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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谁让拿的?”

    “下房传来的话。”

    “混蛋,哪里又来一个下房。”

    小姑娘木然地立着。

    “滚蛋!”

    丁宁满心的疑惑,拖着一条沉重的身子,迟迟地走进屋来。

    三十三婶正拿着一架大正琴,懒懒地弹。

    看见丁宁就撂下化学胶的拨子涎着脸看他。

    丁宁突然地回过头来。

    “你的钱我不还了,你先给我垫出去吧!”

    “哈哈,你可是武大郎打杠子,倒打一耙……你……”

    “唉!”丁宁把两手都插到头发里去,头发像鬃毛似的披散开来。

    三十三婶无语地把大正琴轻轻地拨弄了两下,便抬起眼来看了他一下,又很温柔地说:“丁宁啊,我知道你心里有好大一块事,你不告诉我,丁宁,我知道……”

    “你知道,好,你就知道吧。”

    三十三婶又沉思地拨弄着琴弦的柱头。

    三十三婶又轻轻地看了他一眼,又用化学胶的拨子画着那“大日本造”几个金字。

    “丁宁啊,我知道你,你有事……”三十三婶摩着他的手说。

    丁宁无语地把她的手放在太阳穴上。

    “丁宁啊……”三十三婶伏在他身上呜呜地哭了。

    “丁宁啊,你知道我犯了多大忌讳,委曲求全地就合你,可是你竟骗着我呀,你连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不用说心事,就连家常琐事,你都不跟我谈。就算我是嘴大舌敞的人吧,只要是你的事,我就何曾透出去过一丝的风?你处处净拿我当个旁四路人,我就这样地就合你,在你眼里,就连个使唤丫头都不如哇,更不用说讨出来一个知情知义的好儿了。如今,又是我这个耳软心活的,没等你来出口求我,我就贱猴似的又给你张罗了。我的这颗心为了你,我就算都使尽了,可是在你那边,就像连看见都没看见似的,满没拿着当耳旁风,净拿着我看笑话。丁宁你仔细地想想吧,你这样地对我就算对吗?……”

    丁宁感伤地揽过她的腰来。

    丁宁似乎应该说出一些安慰的话来,但是他没有,他只是和她坐得近一些。

    三十三婶的热泪流在他的脸上了,三十三婶以为他在流泪了,颤抖的心,便发狂似的巧笑了一下,把头感激地贴在丁宁的胸上,用手拉过丁宁的手心使劲地扣在自己的心上。

    三十三婶甜蜜地娇喘着,好像得到了人生最大的满足似的半眯缝着眼,在回想,在微笑。

    丁宁把手轻轻地伸在她的腰里。

    三十三婶一动也不动。

    丁宁用左手的中指叠在食指上,然后又把食指很快地一抽,三十三婶的胸脯便颤巍出甜蜜的波动。

    三十三婶咯咯地巧笑一下。

    连忙用绢子来擦自己的眼泪,又来替丁宁来擦,看了看他干爽爽的脸,便轻轻地低骂了一句。

    “洗脸吗?”

    “不用了,你就给我抿抿头发吧,我就回去。”

    她像经过一道幸福的波浪似的,舒展舒展地挺起腰来,痴着眼儿坐着。

    她微笑地回过头来:“你什么时候去,把这封信再捎回来吧。”三十三婶手里得胜似的拿着方才大哥来的两封电报,露出雪白的牙齿,向他傻笑。

    丁宁鄙夷地笑了一笑:“一个女同学的平常信。”

    “哈哈哈哈……”三十三婶胜利地一阵狂笑,一种风骚的少妇饱满的诱惑,透露在她尖俏的声音里。

    丁宁狠狠地瞅了她一眼。

    “给我吧,不是情书。”

    三十三婶倩笑着,把它藏在背后,小声说:“你用什么来交换?”

    “只要你宣誓永远不到这儿来。”

    三十三婶废然地无力地从身后把电报拿过来,用眼一溜,一看是“三四方面军团部”来的,便假装着没有看见似的生气地向桌上一掷:“给你吧,得罪了你这愚人蠢人没良心的人不要紧,要是冒犯着你那小姐,千金,蜜丝,校花,那可真真不是闹着玩的!”

    丁宁故意地把电报放在手上,颠了两颠,然后又谨慎地放在口袋里,淡淡地一笑。

    沉默了一会儿。“没良心的……”三十三婶嘻嘻地一笑,向他做了一个媚眼,把腰肢一扭,便转过去,又用手指头举在自己的脸上画没羞。

    “告诉他们套车吧?”

    “用不着你操心……”

    “灵子,灵子……”

    “你也不送送我呀!”

    “灵子……”

    丁宁看着她回过头来,狠狠地骂一声:“滚去吧,无耻的苍蝇啊!”

    这是什么东西?逼着我和苍蝇跳舞呢!

    这是一场噩梦吗?

    外边烦躁的鼓声打进他的耳鼓。

    一个奇异的思想惊吓了他,哎呀,今天劫车的那伙土匪,说不定会混着求雨的人们进来……

    什么地方啪的一声枪响,聒耳地传来。

    丁宁霍地跳起来,到墙上去取枪。

    这时,老管事满头大汗地走来。

    丁宁不自觉地发现了自己的这种神经错乱的慌张,好像被人捉住了的扒手,不由得面红耳热,但是看了看那个老管事没有感觉的面庞,便又恢复了常态:“有事吗?”

    “少爷,一会儿龙驾来了,接不接?”

    “不接!”

    外边又是一片嗬嗬————弥陀佛————的哀苦的喊声,隐隐地呜呜咽咽的喇叭声。

    “少爷,这回是知事引的领[3],牛知事都自己光了脚,戴了柳树圈[4],拿着黄表,昨天一直迎到青龙潭,走出去二十里地迎的驾。唉,这大毒的天……总算是个青天父母官。”老管事一边用手抹着汗,一边感慨地说。

    “来,我告诉你,现在胡匪四起,求雨时保不住混着歹人进来,你告诉炮手都上炮台!”

    “呃————少爷……”一粒很黏很大的汗珠子沿着太阳穴上一根蚯蚓似的青筋往下爬,老头儿慌忙地从袖里取出手巾来,在脸上揩汗。

    “你点着香迎驾,我领着人上炮台,大门上上锁,听见没有?”

    “是,放鞭不放?”

    “不放!”

    “————买来了,少爷。”

    “啐————你就等着香亭子没到就先点了,门外就留你一个人,别人不许卖呆,眼底下麻利点!”

    “唉,二管事到现在还不知道出事没有呢!”丁宁自语着。

    “不要紧,少爷,方才听双猴来人,说在站上还看见二管事上南行的车了呢。”

    丁宁摇头不语。

    “唉,实在是变得太快————他有押金没有?”

    “没有,他十来年的工钱都存在咱这里呢。”

    “你就去吧!”

    “……”老管事沉吟的脸,刚想说些什么要紧的话,但是又干干地嗽了两下嗓子,擦着汗走出去了,走到门口,还回头看了半天。

    丁宁听着鼓,金钹,法笛,喇叭……煞有介事的,已经来到街东头了。便走出了跨院,站在腰门门前向外看。

    炮手一个一个都是双家什,双子母带,一看少爷出来,便都一个一个的精神百倍,两眼闪着毫光,猴儿似的爬上炮台的四角。

    自己的东跨院和东边嫂嫂的小花园,因为不便让炮手们穿行,都在一丈五的青砖上,搭了榆木跳板,炮手们都巡行在板上,在墙头上向外“料水”,采好了“盘子”,一会儿就都不见影了。

    丁宁看了非常兴奋,把自己的手枪顶上了顶门子,刚往炮台那边走去,忽然地,又转过身来,匆匆穿过了自己的跨院,向东边的月亮门走去。

    转过了百蝠烘云的隔扇,便看见小屏正在那儿煨药。

    “怎么还吃中国药呢!”

    “不,是煮点养荣汤。”

    “怎么样?吃了药了吗?”

    “三点钟吃一次,四点钟又吃一次,现在刚抹搭抹搭眼,两天两夜没眨个眼……”小屏向后看了一下,悄悄地走到丁宁的前边,用听不见的声音说,“就说梦见老爷过去了呢……”

    丁宁全身一震,但立即镇静。

    “招呼一声吗?”

    “不要招呼了,我得看求雨的去。”丁宁沉重地走出。

    屋里透出娇弱的声音,向外边问:“谁呀————?”

    小屏听了连忙跑进去。

    丁宁转身回来,沉吟了一会儿,就走出去了。

    鼓声渐渐地就在井沿旁了,丁宁跑出二门,一纵身,就跑上了东边大炮台的浮梯。

    刚搁外边来,里边黑咕隆咚的看不清人。

    “谁在这里?”

    听见是少爷的声音,都连忙答:“刘老二!”“程喜春!”

    “呃————过来了吗?”

    “过来了,少爷从这边炮眼向外看。”刘老二连忙走来献殷勤。

    外边是一律赤着脚的农民群,虔诚地悲苦地在一趟三寸厚的炉焙的香灰面子似的尘土里走,天上一片云丝都没有,燕子呢喃地叫着。

    人们的头,都戴上绿匝匝的柳条圈,手里打着“风调雨顺”“五风十雨”“油然作云”“沛然下雨”的小旗。

    小旗标语似的飞舞着,朱色的小龙好看地盘在各式各样的字上。

    “弥陀佛……”

    悲苦的呼声里响出了柔和的笙,管子吱吱地啸了两下,就随上了,两个乐器顶牛似的对着点吹。音阶一落,大钹就嚓地一下打将上去,于是主座法师拖着长声:“哦哦————哦啊————啊啊————啊咳咳呀————”

    “呜呜————”管子尖锐地拔高,在嘴上溜转,“咕嘟嘟————咕噜噜————嘟嘟————”

    “哎哎哎————哎咳咳呀,杨,杨柳枝头————洒,洒尘埃,唉呀,咳————一滴呀哈咳,净啊,净玄坛哪,哈唉唉————”

    “知事在哪儿?”

    “知事今天没来,昨天上龙潭去,回来累病了,今天那是佛教会副会长王灵仙王大法师领的驾,少爷,哎,少爷,你看,看,在香亭子那边,哎。那个大秃头的,那个大秃头的就是……近了,近了,哎,对了,那就是————”刘老二很兴奋地指着。

    “咱们摊出人去没有?”

    “小猪倌去了。”程喜春说。

    “本来是请大山打鼓去的,他不去,今天一早就跑出去要钱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呢,方才太太要他接先生去,都没抓住他的影,后来才让李跑道的又套车去的。”————是刘老二的大声。

    “他净上哪儿要钱?”

    “哪还有个准儿,他去的地方,反正都是不三不四的,当着少爷也没法说。”刘老二又沉吟了半天,“哼,你打那个……少爷,当年他在江北就和一个俄国女的搅,他和她也不学了一些什么鬼闷怪,见天净挑着老实的庄稼人乱扯咕,上个月到扶城去讨钱,那里有个李火磨的儿子,刚搁日本回来的,跟他也不知弄些什么日本玄虚呢,你想这年头,念书的还有个好的……”刚说完刘老二便使劲地咽了一口吐沫,恐惧地向少爷偷觑着。

    幸而少爷还没在意,只是淡淡地说:“平常他都和谁往来?”

    “咳,少爷,你没看见还正经有些大头瘟信他呢!”

    “哼,四门贴告示,还有瞎子呢!”程喜春瞪起眼睛好像就要吃那些瞎子。

    “少爷……”

    外边忽然响起一阵啪啪的鞭炮声。

    接着就是一阵喊:“阿弥陀佛————下雨吃饽饽————”

    丁宁为了可以观察得真切些,便挨了个枪眼来向外看。

    大管事已经直溜溜地跪在香亭子前面了。

    王灵仙穿着八卦仙衣,诚惶诚恐地跪到井沿上,去取甘露水。先完了八拜九叩,才又宝贝似的从腰里拿了一轴子红头绳来,系到井里,系了半天,才系上来一小酒壶水,又半闭着眼,走下井台,口中念念有词,后边跟着二三十个大法师,披着袈裟,敲着法器。大法师到了龙驾跟前,焚了一道黄疏[5],由瓶中倾出一滴水来,点在大管事的头上,大管事才又磕头谢驾起来。大法师这才绕了香亭转了三圈,把锡壶里的水,盛在圣水瓶里,又用一枝杨柳,捻了一滴水,点在五湖四海九江八河护国安民南海金龙王的“龙”字上……

    “你看要不是佛教会的会长,谁有这些花样。”程喜春非常赞叹。

    “唉!王灵仙在千山坐静观景的时候,都到了紫竹林了,金翅鸟都飞到脑袋瓜上结窠,后来他儿子,光着脚爬到千山,在他面前跪了三天三宿,他凡心一动,才跌下法座来,闹了一身大病,如今他的头顶心上还有七个金翅鸟啄的印呢,你打那个,不是肉眼凡胎!……”

    “弥陀佛————”又是一片悲壮而虔诚的喊声。

    “没点灵验行吗?”刘老二想今天奓着胆子在少爷跟前说大山,少爷都没生气,所以非常得意,所以便又想起云龙来说了,“你打那个,没点灵验,咱们府上的云龙————”刘老二一双眼睛睁大了盯紧了丁宁。

    “它今天怎么没抬出来出巡呢?”程喜春的声音。

    “啐,那是无价之宝,供在县公署的大堂上,听说府上还不放心呢,你打那个,说抬出来就抬出来吗,要是碰见哪个不干不净的冲了呢?”

    “少爷,那是凸画吗?听说用手摸都直挡手……”显然地程喜春很苦于理解。

    丁宁苦楚地摇了一下头,便踉踉跄跄地跑下来,也寻思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心如刀绞。

    他刚走到二门跟前,忽然母亲贴身的小丫头燕飞似的跑过来:“奶奶请少爷过去呢!”

    丁宁心里沉沉的,怎么的,莫非她已经知道父亲的消息了吗?唉,真是,几个助手也不中用……处处都得你自己!……

    母亲正在和春兄说话,看见他来都不说了。

    一字眉像拉线似的抽紧,向春兄看了一眼。

    春兄像不觉得似的,非常安静地站在旁边。

    “你接驾去了?”

    丁宁像从脖颈里吐出一块骨头来似的呼出了一口气。

    “对了,”母亲很有精神似的说,“这个都是有功德的,他们穷人叫苦连天的,大毒太阳下边,喝咧了一天,走到门边,咱们要连把香都不点,也太看不过眼去。就怕香烟把你熏着,天热,人的气味也难闻,你觉得头晕不?吃丸痧气灵丹,我新配的,你含一丸……”

    “不,我不要!”

    “不要紧,没病吃了也不要紧,解解暑气,春兄……”

    春兄抿着嘴笑。

    丁宁用眼睛瞪着她。

    “春兄你去拿几丸来。”

    春兄抿着嘴把一个原来装参糖的匣子拿过来。

    “哎,你都拿过来干吗?”

    “太太不吃几丸?”春兄说完偷着向丁宁挤眼。

    “也好,我也吃几丸。”

    丁宁对着自己没办法的母亲扁了扁嘴。

    春兄只装着没看见似的斟了一碗水,用手送到太太嘴里几丸,母亲就着手喝了。

    又端过一杯水来。

    “丁宁,你也吃几丸吧,不用换手,有糖衣。”

    春兄把匣盖遮去了太太的视线,在盒里虚抓了一把,放在丁宁的口里。

    丁宁连忙饮了一口凉开水。

    “你过去看你嫂嫂去了吗?”

    “看了,很好,今天气色更好了。”

    “我就怕她苦夏,这几天天燥,我怕她热着,所以告诉她不用过来了。”

    “可是呢,你们都得吃代乳粉……对了,我想起来了,我交钱给春兄……”提起嫂嫂的虚弱,丁宁又想起来了。

    “那个没有燕窝有营养,我看不惯!”

    “不能,这个都是科学配制的,对你们是最有营养不过的,我把钱交给春兄,专给你们和嫂嫂买它用,反正她不买也不行,你们不吃也不行……”

    “你别净三九天的柿子,净拣着软的拿,你干吗无缘无故地又欺负她?你们把洋钱掖饱了,逍遥自在地在外边逛,父恩母血,你们何曾记得,要不是有这个孩子,在这儿……我早就该……唉……”母亲说着眼圈就红了。

    “唉,我明着是当丫头用她,怕她娇养惯了,暗里,我就是拿闺女待她,自从荆针死了……”母亲把手伸到枕头底下去掏绢子,春兄从她身后早掏出绢子来替她拭着。

    “母亲有春兄就够了,还用我们什么……”丁宁轻轻地俯在母亲的脸上。

    春兄用手在母亲身后羞他。

    “多大的孩子还发贱————提媒的今年都挤破门槛子了。”

    “你就告诉他们说:我早就许到庙上了,他们乡下人就忌讳了。”

    母亲可真的变了颜色,认真地说:“那个可不是说着玩的,佛门可是不许乱说的,你们吃五荤的嘴,更不许乱说……”

    “那么,我不‘说’观音菩萨了,我‘说’媳妇!”

    春兄听了,便抚着胸口笑。

    母亲呆了半天,才回醒过味来:“人家从前读书的,都是学的参天拜祖,敬神礼佛,如今你们这些吃屎的学生,张口就是离经,闭口就是叛道,观音大士见怪,要不保佑你,说个又蠢又笨的……一个乡下丫头才怪了呢!”

    乡下丫头?丁宁的每个神经都轻微地跳动了一下,唉……不知大山现在到了没有,怎的还没接他们回来,我希望,这里别会再埋伏了不幸。

    “乡下丫头,妈,真的呢,妈,我正想说一个乡下丫头呢……”丁宁兴奋地自语着,眼圈微微地有些潮润,他的眼里又浮出了红玉的唇,无底的眼,水样的天真……

    母亲却完全不理会这些,她只又提起她清谈家似的风趣,娓娓地谈着。

    “提起乡下丫头来了,去年暑假,你还在上海啦,那个真是笑话,天狗说要破城,给咱商务会来信,商务会都慌了,便连夜跑到站上,请日本的机师绕城安放电网,只咱们一家就摊出去小三百来块,你说怎么样,到日子人家先派人到城里把电灯公司给砸了,电网是白网,结果,张口要商会给拿出五百万,商会都迷贴了。乡下人家有大姑娘的都寻思城里有电网,都拉着大车往城里送,那一天咱们的婚姻帖就压满了灶王爷板了。后来胡子进来,大姑娘都像跑俄大鼻子似的毛了,用根筷子,盘上了头,白菜疙瘩抹锅底擦了一脸,东家藏西家躲,可真毛鸭子了。后来一看人家胡匪的太太,都穿了缎棍似的拉着手在街上走百行,大当家的九姨太太还十字披红,前后打道在街上走,你猜怎的,她们也都出山了,也都穿上了红袄绿裤子,抹了一脸宫粉,三一伙,俩一串的,在衙门头探头探脑地又敢出头,又不敢出头地东瞅西瞅,人家胡子看见一个一个都像蠢巴姐似的,便不搭理她们,后来一看太不像了,便对她们说,你们都回去吧,回家买不起镜子,看看你妈的脸,就看见你的脸了。她们这才像老鸹打场似的叽叽呱呱地跑了。

    “你说可乐不可乐,天底下竟会有这等女人,先是装扮得月般圆,慢慢就露了馅了,眼皮子那个浅哪,两身衣服也没见过……真是,说她一些什么好!你要是说这样的呢,我给你娶八大车……”

    丁宁痛苦地一笑。

    “娶那么多,就不用雇炮手了。”

    “好男占九妻————可是都得是秦良玉樊梨花红月娥这样的,要是弄得一群她们来,唱孙二娘,便不用装扮了。”母亲说着也高兴地笑了。

    “姑姑,一夏天也没见个笑影儿了……”————春兄的婉婉的声音。

    “好,母亲,今天尽量地笑吧。”

    “去吧,都是你惹的我,刚笑的那一阵,还觉着有点岔气儿呢。”

    春兄连忙过来捶腰。

    “母亲岔气儿了,你就躺一躺吧,一会儿就该开晚饭了……”

    “你去吧,我静养一会儿,回头吃饭好好受一点。”

    母亲又像立刻就病了似的,很熟习地又把眼睛合上昏昏沉沉地睡去,模糊地对春兄说:“你也————不用捶了————”

    丁宁和春兄轻轻地走到倒厦里。

    春兄用自己的扇子给他扇。

    “母亲心小,我知道,钱一到了她手,又都扣起来了,舍不得用,所以我特意交给你……”

    丁宁从腰里数出七张大张的牛庄票放在她左手手心,又扯去她右手的扇子,把一沓十元的票子放在上面,然后用手把她的手指扣拢,轻声地说:“你把该预备的东西,都预备妥了,要走时,我晴天一个霹雳再告诉母亲……一切就不成问题了。”

    春兄多感的心一酸,便悲哀地趴到倒厦的隔扇上。

    唉,你看哪,我的精力都白白地浪费了,我的聪明都用在什么上了?你看已经弄成了什么样子?她脑里涌出一阵奇异的昏眩。

    丁宁轻轻地滑出屠格涅夫的句子:“Look what has happened to it!”

    他痴立了一会儿,便走到母亲跟前小声地说:“母亲好好养吧,就要好了的……”但是他刚说完这句话,他的心里的回音,都是一个与这个句子完全相反的一句答语。

    他向四周沉默地一瞥,突然感觉到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哀凉,悄悄地退了出去。

    刚一出门,春兄便赶出来,用着战栗的手捉住他。

    “丁宁啊……”

    “什么事?”

    但是春兄立刻把肘子遮住了她自己的眼睛,全身战栗着,显然地在她现在的情绪里她又分化出来另一股热流,告诉她不要去说。

    “你的事吗,我一定……”

    春兄痛苦地摇头。

    “告诉我。”丁宁鼓励地用力握住她的手。

    “地户们要联合推地,今天晚上来齐。”

    丁宁吃惊地更死劲地握住她的手问:“是吗?你说的是吗?”

    “是的,是的,我听大山说的,他让我不许告诉……你。”

    “为什么大管事不回呢?”

    “大管事想暗中压下。”

    “混蛋!”

    丁宁把她的头轻轻地攀起来,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便凶狂地走出去。

    一出腰门,正看见大山瞪圆了眼睛四处找他。

    “啊,你!”大山铁畚箕一样的大手,失望地颓丧地扯住了他,牙齿磔着牙齿,剪绒的大眼镶满了泪水。

    “完了————!”丁宁全身的脊髓一凉!

    “都死了,绺子从————南,南大桥推下来的,女孩让胡子……老头儿吊死了,胡子在狼窝汪着呢!……”

    丁宁没命地推他,痛心地怒喊:“你这混蛋,不要说了呀,你,不要说了!”

    如今,他完全地疯狂了。

    他没命似的往西跨院跑去。

    刚一进门,便把一个人碰了个趔趄,一骨碌就从袖筒里跌出一个红色的纸包,夕照里,可以看见上面写着:“奉上尊耳二只,敬烦相借现洋二万元整。天狗。”

    “什么?少爷你已经知道了吗?这个,这,刚才接龙驾我在大门枕上捡的!”老管事趴在地上指着包儿,满脸的虚汗。

    眼前嘤的一声,丁宁一把手扶在门框上。

    [1] 大把:赶车的尊称。

    [2] 推地:即退佃。

    [3] 引领:即香主。

    [4] 柳树圈:求雨人的头上都戴柳条圈。

    [5] 黄疏:即黄表,可以折成一个一个长四方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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