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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屋子是热咕咚的,一切都混合在昏眩里。

    是什么东西伸着颈子在长号,噢噢————啊噢————

    声音好像是歌唱,又好像是深夜里无望的被淫杀者的尖锐的哀号,又像愤怒的吼声,又似乎是哀哀哭诉的骂詈,悲叹,无底的唏嘘,像是笑,又像是哭,噢噢————噢————

    声音如同是在一个四千年用钢铁的针线密缝着的布袋的针眼里偷泄出来的,又好像是怒挣出来的,一种初见阳光的喜悦,一种回忆的痛心样的大声又小声的吼声。一会儿像似一千万人,一万万人,万万万人,数不清的人的吼声,一会儿又像是普天底下的一个喉咙,在唱着原始的歌,单纯的,简单的,只有一个音阶,只有一个声音。声音不知从何方来,不知飘向何处去,噢噢————渐大了,啊噢————更雄宏了……

    丁宁朦胧里,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有点恐惧,又有点兴奋,他想仔细听出那到底是什么声音,但是他十分地听不清,这倒使他有点愤怒了……

    但是那声音似乎并不体会他的愤怒,而更加高亢起来,他觉着全身都发热,他想我必须跳起来,捉住这声音。

    声音,似乎毕竟是萎落下去了,呜呜的,呜呜的……

    但是忽而又如变调了似的转到G调,按着四分之四的拍子,形容出一个畏葸的女人的隐约的哭泣了,似乎晶莹的泪水打在键盘上发出哀抑的声音,震波里含着无限的哀伤,不可数说的神秘,凄楚,哀凉的,用风的脚步来踏着落叶进行……Rallentando(节奏渐慢)……

    忽而又不是哭声了,是什么东西窸窣窸窣地响,一种软腻的东西馥馥地战栗……似乎是一个女人的婉媚的呻吟了,呃呃————像初生的小孩似的呃呃的难受————

    丁宁啪的一下,从头底下把一条枕头扯起,向着那声音掷去!

    “无耻呀,人类的无耻呀!……”

    “你魇住了吗?”

    丁宁睁开眼睛,天早已大亮,四壁都是夏日强朗的光辉。外边隐隐地传来一阵鼓响和人群的呼喝声,灵子穿了一身白,立在他旁边温婉地问。

    赫然地看见从她的身上反射出来的阳光,有点憎恶:“把窗帘放下!”

    灵子疑惑地向他看了一眼,用手小心地把窗帘拉过来。

    和风从明媚里走来,煽惑着窗帘也学着袅娜的舞步。

    灵子看他没有就起来的意思,便走出去预备牛奶。

    丁宁想,这是怎么一种幻觉呀,这样再来,我就要丧失我的自信了,我将不复能控制我自己了。

    我现在已经是一条招揽了过重的生意的舢板了,不能再放上一个梨了,稍一加重,我就要覆没了。

    我须得安静下来,要不然我的病痛的思想将要把我全部地带了走,我将失去了思维的根据,我将不能判断我自己思想中产生出来的结论,是否健康,我将再不复为我。

    是的,我必须退出了纷乱,躲藏在平静的一角,仔细地喘出了两口气……可是,我昨天决定帮助大山的决定,又怎样呢,我还应该拯救这野兽吗?使他的健全的宏大的潜隐着的性格有教育地完整地成长出来吗?使这个暗淡的草原,因他的照耀而光辉吗?……是的,我还应该这样的,我可以把别的事情置而不做,我必须完成这一个雄大的企图的,这是一部震撼人心的文章,我应该作为这个执笔者,我应该不放弃这个机会,我和他结合,我把我的教育、思想,传达给他,使他成长……是的,这样的决定,这样的工作,才足以说明我的坦白处,才能使我自己更像我自己……

    丁宁忽地有点高兴了,他觉出现在自己是躺在床上了,他暗暗地向着阳光点了点头,又静静地向外听了一听,外边似乎又响着咯咯的声响。

    灵子静静地端着奶走进来,茶盘里另外放着两份电报。

    “老爷来的电。”

    “翻好了吗?”

    “你不是说,不经你手不许翻吗?”

    “就翻————外边什么声响?”

    “鼓,啊————昨天上龙潭,今天游街————不是把咱们的云龙都借去了吗?”

    丁宁没有吱声,又把脸翻到里边去。

    湘灵坐在茶几前,小心翼翼地翻。

    丁宁想,我真想不到,父亲一出去就大干,跟我从前所规划的完全相反。这个投机的心理,会使一个人精神日趋尖锐的,这对于已经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的人,很难有好处。

    湘灵两手捧着一张电报,一边看着一边走过来:“要听吗?这是第一封,昨天发的,今天早起到。‘宁悉,又余七万,亦足小喜。然身心仍觉不宁,拟赴连小住,旋止。念汝不日即去,不胜依依也。日内返去,即禀汝母。’……老爷在彩头上,想起了你,就要回来呢,你瞧,哼————”

    “第二封呢?”

    “啊哈,我还忘了,刚翻到又余七万,我就不知怎的好了。”

    “严紧点吧,小姐,别噪嚷了。”

    丁宁一声不响地望着那个在日俄战时,曾经被打去了嘴,又被父亲用银子镶了云子卷的宝色大朱砂瓶,口里闪耀着两个宫扇样的孔雀羽,闪烁着金翅金鳞的光耀。

    越是赚钱将越是他自己的毁灭,因为……

    忽然灵子异样地一声怪叫。

    灵子一动也不动,害怕似的用一只手遮去了半个脸,还装着用心地在那里翻。

    丁宁一跃跃起。

    灵子似乎回护地全身一震,但是又不敢……终于不由自主地把头惊怵地埋到手里去了。

    丁宁迟疑地捉起了那张电信纸,脸色立刻白了,但是他只寂寞地一笑,便喃喃地自语着:“唉,我早就知道的……”

    灵子的脸还在手里,恐惧地悲伤地抽搐着。

    丁宁迟迟地痴立着。

    “你千万不要让太太知道,除了你我之外,别人不许告诉,你叫大管事的就来。”

    丁宁又悄悄地拿起了电报来,又重读了一遍。

    丁宁又沉思了一会儿,无言地拧开了墙角里自己的铁箱把电报放了进去。

    大管事的满头大汗地走进来:“少爷,方才知事派人来说,他要看看老爷珍藏的那两张云龙显圣的相片。”

    “没有!”

    “少爷————”老管事的又试探着嗫嚅着,“刘师爷还等着呢……云龙都让他们请去了,这两张相片……”

    “没有!我找你来不是让你来拿相片的。”

    灵子听了便连忙乱翻了一阵,从暖阁里走出来,把手背在后面说:“……少爷,依我看,还是……怎样……咱们何苦因为这件小事,和他们小人惹怨呢?……”

    “说得是的,他们外人不知道的,又好像怎样了似的。”

    丁宁还是不吱声。

    灵子从身后拿出两张照片来,递给大管事。

    丁宁劈手夺来,一眼看见都是“山本写真馆”照的,便不由得多看了一眼,一张上边题着:

    民国五年(1916),时方新履斯土,即疾苦旱。百谷就萎,劳农载怨。幸获凯翁以家藏铁冠道人真笔云龙,禳之于天。得以甘霖普降,百姓更苏!感悚无状,爰为志异。

    仙龙法显,灵佑十方,居常子夜作啸,声震屋瓦,盖神瑞也。赞曰:

    八百膏肓,黔首殃殃!天龙窥牖,凡百舒僵。

    知事马兰顶礼斋戒熏沐诚惶诚恐三匝百拜谨识

    丁宁冷笑了一下,轻藐地拿起来慢吞吞地叠在另一只手上。

    灵子机灵地只一夺,便把照片交到大管事的手里,又特意放低了声音,对着管事的耳朵说:“快送去吧,就回来,有要紧事。”说着又低下头去。

    老管事的连忙擦着汗便往外跑。

    “灵子你告诉看门的,今天无论谁来都不见。”

    灵子出去告诉小丫头传话去,连忙进来。

    “我听小丫头说咱们街后地头上,也不知谁家的场院失火了,直着了一夜还没熄呢。”

    “啐————他着火又怎么?”

    灵子搭讪着鼓了鼓嘴,咕哝着说:“我的意思是,要是刘百万或是枪炉王家什么的,这个夙日有些过往的,要是遭了火就得派个人问慰问慰……”

    丁宁背着手大踏步地在地上踱着。

    二门外,小丫头正在和管大门的吵搭:

    “告诉你,你可记着,要不然不清不白地把人放进来,把我们也装进去了。”

    “我不怕,就是挨打,我的老屁股,也比你们小屁股多挺进几下子去……”看门的说完了便做了一个鬼脸。

    “狗东西,你可提防着,少爷今个正捉碴!”

    “得了,小姑娘,少爷的碴你怎么捉住了呢?”

    “你们猪狗不如的东西!”小丫头转身来就走。

    “得,好姑娘,你别走,你好歹给我传个信儿,一会儿龙架来了,咱们门上让放鞭不,讨少爷的示。”

    “您啦就自主了吧,还用讨谁的示!”

    “好姑娘,好歹我的饭碗子……”

    小姑娘头也不回地转身就往回走。

    二门里一个戴着墨镜的师爷从下屋里走出来,大管事客气地在后边送。

    “您留步,留步。”

    “不,我陪着出去,到区上问问昨个谁家失的火。”

    “听说是谁?枪炉王家?我也弄不清……这是您府上的灵丫头吧?”老师爷拿着分寸地问。

    “不,这是打杂的小丫头。”

    “哦!”

    小姑娘听了便红着脸低着头向二层院子里走,刚一进二门的门楼,便听见有女人的声音在大门外头喊:“谁说的少爷没在家呀,少爷敢情是和我同车来的,呣,还能在家嘛!哦,往里赶!”

    “不是小的,不是小的,奶奶别生气实在是……”看大门的从板凳上站起来垂着手苦笑着。

    一辆红驼呢绿走水的小车,呼隆呼隆地赶进来,两条墨黑骡,站下来还像两只大袋鼠似的竖起前蹄来,不住地咴咴打响鼻。

    软帘一打,便有一个穿着绯色的少妇从车里探出头来。

    “十三奶奶……给您请安了。”小丫头连忙带笑地跑过来。

    大把[1]把红缨软帘插在鞭帽里,将一个朱漆的脚蹬,从车沿上拿下来,掸了掸浮土,方方正正地摆在地上,一只脚踏在板凳上的西端,一只手提着辕马的提缰,把车稳住。

    十三奶奶才扶着小丫头的肩下来。

    “老爷回来了吗?”

    “没有呢。”

    “太太呢?”

    “正在躺着呢。”

    “大少奶奶好了些吗?”

    “唉,还是病恹恹的,总算比从前强了……托您的福。”

    “托我的什么福哇————好伶俐的小嘴,又是一个灵儿。”

    小丫头抿着嘴,爬到哔叽的车垫上,拿出绢子来。又把红哔叽的靠枕旁边的福漆小木匣拿出,才下车来。十三奶奶便让拿出小镜子来,小丫头跪在车上,给她拢了头。

    “丁宁还不快来接我。”十三婶愉快地往里走。

    “生气呢……”小丫头低声说。

    “和谁生气,湘灵?”十三奶奶扒下脸来问。

    “不知道。”小丫头抿着嘴笑。

    “丁宁你怎也不接接我?”十三奶奶一边扇着汗,一边跨进门槛来,“今天好燥,今天好燥。”

    丁宁正背着手在地上踱着,突地转过身来:“谁?”

    灵子看见了,连忙跑过来殷殷地款待。

    一面拿着自己的手帕,替十三奶奶扇汗,一面就不住地问长问短,一面又觑着神眼,扒着耳朵告诉说:“人家求雨他生气啦……没什么大不了的。”

    “啊。”三十三婶向那边瞟了一眼。

    “这是日本茶,奶奶喝一盅。”

    “丁宁不是不准买日本货吗?”

    “这是老爷送过来的。”

    “我看我大哥就差个日本太太了。”

    灵子听了不由得眼睛一酸,偷觑了丁宁一眼,便连忙用话岔过去。三十三婶这才觉得不该当着丁宁的面,提到他的母亲,便赶忙故意地整整衣服,坐好了又和灵子说闲话。

    灵子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又和三十三婶周旋了半天。

    一会儿她坐起来,悄悄地堵住了嘴,笑着在三十三婶耳朵底下一下,三十三婶打趣似的一抹搭眼,灵子说:“我就来!”便出去了。

    十三婶屋里沉默着。用上牙咬着下嘴唇,乜斜着眼,蹭过来,拍着丁宁的肩。

    “我来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个话,是我哪个地方冲撞着你了,赏我个信儿,我也好走,你这样不理我,当着人前给我不够脸,让我怎的能……要不是灵姑娘是个好丫头,我还有啥脸再在这儿待了……”

    “好,就请你走!”

    “丁宁你可得知道,我好歹是个婶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是一片血心对待你呀,唉,我为你的事,我的心都使碎了,就哪怕……哪承想,你竟会这样落薄我,你让我……唉,你就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吧……”

    “什么‘婶子’?”丁宁冷冷地一笑,使劲地摇头,“我不懂!”

    “丁宁……”三十三婶凑过来,哀哀地说,“丁宁你不知道我的苦处,我的心,只有天可以知道……”三十三婶的眼圈红红的氤氲了,“我呵……怎样都行,只是你这样对我,我就是死了也不得超生……”

    “请你就走,无耻的苍蝇!”————丁宁不耐烦地一挥手,大踏步地在地上走着。

    “丁宁,你好狠心哪……”三十三婶呜呜地呜咽起来了。

    “你知道我跟你受的辱吗?”三十三婶真个伤心极了,“我因为你,如今我都圆不上脸了,你知道我的苦吗?阎家甸昨个让人抄了,连人带机器,都带走了,我爹昨儿个打发人来,今儿个十点人才到,说让我在这里来筹四万,好凑出十万来,把他们赎出,免得过省,一过省,就更麻烦了,你知道吗?我听这个连午饭都没吃,我就跑来了,你还存心地怄我,你还有心吗?……”伤心极了,三十三婶又数落又哭。

    “为了你,我寸步都不敢多走,生怕惹出多少唇舌,就是妈都好像我怎么的了似的,小凤子见天都辖着我,不让我有好觉睡,唉,想不到,我今个竟落得这么一个下场……”三十三婶抽噎得更厉害了。

    “请你就走!我不追究你的罪恶,就是给你的最大的宽恕!”

    “得,丁二少爷,我就算鬼蒙了眼,比干炒肉,自煎自的心,我是自作自受。好,如今是轮着我求你了,求您赏光,把那两个整如数还我,让我圆上这个脸,我好也没白心肠热一回。丁宁啊,我是决无怨言,我要有半句顶撞你的话,我就天诛地灭。”

    丁宁心里不由得一震,刚想要说,忽然大管事的蹑手蹑脚地走来,用手指轻轻地叩门。

    丁宁霍地走过来,一字眉出现在门口。

    “干什么去了,叫你就来————手里拿的什么?”

    “师长来的电报。”

    “你去告诉二管事的,就赶这趟○二的车,到大连去。到那边富聚公司一问便知,以后听我的电报。”丁宁一口气把话说完,才像抢似的把电报拿到手里。

    “大山呢?”他皱着眉头回过身来问老管事。

    “那小子上老孔婆子那儿鬼混去了。”

    “混蛋!————看见他就叫他来!”

    老头儿怔怔地听不懂是骂大山,还是骂自己的捕风捉影,便悄悄地退了出来。

    丁宁依然立在门口,拿家伙把电报拆开来,匆匆地走到茶几跟前,急遽地翻着。

    灵子看见大管事的去了,便趁空儿把预备好了的点心端进来。

    看见她进来,三十三婶仍然若无其事似的装着用手指点着她。

    “你可是个多揽尿的孩子,尿泡子这么长————”

    “奶奶净拿我们开心,刚才大少奶奶的姑娘小屏扣住我,非让我给打个双套环不可,我说奶奶在这儿呢,哪能托懒不侍候,她说这是太太的活计,晚上就等要,交代不下去,可不是玩儿的,我也不好意思推辞,竟让奶奶喝冷茶……”

    “灵姑娘,我知道你,也难为你这孩子。”三十三婶这边说着话,便又向那边瞅了一眼。

    丁宁把电报一叠放在挎兜里,就翻开借贷账,查五月份的进款,呃,五月有三笔,行,三笔也行,提出来,全数送给她,打发这只无耻的苍蝇吧!

    “我在家里听我们炮手说,北壕村失火了,大伙都猜是你们这里,我就说那哪能呢,你们家里有座镇宅神,还能失火吗?火神爷也得惧他三分哪……”

    灵子微微地一笑,便像没听见似的:“……我刚才听得来的是昨天后街枪炉王家失火……”

    “怎么的呢,是气筒子炸了吧!”

    “奶奶净说笑话,他家早年拧枪还自己起炉,这几年洋炮不吃香了,他就和日本人勾着手贩卖军火,连机关枪他也能拧,从日本买来零件,自己上……”

    “气筒子没炸,怎么来的连珠炮的脾气呢……”

    “他家也是上下都交,得罪人也不少了,我听大管事的说,他是把他们地户凶苦了,有一家狠了心,放了火,连夜往江北逃了……”

    “哼,地户这年头才难斗呢,我家昨天就来两份推地[2]的————唉,也没法子呀,过五月十三还不下雨,吃粮都烂在地里了,还讨不着个好,瞧着吧,耗子拉木锨,大头在后头呢……”

    “王家去年存两千多石粮,现在都完了,王大阎王昨天跳火坑,大伙强死八活地拉出来,浑身都烤焦了,我刚才听说的……”

    “唉,逼人逼在刀刃上,反正也没路了,狗急还跳墙呢!”三十三婶似乎在说自己,又好像是说地户。

    丁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着刚写的字迹,失望地看了一眼。

    今日枪炉王欠款到期,火速着人催付交来。

    大管事。

    他慢慢地把条子团拢起来,划了一根火柴,失神地看它烧了。

    一字眉又紧紧地扣在一起,匆匆地提起笔来又写。

    五月份进项过小,现有急用,王家遭火,所欠能挤现即挤现,有一元算一元。其余本利开清,仍按原利翻帖,手续扣紧。明后两笔收到即交,柜上如可通融,火速回话!

    大管事。

    以后放款,应放短期,以便周转,盖九月间过挤,而春夏过滞,大大不可,大大不可!

    “灵子,这是四色礼的条子,你让大管事的去就买了,送到王家。”

    灵子看了一下字条上的字迹,心里一跳,便紧紧地握在手里说:“在芝兰斋买吧?”

    “是四色就行,废话!”

    灵子又给十三婶斟一杯茶,就匆匆地去了。

    丁宁心里苦苦地划算,想不到来得这么快呀,连苍蝇臭虫也都总动员了,他微微地将嘴唇向下一扁,便轻轻地又从口袋里掏出电报来看着。

    三十三婶又试探着神色,温柔地问:“谁来的信————情书?”

    “是的————”丁宁冷冷地一笑。

    “哪个小姐来的?赏给我们看看。”

    丁宁想着先消灭这苍蝇吧,然后我再处理一切的事务,要不然良好的食物,也要被她散布上毒菌了!

    “拿来我看。”

    “不是。”

    “丁宁,我求求你吧,你把我的心都揉磨碎了,我是个痴心人,我没有人家那么弯着转着的……丁宁,我……”

    “你还没吃过饭吧?”丁宁念头一转,便和声地问。

    “我还不饿,我现在心里堵着堵着地疼。”十三婶把手捧着心。

    “你看你,你一听见你自己妈家出事了,你就连饭忙得都不吃了。”丁宁已经准备好了策略。

    “丁宁,这你可是歪话。唉,想想你那样地对人,人能不难受吗?”

    “其实也没啥————那些小子还不都为的几吊钱下的注,他要拿出几万块来一打点,也就完了,然后重新一改版,不印殖边的,印官银号的,还不是一样的活财神吗?”丁宁疲惫地半倚在炕上。

    “你可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三十三婶已经是满面的娇嗔了,可是还矜持着看丁宁,“哼,造假票子,也是犯法的呀,连官银号的大老板,扰毛了奉票,还让张小个子一枪一个地毙死了十几个呢,这个您先生也得算是扰乱金融啊……”

    “扰乱金融也不要紧,他家有法政大学的呢!”

    “人家跟你说正经话,你净拿人家开心,那个败家子你还提他干吗。”三十三婶用手拢了拢头发,暗暗地满足地呼出一口气,“我就是为的这个急,这次我借了这两万,是我出阁后,和我爹爹办的第一宗大串换,人人都说我在这儿得脸,手眼多,辗转灵,如今怎么样,我就得一眼让人家看到底了。如今你让我空个手爪子回家,不用人家来白唠我,我自己就得满面发烧。我觍着啥脸活着,人家外放都是七八分,知道是咱这儿用,才给我这个大脸,如今我要稍微有点针鼻那点大的应不过去,我这几年的心血就算白熬了!”

    “你自己的体己也够了……”

    外边有人轻轻地叩门,丁宁探出头来,一看是大山。

    “你就拣两匹马,到小金汤把他们父女带来,就去,一定带来,听见了吗?就去就回!”

    “我还得接封先生去呢。”

    “谁又病了!”

    “大少奶奶。”

    “接什么封先生?”

    “太太吩咐的。”

    “不行,就接中西药房老孙先生去,让钱跑道的替你————你就走!”

    一字眉抽筋似的深锁着,丁宁把门轻轻地扣上,用手抚了抚发烧的太阳穴,把头垂在胸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又病了!

    又是弹指声。

    “谁?”

    “少爷……”

    老管事进门来,用着嗓子眼说:“柜上说老爷汇来的五万,都放账放出去了,秋后的期限,现在也都干浆了。小过码上别处摘尖,能行。二管事已经起身了,刚才平车站给商会来电话说:赶○三的老客被劫了。二管事幸而是○二走的,现在胡子有人见着是顺着狼窝往小金汤那么下去,保甲都出来了,咱们的炮台都上了人……”

    “什么,小金汤?”

    “啊,就是,离咱们这里才五里,咱们家什都预备好了,今儿个打更的加双班!”

    “啊————钱呢?王家的。”

    “王家账房说了半天好话,本利都借到上秋,立了借字————账房办的————明天到日子那注,今天还上,统共连息带利五百三十七元八角四,他抹了那个尾子,我也应了,已经上账,这是钱————灵姑娘吩咐的那四色礼也送去了。”

    “好吧,你去看看老孙先生来没有,让他仔细瞧————你知道啥病?”丁宁把钱放在衣袋里。

    “我就听小屏说,昨晚上魇住了,不是好声地叫起来,也不是什么新病。”

    “去吧,各样的事都好好地办吧。”

    老头儿恭敬地退出。

    一个小丫头毛毛愣愣地从后厢里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红布包儿,看见丁宁就跑。

    “站住!”

    小姑娘便垂手站住,心似乎还怦怦地跳个不止。

    “什么事?”

    “伙房地户来了要片子烟,少爷。”

    “地户谁来了?”

    “我也不知道。”

    “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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