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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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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文化出版社一九五六年九月初版

    前记

    我是一个特别爱好花草的人,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睡眠七八小时,和出席各种会议或动笔写写文章以外,大半的时间,都为了花草而忙着。古诗人曾有“一年无事为花忙”之句,而我却即使有事,也依然要设法分出时间来,为花而忙的。有时甚至忙得过了头,废寝忘食,影响了健康;这不仅仅是寻常的爱好,简直是做了花草的奴隶了。

    我的家园,自从解放以来,就向群众开放,来者不拒。全国各地的工农兵以及首长、干部和国际友人们,都来参观我的花草,表示特殊的好感;使我精神上得到了莫大的安慰,也增加了我劳动的热情,总想精益求精,使他们乘兴而来,不要败兴而去。有好多来宾还要求我多写些有关花草的文章,以供观摩。我兴奋之余,就把一枝闲搁了十多年的笔,重新动了起来,居然乐此不疲。老友沈禹钟兄去秋特来看花,赠诗多首,中有“闭户自开花世界,著书能斗月精神”之句,虽说有些过誉,倒也给与我一种鼓励。

    本书所收的散文三十五篇,都是一九五五年的作品,分为二辑:第一辑为我所爱好的花草果品张目,颂德歌功,不遗余力;第二辑记记游踪,写写风土俗尚,谈谈苏州的手工艺,有的虽说与花花草草无关,然而也可以说是日常生活中的花花草草,反映出我在这新中国的新社会中,是过得非常美好,非常愉快的。因此统名之曰“花花草草”,也未始不可。

    一九五六年五一劳动节周瘦鹃记于紫罗兰盦

    第一辑 迎春花

    迎春花又名金腰带,是一种小型灌木,往往数株丛生,也有独本而露根,伸张如龙爪的,姿态最美。干高一二尺、三四尺不等,可作盆栽,要是种在地上,可达一丈以上。茎作方形,上端纤细而延长,因有“金腰带”之称。茎上对节生小枝,一枝有三叶,叶厚,作深绿色,与小椒叶很相像而没有锯齿。春前开鹅黄色小花,六瓣,略似瑞香,不会结实,又有开花作两叠的,自是异种,也许来自日本。花后剪其枝条,插在肥土中即活,二三月中用 牲水浇灌,来春花必繁茂。

    迎春虽很平凡,而开在梅花之先,并且性不畏寒,花时很长,与梅花仿佛。我曾有句云:“不耐严冬寒彻骨,如何迎得好春来。”顾名思义,自是花中可儿。然而虽说它并不畏寒,可是前二年初冬时,寒流突然袭来,也竟抵抗不得,我旧有的几株老干迎春,都是断送在这一次寒流之下的;只有一株悬崖形的至今无恙,如鲁灵光之巍然独存。旧籍中称迎春为僭客,又有品为六品四命和七品三命的,不知何所取义。迎春枝条多长而纤细,婀娜多姿,种在深盆中,作悬崖形,使它的柔条纷披下垂,最为美观。

    迎春花倒也是古已有之的,唐宋时代,就见之于诗人笔下了。如白香山《玩迎春花赠杨郎中》云:“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凭君语向游人道,莫作蔓菁花眼看。”韩琦《中书东厅·迎春》云:“覆阑纤弱绿条长,带雪冲寒坼嫩黄。迎得春来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芳。”刘敞《阁前迎春花》云:“沉沉华省锁红尘,忽地花枝觉岁新。为问名园最深处,不知迎得几多春。”断句如晏殊《咏迎春》云:“浅艳侔莺羽,纤条结兔丝。偏凌早春发,应诮众芳迟。”以花色比作黄莺的羽毛,以枝条比作纤柔的兔丝,更以花之早开为当然,而诮他花之迟放,寥寥二十字,已将迎春花的特点写尽了。

    词中咏迎春的较少,宋人赵师侠曾有《清平乐》一阕云:“纤秾娇小,也解争春早。占得中央颜色好。装点枝枝新巧。  东皇初到江城。殷勤先去迎春。乞与黄金腰带,压持红紫纷纷。”将迎春和金腰带两个名称,全都带上了。

    今年立春较迟,迎春花也开得迟了一些;可是我有一盆老本的,在一个月以前已疏疏落落地开了。此外,如悬崖形的一本和其他小型的三本,都还含苞未放,大概真要捱到了立春节方肯迎春吧?

    梅花时节

    梅花延迟了一个月,终于在农历二月下旬,烂烂漫漫地开起来,可是已使人等得有些儿不耐烦了。梅开在百花之先,所以在花谱中总是居第一位,而它的品格,在百花中也确有居第一位的可能。古人曾说:“水陆草木之花,香而可爱者甚众,梅独先天下而春,故首及之。”先天下而春,就是梅花的可爱与可贵处。

    古时梅花种类很多,有重叶梅、官城梅、同心梅、照水梅、台阁梅、九英梅、丽枝梅、品字梅、百叶缃梅、消梅、时梅、墨梅、侯梅、紫梅诸种,现在大半断种。我园子里所有的,有绿萼梅、玉蝶梅、朱砂红梅、胭脂红梅、铁骨红梅、江梅、淡红梅、送春梅,以及日本种的鹿儿岛梅、乙女梅、花条梅、单瓣红梅等。这各种梅花,有的种在地上,有的栽在盆里,内中也有老干枯干,这要算是梅花中的瑰宝了。

    我对梅花有特殊的爱好,寒香阁中,平日本来陈列着瓷、铜、木、石、陶等梅花古玩,四壁又张挂着《香雪海》、《梅花书屋》、《探梅图》、《梅花诗》等旧书画。到了梅花时节,更少不了要供着活色生香的梅花,盆梅和瓶梅,全都上场了。还有梅丘上的那间梅屋,本来窗上门上都有梅花图案,并挂着用银杏木刻就的宋代杨补之和元代王元章的画梅,而雄踞中央的,还有一只浮雕梅花的六角几。今年,我在东角和西角的矮几上,分陈着两盆老干的绿萼梅,所谓疏影横斜,暗香浮动,那是当之无愧的。那六角几上的一只古陶坛中,插着一枝铁骨红梅;而一只树根几上安放着的唐代大诗人白香山手植桧的一段枯木中,插上一枝胭脂红梅,于是这梅花时节的梅屋,也就楚楚可观了。

    此外,如爱莲堂和紫罗兰盦中的案上几上,更陈列着二十多盆大型、小型的梅桩,而以苏州故名画师顾鹤逸先生手植的那株绿萼老梅为甲观,枯干苍古入画,好像一头鹤鼓翼而舞,我因名之曰“鹤舞”。这一株老梅,寿在百龄以上,顾氏后人移赠于我,已历三年,我珍如拱璧,苦心培养,今年的成绩,更胜于前二年,这是我所沾沾自喜的。

    农历二月二十五日起,梅屋、梅丘一带的十多株梅树,全都盛开,就中以全白而单瓣的江梅为多。宋代范成大所谓“疏瘦有韵”,得“荒寒清绝”之趣。此外,如绿萼梅、淡红梅、朱砂红梅、胭脂红梅和日本种的鹿儿岛梅、乙女梅等,点缀其间,蔚为大观。从梅屋门前向下一望,自成丽瞩,朋友们称之为“小香雪海”,我说不敢称海,还是称之为“香雪溪”吧。我所作歌颂梅花的诗词不少,现在把我口头常在吟哦着的几首梅屋诗写在这里:“冷艳幽香入梦闲,红苞绿萼簇回环。此间亦有巢居阁,不羡逋仙一角山。”“屋小屏深膝可容,隔帘花影一重重。日长无事偏多梦,梦到罗浮四百峰。”“合让幽人住此中,敲诗写韵对梅丛。南枝日暖花如锦,掩映湘帘一桁红。”“闻香常自掩重扃,折得梅花插玉瓶。昨夜东风今夜月,冰魂依约上银屏。”这梅花时节的梅屋,确是可以流连一下的。

    邓尉梅花锦作堆

    “邓尉梅花锦作堆,千枝万朵满山隈。几时修得山中住,朝夕吹香嚼蕊来。”

    这是我往年在梅花时节为了怀念邓尉山梅花而作。邓尉在吴县西五十里的光福乡。因汉代有邓尉隐居于此,故以为名。宋代淳祐年间,高士查莘在山坞大种梅树,后来山中人就都以种梅为业。梅花时节,满山香雪重重,皑皑一白,绿萼红英,也错杂其间,数十里幽香不断。清代诗人金恭曾有小记云:“小雪初晴,余寒送腊,具鹤氅浩然巾,入邓尉山,看红梅绿萼,十步一坐,坐浮一大白,花香枝影,迎送数十里。”往年邓尉梅花之盛而美,可以想见。附近如玄墓、弹山、青芝、西碛、铜井、马驾诸山,也都有千树万树的梅花,而以邓尉为代表,因此古今来文人墨客所作的文章诗词,都在歌颂邓尉的梅花了。

    玄墓在邓尉东南六里,两地实在是一山相连的。看梅人一路从邓尉到玄墓,所谓“花外见晴雪,花里闻香风”,真的使眼鼻受用不尽。清代李福有《玄墓探梅歌》云:“雪花如掌重云障,一丝春向寒中酿。春信微茫何处寻,昨宵吹到梅梢上。太湖之滨小邓林,千株空作横斜状。铜坑寥寂悄无踪,石壁嵯峨冷相向。踏残明月锁香痕,翠羽啾啾共惆怅。报道前村消息真,冲寒那顾攀层嶂。玉貌惊看试半妆,霜华喜见裁新样。酹酒临风各有情,小别经年道无恙。此花与我宿缘多,冰雪满衿抱微尚。相逢差慰一春心,空山不负骑驴访。”我在抗战胜利后一年春初,也曾探梅玄墓,见梅树已大遭摧残,圣恩寺前,几已荡然无存,后面真假山那里倒还有好多株老梅,尚可一看。还元阁中旧藏的《一蒲团外万梅花》长卷,前半早已失去,只剩胡三桥一画和现代人所题跋的诗词了。

    马驾山在铜井山东,山并不高,清初遍山都种有梅树。花时丛丛香雪,有如一片香海,康熙年间巡抚宋荦在崖壁上题了“香雪海”三字。康熙、乾隆二帝也曾到此一游。我在二十余年前来此探梅时,不但见本山上全是梅花,就是望到远处也一片雪白,真不愧为香雪海了。汪琬游记中也说:“列坐其地,俯窥旁瞩,濛然 然,曳若长练,凝若积雪,绵谷跨岭,无一非梅者。”可是去秋我与苏州市园林管理处同人为了要整修山顶上的梅花亭,前去察看,见山上连一株梅树都没有了。梅花亭也残破,香雪海一碑尚在山麓。我家藏有清代吴大澂所画《香雪海》横幅,挂在寒香阁中,梅花时节,朝夕观赏,也就聊当卧游了。

    今秋,香雪海上的梅花亭和亭下斜坡上的轩,都已修好了,自觉楚楚可观。可是山上、山下和山的四周,还要种上千百株的梅树,那么开花时香雪丛丛,才不负“香雪海”这一个美好的名称。

    百花生日

    百花生日又称花朝,日期倒有三个:宋时洛阳风俗以二月二日为花朝节,又为挑菜节;东京以二月十二日为花朝,作扑蝶会;成都以二月十五日为花朝,也有扑蝶会。昔人以挑菜、扑蝶点缀花朝,事实上这时期蝴蝶绝无仅有,不知怎样作扑蝶会的。挑菜倒大有可为,如荠菜、马兰头等,都可挑来做菜,鲜嫩可口,不过现在早已没有挑菜节这个名目了。总之,花朝在二月,是肯定的;正如汉张衡《归田赋》所谓“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百草既已滋荣,百花也萌芽起来,称花朝为百花生日,也是很恰当的。

    苏州风俗,一向以农历二月十二日为花朝。女郎们剪了五色彩缯黏花枝上,称为“赏红”;现在可简化了,不用彩缯而用红纸,又做了三角形的小红旗插在花盆里,为花祝寿。从前虎丘花神庙中,还要献牲击乐,以祝花诞。清代蔡云《吴歈》所谓:“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红紫万千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此诗就是专咏这回事的。虎丘花神庙有一联很为工妙:“一百八记钟声,唤起万家春梦;二十四番风信,吹香七里山塘。”不知是何人手笔?

    唐代武则天于花朝日游园,令宫女采了百花,和米捣碎,蒸成了糕,赐与从臣。宋代制度,花朝日守土官必须到郊外去察看农事。明代宣德二年,御制花朝诗,赐尚书裴本。这些故事,都可作花朝谈助。

    我于每年花朝前后梅花怒放时,例必邀知友八九人作酒会或茶会,一面赏梅,一面也算为百花祝寿,总是兴高采烈的。只记得当年日寇侵入苏州后的第二年,我局促地住在上海一角小楼中,花朝日恰逢大雨,而心境又很恶劣,曾以一绝句寄慨云:“夭桃沐雨如沾泪,弱柳梳风带恨飘。燕子不来帘箔静,百无聊赖是今朝。”那年节令较早,所以花朝日桃花已开放了。

    任何人逢到自己的生日,总是希望这一天是日暖风和的;花朝是百花的生日,更非日暖风和不可,下了雨,可就把花盆里的红纸旗都打坏了。清末诗人樊樊山有《花朝喜晴》一诗云:“准备芳辰荐寿杯,南山佳气入楼台。鹊如漆吏荒唐语,花为三郎烂漫开。甚欲挽留佳日住,都曾经历苦寒来。晚霞幽草皆颜色,天意分明莫浪猜。”第五、六句很有意义。

    词中咏花朝的,我最爱清代画家兼词人改七芗有一阕《菩萨蛮》云:“晓寒如水莺如织。苔香软印沙棠屐。幡影小红阑。销魂似去年。  春人开笑口。低祝花同寿。花语记分明。百花同日生。”又董舜民《蝶恋花·花朝和内》云:“屈指春光将过半。又是花朝,花信春莺唤。情绪繁花花影乱,护花花下将花看。  拈花笑倩如花伴。细读花间,花也应肠断。花落花开花事换,编成花史山妻管。”词中共有十五个花字,用以歌咏百花生日,确是很适合的。

    桃花琐话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是《诗经》中的名句。每逢阳春三月,见了那烂烂漫漫的一树红霞,就不由得要想起这八个字来,花枝的强劲,花朵的茂美,就活现在眼前了。桃,到处都有,真是广大群众的朋友,博得普遍的喜爱。

    桃的种类不少,大致可分单瓣、复瓣二大类。单瓣的能结实,有一种十月桃,迟至十月才结实,产地不详。复瓣的有碧桃,分白色、红色、红白相间、白地红点与粉红诸色,而以粉红色为最名贵。他如鸳鸯桃、寿星桃、日月桃、瑞仙桃、美人桃(即人面桃)等,也大都是复瓣的。

    我有一株盆栽的老桃树,至少有三四十年的树龄,在吾家也已十多年了,枯干槎枒,好像是一块绉瘦透漏的怪石。桃干最易枯朽,难以持久,而这一株却很坚实,可说是得天独厚。每年着花很多,并能结实,去年就结了十多个桃子,摘去了大半,剩下六个,虽不很大,而也有甜味。我吃了最后的一个,算是劳动的报酬,胜利的果实。我又有一株安徽产的碧桃,也是数十年物,干身粗如人臂,屈曲下垂,作悬崖形。花为复瓣,大似银圆,作粉红色,很为难得,每年着花累累,鲜艳可爱。这两株桃花,同时艳发,朋友们都称之为吾家盆栽中的二宝。

    晋代陶渊明作《桃花源记》,原是寓言八九,并非真有其地,而后世读者,都向往于这个世外桃源,也足见其文字之魅力了。我藏有明代周东邨所作《桃花源图》大幅,上有嘉靖某某年字样,笔酣墨饱,精力弥满,经吾友吴湖帆兄鉴定,疑是他的高足仇十洲的代笔。我受了此画的影响,因于前二年制一大型水石盆景,有山、有水、有洞、有屋舍、有田野、有船、有渔人、有桃花林、有种田的农民,俨然是一幅《桃花源图》,自以为平生得意之作。可是桃花并不是真的,我将天竹剪成短枝,除去红子,就有一个个小颗粒,抹上了红漆,居然活像是具体而微的桃花了。

    桃花必须密植成林,花时云蒸霞蔚,如火如荼,才觉得分外好看。据《武夷杂记》载:“春山霁时,满鼻皆新绿香,访鼓楼坑十里桃花,策杖独行,随流折步,春意尤闲。”又宁波府城东,相传汉代刘晨、阮肇二人曾在此采药,春月桃花万树,俨然是桃源模样。茅山乾元观,前有道士姜麻子,从扬州乞得烂桃核好几石,在空山月明中下种,后来长出无数桃树,长达五里余。西湖包家山,宋时有“蒸霞”匾额,因山上独多桃花之故,二三月间,游人纷纷来看桃花,称之为“小桃源”。又栖霞岭满山满谷都是桃花,仿佛红霞积聚,因以为名。古田县黄蘗山桃树密集,山下有桃坞、桃湖、桃洲、桃溪诸胜,简直到处都是桃花了。又溆浦一名华盖山,从前曾有人种下了千树桃花,至今有桃花圃之称。上海龙华一带,旧有桃树极盛,每逢春光好时,游人趋之若鹜,而后来却逐渐减少。现在龙华塔已修复了,我以为还该种植桃树千百株,才可恢复旧观。苏州市园林管理处今春在城东动物园对面的城墙上,种了桃树几百株,将来开了花,红霞照眼,真如一面大锦屏了。

    苏州城内西北隅,有桃花坞,现在虽只是一条长街,大概古时是有很多桃花的。明代大画家唐寅(伯虎)晚年曾卜宅于此,卖画为活,其居处名桃花庵,后来改为准提庵了。

    唐明皇御苑中,有千叶桃花,每逢桃花盛开时,与杨贵妃天天宴饮树下,他说:“不独萱草忘忧,此花亦能销恨。”他又亲自折了一枝,插在贵妃的宝冠上,端详着笑道:“此花尤能助娇态也。”所谓千叶桃花,就是碧桃,因为它是复瓣之故,比了单瓣的更见娇艳。我的园子里,旧有碧桃四株,三株是深红色的,一株是红白相间的,树干高三丈余,盛开时真如一片赤城霞,十分鲜艳,园外也可望见,在万绿丛中,特别动目。花落时猩红满地,好似铺上了一条红地毯。可惜因树龄都在二十年以上,先后枯死了,这是一个不可弥补的损失!词中咏碧桃的不多见,曾见宋代秦观有《虞美人》一阕云:“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潆回。可惜一枝如画向谁开。  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一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他说“不是凡花数”,这是给与碧桃花的一个很高的评价。

    山茶花开春未归

    “山茶花开春未归,春归正值花盛时”,这是宋代曾巩咏山茶花句,将山茶开花的时期说得很明白。其实一冬在温室中培养的,那么不待春来,早就开花了。今年春初,春寒料峭,并在下雪的时光,我却在南京玄武湖公园的莳花展览会中,看到了好几十盆在温室中催开的山茶。我最爱一种花鹤顶,花瓣并不整齐,色作深红,有几瓣洒大白斑,十分别致。又有倚阑娇一种,白瓣中洒红点红丝;红妆素裹一种,白瓣洒红斑。这两种花如其名,都很可爱。花瓣全白,花朵特大的,名无瑕玉。又有满月与睡鹤二种,也是全白大花,与无瑕玉是大同小异的。桃红色的有合欢娇、粉妆楼、醉杨妃三种,正与花名同样的娇艳。这时我家园子里的十多盆山茶,还是像睡熟似的,毫无动静,不料在南京却看到了这许多烂烂漫漫的山茶花,自庆眼福不浅!真如宋代俞国宝诗所谓“归来不负西游眼,曾识人间未见花”了。

    山茶一称玉茗,又名曼陀罗。苏州拙政园有十八曼陀罗花馆,就因为往年前庭有十八株山茶花之故。树身高的达一丈以外,低的约二三尺,可作盆栽;叶厚而硬,有棱,作深绿色,终年不凋。惜树干不易长大,老干枯干绝少。抗日战争以前,我有一株悬崖形老干的银红色山茶,直径在六寸以外,入春开花百余朵,鲜艳欲滴。又有一株半悬崖形的纯白色山茶,名雪塔,干已半枯,苍老可喜。可惜这两株已先后病死。幸喜前年又得了一株老干的雪塔,高约丈许,亭亭如盖,种在一只圆形古砂盆中,去春着花百余,一白如雪。只因去冬严寒,立春后还含苞未放,有的花蕊已僵化了。

    山茶以云南产为最,有滇茶之称。据《滇中茶花记》说:“茶花最甲海内,种类七十有二,冬末、春初盛开,大于牡丹,一望若火齐云锦,烁日蒸霞。南城邓直指有茶花百韵诗,言茶有数绝:寿经三四百年,尚如新植;枝干高竦四五丈,大可合抱;肤纹苍润,黯若古云气樽罍;枝条黝纠,状如麈尾龙形;蟠根轮囷离奇,可凭而几,可借而枕;丰叶深沉如幄;性耐霜雪,四时常青;次第开放,历二三月;水养瓶中,十余日颜色不变。”山茶花的耐久,我们大家知道。至于“寿经三四百年”,“高竦四五丈,大可合抱”,并且“蟠根轮囷离奇”的,却从未见过,真使人神往于昆明池边了。又据闻云南会城的沐氏西园中,有楼名簇锦,四面种着几十株二丈高的山茶,花簇其上,数以万计,紫的、红的、白的、洒金的,色色都有,灿若云锦,曾有人宠之以诗,有“十丈锦屏开绿野,两行红粉拥朱楼”之句,看了这数以万计的各色茶花,真觉得洋洋大观,大可过瘾了。

    山茶续话

    旧时山茶品种既繁,名色亦多。作浅红色的有真珠茶、串珠茶、正宫粉、赛宫粉、杨妃茶诸品,深红色的有照殿红、一捻红、千叶红诸品,纯白色的有茉莉茶、千叶白诸品。最难得的有一种焦萼白宝珠,花蕊纯白,形如宝珠,有清香,九月间即开放。又有一种玛瑙茶,产于温州,兼红、黄二色,深红为盘,白粉作心,确是此中异种。又有一种鹤顶茶,产于云南,大如莲花,猩红如血,中心塞满,好似鹤顶。又有一种像山踯躅般开小花的,名踯躅茶。又有一种结实如梨子的,名南山茶,产于广州。此外,如云茶、宝珠茶、磬口茶、石榴茶、海榴茶、菜榴茶等,都以形态胜。更有黄色的山茶,为生平所未见。最奇怪的,明代正德年间,有人在青山的僧寺中见到一种鹦鹉山茶,花形活像一头鹦鹉,左、右两花瓣互掩,似是双翼,中间另有两花瓣合成腹部,两花须下垂如足,花蒂横生如头,两面更有黑点各一,似是双目:这真是闻所未闻的怪种了。

    近年来苏州所见的山茶,大都来自金华,如粉红色洒红条的名槟榔,而园圃中卖花人却称之为抓破脸;其实抓破脸是白色洒红条的,宛如白脸被人抓破而出血一样,现在已看不到了。此外,如一干而开数色花的,名十八学士,可说绝无仅有;就是开花一红、一白的二乔,也少见了。常见的有洒金、六角大红、六角大白、小桃红、雪塔、东方亮等。至于松波、狩衣、荒狮子等,那都是日本种。

    苏州拙政园旧有宝珠山茶三四株,交柯连理,得势争高,每花时巨丽鲜妍,纷披照瞩,为江南所仅见。明末吴梅村曾作长歌咏之,有“拙政园内山茶花,一株两株枝交加。艳如天孙织云锦,赪如姹女烧丹砂。吐如珊瑚缀火齐,映如 凌朝霞”诸句,妍丽可以想见。这一首诗曾由南皮张枢写就,刻在香洲的屏门上,字作金色,二十年前我曾亲自见过,经过了抗日战争,这屏门早已被毁,现在却换上一面大镜子了。

    明代袁中郎《瓶史》,品题山茶有云:“山茶鲜妍,石氏之翾风,羊家之静婉也;黄白山茶韵胜其姿,郭冠军之春风也。”以花比人,自很隽妙;杨妃山茶也是以花比人的。清代词人董舜民曾填《好时光》一词宠之云:“一捻指痕轻染,千片汗、色微销。乍醒沉香亭上梦,芳魂带叶飘。  照耀临池处,恍上马、映多娇。疑向三郎语,时作舞纤腰。”

    宋代爱国诗人陆放翁爱山茶,一再赋诗咏叹,如:“雪里开花到春晚,世间耐久孰如君。凭阑叹息无人会,三十年前宴海云。”又见山茶一树,自冬直至清明后,着花不已,宠以诗云:“东园三日雨兼风,桃李飘零扫地空。惟有山茶偏耐久,绿丛又放数枝红。”花中能耐久的,确以山茶为最,一花开了半月,还是鲜艳如故,不过它喜阴恶阳,种花者不可不知。

    国色天香说牡丹

    宋代欧阳修《牡丹记》,说洛阳以谷雨为牡丹开候;吴中也有“谷雨三朝看牡丹”之谚,所以每年谷雨节一到,牡丹也烂烂漫漫地开放了。今年农历三月二十九日,是谷雨节,而吾家爱莲堂前牡丹台上粉霞色的玉楼春,已开放了三天,真是玉笑珠香,娇艳欲滴,开得恰到好处。因为去冬严寒,今春着花较少,白牡丹与二乔都没有花,紫牡丹含苞僵化;还有名种紫绢,也后期开放,瓣薄如绢,色作紫红,自是此中俊物,我徘徊花前,饱餐秀色,真的是可以忘饥了。

    牡丹有鼠姑、鹿菲、百两金等别名,都不雅;又因花似芍药而本干如木,又名木芍药。古时种类极多,据说多至三百七十余种,以姚黄、魏紫为最著。他如玛瑙盘、御衣黄、七宝冠、殿春芳、海天霞、鞓红、醉杨妃、醉西施、无瑕玉、万卷书、檀心玉凤、紫罗袍、鹿胎、萼绿华等种种名色,实在不胜枚举,可是大半已断了种。

    唐开元中,明皇与杨妃在沉香亭前赏牡丹,梨园弟子李龟年捧檀板率众乐前去,将歌唱,明皇不喜旧乐,因命翰林学士李白进《清平调》辞三章。我最爱他咏白牡丹的一章:“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还有咏红牡丹的一章,也写得很好。又太和、开成中,有中书舍人李正封咏牡丹诗,有“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之句,当时皇帝听了,大加称赏;一面带笑对他的妃子说道:“你只要在妆台镜前,喝一紫金盏酒,那就可以切合正封的诗句了。”

    宋代张功甫镃,爱好花木,曾有《梅品》一作,文字也很娴雅。他于牡丹花开放时,招邀友好,举行牡丹会。宾客齐集后,堂中寂无所有,一会儿他问:“香已发了没有?”左右回说发了;于是吩咐卷帘,立时有异香自内发出,一座皆香。当有歌姬多人或捧酒肴,或携丝竹,姗姗而来;另有白衣美人十位,所有首饰衣领全是牡丹,头戴照殿红,一姬拍檀板歌唱侑觞,歌罢乐作,才退下去。随后帘又下垂,宾客谈笑自若。不久香又发出,重又卷帘,另有十姬换了衣服和牡丹款步而至,大抵戴白花的穿紫衣,戴紫花的穿鹅黄衣,戴黄花的穿红衣,如此饮酒十杯,衣服和牡丹也更换十次;所歌唱的都是前辈的牡丹名词,酒阑席散,姬人和歌唱者列行送客,烛光香雾中,歌吹杂作,宾客们恍恍惚惚,好似登仙一样。这一个赏牡丹的故事,充分反映了官僚地主阶级极尽奢侈腐化的享乐生活。

    牡丹时节最怕下雨,牡丹一着了雨,就会低下头来,分外的楚楚可怜。明代文人王百穀《答任圆甫书》云:“佳什见投,与名花并艳,贫里生色矣。得近况于张山人所,甚悉,姚魏千畦,不减石家金谷,颇憾雨师无赖,击碎十尺红珊瑚耳。”牡丹花开放之后,一经风雨就败;因此风伯和雨师倒变成了牡丹的大敌。

    清代乾隆年间,东台举人徐述夔作《紫牡丹》诗,有“夺朱非正色,异种亦称王”一联,借紫牡丹来指斥清朝统治者,的是有心人。其坟墓在石湖磨盘山上,墓碑上大书“紫牡丹诗人徐述夔先生之墓”。如此诗人,才不愧诗人之称。

    绰约婪尾春

    婪尾春,是芍药的别名,创始于唐宋两代的文人,婪尾是最后之杯,芍药殿春而放,因有此称。《本草》说芍药谐音绰约,是美好的意思,但看芍药的花容,确是美好可爱的。此外,又有将离、余容、没骨花诸名称,都富有诗意。芍药是草本花,种下之后,宿根留在土中,每年农历十月生芽,春初丛丛挺出,作嫩红色,很为鲜艳。长成后高达二尺许,每茎一枝三叶,叶与牡丹很相像,可是狭长一些;春末开花,有紫色的、红色的、白色的、浅红色的,而以黄色为最名贵。据说扬州芍药,冠于天下,多至三十余种,紫色的有宝妆成、叠香英、宿妆殷诸品,红色的有冠群芳、醉娇红、点妆红、试浓妆诸品,白色的有晓妆新、玉逍遥、试梅妆诸品,浅红色的有醉西施、怨春红、浅妆匀诸品,黄色的有金带围、道妆成、御衣黄诸品。顾名思义,可见芍药之美好,不亚于牡丹,昔人称为娇客,自可当之无愧。

    芍药以扬州为最,宋人诗词中都曾加以歌颂,如苏东坡《题赵昌芍药》云:“倚竹佳人翠袖长,天寒犹着薄罗裳。扬州近日红千叶,自是风流时世妆。”黄山谷《广陵早春》云:“春风十里珠帘卷,仿佛三生杜牧之。红药梢头初茧栗,扬州风物鬓成丝。”韩元吉《浪淘沙》云:“ 怨花残。谁道春阑。多情红药待君看。浓淡晓妆新意态,独占西园。  风叶万枝繁。犹记平山。五云楼映玉成盘。二十四桥明月下,谁凭朱阑。”东坡曾说:“扬州芍药为天下冠。”蔡繁卿守扬州时,举行万花会,搜集芍药千万枝,人家园圃中都被搜一空,手下吏役,又趁火打劫,无恶不作,人民敢怒不敢言。东坡一到,问起民间疾苦,都说以此事扰民为最,从此万花会就不再举行了。庆历年间,韩魏公以资政殿学士帅淮南,有一天见后园中有芍药一本,分作四歧,每歧各出一花,上下都作红色,而中间却间以黄蕊,那时扬州并无此种,原来这是异种金缠腰。韩欣赏之下,特地置酒高会。

    苏州城内网师园中,有堂名“殿春簃”,庭前全种芍药,竟如种菜一般。旧友张善子、张大千二画师寄寓园中时,我曾往观赏,真有美不胜收之感;不知今尚无恙否?今年吾园芍药大开,有红、白、浅红三色,色香不让牡丹,剪了几枝插胆瓶中,供之爱莲堂中,香满一堂。白色的五枝,用雍正黄瓷瓶插供,更觉娟净可喜,因忆清代满族诗人塞尔赫有咏白芍药诗云:“珠帘入夜卷琼钩,谢女怀香倚玉楼。风暖月明娇欲堕,依稀残梦在扬州。”在花前三复诵之,觉此花此诗,堪称双绝,真的是花不负诗,诗不负花了。

    蔷薇开殿春风

    “春雨。春雨。染出春花无数。蔷薇开殿春风。满架花光艳浓。浓艳。浓艳。疏密浅深相间。”

    这是清代词人叶申芗咏蔷薇的《转应曲》。所谓“蔷薇开殿春风”,就是说蔷薇是开在春末的最后的花了。蔷薇是落叶灌木,青茎多刺,因有刺红、山棘诸称,花型有大有小,花瓣有单有复,有红、白、黄、深紫、粉红诸色。花有香的,有不香的,而以单瓣的野蔷薇为最香,可以浸酒窨茶。因它不须栽种,丛生郊野间,所以别号野客。宋代姜特立有《野蔷薇》一诗云:“拟花无品格,在野有光辉。香薄当初夏,阴浓蔽夕晖。篱根堆素锦,树杪挂明玑。万物生天地,时来无细微。”足为此花张目。

    蔷薇又名买笑花,源出汉代,现在几乎没有人知道了。汉武帝与妃子丽娟在园中看花,那时蔷薇刚开放,好似含笑向人,武帝说:“此花绝胜佳人笑也。”丽娟戏问道:“笑可以买么?”武帝回说:“可以的。”于是丽娟就取出黄金百斤,作为买笑钱,让武帝尽一日之欢。因此之故,蔷薇就得了一个“买笑”的别名。

    英国大诗人彭斯(R. Burns)有著名的诗篇《一朵红红的蔷薇》,为赠别他的恋人而作,“即以红蔷”薇比作恋人。苏曼殊曾把它译成中文,以“炯炯赤墙靡”为题,诗云:“炯炯赤墙靡,首夏初发苞。恻恻清商曲,眇昔何远姚!”“予美谅夭绍,幽情申自持。沧海会流枯,相爱无绝期。”“沧海会流枯,顽石烂炎熹。微命属如缕,相爱无绝期。”“掺 别予美,离隔在须臾。阿阳早日归,万里莫踟蹰。”

    中国国药店有野蔷薇露,饮之清火辟暑。唐代柳宗元得韩愈所寄诗,先以蔷薇露洗了手,方始开读。寿皇时禁中供御酒,名蔷薇露,大概也是用蔷薇花制成的。宋代大食国、爪哇国等出蔷薇露,洒在衣上,其香经年不退,大约就是现代的上品香水了。

    蔷薇蔓生,枝条极长,或攀在墙上,或搭在架上,或结成屏风,开花时几百朵团簇一起,自觉灿烂可观;如果铺在地上,那就好像是一堆锦被了。彭州的蔷薇,俗称锦被堆花,宋代徐积曾有《锦被堆》一诗云:“春风萧索为谁张,日暖仍熏百和香。遮处好将罗作帐,衬来堪用玉为床。风吹乱展文君宅,月下还铺宋玉墙。好向谢家池上种,绿波深处盖鸳鸯。”句句说花,却句句贴切锦被,自是一首加工的好诗。吾家紫罗兰盦南窗外,曾于八年前种了一株黄蔷薇,现在已攀满了一堵南墙,真如锦屏一样;春暮着花好几百朵,妙香四溢,含蕊时作鹅黄色,最为美观,可惜开足后就淡下来了。明代张新有诗咏黄蔷薇云:“并占东风一种香,为嫌脂粉学姚黄。饶他姊妹多相妒,总是输君浅淡妆。”

    杜鹃花发映山红

    杜鹃花一名映山红,农历三四月间杜鹃啼血时,此花便烂烂漫漫地开放起来,映得满山都红,因之有这两个名称。此外,又有踯躅、红踯躅、山踯躅、谢豹花、山石榴诸名,而日本却称之为皋月,不知所本。花枝低则一二尺,高则四五尺,听说黄山和天目山中,有高达一丈外的。一枝着花三数,有红、紫、黄、白、浅红诸色,有单瓣、双瓣、复瓣之别。春季开放的称为春鹃,夏季开放的称为夏鹃。春鹃多单瓣与双瓣,桃鹃夏开,却为复瓣,并且不止一色,有作桃红色的,也有白地而加红线条的。四川、云南二省都以产杜鹃花名闻天下,多为双瓣。国外则推荷兰所产为最,复瓣而边缘有褶皱,状如荷叶边;日本人取其种,将花粉交配,异种特多;著名的有王冠、天女舞、四海波、寒牡丹、残月、晓山诸种。二十余年前,我搜罗了几十种,可惜在抗日战争期间,避地他乡,失于培养,先后枯死了。

    清初陈维岳有《杜鹃花小记》云:“杜鹃产蜀中,素有名,宜兴善权洞杜鹃,生石壁间,花硕大,瓣有泪点,最为佳本,不亚蜀中也。杜鹃以花鸟并名,昔少陵幽愁拜鸟,今是花亦可吊矣。”善权洞产生瓣有泪点的杜鹃花,倒是闻所未闻,不知今仍有之否?

    昔人诗中咏杜鹃花的,多牵连到鸟中的杜鹃,甚至说是杜鹃啼血染成红色的。唐代李白《宣城见杜鹃花》云:“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韩偓《净兴寺杜鹃花》云:“一园红艳醉坡陀,自蒂连梢簇蒨罗。蜀魄未归长滴血,只应偏滴此丛多。”杨万里《杜鹃花》云:“泣露啼红作么生?开时偏值杜鹃声。杜鹃口血能多少,恐是征人滴泪成。”杨巽斋《杜鹃花》云:“鲜红滴滴映霞明,尽是冤禽血染成。羁客有家归未得,对花无语两含情。”红杜鹃花如果说是杜鹃啼血所染,其他紫、白、黄诸色的杜鹃花,那又该怎么说呢?可见这种说法是不科学的。

    我于抗日战争以前,曾以重价买得盆栽杜鹃花一本,似为百年外物,苍古不凡。枯干粗如人臂,下部一根斜出,衬以苔石,活像一头老猿蹲在那里,花作深红色,鲜艳异常,我曾宠之以诗:“杜鹃古木上盆栽,绝肖孤猿踞碧苔。花到三春红绰约,明珰翠羽入帘来。”抗战期间我不在家,根须受了蚁害,竟以致命。幸而前年又得了紫杜鹃花一大盆,盆也古旧,四周满绘山水,似是清初大画家王鉴所画的崇山峻岭,曲涧长河。这是清代潘祖荫的遗物,当作传家之宝。这盆花原为五干,入范氏手,枯死其二,范氏去世,归于我有。今年盛开紫红色花数百朵,密密层层,有如锦绣堆一般;来宾们观赏之下,莫不欢喜赞叹。

    凌霄百尺英

    花中凌霄直上,愈攀愈高,可以高达百尺以上,烂漫着花的,只有一种,就是凌霄,真的是名副其实。凌霄别名陵苕,又名紫葳。《本草》说,俗称色彩中红艳的,叫做紫葳。凌霄花也是红而艳的,因有此名。还有一个怪名叫鬼目,用意不明。凌霄为藤本,山野间到处都有,蔓长二三尺时,只须旁有高大的树木,就会攀缘而上,树有多高,它也攀得多高,蔓生细须,牢牢地着在树身上,虽有大风雨也不会刮落下来。春初枝条生长极快,叶尖长对生,像紫藤而较小,色也较深。农历六月间,每枝着花十余朵,也是对生的,花头浅裂作五瓣,初作火黄色,分批开放,入秋红艳可爱。不过花与萼附着不牢,一遇风雨,就纷纷脱落,这是唯一的憾事!唐代大诗人白乐天的一首《有木诗》,写凌霄个性,入木三分,诗云:“有木名凌霄,擢秀非孤标。偶依一株树,遂抽百尺条。托根附树身,开花寄树梢。自谓得其势,无因有动摇。一旦树摧倒,独立暂飘飖。疾风从东起,吹折不终朝。朝为拂云花,暮为委地樵。寄言立身者,勿学柔弱苗。”通篇劝人重自立,戒依赖,富有教育意义。

    凌霄花虽说善于依附,一定要靠别的树攀缘而上,然而也有挺然独立的。宋代富郑公所住洛阳的园圃里,有一株凌霄,竟无所依附而夭矫直上,高四丈,围三尺余,花开时,其大如杯,有人加以颂赞,竟称之为花木中的豪杰。苏州名画师赵子云前辈的庭园中,也有一株独立的凌霄,高不过丈余,枝条四张,亭亭如盖,可是去年已枯朽了一半,今春赵翁去世,不知此树得延残喘否?

    宋代西湖藏春坞门前,有古松二株,都有凌霄花攀附其上,诗僧清顺,惯常在松下作午睡。那时苏东坡正作郡守,有一天屏去骑从,单身来访,恰好松风谡谡,吹落了不少花朵,清顺就指着落花索句,东坡为作《木兰花》词云:“双龙对起。白甲苍髯烟雨里。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昼梦长。  湖风清软。双鹊飞来争噪晚。翠飐红轻。时堕凌霄百尺英。”

    古人诗赋中,对于凌霄花的依赖性都有微词,有人更讥之为势客,就是说它仗势而向上爬。可是清代李笠翁却偏偏相反,他说:“藤花之可敬者,莫若凌霄,然望之如天际真人,卒急不能招致,是可敬亦可恨也!欲得此花,必先蓄奇石古木以待,不则无所依附而不生,生亦不大。”他对于依附不以为意,反以其高高在上为可敬,真的是别有见地。

    我有盆栽凌霄花一株,作悬崖形,每年着花累累,枝条纷披,越见得婀娜有致。此本为故名画师邹荆盦前辈所爱培,他逝世后,由其夫人移赠于我,以作纪念。我见花如见故人,不胜凄感!我的园子里,有大杨树二株,高三四丈,十余年前我在树根上种了两株凌霄,现在干粗如壮夫之臂,攀附已达树梢,入夏着花无数,给碧绿的杨叶衬托着,分外妍丽。我于梅丘的高峰下也种了一株,枝条交纠攀缘而上,早已直上峰巅。因忆宋代范成大寿栎堂前的小山峰上凌霄花盛开,葱蒨如画,因名之曰“凌霄峰”,并咏以诗云:“天风摇曳宝花垂,花下仙人住翠微。一夜新枝香焙暖,旋薰金缕绿罗衣。”“山容花意各翔空,题作凌霄第一峰。门外轮蹄尘扑地,呼来借与一枝筇。”峰名凌霄,恰好与花媲美,那么我的一峰也可称为凌霄峰了。

    蕊珠如火一时开

    春光老去,花事阑珊,庭园中万绿成阴,几乎连一朵花都没有,只有仗着那红若火齐的石榴花来点缀风光,正如元代诗人马祖常所谓“只待绿阴芳树合,蕊珠如火一时开”了。

    石榴一名丹若,一名沃丹,一名金罂,又名安石榴。据说汉代张骞出使西域时,从涂林安石国得了种子带回来的;所以唐代元稹诗,有“何年安石国,万里贡榴花。迢递河源道,因依汉使槎”之句。树高一二丈不等,叶狭长,农历五月间开花,作鲜红色,也有黄白、浅红诸色,也有红花白边和白花红边的,较为名贵。花有单瓣、复瓣之别,单瓣结实,复瓣不结实;又有一种中心花瓣突起如楼台的,叫做重台石榴。有经常开花的,名四季石榴;另有一种小本细叶开花猩红如火焰的,名火石榴,高只一尺许,栽在盆内,可作案头清供。

    据旧籍中记载,石榴有两个神话。其一,闽县东山有榴花洞,唐代永泰年间,有樵夫蓝超遇白鹿一头,一路追赶,渡水进石门,先窄后宽,内有鸡犬人家,一老叟对他说:“我是避秦人,您能不能留在这里?”蓝回说且回去诀别了家人再来,由老叟给了他一枝石榴花,兴辞而出,好似梦境一样;后来再去,竟不知所在。其二,唐代天宝年间,有处士崔元徽,春夜遇见女伴十余人,一穿绿衣的自称姓杨,又指一个穿红衣的是石家阿措。当时又有封家十八姨来,诸女伴进酒歌唱;十八姨举动轻佻,举杯时泼翻了酒,污阿措衣,阿措作色而起,原来她就是安石榴,而十八姨就是风神。

    梁代以《别赋》著名的江淹,有《石榴颂》云:“美木艳树,谁望谁待。缥叶翠萼,红华绛采。炤烈泉石,芬披山海。奇丽不移,霜雪空改。”写得与石榴花一般的华艳,更增高了它的身价。词中咏石榴花的,我最爱元代刘铉《乌夜啼》云:“垂杨影里残红。甚匆匆。只有榴花、全不怨东风。  暮雨急,晓霞湿,绿玲珑。比似茜裙初染、一般同。”清代陈其年《江城子》云:“蒨裙提出锦箱中。向花丛。斗娇容。裙影花光,都到十分浓。记得夜凉低压鬓,偏爱把,绿云笼。  如今朱实画檐东。乱薰风。缀晴空。极望累累、高下绽房栊。欲摘又怜多子甚,相对笑,瓠犀红。”两词都以妇女的红裙与石榴花相比,自是美妙。

    吾园弄月池畔,有石榴一大株,高丈余。年年着花数百朵,真如火焰烧枝。此外盆栽多株,都是老干,中有一本为百余年物,已岌岌欲危。另有一小株,高只三四寸,先后开花四朵,而一次只开一花,有一位诗友见了,微吟王荆公句云:“万绿丛中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

    谈谈莲花

    宋代周濂溪作《爱莲说》,对于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给与最高的评价,自是莲花知己。所以后人推定一年十二个月的花神,就推濂溪先生为六月莲花之神。我生平淡泊自甘,从不作攀龙附凤之想,而对于花木事,却乐于攀附。只因生来姓的是周,而世世相传的堂名,恰好又是“爱莲”二字,因此对这君子之花却要攀附一下,称之为“吾家花”。

    莲花的别名最多,曰芙蕖,曰芙蓉,曰水芝,曰藕花,曰水芸,曰水旦,曰水华,曰泽芝,曰玉环,而最普通的是荷花。现在大家通称莲花或荷花,而不及其他了。莲花的种类也特别多,有并头莲、四面莲、一品莲、千叶莲、重台莲,等等,还有其他光怪陆离的异种,早就绝无而仅有,无法罗致。

    正仪镇附近有一个古莲池,至今还开着天竺种的千叶莲花。据叶遐庵前辈考证,这些莲花还是元代名流顾阿瑛所手植的;因此会同几位好古之士,在池旁盖了几间屋子,雇人守护这座莲池。抗日战争前,我曾往观光,看到了一朵娇红的千叶莲花,油然而生思古之情,回来做了一首诗,有“莲花千叶香如旧,苦忆当年顾阿瑛”之句。这些年来,听说池中莲仍然无恙。据闻顾阿瑛下种时,都用石板压住,后来莲花就从石缝中挺生出来,人家要去掘取,也不容易,所以直到如今,这千叶莲花还是“只此一家,并无分出”。可是吾园邻近的倪氏金鱼园中,有一个小方塘,也种着千叶莲花,不知是哪里得来的种子?每年开花时,总得采几朵来给我作瓶供,花作桃红色,很为鲜艳,花型特大,花瓣多得数不清。今秋天旱水浅,已由花工张锦前去挖了几株藕来,安放在两个缸中,明夏我也就有两缸千叶莲花可作清供了。最近园林管理处已向倪氏买下了他全塘的种藕,明春就得移种在狮子林的莲塘中,以供群众观赏,比了关闭在那金鱼园中孤芳自赏,实在有意义得多。

    凡是美的花,谁都愿它留在枝头,自开自落,而莲却可采。古今来的诗人词客,多有加以咏叹的。就是古乐府中也有《采莲曲》,是梁武帝所作,曲和云:“采莲渚,窈窕舞佳人”,因此就以“采莲”名其曲。又《乐府集》载:“羊侃性豪侈,善音律,有舞人张静婉者,容色绝世,时人咸推其能为掌上舞。侃尝自造《采莲》《棹歌》两曲,甚为新致,乐府谓之《张静婉采莲曲》。”至于唐代的几位大诗人,几乎每人都有一首《采莲曲》,真是美不胜收,现在且将清代诗人的两首古诗录在这里。如马铨四言古云:“南湖之南,东津之东。摇摇桂楫,采采芙蓉。左右流水,真香满空。眷此良夜,月华露浓。秋红老矣,零落从风。美人玉面,隔岁如逢。褰裳欲涉,不知所终。”徐倬七言古云:“溪女盈盈朝浣纱,单衫玉腕荡舟斜,含情含怨折荷华。折荷华,遗所思,望不来,吹参差。”词如毛大可《点绛唇》云:“南浦风微,画桡已到深深处。藕花遮住,不许穿花去。  隔藕丛丛,似有人言语。难寻溯,乱红无主,一望斜阳暮。”王锡振《浣溪纱》云:“隔浦闻歌记采莲。采莲花好阿谁边。乱红遥指白鸥前。  日暮暂回金勒辔,柳阴闲系木兰船。被风吹去宿花间。”吴锡麒《虞美人》云:“寻莲觅藕风波里。本是同根蒂。因缘只赖一丝牵。但愿郎心如藕妾如莲。  带头绾个成双结。莫与闲鸥说。将家来住水云乡,为道买邻难得遇鸳鸯。”孙汝兰《百尺楼》云:“郎去采莲花,侬去收莲子。莲子同心共一房,侬可如莲子。  侬去采莲花,郎去收莲子。莲子同房各一心,郎莫如莲子。”这几首诗词都雅韵欲流,行墨间似乎带着莲花香。

    前年农历六月二十四日,就是所谓莲花的生日,曾与老友程小青、陶冷月二兄雇了一艘船,同往黄天荡观莲,虽没有深入荡中,却也看到了不少亭亭玉立的白莲花,瞧上去不染纤尘,一白如雪,煞是可爱!关于白莲花的故事,有足供谈助的,如唐代开元、天宝间,太液池千叶白莲开,唐明皇与杨贵妃同去观赏,皇指妃对左右说:“何如此解语花?”他的意思,就是以为白莲不解语,不如他的爱人了。又元和中,苏昌远居吴下,遇一女郎,素衣红脸,他把一个玉环赠与她。有一天见槛前白莲花开,花蕊中有一物,却就是他的玉环,于是忙将这白莲花折断了。这一段故事,简直把白莲瞧作花妖,当然是不可凭信的。

    昔人赞美白莲花的诗,我最爱唐代陆龟蒙七言绝句,云:“素花多蒙别艳欺,此花真合在瑶池。还应有恨无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宋代杨亿五言绝句云:“昨夜三更里,嫦娥堕玉簪。冯夷不敢受,捧出碧波心。”清代徐灼七言绝句云:“凉云簇簇水泠泠,一段幽香唤未醒。忽忆花间人拜月,素妆娇倚水晶屏。”又清末革命先烈秋瑾七律云:“莫是仙娥坠玉珰,宵来幻出水云乡。朦胧池畔讶堆雪,淡泊风前有异香。国色由来夸素面,佳人原不借浓妆。东皇为恐红尘涴,亲赐寒簧明月裳。”这四首诗,可算是赞美白莲花的代表作。

    苏州公园去吾家不远,园中有两个莲塘,一大一小,种的都是红莲花,鲜艳可爱。入夏我常去观赏,瞧着那一丛丛的翠盖红裳,流连忘返。至于吾家梅丘下的莲塘中,虽有白色、浅红色两种,今年曾开了好几十朵,不过占地太小,同时也只开二三朵,不足以餍馋眼。旧有四面观音,已在沦陷期间断了种,去春曾向公园中移植红莲数枝,发了叶,并未开花,那只得再等明年了。乡前辈潘季儒先生,擅种缸莲,有层台、洒金、镶边玉钵盂、绿荷、粉千叶等名种,叹为观止。三年前分根见赐,喜不自胜,年年都是开得好好的。

    老友卢彬士先生,是吴中培植碗莲的唯一能手,能在小小一个碗里,开出一朵朵红莲花来。今年开花时节,以一碗相赠,作爱莲堂案头清供。据说这种藕是从安徽一个和尚那里得来的。可惜室内不能供得太久,怕别的菡萏开不出来,供了半小时,就要急急的移出去了。

    枇杷树树香

    苏州市的水果铺里,自从柑橘落市以后,就略显寂寞。直到初夏枇杷上市,才又热闹起来,到处是金丸累累,可说是枇杷的天下了。枇杷树高一二丈,粗枝大叶,浓阴如幄,好在四时常绿,经冬不凋,因有枇杷晚翠之称。花型很小,在风雪中开放,白色五瓣,微有香气,唐代诗人杜甫因有“枇杷树树香”之句。昔人称颂枇杷,说它秋萌冬花,春实夏熟,备四时之气,其他果树,没有一种可以比得上的。它有两个别名——卢橘与炎果。又因其色黄似蜡,称为蜡兄;大叶粗枝,称为粗客。它于农历三四月间结实,皮色有深黄有淡黄,肉色有红有白,红的称红沙,又名大红袍;白的称白沙,甜美胜于红沙。苏州洞庭东、西山,都是枇杷著名的产地,尤以东山湾里所产的红沙、槎湾所产的白沙为最美。每年槎湾白沙枇杷上市时,我总要一快朵颐,大的如胡桃,小的如荸荠,因称荸荠种,肉细而甜,核少而汁多,确是此中俊物,可惜产量较少,一会儿就没有了。

    枇杷色作金黄,因此诗人们都以金丸作比。如宋代刘子翚句云:“万颗金丸缀树稠,遗根汉苑识风流。”明代高启诗云:“落叶空林忽有香,疏花吹雪过东墙。居僧记取南风后,留个金丸待我尝。”近代吴昌硕诗云:“五月天气换葛衣,山中卢橘黄且肥。鸟疑金弹不敢啄,忍饥空向林间飞。”其实这是诗人的想象,并非事实,像吾家园子里的三株枇杷,一到黄熟时,就有不少是给鸟类抢先尝新的。

    明代大画家沈石田,有友人送枇杷给他,信上误写了琵琶,沈戏答云:“承惠琵琶,开奁骇甚!听之无声,食之有味,乃知古来司马泪于浔阳,明妃怨于塞上,皆为一啖之需耳。今后觅之,当于杨柳晓风、梧桐秋雨之际也。”石田此信原很隽妙,但据辞书载,琵琶一作“枇杷”,可是不知枇杷能不能也通融一下,写作“琵琶”呢?

    清代朱竹垞,有《明月棹孤舟》一词咏枇杷云:“几阵疏疏梅子雨。也催得嫩黄如许。笑逐金丸,看携素手,犹带晓来纤露。  寒叶青青香树树。记东溪旧曾游处。日影堂阴,雪晴花下,长见那人窥户。”又宋代周必大咏枇杷诗有句云:“昭阳睡起人如玉,妆台对罢双蛾绿。琉璃叶底黄金簇,纤手拈来嗅清馥。可人风味少人知,把尽春风夏作熟。”这一词一诗虽咏枇杷,而此中有人,呼之欲出,自觉风致嫣然。

    苏州东北街拙政园中,有个枇杷院,旧时种有枇杷树多株,因以为名。中有一轩,额曰“玉壶冰”,现在是供游人啜茗的所在。我以为那边仍可多种几株枇杷,那么终年绿阴罨画,婆娑可爱,就将“玉壶冰”改为“晚翠轩”,也无不可。

    夏果摘杨梅

    “冬花采卢橘,夏果摘杨梅”,这是唐代宋之问的诗句。卢橘就是枇杷,冬季开花,春季结实而夏季成熟;到得枇杷落市之后,那么就要让杨梅奄有天下了。杨梅木本,叶常绿,初春开花结实,肉如粒粒红粟,并无皮壳包裹;生的时候作白色,五月间成熟之后,就泛作红、紫二色。也有白色的,产量较少,甜味也在红、紫二种之下,并不足贵。杨梅品种,据说以会稽为第一,吴兴的弁山、宁波的舟山、苏州的光福也不差。而我们现在所吃到的,全是洞庭东西山的产品。

    杨梅一名朹子,生僻得很,别号“君家果”。据《世说新语》载:梁国杨氏子,九岁就很聪明。有一天,孔君平来访他的父亲,恰不在家,因呼他出见。孔指盘中所盛杨梅道:“这是君家果。”他应声道:“却未闻孔雀是夫子家禽。”这个孩子心地的灵敏,于此可见。而杨梅也就因此而得了个“君家果”的别号。

    解放前一年杨梅熟时,洞庭西山包山寺诗僧闻达上人邀我和范烟桥、程小青二兄同去一游。那时满山杨梅全已成熟,朱实离离,鲜艳悦目。山民于清早采摘,万绿丛中常闻笑语声,摘满了一筐,各自肩着回去。我曾咏之以诗,有“摘得杨梅还带露,一肩红紫映朝晖”之句,当时情景,依稀还在眼前。清代陈其年有《一丛花》词,也是咏洞庭西山的杨梅的。词云:“江城初泊洞庭船。颗颗贩匀圆。朱樱素柰都相逊,家乡在、消夏湾前。两崦蒙茸,半湖羃?,笼重一帆偏。  ……”

    苏州光福与横山、安山等处,往时都产杨梅,并且有白杨梅,而我却从未染指,不知风味如何?扬州人称白杨梅为圣僧,莫名其妙。明代瞿佑有诗云:“乃祖杨朱族最奇,诸孙清白又分枝。炎风不解消冰骨,寒粟偏能上玉肌。异味每烦山客赠,灵根犹是圣僧移。水晶盘荐华筵上,酪粉盐花两不知。”

    杨梅甜中带酸,多吃伤齿,然而也有人以为带些酸倒是好的,如宋代方岳诗云:“筠笼带雨摘初残,粟粟生寒鹤顶殷。众口但便甜似蜜,宁知奇处是微酸。”我们每吃杨梅,总得用盐渍过,目的是在杀菌,其实不如高锰酸钾来得有效。但是也有人以为渍了盐,可以减去酸味,此法唐代即已有之,如李太白《梁园吟》,有“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之句。陆放翁批评他,说杨梅酸的才用盐渍,好的杨梅就不必用了。吾家吃杨梅,一向用盐,杀菌减酸,一举两得,并且也觉得别有风味。

    年来处处食西瓜

    “碧蔓凌霜卧软沙,年来处处食西瓜”,这是宋代范成大咏西瓜园诗中句。的确,年来每入炎夏,就处处食西瓜,而在果品中,它是庞然大物,可以当得上领袖之称。西瓜并非中国种,据说五代时胡峤入契丹,吃到了西瓜,而契丹是由于破了回纥得来的种子,以牛粪复棚而种,瓜大如斗,味甜如蜜。后由胡峤带回国来,因其来自西土,故名西瓜;性寒,可解暑热,因此又名寒瓜。

    西瓜瓤有白、黄、红三色,皮有白、绿二色,形有浑圆的,有如枕头的。上海浦东西林塘产三白瓜,因其皮白、瓤白、籽白之故,作浑圆形,味极鲜甜。浙江平湖产枕头瓜,绿皮黄瓤,鲜甜不让三白。北方以德州西瓜最负盛名,而品质之美,确是名下无虚。一九五〇年秋初,我因嫁女从北京回苏州,在德州、兖州、固镇三处火车站上,买了三个大西瓜带回来,都是白皮,作枕头形,一尝之下,自以德州瓜为第一,真的是甜如崖蜜,美不可言。

    诗人们歌颂西瓜的不多,宋代贺方回《秋热》诗,有“西瓜足解渴,割裂青瑶肤”之句。元代方夔食西瓜诗,有“缕缕花衫沾唾碧,痕痕丹血掐肤红。香浮笑语牙生水,凉入衣襟骨有风”诸句。金代王予可句云:“一片冷裁潭底月,六湾斜卷陇头云”,也是为咏西瓜而作。据说宋代大忠臣文文山曾作《西瓜吟》,足为西瓜生色,惜未之见。

    往年我在上海时,曾见过人家做西瓜灯,倒是一个很有趣的玩意。先把瓜蒂切去,挖掉了全部瓜瓤,在皮上精刻着人物花鸟,中间拴以粗铅丝和钉子,插上一枝小蜡烛,入夜点上了火,花样顿时明显,很可欣赏。这玩意在清代乾嘉年间也就有了,词人冯柳东曾有《辘轳金井》一阕咏之云:“冰园雨黑。映玲珑、逗出一痕秋影。制就团圆,满琼壶红晕。清辉四迸。正藓井、寒浆消尽。字破分明,光浮细碎,半丸凉凝。  茅庵一星远近。趁豆棚闲挂,相对商茗。蜡泪抛残,怕华楼夜冷。西风细认。愿双照、秋期须准。梦醒青门,重挑夜话,月斜烟暝。”

    闲话荔枝

    古今来文人墨客,对于果品中的荔枝,都给与最高的评价。诗词文章,纷纷歌颂,比之为花中的牡丹。牡丹既被称为花王,那么荔枝该尊为果王了。唐代白乐天《荔枝图序》有云:“荔枝生巴峡间,树形团团如帷盖,叶如桂,冬青;花如橘,春荣;实如丹,夏熟。朵如葡萄,核如枇杷,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大略如彼,其实过之。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这一段话,已说明了荔枝的一切,真的明白如画。

    荔枝不只产于巴蜀,闽、粤两省也有大量的生产。它又名离枝、丹荔,而最特别的,却又叫做饤坐真人。树身高达数丈,粗可合抱,较小的直径尺许,农历二三月间开花,五六月间成熟。宋神宗诗因有“五月荔枝天”之句。据古代《荔枝谱》中所载,种类繁多,有陈紫、周家红、一品红、钗头颗、十八娘、丁香、红绣鞋、满林香、绿衣郎等数十种,大多是闽产,不知现在还有几种?至于粤中所产,则现有三月红、玉荷包、黑叶、桂味、糯米糍等,都是我们所可吃到的。至于命名最艳的,有妃子笑一种;产量最少的,有增城的挂绿一种。

    闽产的荔枝中,有一种名十八娘,果型细长,色作深红,闽人比作少女。俗传闽中王氏有弱妹十八娘,一说是女儿行十八,喜吃这一种荔枝,因此得名。又有一说:闽中凡称物之美而少的,为十八娘,就足见这是美而少的名种了。明代黄履康作《十八娘传》,他说:“十八娘者,开元帝侍儿也,姓支名绛玉,字曰丽华,行十八。”文人狡狯,借此弄巧,竟把珍果当作美人般给它作传。宋代蔡君谟作《荔枝谱》,称之为绛衣仙子,那更比之为仙子了。诗中咏及的,如元代柳应芳云:“白玉明肌裹绛囊,中含仙露压琼浆。城南多少青丝笼,竞取王家十八娘。”明代邱惟直诗云:“棣萼楼头风露凉,闽娘清晓竞红妆。朱唇玉齿桃花脸,遍着天孙云锦裳。”词如苏东坡《减字木兰花》云:“闽溪珍献。过海云帆来似箭。玉座金盘。不贡奇葩四百年。  轻红酿白。雅称佳人纤手擘。骨细肌香。恰似当年十八娘。”十八娘之为荔枝珍品,于此可见,但不知现在闽中仍有之否?

    广州有荔枝湾,是珠江的一湾,夹岸都是荔枝树,绿阴丹荔,蔚为大观。据说这里本是南汉昌华旧苑,有人咏之以诗,曾有“寥落故宫三十六,夕阳明灭荔枝红”之句。清代陶稚云《珠江词》,都咏珠江艳事,中有一首:“青青杨柳被郎攀,一叶兰舟日往还。知道荔枝郎爱食,妾家移住荔枝湾。”从前,每年初夏荔枝熟时,荔枝湾游艇云集,都是为了吃荔枝去的。

    秋菊有佳色

    “秋菊有佳色”,是陶渊明对于秋天的菊花的评价。秋天实在少不了菊花,有了菊花,就把这秋的世界装点得分外地清丽起来。我于花木原是无所不爱的,而于菊花又有一种偏爱。在抗日战争以前,年年作大规模的栽植,因为花工张锦擅长种菊,成绩不坏,因此,搜罗名种,不遗余力。只为自己的园地里树木太多,阳光都被掩蔽,种菊不很适宜,于是租下了对门的一片空地,专供种菊之用,每年总得种上一千多本,种子多至一百余种。管、钩、带、须、匙、托冠、武瓣,无所不有,常熟人所认为最名贵的小狮黄,扬州人所认为最名贵的虎须和翡翠林,也一应俱全;而以一九三七年为全盛时期,又添上了许多新的名种。

    却不料未到菊花时节,日寇大举进犯,恬静安闲的苏州城中,也吃到了铁鸟所下的蛋。我扶老携幼的跟着朋友们避到了南浔去,一住就是一个多月,虽曾回去探望故园,问菊花开未,可是总没有瞧到。到了重阳节边,公路上的长途汽车中断,没法回苏。张锦虽挑出了几十盆最好的名菊,安放在荷轩中,等候我回去欣赏,无奈我不能插着翅膀飞回,只索梦寐系之而已。后来一连七年,我羁身海上,三径就荒,菊花也断了种。胜利后回到故园,因突遭悼亡之痛,百念灰冷,无心再玩花木,所以也不曾搜求菊种。到了秋天,就连一朵平凡的菊花都没有,这没有菊花的秋天,实在过得太寂寞,太无聊了。

    菊花的品种和名称,多至不可胜数,并且搀杂了日本的乔种,那些充满日本气息的名称,与我国的菊种混在一起,搞不清楚,往往有一种花而有好几个名称的。考之旧时菊谱,黄色的有都胜、金芍药、黄鹤翎、报君知、御袍黄、侧金盏、金孔雀、莺羽黄诸品,白色的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宝相、玉玲珑、一团雪、白西施、白褒姒、太液莲诸品,紫色的有碧江霞、双飞燕、佛座莲、翦霞绡、紫玉莲、紫霞杯、玛瑙盘、紫罗伞诸品,红色的有美人红、海云红、醉杨妃、绣芙蓉、胭脂菊、鹤顶红、锦荔枝诸品,淡红色的有佛见笑、红粉团、桃花菊、醉西施、红傅粉、胜绯桃、玉楼春诸品。可是诸家菊谱中,似乎没有绿菊。吾园旧有碧玉如意、春水绿波诸品,花品很高,都作绿色,苏州早已断种,现在所看到的只有绿牡丹和水绿金带罢了。

    晋代陶渊明是一位爱菊花的专家,后来民间奉他为九月花神,就为了他爱菊之故。据说他所爱赏的一种菊花,名九华菊,他曾说秋菊盈园,而诗集中仅存九华之一名。此菊越中呼之为“大笑”,白瓣黄心,花头极大,有阔及二寸四五分的,枝叶疏散,香也清胜,九月半开放,在白菊中推为第一。有一次,渊明因九月九日没有酒赏重阳,只枯坐在宅边菊花丛中,采了一大把,望见白衣人到,乃是江州刺史王弘送酒来了,即便欣然就酌,而以菊花为下酒物,也足见他的闲情逸致了。记得一九五一年秋间公园开菊展,我也有盆菊和盆景参加。就中有一个盆景,以渊明为题材,用含蕊的黄色满天星,种在一只椭圆形的紫砂浅盆里,东面一角用细紫竹做成方眼的矮篱,安放一个广窑的老叟坐像,把卷看菊,作为陶渊明,标名“赏菊东篱”。一九五三年秋间,我又参加拙政园的菊展,在一个种着两棵小松的盆栽里,再种了一株含苞未放的小黄菊,松下也安放了一个老叟的坐像,标名“松菊犹存”。这两个盆景,都博得了观众的好评。

    我藏有一张上海故名画家王一亭所画的册页,画中有黄菊盆栽,高高的供在竹架上,一老者坐在矮几旁,持螯饮酒,意态很为悠闲,真是一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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