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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园子之夜。

    南园子今夜特别阴沉,新镌的墓碑,静穆地在那里站着,夜氛沉肃悲抑地低回,青磷上下悠浮。

    黑暗里,闪出几十只发光的眼睛,好像是在低垂的丫枝里,又好像是在墓匣里浮跃出来。眼睛是焦躁地凄迷地不安地左右回顾,是像倾听一个什么声音,似乎又在想看出什么东西。

    小叶松把天光遮住,白杨发出自惊的萧萧。

    白石的墓基里,发出一阵低微的啁啾声。是两个很小的黑影在那里上下地跳动。

    三缺嘴坐在石上发呆,他看见那黑影,却忽然地怕将起来。

    两个黑影,像两个乌纸团似的,鬼祟的,狎亵的,一个把另一个又拖到树边的黑洞里。

    三缺嘴的老毛病,一急惧就要渗出的冷汗,又从他的脊背上透出来了。他知道他俩干的是一种神秘的工作,他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在炼丹,但是一会儿他又整个为他幻想中所勾勒的色情的夸张,把他占据了。他觉得他有着另外一种情绪,他已消失了恐惧,他糊里糊涂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向亮的地方走去。

    树趟子底下,程有背着手盘算着什么,老田凤坐在一个十字架旁的白石上抽旱烟,全身的轮廓都隐在树影里,只有一点点的烟管的火星,在每一吸进去的时候就亮起来。

    三缺嘴什么时候,从后边绕到白老大的后边,狠狠地搂住,鼓送了一下……

    “你个下油锅的瞎眼的活损犊子,现在是什么时候?”

    意外地,今天白老大不但不像从前那么腼腆地回过头来嘻嘻地笑,反而没好声地向他怒骂……

    三缺嘴这才像刚睡醒了似的,怔了一怔,但是马上被白老大今天的这种反常的行为,引起了被辱的激怒,大声地回报:“啐,小子,你今个装他妈什么正经,他妈的姐夫郎君打个哈哈,瞧着你啦,你姐姐还得跟我睡呢!”

    杨大瞎今天也不知从哪儿来的那股子愣劲,过来照三缺嘴的脸上就是一个响嘴巴:“妈的,什么地方,你杂种乱嚷。”

    一个趔趄摔到旁边的十字架上,三缺嘴刚想爬起来,照杨大瞎用全力地扑过来,不期后脑勺上啪的一下,如同一个弹丸穿过……

    三缺嘴抱住脑袋,回头一看,是舅舅老田凤,全身的血便都凉了。

    老田凤咬着牙根,拿着一个三四两的铜烟袋锅的大烟袋,恨恨地说:“我把你个不知廉耻的东西,你的媳妇也不是看着谁的面子才给你娶过来的,你他妈糟蹋了人家的闺女,杂种,你还不给我安分守己地装孙子,你倒大嚷大叫地喊起来,让大家都活不成————今儿个你再闹,我说的就算,我活剥你皮。”

    三缺嘴一面揉着脑袋,一边错着牙:“杨大瞎,好杂种,你今儿个巴结上大山,就不认识了俺,好,咱俩好到这儿————好小子你是你爹揍的。”

    杨大瞎一刻都不放松的,还热烈地跟着白老大谈,暗影里,趔趔趄趄的三缺嘴拐过去了,在墙根底下的垂杨下边托着腮帮子发邪气。

    十字架前一声也没有,只是有一点烟袋锅大小的一星火花在沉思般地燃烧着。

    另一角落的声音,也从压抑里迸炸出来了,许多人的低低的说话声。

    今夜的南园子,再不复是往日的南园子了,今夜的似乎是有无量数的灵魂在出动,在激荡……

    张大白话拍着巴掌发叽歪,李二秃一声不响地只顾搔脑袋,花占魁不哼不哈地用着养得整整二寸长的小手指的指甲,不紧不慢地剔着黄板牙,右手用着架鸟笼似的姿势架着一个擦得亮晶晶的大水烟袋,咕嘟咕嘟地吸着。

    声音从每个树荫里传来,再反送到每个角落里去,人都拼命地压住自己的喉咙,怕把声音逼高,但是有时因为激恼,或是更兴奋的感情,把喉咙扯破了似的扯起了一道锐响,于是对方也就更冲动地扩张开喉咙,想用更大的声音说服对方的无益的固执,可是一听见旁边那一群的咬着牙向这边投过来的恶骂————“你他妈带来心没有?乱叫乱嚷!”于是声音马上就驯服地低落下去,于是连忙就用极聒碎的语声,来遮去了邻伴投来的不客气的干涉。不过,没到一刻工夫,必然地邻伴又会传过来比自己方才迸出的还要高昂的声音,于是这边再去大声地镇压,终于各方面的声音便在不知不觉中向上长了。

    骂詈,烦嚣,讨论,兴奋的沉思,切齿声,恨恨的哼鼻声,一切都像谋叛的活鬼似的,彷徨的,疑忌的,不知所措的,在这满长着小叶松的地狱爆裂出来。

    初三的眉月,幽灵似的挂着,给南园子一种苍白色的悲哀。

    园里一切都是淡墨色。

    除了从白石的十字架往南数,有三个白石的墓基,还能保持固有的安静,其余的,都留给这兴奋的噪噪了。

    是张大白话高亢的声音:“谁他妈不推地谁就是我的孙子,咱们是一刀一个透眼的窟窿!……这年头儿人还能过得去吗?我把三天地的文书,糊上了风门子,我就来个王大郎挑扁担走他娘,我上江北的干活计的有,我翻翻梢。”

    “你干啥又大吵大嚷。”李二秃又搔脑袋。

    “他奶奶的,穷人都逼死了,连个大气儿都不敢出,还不许吵,哪个官家出的告示,大清律的哪一条!”

    “不是那么说,这是大山看情面借给咱们的南园子让咱们好商量,这你得有个将就对付。”

    张大白话用着向来看不起他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用鼻子哼一声:“哼,奴隶性!”

    李二秃思思量量地摇着头,禁不住用手去搔头上黄皮疮的脓皮。

    正在沉思的李大邪火,忽然抬起了瘦小的头:“张大哥,你说那个可真打动了我的心,我要不是让你大嫂累着,我早就一跨车子推上去了,听说那边黑土地,一掘一丈二,一年一个。现在豆子都像脚趾盖一般大,一个小伙子要过去开一方,落一方————”

    “说的就是呢。”张大白话脸上露出矜持的喜气,“鴜鹭湖的马明,搁江北混得挺字号,他托人雇我做打头的,一年二百块。”

    “那你怎不去呢————?”是花占魁轻藐的声音。

    “我这就去————”大白话红涨着脸大声地喊,“今天谁要他妈的不推地,谁就是大家伙揍的!”

    “咱们一齐推,都上江北去,你大嫂好死赖活的我也不管她了。”李大邪火低下了头。

    “好,一言为定,谁不去,谁他妈的就随着太阳老爷落!”张大白话腾地站起来,两眼发光。

    “那不行。”花占魁又狠狠地吸了两口水烟,看着那个烟实在是着得不可再着了,只能吸进来一口烟袋油子味,这才连忙把烟灰吹出,慢条斯理地说,“那不行,那地方水土硬,水,都像儿马尿似的,红红的,红红的,喝了的人手指节都像小棒槌似的粗,女人,一到那儿,不到两月,没好……我知道得多。”说着又斯斯文文地捻了一颗烟团,又咕噜。

    李大邪火把头沉沉地低了下去,直到不能再低。

    “那都是胡说,要那么说,人到那儿就都得绝种了。就说咱们这个地方吧,开荒斩草还不到小三百年,也都没变成男人国呀,大姑娘虽然涨价了,那都是让李乡绅那样的给占去了!”张大白话一边悲哀地看着李大邪火耷拉下来的头,一面狠狠地对花占魁喊。

    花占魁用眼睛瞅着张大白话,等着他转颜色。

    “他妈的!”张大白话心里怦怦直跳,“我不推地我不是人,我在这里,王八兔子的气我都受到了。”张大白话一甩袖子就望那边走去。

    “哎,光生气也不行啊,回家掀掀被窝,看着自己的老婆让哪个黑小子出溜呢!”后边又掷过来花占魁阴冷的声音。

    张大白话只装没听见,忍住眼泪,故意地匆匆地向老田凤那一堆人里走去。

    这一群也都是嘁嘁喳喳兴奋地谈着。

    其中老田凤和黄大爷甚至都有四五十天地,家里上下百来口人,都种丁府两处窝棚。

    这一群,做事都非常机密而有经验,所以声音也没有那一群的那么高,都很谨慎小心地在嗓子眼里进出。

    最先闯进张大白话的耳朵里的是黄大爷沉着的声音:“咱们得抱住团哪!”

    “那是,别听他们那些亡命徒瞎咧咧,咱们也得挑着咱们可口的,他们都是让大山那小子给耍疯了。”

    “那帮小子都让穷神蒙眼了,管他呢!”

    “咱们不管那些,咱们还是论咱们的。”

    张大白话偷偷地在旁边站了一会儿,一听不是自己插嘴的地方,连忙又凄惶地往那边蹭去。

    “哎,你来得正好,”杨大瞎一把就扯住他的膀子,“张大爷,我们这正想不出道儿来呢,你说推了吧,咱们这些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就是做庄稼的,不种地干啥去。”杨大瞎说急了口,吐沫星子喷了张大白话一脸。

    旁边坐着的白老大,惘然地抬起了头:“说的就是呢,去年我粮利七分借的钱,新捉的鞑子马,我往哪儿销放它。”白老大也没等谁来回答,又低下头用手指画地下的浮土。

    “还管那些呢,我明儿个抖搂抖搂就上江北。”张大白话非常肯定地说。

    “啊,你真去吗?”杨大瞎揉着眼吃惊地向他看着。

    “真的,这边算没咱们哥儿们的活路了。”张大白话连忙接下去。

    “光上江北也不行,我大姐在那边水土不服死的,我大姐夫一气回来了,在这边过了一冬又去的,去了之后,人家的地都开完了,他置的那块荒,连个边栏四至都找不着了,他冒冒失失地到局子一问,人家把眼睛一瞪,他迷迷地就出来了。后来仔细一打听,又让人家荒局子放了二插了,他算白填火,现在,是人、信皆无,人要到那边就算是抱到草上的孩子了,别想好!”白老大说完了,又迟迟地在地上画了老大一个“白”字,可是接着就又用手把它涂了。

    杨大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张大白话直着脖子满脸通红,半天半天才抚着心口说:“别听那个,那道上还有唐僧取经路过的花果山呢,瓜果梨桃什么的……”

    “得了,大哥别瞎白话了,听说那边井水还不如灰水,女人一喝,经脉就不用想来!”

    张大白话无可奈何地紫涨着脸,竭力地摇着头,半天半天才挣扎地说:“可是在这儿就能逃出去一个死?”

    杨大瞎也觉着方才说的一段话太冒失了,不该太伤了他的心,于是摇了一下头,也就低下脑袋不言语了。

    大家都沉默了,半天半天白老大才从沉思里转出来。

    “唉,要论说呢大一统的江山,这块儿就算是福地了,旱涝保收,唉,哪让老天爷不下雨,奉票毛,捐税大……这才正经八百年头儿赶的。”白老大把手指头上的土向鞋帮子上不住地抹。

    “你可也别那么说,大山就说过,从这以后没好,官家一天比一天地逼人,把老婆孩子都赔上,也不够他们的。你想想,这不是明情理的事,咱们一年到头从早晨忙到晚上,剩不了那一筷头子的落想,送到站头子上,人家把真格的拿去了,咱们换的是什么?是他妈的一把子毛奉票,咱们还有他妈不穷的!……”

    “老大,你算说着了,都是弓长蔓他们一老一小的把咱们害了————非得上江北去不可了。”张大白话又把文章落到题眼上了。

    “还是大山说得对,咱们自己要不起来没好。”杨大瞎眯缝着眼说。

    提起大山,白老大就露着微笑说:“大山说的话你起初听着总觉得不对题,你过后哇,要仔细吧嗒吧嗒就知道啦,比如他给你讲,人别靠命吧……”

    “他说的,让咱们都推,丁府的地不能放野鸡,然后还得租给咱们————咱们那时就拿起来,不减租咱不干————我昨儿个想了一天一夜,这是个好主意。”是杨大瞎的声音。

    “我不管别人是怎的,我是他妈王八吃秤砣铁心了。”张大白话拍着大腿。

    “我也推————”白老大迟迟地说。

    “我也推定了,老大,这么的,方才我问过李大邪火,咱们六七个小户子都一定推,再拉上李老二王发那七八个,咱们都推。过两天,天要真落雨呢,咱们再求东家让粮咱再种,他死逼着去粮也得租给咱们,怎么说呢,推的太多了,他上哪儿招别的户呢,他要实在不去租了呢,那么咱们也就得活动活动了,就瞪着眼饿死不成————哎,咱们就上江北!”张大白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好,反正破罐子破摔,到哪河脱哪鞋,光瞎琢磨也不行————推,一定推铁了。”旁边听着不说话的李二秃和几个别的小户头也都应了声。

    “哎,你的高见,你的高见,咱们上江北,上江北,一定,一定上江北……”张大白话简直是满脸的喜气了,站起来拍衣裳上的尘土。

    “可是咱们得有一件哪,咱们可得都去。”杨大瞎瞪起了两只瞎烘烘的大眼睛,向三人投了一个询问的眼光。

    “我要不去,我不是我爹揍的。”张大白话红着脖子看定了白老大。

    白老大沉吟了半天,才无神地说:“咳,那我还有啥说的呢。”

    “好,我就同李大邪火去。”张大白话转身就走。

    “李老二和王发这些户怎么样呢?”杨大瞎撵着他问。

    “他们那些个中流付儿[1]自然是随着咱们了,待会儿我去透问透问————”张大白话回过头来问。

    “我去看看他们那些大户头。”杨大瞎慢吞吞地站起身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痴立了一会儿,便向南边走去。

    白老大还蹲在地上用手指头划地,地上的浮土,便驯服地凹了进去,做成了“大山,大山”的粗劣的字形。

    三缺嘴离开他们远远的,情态严重地在树荫里坐定了深思。

    他想白老大这小子今天居然敢当着人面和我翻脸,杨大瞎那小子也敢挺腰,啊,杂种,老爷拐着弯儿跟你斗,明处不和你争,暗处和你斗,我在你姐姐身上出气……

    于是他又背诵了二台山上的老喇嘛告诉他的几个更野蛮的药名,和几种更野蛮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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