡。那边的荷花,也是颇颇有名的,每年六七月间,红裳翠盖,蔚为大观,足供半天的流连。至于通往动物园的街道,也已拓宽,从前的小巷曲曲,已变作大道盘盘了。

    老友徐卓呆兄,在十一岁至二十岁的十年之间,曾在中由吉巷住过,所以对于附近一带的旧时情况,很为熟悉,听他说起来,历历如数家珍。据说动物园西面的徐家弄内,有地名方家场,是明代大忠臣方孝孺的住宅所在,现已成为废墟了。清末的那位能诗、能画、能作小说的风流和尚苏曼殊,有讲学处设在邻近的传芳巷内,但不知他讲的是文学呢,还是佛学?动物园的西北,有一带绿杨堤岸,对河有一座水阁,六十年前,住着一个姓叶的寡妇,生有二女,能画能琴,一班惨绿少年在河边驰马坠鞭,忙个不了,都是被那二女吸引来的。寡妇的老父祝听桐,精于七弦琴,曾在上海味莼园中当众奏弄,倒也算得是一门风雅了。

    一枝珍重见昙花

    任何物象,在一霎时间消逝的,文人笔下往往譬之为昙花一现。这些年来,我在苏州园圃里所见到的昙花,是一种像仙人掌模样的植物,就从这手掌般的带刺的茎上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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