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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黄大帅的干侄女新许印的……啊,看经是好的呀,少爷的慧根,是很厚的呀……”

    李大法师,看见了丁宁面孔的意外的沉吟,心里不由得一震,连忙向他又偷看了一眼,便像要逃走似的坐起来。可是还故意地装作镇静,回过头来对母亲说:“你老就放宽心好了,好好地养,唉,死生唯有命在天哪,都是个劫数……少爷,嘿嘿,也不能到那边坐坐,嘿嘿,茅连草舍的,少爷……”大法师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跨着伸手去撩门帘,一个小姑娘走过来,早把门帘打开。

    “我不送了……”丁宁在内房的门里探出头来。

    “少爷留步,外边有风,看凉着,少爷……”

    “你领出去。”丁宁对着外屋一个老雇工。

    “我知道,少爷,请回。”

    “好,好,走吧,走吧……”丁宁看见他走出风门,便把内房的绿轴穗门帘唰地一撂,心里填满了一种不可形容的憎恶的感觉。

    母亲的眼睛蒙眬地闭着。

    见他走过来,便轻轻地睁开。

    丁宁呒然地用手抚着她额角,悲悯与憎恶的情绪的交流。

    “没什么大不了的,躺两天就好了。”

    “温度不高。”

    “不热,刚诊化的。”

    丁宁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

    佟姑娘走过来到母亲的跟前,像有什么事情要说似的。

    母亲点了点头,把耳朵轻轻地送过来。

    于是佟姑娘小心地俯下身来,安安静静地说了几句话。

    母亲的面色就沉阴了。

    又 了几句,佟姑娘便走出去了。

    母亲出气非常匀和,平静地在那里躺着,脸上没有表情。

    丁宁假使要不用手去抚一抚她的脉搏,几乎不知道这是不是还是一只有生命的手。

    环屋子里的东西,好像都在他的眼里消失了血色,他又搜索地看了一眼————

    “春兄呢————?”丁宁阴郁地问。

    母亲迟迟地撩开了眼睑。

    “……她母亲病了,接她回去……”

    “新病吗?”

    “还是老病。”

    “哼,那就————很难好了吧。”

    “……”

    “昨天走的吗————?”

    “……”

    “哼————”

    母亲的目光萎落下去了。

    佟姑娘轻轻地从外面走过来……俯在母亲的耳旁……

    “二十元……他说,谢奶奶……”

    “二十元!”丁宁什么都明白了。

    “二十元太少了吧?”

    “你知道什么钱哪!”母亲还镇静地笑着。

    “多给拿点。”丁宁完全是厌恶的口吻。

    “反正花钱的时候还多呢,待两天再说吧……”

    “苏大姨什么时候死的————?”

    “这不是苏黑子刚来报的丧吗……才打发走的。”

    丁宁觉得身上有点冷。

    “唉,可惜了一个如花似玉的人,要强了一辈子,去年我去看她,她还躲着我,总觉得见不得人……”母亲喘了一口气,又幽幽地说,“你父亲总隔长不短的,让春兄去侍候侍候,还把自己的蜜枣带给她……”

    母亲又静静地停了一会儿。

    “苏黑子那小子,就不是人,她都疯了十多年了,他又让她养活了三个孩子……”

    “……”

    “唉,活活地……活活地把个人糟蹋死了。”

    “唉,死了也好,她多活一天,就多受一天的罪……”母亲似乎是非常疲倦了,又沉沉地卧着,一动不动。

    丁宁微微地喟叹了一下。

    一个女人的一生,又在他的眼前一闪。

    “唉……”

    一个体态轻盈的女子,在她的堂姐刚被丁家的少爷抢去了之后,自己为了姐姐的命运,正坐在鴜鹭湖畔,对着天际袅起的一段水云暗暗地出神。白云在鴜鹭湖的芦苇里袅出,上三台的晚钟,一声一声地传来,于是在岑寂的辽阔里,空气就更沉阴了。

    一只鹭鸶在眼前飞起了,迟迟地在白云里不见了。

    眼前还好像有一道白光,但是那只孤零的鹭鸶却不见了,无论怎样搜寻。

    她觉得,她的姐姐,也是这样地消逝了。

    她把手探到头发里去,也看了看她脚底下方才拾来的草,她想她自己也到芦苇里去……

    忽然,眼前一黑,一双粗大的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

    这就是她小时候指肚许给的人,她所恐惧的男人,当她每在街上遇见他,他都要投向她以不良的眼光,她的全身,就浑如在拔草的时候,手在深草里摸着了蛇似的……每个神经纤维都打震颤,她赶忙地像一个被攫伤了的老鼠似的跑了,直至跑到家里,心还炸裂似的跳……

    但是,今天这个永远恐惧的阴影,却在她的眼前扩大了,一直地震恐地用一只带着黑色的恐怖的大手,蒙住了她的整个的双眼,她什么都不能看见了,她只觉得身子一软,什么东西,都在脚跟底下沉下去了。

    一片无底的黑暗。

    一片无底的黑暗哪。

    芦苇还是萧萧地响着,白云也依然对着那晓装的鴜鹭湖照着,今天的风和昨天一样暖和,但是,命运在她,却被那双今后每一到黑夜,都要把她攫在手里的黑手,给搅起了永久不能平息的旋涡,她便像一条死了的银鱼似的,顺着这条旋涡沉下去……永远地沉下去。

    在深夜里,上三台的钟声,从被雨扫破了的窗棂,一只落叶似的飘到她的枕畔,那正是她哭泣的时候。三星一直在她的眼角里陨落下去,她想不起什么,她还是静静地躺着,有几次,她突地想起立刻跑开,但是,她听见了远远的风声,她又心悸地萎缩作一团。

    这样,她为了报答他性欲的粗暴,她给他养了三个孩子。

    白云在鴜鹭湖的翼子底下飞起了,她还坐在从前的拔草的地方幽幽地哭泣……老鸹眼映着满山红的时候,秋风一起来,她估量那一间小小的马架,就要被从山坡赶上来的风雪掩埋了,她又幽抑地在望着那好像十年来就永远没有改换过位置的,钉在那合抱的大柏树上的天之一角的白云,在幽抑地哭泣了。

    ……

    十年了。

    如今是十年了。

    那天,是端午节,艾蒿香从原野里吹来,粽子香从街的这头向街的那头轻佻地散放。

    孩子们向大气仔细地嗅了嗅,便痴痴地向着妈望着。母亲从窗口探出头来,向外看着,是一个湿润的下午,白云一片一片地在湖天挂着,她尽向着天注视,几乎是一顿饭的工夫,她尽望着,固定地向外望着。

    最后,她低低地向着偎在旁边自己的孩子悲哀地看了一眼,便低低地向她说:“春兄啊,咱们上湖边去……”

    “妈,咱们拔草去吗?……”

    ……

    于是,他们到湖边去了。她依然坐在十年前她坐着看白云的地方坐着看白云……

    孩子们懒懒地拔草。

    她一声不响地在那里坐着,一直到天都快黑了。

    “妈,咱们在这儿等啥呀……”大一点的春兄便迟疑地问娘。

    母亲微微地低下头。

    天更黑了,水面升起了五月的模糊的晚雾。

    一只鹭鸶,吱溜吱溜地叫了一声,飞逝了。

    一切又都安静。

    “春兄啊,你到……哎……”她说了一声,叹了一口气,又顿住了。

    “……到我大爷家里去吗?”春兄张大了两只乌黑的眼睛。

    “你到他家就说……你可碰见了大爷再说……别人你别说……记住,啊,你记住了没有……你就说……哎,要,要一把艾蒿使唤……”

    春兄迟疑了一会儿,便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

    暝色更浓了,细密地精致地淹没了五月的绯色的气候。

    苏姨的眼睛还是向上望着,即使是在黑暗中,她也能望见那她十年前所见的那朵白云……

    黑暗了,夜晚已经爬过了黄昏。

    两个孩子都畏缩地爬到她的怀里,用耳朵听着远方的树响……

    不一会儿,前边便有一阵细碎的脚步的窸窣声了,她的心便急遽地跳着,一直要吐出了胸口……

    “妈呀……”声音有喜悦的哀凉的抖颤。

    她极力地睁大了自己的眼睛,向着她的手看,想看出她手里的东西的轮廓……啊,她看出来了,她的心跳了,她咳嗽了两声,她觉到嗓子里有点发咸,她心里一冷,身上便透出了一身虚汗。

    “妈呀!”春兄浑身抖战地扑到她的怀里,用着刚才通过原野时候所遗留的惊怖和为了粽子而喜悦的心情叫出来的声音,“妈,一串粽子,大爷给的!”

    两个孩子已经睡了,她轻轻地把他们推醒,孩子们梦呓似的哼着,每只小手,都毫不放松地握住了一只粘在手上的黄米粽子。

    孩子把头垂在她的肩上,她们踽踽地回家……

    ……

    那夜,她便出了一宿虚汗……

    第二天,一早晨苏黑子耍钱回来,看见锅台上的粽子,拿过来就吃,刚只吃了五个,从最小的孩子那里听到了是从妻的娘家的黄大爷家拿来的,那曾经骂过他的黄家拿来的,啊,他一纵身跳了起来,掀开被,便打她……

    “我的名声都给糟蹋坏了。我小子有小子骨头,我能吃姓黄的东西吗?我,啊,我能像个要饭的似的,低三下四地到他的家,要一串粽子吃吗?啊……”他打她……

    从那天起,她便疯了……

    从那天之后,家里拔草的人也没有了,日子更不容易从饥饿里挨过去。

    终于,苏黑子想起来了,春兄,是一笔好钱。

    她的神志虽然不清,但是对于这件事体,她却比她未曾神经混乱之前还要明晰,她一点都不迟疑,她每夜都张着发光的眼,计算着,筹划着,终于,在一个昏黑的暗夜里,她托付了一个可靠的熟车,把春兄送到城里她姑夫家里————丁家。

    父亲知道这件事情,心里非常哀伤,本来想震怒地加苏黑子以一种严重的惩治,但是父亲听完了春兄的一切的陈述之后,却只能悲恸地说:“……你在我这儿吧,你不能再受你母亲的罪……可是他也要打你母亲哪……唉,好吧,我派管事的,把她也弄来,让她来看咱们西郊的那块菜园子……唉,我不看在他身上,我看你的母亲身上啊,呀,刚强了一辈子,活活的……唉……”

    就这样苏大姨带着她残余的生命又在这菜园里寂寂地过了七年。

    ……

    “我想我去看看他们去吧!”丁宁从沉思里回转来,悲哀地说。

    “到西郊,还这老远的呢,你不要去了,现在时令不正,他们那儿乱七八糟的,气味难闻,别熏出病来!”母亲有神地睁开了眼睛,立刻来阻止。

    “不要紧,我就去!”

    “丁宁!”

    可是丁宁已经走出去了。

    屋里非常岑寂,春兄一个人坐在那里哭。

    几片小小的纸灰向上翻着,又无声地落下来。

    春兄觉着有人进来,惊悸地凄惶地向前愕视,好像正恐惧着什么凶顽的动物来捉她,而那凶顽的动物却正来了。

    看见是丁宁,她的眸子闪出一道明亮的光来,但是即刻却又低下了头去。

    丁宁无言地向四周看看,墙上挂着一个已经坏了的滚笼,其余的都是苍黑色的空隙。

    炕上堆满了破布和两床麻花的小被。一个极肥壮的毛毛虫在炕席上爬着,爬到一块破篾的地方,又臃肿地钻进了露出来的炕坯上的浓厚的尘土里去。

    墙角上,一口带锔子的水缸,从缸外头润出来的水印儿,就可以知道那里有半缸的水,缸上正放着一块黑木板子,有五个青莲斗碗,一个洋铁盒子里边插着几双蒿子秆剥成的筷子,还有几只是细秫秸做成的……

    “你怎么来了?这是什么地方?……”

    “就去埋了吗?”

    春兄把两眼痴痴地放在空落里,半天半天才慢吞吞地答:“他怕老黄家人不让他,他赶快抬出去埋了!……唉!”

    丁宁搜索地向外看了一眼,这屋似乎是一切东西都没有,也没有生物在这里居住,更不像方才有一个人在这里死去。

    他惨然地摇了摇头。

    悄悄地踱到窗前,向外无意地望了一下,大大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有一畦菜花已经黄了,有几畦还都呈出葱绿。其余的都是一大片的刚浇完水的————可是已经就干枯了的————龟裂的地皮。

    “弟弟妹妹们也都去了吗……埋在哪里了?”

    “左右还不是什么乱死岗子……唉!”春兄又幽幽地哭起来,可是,她猛可地立起来,湛然地向四外一凝视,便大声地决断地说,“我们走吧!”

    “家呢?”

    春兄把她身畔的一堆乱东西向地下不屑地一甩,便显得好像比往常特别高了似的站起来。她迷惑地慌乱地又向四周望了一眼,便跑到水缸边去喝凉水。

    丁宁默默地看着她,眼光便倏地暗下去,他知道她是永远不喝凉水。

    半天半天,他的眼光又亮了,落在风门上。

    “已经出去啦————怎的快!二姑夫说埋在南园子那儿,我二姑,我妈,荆针,不都埋在那儿了吗————?”

    大山像一只喘哮的豹子,胸脯前一上一下地鼓动。

    丁宁似乎突地记起来了似的:“对了,是的!”

    春兄还是一声不响,半天后才喃喃地自语:“哼,反正哪个地方都一样————”

    “我去叫他们抬到南园子去埋————我就去!”

    声音还在这屋里回旋呢,大山却兀地不见了。

    丁宁沉沉地把头低下去,经过了好几分钟才如同丧失了自信似的迷惘地问道:“我们走吗?”

    [1] 三十三奶奶:指十三叔第三房姨太太。

    [2] 品:大法师静坐默识,可以知道病人的一切,叫作“品”。

    [3] 《达道图》:东北的一种教门————弘阳法的创始人达道真人写的“经”。

    [4] 吴祖:指达道真人。

    [5] 观景:即静中显示,是法师的一种板眼,是“观静”庸俗化讹称。

    [6] 花姐:童女注定要被招到佛前的叫真花姐,是一种迷信。

    [7] 活禊,死禊:指冥衣的下摆是开着的还是缝住的。

    [8] 炕衬:是和炕一般长的一种木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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