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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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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幅绝妙的持螯赏菊图。原来菊花开放时,正是秋高蟹肥的季节,旧时一般文人,往往要邀一二知友,边看菊边吃蟹的。昔人小简中,如明代王伯穀《寄孙汝师》云:“江上黄花灿若金,蟹筐大于斗,山气日夕佳,树如沐,翠色满裙,顾安得与足下箕踞拍浮乎?”张孟雨《与友乞菊》云:“空斋如水,不点缀东篱秋色,彭泽笑人。乞移一二种,微香披座,落英可餐,当拉柴桑君持螯赏之也。”

    古今来歌颂菊花的诗文词赋实在太多了,举不胜举。我却单单欣赏宋末爱国者郑所南《铁函心史》中两首诗,真的是诗如其人,不同凡俗。一首是《菊花歌》,中有句云:“万木摇落百草死,正色与秋争光明。背时独立抱寂寞,心香贞烈透寥廓。”一首是《餐菊花歌》,有“道人四时花为粮,骨生灵气身吐香。闻到菊花大欢喜,拍手笑歌频颠狂。……尘尘劫劫黄金身,永救婆娑众生苦”等句,意义深长,浑不辨是咏菊花还是咏他自己。晚节黄花,得了这位铁骨嶙峋的爱国者一唱三叹,更觉生色不少。

    生平看菊花展览会看得多了,而规模最大最出色的,要算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上海市人民公园的菊展,真使人目迷神往,叹为观止!单就布置来说,有直径十二公尺、高四公尺的大菊花山,有用无数盆白菊花排列而成的和平鸽图案,有好多种用各色菊花精心扎成的花字标语,有一座北京白塔似的菊花塔,三座菊花亭,三条菊花桥,更有仿西湖“三潭印月”矗立在水中的三个菊花潭,而最触目的,还有一座用菊花扎成的“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九字的菊花大屏风,加以下面七道喷水泉,不断地飞珠跳玉般的喷着水,更觉得美不可言!菊花的数量,共六万盆,有二百十七朵白菊花整齐地排成的圆形大立菊,有在假山地区沿山密布的无数盆悬崖菊,五光十色,如同锦绣。品种多至四百余,从北方搜到南方,真达到了丰富多采的地步。品种展览廊中,全是各地出品的各色各样菊花。而名种展览廊中,更有用瓷盆、砂盆翻种好了的特别精彩的菊花,多年不见的扬州名种“柳线”,和我生平最爱的“云中娇凤”,也在这里看到了。我连去参观了两次,把几个富有诗意的花名抄录了下来:画罗裙、霓裳舞、懒梳妆、鸳鸯带、紫双凤、金雀屏、玉手调脂、秋水芙蓉、赤龙腾辉、十分春色、淡扫蛾眉、柳浪闻莺、云想衣裳、杏花春雨、帘卷西风、乳莺出谷、明月照积雪。看了这些花名,就能想见花的美妙了。

    仲秋的花与果

    仲秋的花与果,是桂花与柿,金黄色与朱红色,把秋令点缀得很灿烂。在上海,除了在花店与花担上可以瞧到折枝的桂花外,难得见整株的桂树,而在苏州,人家的庭园中往往种着桂树,所以经过巷曲,总有一阵阵的桂花香,随着习习秋风飘散开来,飘进鼻官,沁入心脾。我的园子里也有三株桂树,一大二小,大的那株着花很繁,整日闻到它的甜香。我摘了最先开的一枝,供在亡妇凤君遗像之前,因为她生前也是爱好桂花的。到得花已开足,就采下来,浸了一瓶酒,以供秋深持螯之用;又渍了一小瓶糖,随时可加在甜点心的羹汤内,如汤山芋、糖芋艿、栗子、白果羹中,是非此不可的。

    在抗日战争以前,我还有三株光福山中的桂花老树盆栽,都是百年以上物,苍老可喜,开花时尤其美妙。我曾以小诗宠之:“小山丛桂林林立,移入盆中取次栽。铁骨金英枝碧玉,天香云外自飘来。”只因苏州沦陷后,我羁身海上不回家,园丁疏于培养,已先后枯死了,真是可惜之至!

    柿,大概各地都有,而上市迟早不同,有大小两种,大的称铜盆,小的称金钵盂。杭州有一种方柿,质地生硬,可削了皮吃。我园有一株大柿树,每年都是丰收,累累数百颗,趁它略泛红色时,就随时摘下来,用楝树叶铺盖,放在一只木桶里,过了十天到十五天,柿就软熟可以吃了。味儿很甜,初拿出来,颗颗发热,像在太阳下晒过一般。

    古书中说,柿有七绝,一、树多寿,二、叶多荫,三、无鸟巢,四、少虫蠹,五、霜叶可玩,六、佳实可啖,七、落叶肥大,可以临书。这七绝确是实情,并不夸张。所说“落叶肥大,可以临书”,有一段故事可以作证:唐代郑虔任广文博士时,穷苦得很,学书苦无纸张。知慈恩寺有大柿树,布荫达数间屋,他就借住僧房,天天取霜打的红柿叶作书,一年间全都写满。后来他又在叶上写诗作画,合成一卷进呈,唐玄宗见了大为赞许,在卷尾亲笔批道:“郑虔三绝。”

    柿初红时,也可作瓶供。今秋我曾从树上摘下一长一短两大枝,上有柿十余只,只因太重了,插在古铜瓶中,方能稳定。我整理了它的姿态,供在爱莲堂中央的方桌上,到现在快将一月,柿还没有大熟,却已红艳可爱。可惜叶片易于干枯,索性全都剪去,另行摘了带叶的大枝插在中间,随时更换,红柿绿叶,可以经久观赏。

    枸杞

    枸杞的别名很多,有天精、地仙、却老、却暑、仙人杖、西王母杖等十多个。枸杞原是两种植物的名称,因其棘如枸之刺,茎如杞之条,所以并作一名。叶与石榴叶很相像,稍薄而小,可供食用。干高二三尺,丛生如灌木。夏季开浅紫色小花,花落结实,入秋作猩红,艳如红玛瑙。实有浑圆的,有椭圆的。椭圆的出陕甘一带,较为名贵,既可欣赏,又可入药。不论是花、叶、根、实,都可作药用。据说有坚筋骨、悦颜色、明目安神、轻身却老之功。它之所以别名西王母杖和仙人杖,料想就为了它有这些功效之故。

    枸杞的实落在地上,入了土,就可生根,所以我的园子里几乎遍地皆是。春秋两季,采了它的嫩叶做菜吃,清隽有味。老干不易得。友人叶寄深兄,曾得一老干的枸杞,居中有一段已枯,更见古朴,大约是百年以外物,每秋结实累累,红艳欲滴。他为了重视这株枸杞之王,特请江寒汀画师写生,并题其书室为“杞寿轩”,可是去年已割爱让与庐山管理局了。我也有一株盆栽的老枸杞,作悬崖形,原出南京雨花台,已有好几十岁的年龄了;最奇怪的,干已大半枯朽,只剩一根筋还活着,我把一根粗铅丝络住了下悬的梢头,又在中部用细铅丝络住,看上去岌岌欲危,不知能活到几时。哪里知道三年来它的生命力还是很强,年年开花结实,如火如荼。去年近根处又发了一根新条,今秋枝叶四布,结实很多,来春打算删去大半,以便保持下悬的梢头部分。我曾记之以诗,有“离离朱实莹如玉,好与闺人缀玉钗”之句。各地来宾,见了这一株老枸杞,没一个不啧啧称怪的。

    枸杞的老干老根多作狗形。据说宋徽宗时,顺州筑城,在土中掘得一株枸杞,活像是一头挺大的狗,当时认为至宝,就献到皇宫中去。旧籍中载:“此乃仙家所谓千岁枸杞,其形如犬者也。”在宋代以前,这种狗形的枸杞,也屡有发见。唐代白乐天诗中,就有“不知灵药根成狗,怪得时闻夜吠声”之句。刘禹锡诗也有“枝繁本是仙人杖,根老新成瑞犬形”之句。宋代史子玉《枸杞赋》有句云:“仙杖飞空,仿佛骖鸾,寿干通灵,时闻吠 ”,也说它的干形像狗的。此外,如朱熹诗:“雨余芽甲翠光匀,杞菊成蹊亦自春。”陆游诗:“雪霁茆堂钟磬清,晨斋枸杞一杯羹。”而苏东坡、黄山谷也各有长诗咏叹,尊之为仙苗、仙草。枸杞在一般人看来,虽很平凡,而古时却有这许多人加以揄扬,推其原因,恐是一来它的干根生得怪异,二来可作药用,在文人们的笔下,就不免附会地加上种种神秘的描写了。

    蓼花和木芙蓉花

    蓼花和木芙蓉花,是秋季宜乎种在水边的两种娇艳的花。说也奇怪,我的园子里所种的这两种花,有种在墙角的,有种在篱边的,似乎都不及种在池边的好,足见它们是与水有缘,而非种在水边不可了。

    《楚辞芳草谱》说:“蓼,生水泽。”唐人诗中,也有“红蓼花开水国秋”之句。元代朱德润《沙湖晚归》诗云:“山野低回落雁斜,炊烟茅屋起平沙。橹声归去浪痕浅,摇动一滩红蓼花。”这些诗句,都足以证明它是宜乎水的。蓼花种类不一,有青蓼、紫蓼、香蓼、马蓼、水蓼、木蓼之别。更有白蓼,我曾得其种,栽在莲池旁边,好像美人淡妆,别饶丰致,可惜第二年就断了种。

    红蓼最为普遍,干高三四尺、五六尺不等。今年我有一株,竟高达一丈以外;叶薄而尖狭,着花作穗状,长二三寸,纷披如缨络,临风摇曳,分外妩媚。蓼花别有水荭的名称,梅尧臣咏以诗云:“灼灼有芳艳,本生江汉滨。临风轻笑久,隔浦淡妆新。白露烟中客,红蕖水上邻。无香结珠穗,秋露浥罗巾。”又叶申芗《秋波媚》词云:“小园奚似壮秋容。烟穗簇芳丛。萧疏画意,柳衰让碧,芦淡输红。  水天忽忆江南梦,落日放孤篷。影迷初雁,香留残蝶,点缀西风。”这一诗一词,把蓼花的美,全都描写出来了。

    木芙蓉,又名木莲,又名拒霜,又名华木,又名地芙蓉,为落叶灌木,干高六七尺,叶如手掌,作浅裂,柄长互生,农历十月开花,有大红千瓣、白千瓣、半白半桃红千瓣诸种,并有作黄色者,最为难得。又有所谓“三醉芙蓉”者,一日间换三色,朝白,午桃红,晚大红,是此中佳种。我园莲池畔有之,映着池水,更觉美艳。据说此种产于瓯江、温州一带,因此瓯江别名芙蓉江,竟以花而得名。又邛州有弄色木芙蓉,一日白,二日浅红,三日黄,四日深红,花落时,又变为紫色,人称文官花,这比三醉芙蓉更为名贵了。

    芙蓉于霜降时节开花,傲气足以拒霜,因有拒霜花之称。清代袁枚有《渔女》一诗云:“短篷轻楫自为家,羞上胭脂渚畔槎。莫讶风鬟吹不乱,芙蓉原是拒霜花”,可作左证。

    古人对于芙蓉有很高的评价,说它清姿雅质,独殿众芳,秋江寂寞,不怨东风,可称俟命的君子。花的气味辛平无毒,据明代大药物家李时珍说,可以清肺凉血,解毒散热,有医疗上的功效,不只是供人欣赏而已。清代高士奇《北墅抱瓮录》云:“木芙蓉潇洒无俗姿。……性本宜水,特于水际植之,缘溪傍渚,密比若林,杂以红蓼,映以翠菼,花光入波,上下摇漾,犹朝霞散绮,绚烂非常。尝见宋孝宗书刁光允木芙蓉画幅云:‘托根不与菊为双,历尽风霜未肯降。本是无心岂有怨,年年清艳照秋江。’善为此花写照矣。”其实此诗不特善为此花写照,并写出了此花高傲的品质,正不在东篱秋菊之下。

    木芙蓉花无毒,所以可入食谱。宋代林山人洪,曾采芙蓉花煮豆腐,红白交错,恍如雪霁之霞,名雪霁羹。孟蜀后主,以此花染缯作帐,名芙蓉帐。又于成都城上遍种芙蓉,每年秋深,四十里高下如锦如绣,因有锦城之称。这是芙蓉佳话,可作谈助。

    第二辑 新西湖

    一

    西湖之美,很难用笔墨描写,也很难用言语形容;只苏东坡诗中“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两句,差足尽其一二。我已十多年不到西湖了,前几年的某一个春季,忽然渴想西湖不已,竟见之于梦。记得明代张岱,因阔别西湖二十八载而作《西湖梦寻》一书,他说:“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未尝一日别余也。”我与有同感,因作《西湖梦寻》诗三十首,其第一首云:“我是西湖旧宾客,春来那不梦西湖。十年未见西湖面,还问西湖忆我无?”其他二十九首,简直把西湖所有的名胜全都梦游到了。

    西湖之美,虽说很难用笔墨描写,但是也有描写得很好的,如宋代于国宝《风入松》词和明代袁中郎《昭庆寺小记》。三十年前,我就是给这一词一文吸引到西湖去的。于词云:“一春常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箫鼓,绿杨影里秋千。  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得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袁记中有云:“山色如蛾,花光似颊,温风如酒,波纹若绫,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此时欲下一语不得,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这一词一文,一写动而一写静,各极其美,端的是不负西湖。

    一九五五年四月一日,因送章太炎先生的灵柩安葬于西湖南屏山下,总算和阔别了十多年的西湖重又见面了。当我信步走到湖边的时候,止不住哼着我所喜爱的一首赵秋舲的《西湖曲》:“长桥长,断桥断。妾意深,郎情短。西湖湖水十分清,流出桃花波太软。”(调寄《花非花》)我一边哼,一边让两眼先来环游一下,觉得现在的西湖,已是一个新西湖了。环湖所有亭台楼阁,都是红红绿绿的焕然一新,虽觉这种鲜艳的色彩有些儿刺眼,然而非此似乎也不足以见其新啊。

    我们一行六人,雇了一艘游艇泛湖去,预定作三小时之游,虽不住的下着雨,却并不减低我们的游兴,反以一游雨湖为乐,昔人不是说晴湖不如雨湖吗?

    先到三潭印月,这里因为亭榭和建筑物较多,所以红绿照眼,更觉得触处皆新,惟有那三潭却还保持它们的旧貌;因此记起我的那首《梦寻》诗来:“我是西湖旧宾客,每逢月夜梦三潭。记曾看月垂杨下,月色溶溶碧水涵。”料想月夜的三潭,一定是名副其实的。

    不久,我们又冒雨上了游艇,向西泠印社划去。四下里烟雨蒙蒙,南高峰、北高峰以及保俶塔等全都失了迹,湖面上倒像只有我们的一叶扁舟了。西泠印社大部分保持它旧有的风格,布置不俗;小龙泓一带可以望到阮公墩,是最可流连的所在。我最欣赏那边几株悬崖形的老梅树,铁干虬枝,苍古可喜,如果缩小了种在盆子里,加以剪裁,可作案头清供。可惜来迟了些,梅花都已谢了,只有一二株送春梅,还是红若胭脂,似与桃花争妍斗艳一般。山下有堂,陈列着十圆、集圆等几盆名兰,而以素心荷瓣的雪香素为最;春兰的花时已过,这几盆大概是硕果仅存的了。堂左有一片空地,搭架张白布幔,陈列春兰、蕙兰、建兰等千余盆,真是洋洋大观,见所未见;料知早一些来逢到春兰的全盛时期,定然幽香四溢,令人如入众香国咧。听说管领这许多兰花的,名诸友仁,是一位艺兰专家,已有数十年的经验。

    二

    西湖胜处太多了,来不及一一遍游,我们却看上了虎跑。第二天早上便冒雨向虎跑进发。一行七人,除了我夫妇二人外,有汪旭初、谢孝思、范烟桥诸君。一路上谈笑风生,逸情云上。虎跑的泉水清冽可爱,记得往年在这里品茗,曾用七八个铜子放在杯子里,水虽高出杯口,却并不外溢,足见水质之厚了。我们在泉畔喝龙井茶,津津有味,一连喝了好几杯,竟如牛饮。因为连日下雨,涧泉水涨,从乱石间倾泻而下,渹渹可听。下山时我就胡诌了一首打油诗:“听水听风不费钱,杏花春雨自绵绵。狮峰龙井闲闲啜,一肚皮装虎跑泉。”

    第二个胜处,我们就看上了苏堤。这一条苏堤起南迄北,横截湖中,为苏东坡守杭时所筑,中有六桥:一曰映波,二曰锁澜,三曰望山,四曰压堤,五曰东浦,六曰跨虹,全堤长约八里,夹堤都种桃、柳。苏堤春晓时,的是一片好景。

    我们先从映波桥畔的“花港观鱼”游起,现在已辟作杭州市公园,拓地二三百亩,布置得楚楚可观,一带用刺杉木作成的走廊和两座伸出湖滩的竹亭,朴雅可喜。有三株垂丝海棠,开得十分娇艳,此时此际,不须“高烧银烛照红妆”了。一个方形的池子里,红鱼无数,唼喋有声,我虽非鱼,也知鱼乐,在池边小立观赏,恰符花港观鱼之实。

    踏上映波桥,见桥身已新修,栏作浅碧色,似是水泥所筑,柱头狮子雕刻很精,疑是旧制,后问邵裴子先生,才知六桥全是用安徽的茶园石建成,而雕刻也全是新的,这成绩实在太好了。我们边走边赏两面的湖光山色,并欣赏那夹堤拂水的一株株垂柳,真的如入山阴道上,令人目不暇接。

    走过了第三条望山桥,便见面湖一座红色的小亭子里,立着一块“苏堤春晓”的碑,微闻杨柳丛中鸟声啁啾,活活的是春晓情景。远望刘庄,一带白墙黑瓦,还保持它旧有的风格,与湖山的景色很为调和。从第一桥到第五桥这一段,实在是苏堤最美的所在,碧水青山绿杨柳,一一奔凑眼底,美不胜收。我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走完这条苏堤,真觉得是一种莫大的享受,虽走了八里多路,也乐而忘倦。

    走过了第六条跨虹桥,已与市廛接近,景色稍差。汪旭老在我们七人中年事最高,跟着我们走,欲罢不能;而烟桥又嚷起肚子饿来,说鼻子里好似闻到了酒香,要上楼外楼喝酒去。于是我的打油诗又来了:“一条桥又一条桥,行尽苏堤第六桥。强步难为汪旭老,酒香馋煞范烟桥。”一阵子笑声,把我们送上了楼外楼。

    三

    “峰从何处飞来?”“泉自几时冷起?”这是前人对于飞来峰和冷泉的问句。当即有人答道:“峰从飞处飞来。”“泉自冷时冷起。”答如不答,很为玄妙,给我三十年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能忘怀;而对于这灵隐的两个名胜,也就起了特殊的好感。我的《西湖梦寻》诗中,曾有这么一首:“我是西湖旧宾客,梦中灵隐任优游。冷泉已冷何须热,峰既飞来且小休。”于是我们在楼外楼醉饱之后,就向灵隐进发,大家虎虎有生气。

    一下汽车,立刻赶到飞来峰一线天那里。峰石上绣满苔藓,经了雨,青翠欲滴。进洞后,仰望一线天,只如鹅眼钱那么大,微微地透着光亮,若隐若现。出了洞,沿着石壁转进,又进了几个洞,彼此通连,好像在一座大厦里,由前厅进后厅,由右厢进左厢一般。往年我似乎没有到过这里,据说一部分还是近二年挖去了淤塞的泥土而沟通的。这一带奇峰怪石,目不暇接。我和孝思俩边走边欣赏边赞叹,不肯放过一峰一石,觉得湖石所堆叠的假山,真是卑卑不足道。

    对于飞来峰的评价,以明代张宗子和袁中郎两篇小记中所说的最为精当。张记有云:“飞来峰棱层剔透,嵌空玲珑,是米颠袖中一块奇石,使有石癖者见之,必具袍笏下拜,不敢以称谓简亵,只以石丈呼之也。”袁记有云:“湖上诸峰,当以飞来峰为第一。峰石逾数十丈,而苍翠玉立,渴虎奔猊,不足为其怒也。神呼鬼立,不足为其怪也。秋水暮烟,不足为其色也。颠书吴画,不足为其变幻诘曲也。”二人对于飞来峰的倾倒,真的是情见乎词。袁又有《戏题飞来峰》诗二首云:“试问飞来峰,未飞在何处。人世多少尘,何事飞不去。高古而鲜妍,杨班不能赋。”“白玉簇其颠,青莲借其色。惟有虚空心,一片描不得。平生梅道人,丹青如不识。”高古而鲜妍,自是飞来峰的评,无怪杨班不能赋,梅道人描不得了。峰峦尽处,有一大片竹林,在雨中更见青翠,真有万竿烟雨之妙。我们走到中间,流连了好一会,竹翠四匝,衣袂也似乎染绿了。

    走过红红绿绿的春淙亭,直向冷泉亭赶去,那泉水渹渹之声,早在欢迎我们。我在泉边大石上坐了下来,看那一匹白练,从无数乱石之间夺路下泻,沸喊作声。古人曾说“此水声带金石,已先作歌舞声矣”,比喻更为隽妙。唐代白乐天对冷泉也有很高的评价,他说:“山树为盖,岩谷为屏。云从栋出,水与阶平。坐而玩之,可濯足于床下;卧而狎之,可垂钓于枕上。潺湲洁澈,甘粹柔滑,眼目之嚣,心舌之垢,不待盥涤,见辄除去。”我在这里坐了半小时,真觉得俗尘万斛,全都涤尽了,因口占一绝句:“桃李恹恹春寂寂,风风雨雨做清明。何如笠屐来灵隐,领略幽泉泻玉声。”

    无锡印象

    无锡是江苏省著名的工业城市,生产能力极强,在祖国建设大计中起重大作用。它因地濒太湖,山明水秀,又是一个著名的风景区,每逢春秋佳日,联袂来游的人真是不少。往时交通不便,游锡的多从水道,如清代张宝臣诗云:“九龙山色何媚妩,坐见白云生缕缕。空蒙散作波上烟,篷窗一夜萧萧雨。”又史胄司诗云:“九峰天半落,一棹夕阳过。客为游山盛,船因载水多。溪边高士宅,月下榜人歌。好趁樵风便,轻船采芰荷。”现在公路四通八达,无论汽车、人力车,都可畅游各处了。

    我自一九五一年出席苏南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后,已与无锡阔别四年了,山色湖光,常萦梦寐。四年来建设上突飞猛进,市容焕然一新。最近又在锡山布置一个大公园,与惠山连接一起。江坚、钱钟汉二市长很恳切地邀我前去看看,提供一些意见。五月七日因与苏州市文物保管委员会和园林管理处同人同往观光,作二日之游。

    无锡大烟囱林林总总,足见工厂之多,工业的发达。新建筑物也多了不少,多半是工人宿舍、工人住宅、工人休养所、工人子弟学校以及劳动模范的住宅等,对于工人的福利,设想周到。市中心有一个挺大的体育场,关于体育上的种种设备,应有尽有。城墙已拆除了,就在原址造了一条环市的大路,化无用为有用,于交通上贡献很大。新无锡给予我的新印象,是十分深刻的。

    锡山虽并不很高,只因山上有龙光寺的一座宝塔,全市到处可见,俨然与老大哥惠山分庭抗礼。我到了锡山之下,不由得想起昔人曾以“无锡锡山山无锡”七字作上联,征求下联,一时大家都给难住了,对来对去,总觉不工。后来不知是谁,却对以“平湖湖水水平湖”,字字工切,这才成了绝对。

    当时由钱副市长等对我们说明他们布置公园的计划,又给我们看了平面的图样和立体的模型,再加以实地观察。据说和惠山连接起来,统称为锡惠公园,占地共四百余亩,布置煞费经营。我因笑道:“你们建设这个大公园,真是燕许大手笔,我们在苏州搞园林,只能说是做小品文了。”

    他们的设计确是很伟大的。正对着龙光寺宝塔的前沿地上,是装设大门的所在,门内有一个正圆形的大喷水池,先已造成,中心用许多大大小小种类不同的石块砌成了一大堆,上面装着一个大喷水管,向天喷水,四周再有五个小喷水管,分头喷出水来;而水泥塑就的那个圆形边框上,又装着五个小喷水管,向中心喷水,开了机栝之后,每个管子里水柱一齐喷射,煞是好看!不过中心那个大石堆并无美感,我建议把它去除,改用水泥塑成大型莲花五朵,配以莲叶六七张,花可漆作红、白、淡绿诸色,叶作绿色,每朵花心中装一水管,可同时仰喷;边框上的小喷水管上,也用水泥塑莲花一朵,可全作白色。我以为这样的变换一下,一定是可以增进美观的。

    喷水池的后面,他们计划建造一座大厅,定名民主厅,这是一个中心大建筑物,在这大公园中确是必要的。左旁辟地二十余亩,全种牡丹花,定名牡丹坞。苏州市文管会谢孝思主任以为面积太大了,哪有这么多的牡丹种上去,不如改为百花坞,可种多种多样的花树,一年四季,开花不绝,岂不很好?我立时附议赞同,说百花坞太好了,恰恰符合“百花齐放,推陈出新”那句名言。况且牡丹既没有这么多,而开花的日期也太短,不到十天就凋谢了,倘下了大雨,寿命更短,所以二十多亩地全种牡丹是不适宜的。

    我们又建议在大门左右一带要造些亭榭走廊等,可让游人歇脚,夏季如果突然下雨,也可就近躲避。我们又建议环山开一小河,与原有的池塘连接起来,在水面比较宽大的所在,可将开河挖起的泥土堆一小岛。有了这么一条河,锡山就不觉得太干燥了;一面可置办小船若干艘,供游人打桨作水嬉,那么游园更有兴趣。

    锡山本是荒山,树木不多,近来山上山下已经绿化,他们从各地买了大宗的花树、果树、常绿树来,全都种在这里,好似当作一个树木的仓库;可是种的时候,似乎并没计划,未免杂乱无章。我因此建议,今冬要把它们分门别类,重行布置。在小小的土山上,不妨全种桂花树,金桂、银桂、丹桂、天竺桂,聚族而居,使小队登临时,作小山丛桂之想。在山坳里较低的所在,不妨全种桃树,结实的桃花也好,单供观赏的碧桃也好,使人到了这里,好像武陵渔父身入桃花源了。山坡上较高的所在,不妨全种梅树,那么梅花时节,这里也就是一片香雪海咧。至于河边池畔,那么垂柳啊、芙蓉啊、杨树啊,也可随处安排,各得其所。此外,数量不多的花树、果树,不妨悉数容纳到百花坞里去,也不会茫无所归的。

    惠山又名九龙山,因为它有九峰之故。我们从锡山下徒步而往,不多时就到了。从大门起以达最高处的云起楼,都已穿上了鲜艳的新装,简直认不出它的旧面目来。只有听松石依然故我,傲然地躺在那里,而它身上的那座听松亭却打扮得红红绿绿,分外富丽,相形之下,未免不称。漪澜堂前的方池,仍然如旧,鱼却似乎少了。惠泉没有甚么改变,泉水也澄清如昔,不愧“天下第二泉”之称。由隔红尘径拾级而登云起楼,高瞻远瞩,心目为之一畅。此楼虽经整修,却仍保持朴素的风格,而我们也就欣赏它的朴素。

    太湖三万六千顷,汪洋浩瀚,雄壮非常,与杭州西湖的妩媚,各有千秋。无锡的好处就在于有很多地区,都沿着太湖。而太湖之美,无论是春、夏、秋、冬,四季皆同,湖上风光,总使人觉得爽心悦目的。

    无锡不但占有了大部分的太湖,而西北更有芙蓉湖,简称蓉湖,因此无锡又有蓉湖之称。有名的黄婆墩,一名小金山,就在蓉湖中,风景不恶。蓉湖面积较小,而也有清幽的去处,足供流连的;如清代词人杨蓉裳有《洞仙歌》词《忆蓉湖》云:“故乡云水,忆蓉湖佳绝。滑笏波光漾春色。何时归计准,小坐苔矶,衣尘浣、俯照明漪千尺。  昨宵清梦好,柔橹咿哑,惊起轻鸥度环碧。略彴夕阳斜,穿过前湾,林影外、烟峦层叠。有三两、渔舟傍桃花,看网出银鳞,一罾红雪。”市内旧有蓉湖公园,至今尚在,虽已失修,却也质朴可喜;有好多老树和大株的杜鹃花,都是很难得的。

    渔庄和蠡园已打成一片,修葺一新。一条曲折的长廊,很为可爱,它就把两个园子像连锁一般连起来了。壁上的漏窗,全用瓦片砌成种种图案,各各不同,足见工人弟兄的智慧。渔庄方面新建了四座对照的亭子,红红绿绿的,似乎过于富丽;可是两园都借景于太湖,而且是太湖最美的所在,这是可取的。

    鼋头渚并没多大变动,在无锡园林中仍可独占鳌头,因为它地点选择得特别好,真的是湖山胜处。我最爱灯塔附近伸入水中的一带磐石,坐在那里望湖,真可把俗尘万斛,全都洗尽,而胸襟也顿觉拓宽了。这一天有来吾国参加五一劳动节祝典的各国工会代表团团员数十人来游,歌呼欢笑,使鼋头渚更觉虎虎有生气。

    从鼋头渚最高处抄过山后去,见有一片松林,全是短小精悍的老松,可作盆栽,直看得我馋涎欲滴。一路过去,又到了一个湖山胜处,俗称陈家花园。据闻先前有粤人陈某在这里惨淡经营,后因抗战作罢,荒废至今。他在山顶造了一亭,三面见湖,又种了不少花树、果树,蔚为大观,而布置泉石,也别具匠心,要是好好地整修一下,那么与鼋头渚可以媲美了。

    上方山

    “拟策孤筇避冶游,上方一塔俯清秋。太湖夜照山灵影,顽福甘心让虎丘。”

    这是清代诗人龚定盦《己亥杂诗》中咏上方山的一首。上方山在吴县西南十二里的石湖上,又名楞伽山。山顶有楞伽寺,又名上方寺。寺旁有一塔岿峙,共七层,是隋代大业四年吴郡太守李显所建,严德盛撰有塔铭。据说“以九舍利置其中,金瓶外重,石椁周护,留诸弗朽,遇劫火而不烧,守诸不移,漂劫水而不易”。果然自隋代至今,依然兀立山上,为石湖上一大好点缀品,上方山要是少此一塔,未免减色了。

    我对于上方山并无好感,以为它既没有甚么奇峰怪石,也没有甚么古树丛林,实在太平凡了。可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皮日休、陆龟蒙等都有题咏,给与它很高的评价。此外,如许浑诗云:“碧烟秋寺泛湖来,水浸城根古堞摧。尽日伤心人不见,石榴花满旧楼台。”张祜诗云:“楼台山半腹,又此一经行。树隔夫差苑,溪连勾践城。上坡松径涩,深坐石池清。况是西峰顶,凄凉故国情。”唐以下千百年间,也有不少诗人词客,加以歌颂。大约古代的上方山,确是一个可以流连的所在。据徐鸣时《横溪录》载,寺旧有白云径、清镜阁、双冷泉、楞伽室、藏晖斋、先月楼、青莲峰诸胜,而现在全都没有了。山的东南麓,有普陀岩,有石池、石梁。清高宗南巡时,曾到过这里。我却没有留心到,将来定要去寻访一下。

    明代袁宏道,游了上方山,曾把它和虎丘作比。他说:“余尝谓上方山胜,虎丘以他山胜。虎丘如冶女艳妆,掩映帘箔;上方如披褐道士,丰神特秀。两者孰优劣哉?亦各从所好也矣。”他说上方山的丰神特秀,多分是得力于石湖之故,这是虎丘所比不上的。至于古迹之多,如剑池、千人石、憨憨泉等,又岂上方所可比拟,那就该让虎丘独有千古了。又清代词人陈维崧(其年)游上方山楞伽寺,恰值微雨,以《念奴娇》一词记其事:“石湖一幅,似春罗铺在,楞伽山下。上有丛祠荧赛火,照遍盘门万瓦。白马三郎,青溪小妹,绣幔摇春夜。凭阑遥望,水云苍莽难画。  来往招飐花枝,蘸些微雨,倍觉添妖冶。鬓缕柳丝都一样,总受东风飘洒。乱石陂陀,群峰峭蒨,满径沾兰麝。半湖纯黑,伍胥潮又来也。”这一阕词,也把上方山描写得很好,而石湖确是给它借光不少的。

    陈词中所谓“上有丛祠荧赛火”,也许是说的五通祠吧?祠供五通神,巫觋借以敛钱,说得活灵活现。康熙二十四年,巡抚汤斌把这祠摧毁了,并投其像于太湖中。在那个时代,居然能破除迷信,的是难能可贵的事。后来虽有人曾重塑一像,供奉如旧;而到了一九二九年间,吴县令王引才又效法汤斌,把那像沉到石湖里去,一时香火断绝。

    苏州市园林修整委员会,除整修了许多旧园林外,准备在明后年把石湖和上方山整理一下,以供公众的游览。我以为石湖自有游览的价值,而上方山非用人工点缀一下不可。第一要着,就得多种些树木,使它绿化;而湮没了的乱石陂陀,也须使它们全部显现出来,重见天日,那么登眺时就大有可观,而上方一塔,也不觉得寂寞了。

    双塔

    二十二年以前,我买宅苏州甫桥西街的王长河头,就开始和双塔相见了。除了抗日战争的八年间避地他乡,和双塔阔别了八年外,几乎天天和它们相见。虽然开出后门来一抬头就可望见它们,还是不知足。因此当初就挖深了一个池子,将挖出的泥土堆了一座土山,种了好多株花树、果树,而在这土山的最高处搭了一只刺杉木的六角亭子,可以从两株高柳的条条柳线中,远远望见那巍巍双塔。因此我就给这亭子命名“亭亭”,和“塔塔”作了对称。从此我不须开门,也可在这亭亭里随时和双塔相见了。

    双塔位在定慧寺巷唐代咸通年间中州人盛楚所捐建的般若院内。这般若院知道的人较少,因了双塔之故,就俗称双塔寺。这两座塔根据寿宁寺修塔碑记,各有一个名称,一名舍利塔,一名功德塔,是宋代雍熙年间由王文罕捐建的。明嘉靖元年七月间,东塔顶上的铜轮突被大风吹毁。后由居士马祖晓集资修复。到清代道光元年又重行修葺过。从太平天国起义百余年来,从未修过,以致东塔的顶端倾侧在一边,所有砖瓦也剥落了不少。一九五四年秋,苏州市园林修整委员会得了省方的指示,鸠工庀材,将这东塔从事修理,顶端扶正,塔身也焕然一新。将来还须修理西塔。从此以后,这唐代的名迹,可以永久地保持下去了。

    双塔共有七级,只因内无阶梯,不能登临。据说内部有宋代墨迹,是用毛笔写成的,很可宝贵。在明代曾放过灯,盛况可想。诗人张凤翼有《观双塔放灯》诗云:“岧峣雁塔粲繁星,晃漾浑疑不夜城。双阙中分河影乱,两峰高并月华清。莲花竞证三生果,火树齐开四照明。漫向空中窥色相,还将上界独题名。”可惜现在不放灯了。如果放起灯来,那么我那去年新建的花延年阁北窗口,倒是一个看灯最好的所在。

    安吉老画师吴昌硕,曾在苏州作寓公,住过好些时候。苏州的好多名胜之区,都印过他老人家的屐痕,双塔寺也到过几次。他的诗集中有《双塔寺寄友人》五律一首云:“双塔倚林表,危楼此暂栖。湿云低渡鸟,朝日乱鸣鸡。入望烟芜冷,怀人浦树迷。黄华故园好,昨夜梦苕西。”

    卖花声

    花是人人爱好的。家有花园的,当然四季都有花看,不论是盆花啊,瓶花啊,可以经常作屋中点缀,案头供养,朝夕相对着,自觉心旷神怡。要是家里没有花园的,那就不得不求之市上卖花人之手。买了盆花,可多供几天,倘买折枝花插瓶,也有二三天可供观赏,而一室之内,顿觉生气勃勃了。

    市声种种不一,而以卖花声最为动听。诗人词客,往往用作吟咏的题材;词牌中就有“卖花声”一调,足见词客爱好之甚了。清代彭羿仁有《霜天晓角》咏卖花声云:“睡起煎茶。听低声卖花。留住卖花人问,红杏下、是谁家。  儿家花肯赊,却怜花瘦些。花瘦关卿何事,且插朵、玉钗斜。”黄仲则有《即席分赋得卖花声》七律二首云:“何处来行有脚春?一声声唤最圆匀。也经古巷何妨陋,亦上荆钗不厌贫。过早惯惊眠雨客,听多偏是惜花人。绝怜儿女深闺事,轻放犀梳侧耳频。”“摘向筠篮露未收,唤来深巷去还留。一堤杏雨寒初减,万枕梨云梦忽流。临镜不妨来更早,惜花无奈听成愁。怜他齿颊生香处,不在枝头在担头。”这两首诗把卖花人的唤,买花人的听,全都淋漓尽致地写了出来。

    吴侬软语,原已历历可听,而“一声声唤最圆匀”,那无过于唤卖白兰花的苏州女儿了。这班卖花女,大多数是从虎丘来的。因为虎丘一带,培养白兰花的花农最多。初夏白兰含蕊时,就摘下来卖与茶花生产合作社去窨花。那些过剩而已半开的花,那就不得不叫女儿们到市上去唤卖了。我曾有小令《浣溪纱》咏卖花女云:“生小吴娃脸似霞。莺声嘹呖破喧哗。长街唤卖白兰花。  借问儿家何处是,虎丘山脚水之涯。回眸一笑髻鬟斜。”除了白兰花外,也有唤卖含笑花(俗呼香蕉花,因它含有香蕉的香气)、玫瑰花、玳玳花的;到了端午节后,茉莉花也可上市了。

    南宋时,会稽城南上原陈翁,以卖花为业,得了钱全去买酒喝,又不喜独酌,往往拉了朋友们同醉。有一天,诗人陆放翁偶过他家访问,见败屋一间,妻子正饥寒交迫,而陈翁已烂醉如泥了。放翁咏以诗云:“君不见会稽城南卖花翁,以花为粮如蜜蜂。朝卖一枝紫,暮卖一枝红。屋破见青天,盎中米常空。卖花得钱送酒家,取酒尽时还卖花。春春花开岂有极,日日我醉终无涯。亦不知天子殿前宣白麻,亦不知相公门前筑堤沙。客来与语不能答,但见醉发覆面垂髿髿。”明代刘伯温题其后云:“君不见会稽山阴卖花叟,卖花得钱即买酒。东方日出照紫陌,此叟已作醉乡客。破屋含星席作门,湿萤生灶花满园。五更风颠雨声恶,不忧屋倒忧花落。卖花叟,但愿四海无尘沙,有人卖酒仍卖花。”此翁在陆、刘笔下,写成一位高士模样;可是他卖了花只管自己买酒喝,不顾妻子饥寒,虽能生产,而不知节约,实在是不足为训的。

    农历四月十四日,据民间传说,是所谓八仙之一吕纯阳的生日,苏州市阊门内福济观,前后三天,庙前的东中市一带有花市,城内和四乡的花贩花农都来赶集,花草树木,夹道陈列求售。爱花的男女老少,趋之若鹜。

    花雨缤纷春去了

    春光好时,百花齐放,经过了二十四番花信,那么花事已了,春也去了。据说每年从小寒到谷雨,合八气,得四个月,每气管十五天,每五天一候,八气计共二十四候,每候以一花的风信应之。小寒一候梅花,二候山茶,三候水仙。大寒一候瑞香,二候菊花,三候山矾。立春一候迎春,二候樱桃,三候望春。雨水一候菜花,二候杏花,三候李花。惊蛰一候桃花,二候棣棠,三候蔷薇。春分一候海棠,二候梨花,三候木兰。清明一候桐花,二候麦花,三候柳花。谷雨一候牡丹,二候酴醿,三候楝花。这二十四番花信,很为准确,你只要一见楝树上开满了花,那就知道春要向你告别了。

    每逢梅花烂漫地开放的时节,春就悄悄地到了人间,使人顿觉周身有了生气。可是春很无赖,来去飘忽,活像是偷儿的行径,不上几时,就在我们不知不觉间偷偷地走了。我曾胡诌了一阕《蝶恋花》词谴责它:“正是缃梅初绽候,骀荡春光,便向人间透。十雨五风频挑逗,江城处处花如绣。  恨杀春光留不久,来也偷来,走也偷偷走。绿渐肥时红渐瘦,防它一去难追究。”但是尽你恨恨地谴责它,或苦苦地挽留它,它还是悄没声儿的溜走了。

    古人对于春之去,也有不胜其依恋而含着怨恨的。词中的代表作,如宋代黄山谷《清平乐》云:“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辛稼轩《祝英台近》云:“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点点飞红,都无人管,便谁劝、流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又释子如晦句云:“有意送春归,无计留春住。毕竟年年用着来,何似休归去。”连这心无挂碍的和尚,也想留住春光,劝它不要归去了。然而想得开的人也未尝没有,如秦观云:“节物相催各自新,痴心儿女挽留春。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杨万里云:“只余三日便清和,尽放春归莫恨他。落尽千花飞尽絮,留春肯住欲如何。”末一语问得好,怕谁也回不出话来。清代俞曲园曾以“花落春长在”一句擅名,因以“春在”名其堂,花落了,春去了,只当它长在,这倒也是一种阿Q式的自慰。

    春既挽留不住,那么还是送它走吧。明代唐伯虎与社友们携酒桃花坞园中送春,酒酣赋诗,曾有“三月尽头刚立夏,一杯新酒送残春”、“夜与琴心争密烛,酒和香篆送花神”等句。此外清代骚人墨客,也有柬约知友作送春之会的,如李锳柬云:“春色三分,一分流水,二分尘土矣。零落如许,可不至郊外一游乎?纵不能留春,亦当送春,春未必不待我于枝头叶底也。”又徐菊如柬云:“洛阳事了,花雨缤纷,欲携斗酒,为春作祖饯,公有意听黄鹂乎?长干一片绿,是我两人醉锦裀矣。”这二人以乐观的态度去送春,是合理的。好在今年送去了春,明年此时,春还是要来的啊。

    清明时节

    清明时节,往往多雨,所以唐人诗中,曾有“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之句。一九五五年自入春以来,分外的多雨,所谓杏花春雨江南,竟做得十足,连杏花也给打坏了。直到清明前二天,才放晴起来,使人胸襟为之一畅。清明那天,苏州市各园林中,游人络绎。虎丘千人石畔,挤得水泄不通。各处扫墓的人也不少。清代周宗泰《姑苏竹枝词》云:“衣冠稽首祖茔前,盘供山神化楮钱。欲觅断魂何处去?棠梨花落雨余天。”这一首诗,也是为扫墓而作的。

    邻儿到我的园子里来,摘了好几枝杨柳,插在他家门上;又做了几个杨柳球,给小姑娘们戴在头上。据老年人说,娘儿们戴了杨柳,可使红颜不老。所以《江震志》称:“清明,男女咸戴杨柳。谚云‘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吴曼云《江乡节物词》有云:“新火才从竹屋分,绿烟吹作雨纷纷。杨柳最是无情物,也逐春风上鬓云。”他咏的是杭州清明的风俗,正与苏州的风俗相同。

    清代词人陈其年有《清明后一日吴阊道中作》调寄《南乡子》第二体有云:“卷絮搓绵,雪满山头是纸钱。门外桃花墙内女,寻春路,昨日子规啼血处。”又云:“才过清明,东风怯舞不胜情,红袖楼头遥徙倚。垂杨里,阵阵纸鸢扶不起。”前一首是咏的扫墓寻春,而后一首分明是放断鹞了。纸鸢,俗称鹞子,春初每逢晴日,孩子们每以放鹞子为乐。杨韫华《山塘棹歌》有云:“春衣称体近清明,风急鹞鞭处处鸣。忽听儿童齐拍手,松梢吹落美人筝。”所谓鹞鞭,是用竹芦粘簧缚在鹞子的背上,遇风喤喤作声,很为动听。我在童年时,也很喜欢这玩意儿。照例放鹞子到清明后为止,称为放断鹞。

    清明前二日为寒食节,一说是前三日。洛阳人家每逢寒食日,装万花舆,煮桃花粥。苏州风俗用穱麦苜蓿捣汁,和糯米作青粉团,以赤豆沙为馅,清香可口,这是祭祖时所不可少的。

    清明日,旧时还有淘井的风俗,大概也是为了要使井水清明之故。据旧籍中载,苏东坡在黄州时,梦中听得高僧参寥朗诵所作新诗,醒后记起两句:“寒食清明都过了,石泉槐火一时新。”梦中尝问:“火固新了,泉为甚么新?”参寥答道:“只因清明日俗尚淘井,所以泉水也新了。”这淘井的风俗,倒是卫生之道。苏州人家几乎家家有井,可是清明日淘井这回事,却早就没有了。

    宋代名臣范成大归隐苏州石湖,对于乡村节景,都喜发为吟咏,如“石门桃绿清明市,洞口桃花上巳山”、“桃杏满村春似锦,踏歌椎鼓过清明”诸句,读之使人神往。至于《四时田园杂兴》诸作,描写农家乐事,也确是大可一读的。

    端午景

    农历五月五日,俗称端午节或端阳节,也有称为重五节、天中节的。苏州、上海一带旧俗,人家门前都得挂菖蒲、艾蓬;妇女头上都得戴艾叶、榴花;孩子们身穿画着老虎的黄布衫,更将雄黄酒在他们额上写一“王”字;并佩带绸制健人、雄黄荷包、袅绒铜钱、独瓤网蒜等一串。这一切都称为端午景。

    旧时有的人家,还得在客堂里挂上一幅钟馗的画像,因为他能杀鬼之故。蒲蓬除挂在门上外,还要挂在床上,以蒲作剑,以蓬作鞭,再配上一个锤子形的蒜头,据说这都是用以吓退鬼物的。清代诗人吴曼云《江乡节物词》咏之以诗:“蒲剑截蒲为之,利以杀鬼,醉舞婆娑,老魅亦当退避。‘破他鬼胆试新硎,三尺光莹石上青。醉里偶然歌斫地,只怜蒲柳易先零。’”末句调侃得妙,足以破除迷信。此外,又在门上、床上张贴用彩纸画成的蛇、蝎、蜈蚣、壁虎、蜘蛛等五毒符,并在每一间房中用铜脚炉焚烧苍术、白芷、芸香等,再点上一根蚊烟条,直烧得烟雾腾腾,都是用以辟邪去毒的。这些旧风俗虽似近于迷信,实在也是一种卫生运动。

    孩子们所佩带的健人等物,我在幼年时代也曾佩带过的。先母工女红,所以也善于做这小玩意儿。所谓健人者,是用彩绸缝制的一个小孩子,骑在一头小老虎背上,下面再加上袅绒的小铜钱,袅丝的小角黍,绸制的小荷包,内装雄黄或衣香。这几件东西用丝线联成一串,五色斑斓,美丽悦目,这倒又是旧时代妇女们一种精细的手工艺。为了给爱子爱女辟邪健身,她们是不惜工本的。此外,又有所谓长寿线,是用五色的丝线编就,缚在孩子们的臂上,男左女右,用以验看将来的胖或瘦,线宽则瘦,线紧那就胖了。吴曼云有诗云:“编成杂组费功深,络素轻于缠臂金。笑语玉郎还忆否?年时五彩结同心。”

    端午景中最有意义的两件事是裹角黍和划龙船,都是用以纪念我们的爱国大诗人屈原的。角黍俗称粽子,用菰叶裹了糯米制成,中间以猪肉或猪油豆沙为馅,作三角形,因名角黍。据说角黍创始于屈原的姊姊,从前每逢端午,人家用竹筒盛了米,投在水中祭屈原,以表敬意。角黍就是从竹筒盛米演变出来的。可是后来人家裹了角黍,只为满足口腹之欲,再也想不到投水祭屈原了。龙船竞渡,三十余年前我住在上海时,曾到黄浦江边去躬与其盛。船共两艘,用彩绸扎满船身,龙头和龙尾都是特制的。划船的青年们头裹彩帕,身穿彩衣彩袴,雄赳赳气昂昂地把住了桨,锣鼓喧天声中,两艘龙船彼此竞赛,倏前倏后,各不相下,直到夺得了锦标才罢。相传这端午竞渡的旧俗,也是为了凭吊屈原自沉汨罗而作,并不是单单闹着玩的。宋代吴礼之有《喜迁莺》词云:“梅霖初歇。正绛色海榴,争开佳节。角黍包金,香蒲切玉,是处玳筵罗列。斗巧已输年少,玉腕彩丝双结。舣画舫,见龙舟两两,波心齐发。  奇绝。难画处。激起浪花,翻作湖间雪。画鼓轰雷,红旗掣电,夺罢锦标方彻。望中水天日暮,犹自珠帘高揭。棹归晚,载荷香十里,一钩新月。”这词中对于端午景都略有咏及,而描写龙船竞渡,更有颊上添毫之妙。

    花竹幽窗午梦长

    “花竹幽窗午梦长,此中与世暂相忘。华山处士如容见,不觅仙方觅睡方。”

    这是古人一首歌颂午睡的诗,极言午睡的好处。

    不但古人歌颂午睡,就是近代一般学者,也说午睡是卫生之道,可息养身心,调节精神,自下午以至夜晚,乐而忘倦;对于工作上自有意想不到的效力。从前孔子的高足宰予,喜欢午睡,原也是卫生之道;而孔老夫子板起了老师面孔,竟说他如朽木之不可雕,实在是错了。

    我有好几位文艺界和教育界的朋友,在每天吃过午饭之后,呵欠一打,睡魔立刻应召而来,于是脱衣上床,小睡半小时或一小时,习以为常,一年四季,天天如此;而有的只要在椅上靠这么十分钟或一刻钟,也就满足了。我本来也喜欢午睡,很羡慕陶渊明高卧北窗,作羲皇上人。无奈我胡思乱想,触绪纷来,每天虽试作午睡,硬把一颗头放到枕上去,紧闭了一双眼睛,做足工夫,可是心如风车,不能宁静,因此午睡是往往失败的。记得那年传来了日寇投降抗战胜利的喜讯的一天,八年间沉郁苦闷的心境,顿时豁然开朗,曾享受过一次非常甜美的午睡,这是值得纪念的。

    午睡的时间,也要自己规定以半小时或一小时为限,太久了就要耽误工作,耽误正事,所以千万不可仿效古人放任自流的午睡。如陆放翁诗:“相对蒲团睡味长,主人与客两相忘。须臾客去主人觉,一半西窗无夕阳。”又释有规诗:“读书已觉眉棱重,就枕方欣骨节和。睡起不知天早晚,西窗残日已无多。”像这样一睡就是半天的午睡,误事实多,万万要不得!

    我以为午睡最适宜的季节,无过于夏季;因为午刻赤日行天,挥汗如雨,使人容易困倦,也就容易入睡了。每年炎夏一到,我虽并不天天作午睡,而一有机会,总得享受一下。清代词人陈其年有《南柯子》一阕咏午睡云:“磁枕摇新竹,藤床荫瘦桐。人间亦有广寒宫。半亩荷亭,几阵藕丝风。簟滑凉于水,帱虚翠若空。花阴得失闹鸡虫。觉后掀髯,一笑夕阳红。”这一首词,大可为我写照;不过我没有髯,无从掀起,而我也不会睡到夕阳红时的。

    清代李笠翁,对于夏季的午睡也是尽力宣传的。他说:“午睡之乐,倍于黄昏,三时皆所不宜,而独宜于长夏;非私之也,长夏之一日,可抵残冬之二日,长夏之一夜,不敌残冬之半夜,使止息于夜而不息于昼,是以一分之逸,敌四分之劳,精力几何,其能堪此?况暑气铄金,当之未有不倦者。倦极而眠,犹饥之得食,渴之得饮,养生之计,未有善于此者。”这一篇大道理,说得头头是道。真的是吾道不孤,获得了这一位夏天午睡的拥护者。

    檀香扇

    四十年以前,上海盛行一种小扇子,长不过三寸余,除了以象牙玳瑁为骨外,更有用檀香来做的,好在摇动时不但清风徐来,还可以闻到幽香馥馥,比了象牙扇、玳瑁扇更胜一着。当时女子们都很爱好,几乎人手一柄。

    这种檀香小扇,自以女用为宜;后来便又流行了一种檀香骨的大扇,那就专给男子们用的了。二十余年前,我有一柄足长一尺二寸的檀香扇,两根一寸多阔的大骨上,有一位署名古吴子安所刻的汉代金石文字,小骨只有九根,扇面上一面由名艺人梅兰芳给我画的芭蕉碧桃,一面由袁寒云给我写的《题紫罗兰神造象诗》。诗是七绝二首,也是他所做的。书画都可宝贵,我至今珍藏着。记得抗日战争胜利、日本投降消息传来的那天,我带着此扇,手舞足蹈地往访老友陈定山,报这喜讯。定山就在梅君所画的芭蕉叶上题了二十八字:“怀素尝为蕉叶书,广文丹柿闭门居。海陬忽听欢雷动,从此升平百虑无。”这也是很可留作永久纪念的。所可惜的,时隔二十多年,那檀香已淡至欲无了。

    近几年来,檀香小扇又流行起来,并且流行到了国外去,为苏联和其他人民民主国家的朋友们所喜爱,每年源源输出,数量惊人。那扇骨的制作很为精细,而扇面上所画的花卉或仕女,也十分工致,色彩更鲜艳得很。过去几乎都由上海王星记笺扇号所包办,扇骨大都归苏州折扇业工人制作,而画则由上海、杭州、苏州等各地画家分任。最近苏州方面,已由手工艺局亲自掌握,开始大量生产。据说莫斯科人都热爱我们的檀香扇,曾有两位苏联专家特地到苏州来参观檀香扇制作的情况。一般折扇业的工人十分兴奋,由工会召集了二百多个工人,举行生产动员大会,大家立下决心,要做出特别优美的檀香扇来,供给国际友人使用。各单位还订立了生产公约,要各自小心谨慎地干去。锯工们要设计锯法,或横锯,或斜锯,避免裂缝蛀洞和黑斑等种种毛病。拉花工人们要小心地不把扇骨拉坏。糊扇面的工人们要小心地不使扇面的夹里起泡。

    老友蔡震渊画师,是个工于在檀香扇扇面上绘画花卉的专家,已有了一年多的经验。我曾见过他的作品,在那绢质的扇面上画着工笔的牡丹花,大抵是五朵花,设色各各不同,再加上很多的绿叶,工作是十分繁重的。除了牡丹花以外,或画罂粟花,或画菊花,每面或五朵或七朵,也一样的要工细而鲜艳。画仕女的,总得画两个美女,再加上布景,以园林景为多,比了画花卉似乎更为细致。最近他们十多位画师,已加入了合作社,每天聚在一起研究,一起工作。蔡画师原是识途老马,正很热情地在帮助他的画友,共求精进。

    鸭话

    我于鸭颇有好感,是早年读了苏东坡“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两句诗引起来的。其实鸭的羽毛并不美观,而鸣声呷呷,听了也觉可厌。可是说到口腹之欲,那么我爱鸭实在爱鸡之上。往年在上海时,常吃香酥鸭;在苏州时,常吃母油鸭,不用说都是席上之珍。而二十余年前在扬州吃过的烂鸭鱼翅,入口而化,以后却不可复再,思之垂涎!亡妻凤君在世时,善制八宝鸭,可称美味。现在虽能仿制,但是举箸辛酸,难餍口腹了。

    唐代大诗人陆龟蒙(鲁望),有爱鸭之说。而翻遍了他所作的《笠泽丛书》四卷,《补遗》一卷,竟没有一首咏鸭的诗,一篇说鸭的文,检看其他旧籍,也无所得。最近才在《苏州府志》中找到一个线索。据载,吴江县东门外长桥北有鸭漪亭,与垂虹亭相对,俗呼阿姨亭,相传陆龟蒙养鸭于此,故名。清代张霨咏以诗云:“天随意气自轩举(按,陆别号天随子),甫里松陵无定处。扁舟乘兴往复还,潇洒常为风月主。沪渎曾留渔具诗,鸭群仍聚清江渚。何人筑亭号鸭漪,烟光山色相容与。千年轶事人争羡,流传不典混土语。阿姨之名谁附会,命意得毋太龃龉。鲁鱼亥豕自昔然,稗史街谈任所取。读书论古诚大难,诚勿随人相尔汝。诗成不觉粲然笑,山川每附娇儿女。小姑曾说嫁彭郎,不知阿姨今日更谁侣。”一结调诙入妙。又据《中吴纪闻》说:陆鲁望有斗鸭一栏,鸭都养得很驯,有一天有驿使经过,发弹打死了最好的一头;陆忙道:“这头鸭能作人言,将附苏州名下进贡皇朝,你怎么把它杀死了!”驿使一慌,把身上带的钱全都给了他,想塞住他的口,一面问这鸭能说些甚么话?陆答道:“它能自呼其名。”驿使又气又好笑,拂袖上马。陆连忙唤住,还了钱,笑道:“我只和你开开玩笑罢了。”原来鸭的鸣声呷呷,都好像是在自呼其名,想不到这位大诗人倒也是滑稽之雄,善于作弄人的。

    三国时,吴建昌侯孙虑喜斗鸭,在堂前作斗鸭栏,能使小巧;陆逊正色规劝道:“君侯该勤览经典,怎的弄这玩意?”孙很肯听话,就把鸭栏毁了。湖南临湘有鸭栏矶,也是孙虑斗鸭之所。唐代李邕作《斗鸭赋》,起句“东吴王孙,笑傲阊门”,就指的孙虑;中段记鸭斗云:“于是乎会合纷泊,崩奔鼓作。集如异国之同盟,散若诸侯之背约。迭为擒纵,更为触搏。或离披以折冲,或奋振以前却。始戮力兮决胜,终追飞兮袭弱。耸谓惊鸿,回疑返鹊。逼仄兮掣裔,联翩兮踊跃。忽惊迸以差池,倏沉浮而闪烁。号噪兮沸乱,倾耳为之无闻;超腾兮往来,澄潭为之溃濩。(下略)”斗鸭之风,早就没落,读了这段文字,可以窥见群鸭作水战的情景,十分生动。

    鸭在幼小的时候,披着一身鹅黄色的羽毛,恰如绒球着地滚动,颇为好看。长大之后,可就不美了。元代揭傒斯咏小鸭云:“春草细还生,春雏养渐成。茸茸毛色起,应解自呼名。”鸭与鹅是好朋友,常常在一起玩,宋晁补之《春日》云:“阴阴溪曲绿交加,小雨翻萍上浅沙。鹅鸭不知春去尽,争随流水趁桃花。”写江南春日的水国风光,宛然如画。

    鲁迅先生小品文《鸭的喜剧》,记苏联盲诗人爱罗先珂在北京的一段故事。他先买了几十个蝌蚪,放在小池里,想养大了听虾蟆叫;不料后来又买了四头小鸭,它们到池里去洗澡,却把蝌蚪全都吃光了。结尾说爱罗先珂一去无消息,只有四只鸭,却还在沙漠上“鸭鸭”的叫。在轻描淡写中,含感慨不尽之意。

    洞庭碧螺春

    洞庭东西二山,山水清嘉,所产枇杷、杨梅,甘美可口,名闻天下。而绿茶碧螺春尤其特出,实在西湖龙井之上,单单看了这名字,就觉得它的可爱了。

    碧螺春原是野茶,产于东山碧螺峰的石壁上。据说它的种子是由山禽衔来,掉在那里的。每年谷雨节前,山中人前去摘了茶叶,用竹筐子装回来,以作日常饮料。清康熙某一年,因产量特多,竹筐子装不下了,大家把多余的纳在怀中,不料茶叶受了热,发出一种异香,采茶的男女们闻到了,都说是吓杀人香。原来吓杀人是苏州的俗语,借来夸张它香气的浓郁。于是众口争传,作为茶名。从此年年谷雨节,男女们先得沐浴更衣,同去采茶,索性不用竹筐,都把茶叶纳在怀中了。康熙帝南巡时,曾到太湖,巡抚宋荦买了这茶叶献上去,康熙以为吓杀人香这名字太俗了,就给改作碧螺春。后来地方官每年总得采办一批进贡,名为茶贡。那时因产量不多,只让独夫享受,民间是不容易尝到的。

    我很爱此茶,每年入夏以后,总得尝新一下。沸水一泡,就有白色的茸毛浮起,叶多蜷曲,作嫩碧色,上口时清香扑鼻,回味也十分隽永,如嚼橄榄。清代词章家李莼客曾有《水调歌头》一阕加以品题云:“谁摘碧天色,点入小龙团。太湖万顷云水,渲染几经年。应是露华春晓,多少渔娘眉翠,滴向镜台边。采采筠笼去,还道黛螺奁。  龙井洁,武夷润,岕山鲜。瓷瓯银碗同涤,三美一齐兼。时有惠风徐至,赢得嫩香盈抱,绿唾上衣妍。想见蓬壶境,清绕御炉烟。”他把碧螺春的色香和曾经进贡的一回事都写了出来;可是没有写到茶叶采下之后,是曾经在采茶人的怀中亲热过的。

    一九五五年七月七日新七夕的清晨七时,苏州市文物保管会和园林管理处同人,在拙政园的见山楼上,举行了一个联欢茶话会。品茶专家汪星伯兄忽发雅兴,前一晚先将碧螺春用桑皮纸包作十余小包,安放在莲池里已经开放的莲花中间。早起一一取出冲饮,先还不觉得怎样,到得二泡三泡之后,就莲香沁脾了。我们边赏楼下带露初放的朵朵红莲,边啜着满含莲香的碧螺春,真是其乐陶陶!我就胡诌了三首诗,给它夸张一下:“玉井初收梅雨水,洞庭新摘碧螺春。昨宵曾就莲房宿,花露花香满一身。”“及时行乐未为奢,隽侣招邀共品茶。都道狮峰无此味,舌端似放妙莲花。”“翠盖红裳艳若霞,茗边吟赏乐无涯。卢仝七碗寻常事,输我香莲一盏茶。”末二句分明在那位品茶前辈面前骄傲自满,未免太不客气。然而我敢肯定他老人家断断不曾吃过这种茶,因为那时碧螺春还没有发现,何况它还在莲房中借宿过一夜的呢;可就尽由我放胆地吹一吹法螺了。

    顾绣与苏绣

    近世统称刺绣为顾绣,代表顾绣最著名的,是露香园顾氏。绣品有如绘画,因有画绣之称。绣价最为昂贵,可惜现已失传了。此外又有顾氏兰玉,也是刺绣名手,曾经设帐招收生徒,传授绣法,她的作品也称为顾绣。可是顾绣除了上海之外,松江也有顾绣。清代词人程墨仙有《顾绣》一记云:“云间顾伯露,会余于海虞,两月盘桓,言语相得;余时将别,伯露出其太夫人所制绣囊为赠,盖云间之有绣,自顾始也。囊制圆大如荇叶,其一面绣绝句,字如粟米,笔法遒劲,即运毫为之,类难如意,而舒展有度,无针线痕,睇视之,莫知其为绣也。其一面则白马一大将突阵,一胡儿骑赤马,二马交错;大将猿臂修髯,眉目雄杰,胡儿深目兕唇,状如鹰顾,袍铠鍪带,鞍鞯具备,锦裆绣服,朱缨绿縢,鲜熠炫耀。白马腾跃,尾刷霄汉,势若飞龙;赤马失主,惊溃奔逸,神姿萧索。一小胡雏远坡遥望,一胡方骑马赴阵,皆首蒙貂幞,毛毳散乱,光采凌轹,有非汉物,窄袖裹体,蕃部结束。复有旗幡刀戟,布密森严,幡缀金牙,旗张云彩,蕃汉二屯,遥相犄向。共计远坡二,白赤黄战马三,大将、胡将及小雏四,戈戟五,云旗锦幡各一;界二寸许地,为大战场,而中间空阔,气象寥远,不见有物,绣法奇妙,真有莫知其巧者。余携归,终日流玩,为纪于简。”以二寸许的面积,而绣出这许多人马刀戟旗幡,也可见它的精巧细致,不愧为神针了。

    苏绣中的第一名手,要算是清末的沈寿。她于一九〇九年,曾绣成意大利君后肖像,由清政府送去,作为国际礼物。意国君后特赠沈寿钻石金时计一枚,嵌有王家徽章,系御用品。她四十二岁时,又绣成耶稣像一幅,由其夫余觉亲自送往美国,陈列巴拿马展览会中,得一等大奖。四十六岁时,又绣了一幅美国名女伶的肖像,面目如画,这是她最后的杰作。不久她就在南通女工传习所所长任上因病去世了。她的作品,一部分存在江苏省博物馆,都很精致。她在中国刺绣史中,是有很大贡献的。

    清代诗人樊樊山有《忆绣》诗十首,斐然可诵,兹录其五云:“绣绷花鸟逐时新,活色生香可夺真。近世写生无好手,熙荃画意属针神。”“淡白吴绫四角方,风荷水鸟画湘江。去年绣得鸳鸯只,直到今年始作双。”“枕函绣出红莲朵,比并真如脸际霞。猛忆北池同避暑,翠盘高捧两三花。”“妃俪鲜明五色丝,花跗鸟翼下针迟。亦如文笔天然巧,尽在挑纱破线时。”“十景西湖只等闲,裙花枕凤许多般。金针线脚从人看,愿度鸳鸯满世间。”诗中所咏绣件,几乎应有尽有,也总算想得周到的了。

    亡妻凤君胡氏,工绣,先前所用绣绷和绷凳,至今仍还存在。她绣有彩凤一幅,我曾借郭频迦《清平乐》咏绣凤仕女一阕题其上云:“低鬟斜嚲。浅砑吴绫妥。唤作针神应也可。一口红霞浓唾。  秦楼烟月微茫。当年有个萧郎。到底神仙堪羡。等闲不绣鸳鸯。”这一幅绣凤遗作,已在抗日战争时失去,为之惋惜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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