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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野蛮的姿势……他得胜地笑了。

    忽然,一个毛毛虫落在他的脖颈子里,他又一激灵……他似乎又听见了老田凤的狠毒的声音,他连忙用手又揩了揩额角上的汗,又向后边退去了小半尺。

    于是他才模糊地听见是他舅舅老田凤的强硬的声音。

    “反正他妈的我不推,我有带把的联系,我家里三四十天大亩地,我往哪儿销放,我因为租一个窝棚,我多拴了一挂车,我挑了他,我挑了他?我百十口人,干牙帮骨,我干牙帮骨————我干不起!”老田凤一边抽着烟,一边沉毅地说。

    黄四爷脸上便露出了七分笑三分恼的样子,慢腾腾地掠着胡子。

    “可是你不推也不行啊,这个年头不帮助人哪,你要还扯着尾巴揣下去,上秋你连我老弟妇都得装在斗里约给人家了。你想,你计算计算,谷雨一场小牛毛,刚洇过浮土来,大家就都等不及了,把珍珠花似的种粮曳死巴活地往地里撒,结果你猜怎么着,连他妈个绿芽儿也没摸着个边儿,等到四月十八像他妈后老婆哭汉子似的挤咕那两疙瘩雨点,人们又都疯了似的往地里撒大洋,你看抛了两次种,我的老爷,多少钱,工夫,一个打头的一百一,就算咱们家都是父子兵,再雇上两个跟二的,得,三百块出飞了,赶到昂蓬,雇铲地的,一块钱一个工,人家还滞滞歪歪,你不赶着好土头铲,你能望收成,再加上地东的工,车,零星使用,各样杂捐,哪样不是得钱串向下摘搂呢,一天地就得十几块钱往那么……听说今年,凡是没种大烟的,都得按地拨钱,你不拨吧,派到那儿啦,咱们能因为贪种二亩半地的便宜,还单侍弄一回吗?没别的,干蹚干卷,往外拿钱,到上秋,就剩一条裤带是留给你的啦。怎么说呢?留着给你上吊哇……唉!我今年活了七十一了,没见过,这回也算开开眼……”

    “那么,从你老的嘴出公,咱们推地不推呢?”老田凤打断了他的话,又问。

    “我算灰心了。光绪三十三年(1907),那年出的丈尾巴星,我看了就说没好,你看慢慢地不是都应了吗?从前骂人说这小子是废物,就骂扔杆子,我看后来都应了,跑大鼻子那年,满铁道,不都扔杆子了吗?电杆子可道排呀!……后来花小秃大钱,谁要不要,咱们就说,你怎敢不花,我的钱上没眼,你看,今儿个钱上可不就没眼了呣?铜子呣还有眼?有带眼的铜子吗?全应了。眼时下,人们骂人都说这小子缺德,缺德,你看吧,我说的话放到这儿,你看不出五年,哪方出了真主,国号要不是带‘德’字的,你不用理我……要不然我怎么每天茶余酒后,我就常给村子里人讲究呢……”

    “唉,黄大爷不是我拦你老贵言————咱们趁这儿,不背地做个合计,到临时咱们说些个什么?”

    老田凤把烟袋使劲地磕在石头上,心里很有些不以为然。

    黄大爷又慢慢地捋了捋胡子,把头思思量量地摇了一个半圆。

    “要说有地,连荒隔带草甸我还有三四十天哪,我……”

    “不过大爷,地要一推出手,可就没有吃进来的理啦。”————老田凤的两姨亲家万牛子连忙拦住了他。

    “哈哈,傻老弟,是丁家少爷能种地?是丁家老爷能种地?还是得咱们这些穿乌拉脚的给他们效劳哇!”

    “不过人家乐得撂荒了一年也不在乎!”万牛子冷冷的。

    “他,他,怎的,他撂荒一年————也不在乎,我今年活了七十一啦,我活了七十一啦,他们丁家祖上三代我都见过,没听说撂荒过一年!”

    “那可说,说不上,这个少爷可是与众不同的。”

    “可让你说的啦,与众不同就撂荒地……我,我今年活了七十一了,我没见过!”

    “对了,推!”等在旁边半天的杨大瞎一看黄大爷正站在自己这边,便大声地得意地喊。

    “推!”是谁的应和声。

    “推,咱们都推。”

    “不推才他妈怪呢。”张大白话不知在什么时候也钻进来了,咬着牙想加重推地的声势。

    “推————?一定的吗?”老田凤严肃的眼光罩定了大家。

    都不言语了。

    “大家都推?”老田凤的眼光更为严肃。

    白老大痉挛的嘴唇,翕翕地动着,想说出几句话来,但是他的口腔已经不能透出言语了。

    “到底推不推?”是万牛子瞪起了眼睛。

    “到底推不推?”老田凤看见大家伙都不说了,便放出和缓的声音来问,想再把大家伙顿一顿,“咱们再仔细打算打算,讨个大家伙都一般边儿齐!”老田凤神色不是神色,气色不是气色。

    “天地间还有一般边儿齐的事吗?该怎的就怎的得了。”————万牛子生气似的一挥手。

    “我看还是————”杨大瞎刚想说推,吞了一口吐沫又咽进去了。

    “我和王发李二秃是无可无不可。”是小户李棒槌的声音。

    王发反抗似的说:“我跟大户头走!”

    徐花子蹲起身来:“我也随着————”

    李二秃又无主意地搔着痒痒的头。

    老田凤看了王发一眼,便提高了声音:“大家还有话吗?”

    大家都不由自主地震动了一下,没有一个人吱声。

    黄大爷不以为然地挺了挺腰,干咳了两声:“呃————那么,等刘老爷来咱们再定规一下吧————”

    “哎,刘老爷怎不来呢?”————是谁说了一句。

    “啊————”大家伙都霍地记起来了,都用模糊的双眼想看清楚身畔的邻居,是不是就是刘老爷。

    “真的,他怎没来?”

    忽然从大家身畔,就像从地里突然生出来了一般地那样快,一个人出现了,脚站在一块木头轱辘上。

    “我已经和丁宁交涉好了,今年的粮,是去铁了,不过……”

    “不过————”

    “话是那么说呀,他知道咱心诚不诚呢?咱们还得让那小子知道咱们是铁心推地,他才能怕!所以咱们到时候非得异口同声地咬定了说非推不可————死了也推!那才行!————现在有谁不推?啊,有谁?————啊,谁,吱声!有谁?”————大山的两颗剪绒镶边的大眼,像火炬似的燃着,“丁宁方才一听我说你们都推,他的脸都吓得煞白!”大山的声音不自然地顿了一顿,他看底下的人头都面面相觑,便急转直下,“你们心都齐了吗?大家咬住牙根,一定要推,然后再商量。丁宁他现在是走投无路,地也不敢放手,他现在一点着落也没有,老爷赔了钱,家里又……咱们大家咬住牙,听见没有,咬住牙,要一露活口,丁宁那小子一眼看出簧口来,哼————你们听见没有,今个我们要是我们爹揍的,拿出小子骨头来,硬挺到底————上秋的衣食穿戴都有着落了————听见没有?丁宁那小子也是一个人,见着他用不着尿裤子,他也不是三头六臂,咱们谁他妈豁不出脑袋,谁他妈就是大家伙揍的————”

    “对!”杨大瞎的眼睛感动得湿润了,两颗极大的泪珠,在他红肿的眼泡上凝结了一道强健的光。

    大家觉得都有了主腔骨了。

    只是黄大爷还不相信似的摇头。

    老田凤把一个岫岩玉的石头嘴子咬得咔咔地响,他自始至终就是对大山取着敌意的,虽然现在他已经被大山的声音所诱惑,但他连忙用牙来拼命地咬住烟嘴,把自己的感情压服下去。

    “哎呀,不好了……有,有,有鬼!”

    三缺嘴在那条大树上一跳多高的就跑出来,脸都变成了青紫色,牙齿打着牙齿嘚嘚地抖颤。

    “一个黑影……一个黑影……在树上,跳,跳————下墙去,去了……吓死我了……”三缺嘴一边喊着,一边浑身发抖,一个大嘴老鸹呱呱地叫了一下,便向着那眉梢样的月亮飞去了。

    老田凤举起烟袋锅子就打在他的头上:“我打你个血犊子,这是什么时候?一只大嘴老鸹你也没见过,你的魂飞到哪儿去啦?”

    大家一听,可不是,半天云里,还可以听出一只老鸹的呱呱的叫声呢,便都像做梦似的笑了一下,又立刻把脑袋重新严肃地直立起来……

    万牛子的嘴凑在老田凤的耳朵上:“你瞧吧,大嘴老鸹叫了,主不祥啊————!”

    “人影?”一个奇异的景象在大山的脑子里模糊地一闪,大山剪绒镶边的大眼,使劲地一闭,但随即就像两盏小电灯泡似的展开,用着平生的力量沉着地喊:“大家记住!谁要忘了今天的话,就先摸摸自己的脑袋,我让他活不过去今天!”他掏出了枪,向半天空刚想镇压似的放,但随后一想就立刻只把手扬一扬,便从木头轱辘上跳下来了。

    杨大瞎才又把嘴凑在白老大的耳朵旁边急促地说着话,大山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走出了大门。

    他刚走过道心,想进道北的大门,但一转念随即就转过身去。

    南园子的西邻是孔老二家,东墙是靠着水漏子,三缺嘴坐的是白杨树下边,是东边。

    他刚想向水漏子那边走去,忽然看见道北大门呀的一声开了,走出来的正是刘老爷。

    刘老爷向左右撒目了半天,才用手抻了抻脖领,迈着八字步向南园子走去。

    大家的声音便更嘈杂了,一窝蜂地从四面传出来。

    大山听了半天,才听出了是张大白话和刘老爷的吵嘴声。

    后来又是田凤的怒喝声,万牛子气冲冲的一个跟着一个字的连珠炮的一大串话声……大家又都沉默了一会儿,刘发又像安慰大家又像是鼓励大家似的演了一遍说,大山想着我得立刻进去。

    大山立刻地挺起身来,想再回去。

    但是黄大爷大方的笑声送过来了。

    接着便是老人一串含混不清的话:“还是大家都推吧,有啥我都兜着,方才刘老爷说的不也是差不多吗?唉,这不就结了。”

    大山听了,这才安下心来,狠狠地用拳头那边比试了一下,便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慌慌张张地向水漏子那边跑了。

    大山按着枪,一步一步地戒备着向前走,刚走不到四五步,就听见一片哎哟哎哟的呻吟声。

    “谁?”大山满心的疑惑。

    “……”

    “谁?”

    “我开枪了!”大山把狗头叫起。

    “你妈的,是我,你敢怎样?”

    啊————大山细辨语声,是程喜春?

    “程喜春是你?”

    “啊,怎么的?”

    “我是大山。”

    啪的一块砖头打在大山的左肋上。

    大山一下子照黑影扑过去,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就摇:“你打谁?”

    “我就打你。”

    “你,你疯了————?”

    “你才疯了,你混蛋,你狗,我就打你!”四只大板牙齐整整地咬在大山的手上,一阵剧痛,大山激烈地叫了一声,连忙松开了手。

    “你是狗,你他妈外摆襟[2],你吃他妈人家草料,给别人拉套!”

    大山用手使劲掐住他脖子摇,可是听了这话,不由得手一软……

    程喜春还是咬牙切齿地骂。

    “你是狗,你撮弄地户来推地,我都听见了。我要告的,杀死我也要告的。”

    大山过来啪地就是一脚。

    程喜春捉过他的脚来就咬,大山大叫一声,用铜锤似的拳头在程喜春的脊梁上打了十几拳,那野兽才算放了手。

    大山抚着脚,想用枪把子打他,但是眼睛不由得湿润了。

    “你来,你狗,我就咬死你!”

    大山很悲哀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走了。

    半天半天,才看见那怪物带着一条摔瘸了的腿,滴溜当啷地疯了似的跑了。

    大山把手一掌打在天灵盖上,昏迷地看着程喜春没命地往前跑,一个趔趄摔倒了,又爬起来,拔起了腿,连瘸带拐地向大门跑了。

    里边是刘老二的声音:“是你吗?”

    “快开!快开!”是喘不出气来的喊声。

    刘老二开了开门,一把就逮住了他:“怎么样,听见了他说什么啦?”

    程喜春一甩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边就跑。

    背后刘老二恨恨地寻思,他妈的,本来是派我的差事,这回你又抢着抢着地做了,一定是这回听来要紧的了。连我的信都不给,就往少爷屋里跑,还他妈把兄弟呢,把兄弟兴这个,卖朋友!

    程喜春脑子里空空的,一点什么也没有,只是机械地跑,也不知道转了二门子没有,穿过了正厅没有,也不知道是怎样闯进少爷的屋的,只是慌慌张张的,忽然地眼前看出来是少爷来了。

    程喜春竭力地想把嗓子弄净了一点,可是嗓子却偏又不净,反而会发不出正音来。

    丁宁过来轻轻地看了他一眼,便坐在小茶几前等他说话。

    程喜春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方才所听的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丁宁。

    丁宁沉沉地点了头:“我都知道的,我不过用你来证实罢了。大山说谎,他们说跟我已经打通了……好的,好的,方才我告刘发不露声色地劝他们都推,是,对了……呃……”

    丁宁搓了搓手:“好,你去吧,我都知道了。”

    说完便什么都不瞅一瞅的,大踏步地踱着。

    [1] 中流付儿:即中等佃户。

    [2] 外摆襟:指向外使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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