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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的哀伤,

    和他的堇色的罗曼斯。

    月光水样地抹在树叶子上。

    夜来香的气氲,梦游病患者似的款款飘来。

    微雨过后的草场上,夏意就更浓了。

    从扫帚草上浮出一层水汽,用着怕人看见的体积,偷偷地凝成了娇嫩的水珠,从地面上向上浮出一二尺来,和青磷混在一起,在树叶下出奇地浮动着。

    几棵独标的小叶松,一点也不含糊地伸直了腰板,在园心里耸立着。树叶在顶尖,散放着神秘的气息,整个的南园子就更礼拜在墓场的岑寂里。

    墙角里一个白石的断了手的观音,用着无光的眼睛,眩惑地想向四方辨认。这方虽然看不清楚,可是略远的那一方斜躺着的白石,都分明得即使在黑暗里,也意外地熠耀了。

    那边是一个刚刚起的新冢,墓石还没十分矗好,黑地里,可以看出刚凿好的白色的勾勒。

    再远一点,在那桃花的下面,两个大的墓基的四边是一个乳白色的石头,刻着“妹妹荆针之墓”。它的不规则的字映到墓石上沓乱的树影,就更玲珑了,一块大约是故意做成的残缺型的十字架吧,便畏怯地立在那个小冢后边。

    马莲花在十字架的周遭,开得要算最多。蓝色的小喇叭,娇慵地垂着头,好像等着谁来抚摩她一下才好似的,也许她现在正在想着她那过去的野生的美丽的生活吧,在那散牧着乳羊的草地上,牧羊女的韧性的嘴唇,吹在她的花瓣上,五月的天气里,任着那相思的音响,大胆地低回吧……那时候,她是草原之后哇……但是,而今,而今,伴着这几个无语的幽魂,却只得像祭品一样地沉默着了。

    不只是她,一切都在沉默。

    丁宁想着过去的妹妹,讲着马莲花的故事的心情,心里便像水了。

    他想,在这刚健的草原里,应该怎样锻炼出若干哥萨克的性格呀————像苍鹰似的昂起头来,在向天空搏击,但是,却不,一切都被生活风陨,一切都被放在强暴里,变作优柔。就如寄托在保贞带底下的美丽的生命的,除了对着生长着钢齿的铁带怀着恐惧之外,一切都没有意义,于是他们萎落了。病弱了的健康人,是比一切病弱的人,都更善于懦怯的呀。这样,这辽阔的草原,在每个刚健的阴影里,就埋伏着无数的被损害了的被压榨的病弱的呻吟了。

    这呻吟,自从丁宁回家来之后,他都出奇地感受到了。小时候,他每每听见人家歌颂这伟大的草原的时候,他自己的心,也随着那惊人的形容词来怦怦地跃动。他觉得只有这样的无涯的原野才能形容出自然的伟大来,只有这样的旷荡的科尔沁旗草原,才能激发起人类的广大的坦直的雄阔的悲悯的胸怀。使人独立在这广原之上的时候,有一种寂寞悲凉的向上的感觉,使人感受,使人向往……一直在灵魂的罅隙里,他是这样地深信着,这样自己深深地感动,就是在他回家的前夕,新人社的朋友们送别的筵席上,他也是怎样用到了一点没有夸张的诗句,去征服了南国绮靡之音,而博得了青春的友情的喝彩!但是自从他回来的这两个多月以来,却使他辨认了他以前所没有辨认的东西,甚而是以前自己认为最精审的眼光所鉴定的东西,也都在这次短期的拜访里翻了案。不知是这三年来生活改变了他自己呢,还是这短的三年时间改换了这健康的草原?……他想着,他微微地摇了摇头……

    怎样的一个可怕的抉剔呀!

    即使是在这个无极的沉默里,他也会听得出一种苦恼的肺脏的迸裂的刺耳的爆音,有老年人的咳嗽,女人的气厥的悲楚的呻吟,小孩病痛的嘶哑……虚汗,红的颊,苍白色的脸,祈求的希冀的恐惧的……在那悲抑的风里,白色的石匣里,草声的簌簌里……

    他想,这真是骇人的痼疾呀,多余的劳动,把人折伤了,而在另一方面,无可奈何的无事可做的懒散,却在蠢然的浑身生了触角似的,患着极度的神经衰弱了。

    在不久以前,他是热烈地宣传着人应该返回自然的,因为只有自然是健康。

    后来,他更感觉到唯有在自然里,才能使人性得到最高的解放,才能在崇高的启示里照彻了自己。把人性的脉统,无瞻顾地开发吧,任情地让青春的人性在自然里自由地跳着韵律之舞吧,唱出人生的恋歌,歌唱出你自己内心的角度给任何人去听啊————像一只摇摆的芦苇,像一只毫无挂碍的翡翠鸟,像一个流浪歌人的风笛呀。他思索出来,他感觉出来,他大声地喊了,他举起了炫人的火炬,把自己的朋友,都聚集在一起,组成新人社了————那一个谷诃所描绘的带着鲜明的血色的向日葵呀,照耀了多少青春的血液,照耀多少人类的本然的光辉。但是,今天,他却感觉到,即使人性是可以跳跃的,然而也必然地要限于某种限度了,而且还要有他的自己不同的角度,而且似乎还有一条神秘的牵线,在那后边一刻不停地在引掣,你想割断也休想割断,离开也不用想离开,是必然要接受的一种不可克制的制约哟……

    他微微地感到悲哀了,这个并不关于他的思绪的体系之被无情的事实给摧毁,而是他不死的心,在想着,这样,就是这样才应该怎样去救护呢,救护这可爱的人生啊,让生命纵情地跳跃呀,放我们的光明的卜赛芳回来!……他感到忧苦,深深地思索着。

    月光不动,月光也在思索。

    春虫也无消息,一切都静,忽然不知什么声音,在草棵里或在树梢上,飘忽地响了,声音是雾样的飘忽。

    丁宁侧着耳细听。

    声音好像一个病弱的女人,踏着什么也不是的东西,犹疑地脉脉地走来,闪烁地游丝似的拂过来,松针,拂过了夜来香的花蕊,又拂过了丁宁沉思的脑腺。

    丁宁慢慢地抬起头来,向着那边不断地凝视着。

    歌声,像怕他注视似的,又低了下去,声音是呜呜的。

    丁宁知道这是嫂嫂的洞箫的声音,于是他站起来。

    他轻轻地走出园门。

    快过道心,进了家门了。他忽然记起他方才走过门口小房的时候,他似乎又听见那可怜的看门老人的咳嗽声了,他很想回去看看他,但是,他又毫不迟疑地向前走了。

    “少爷吗?”朱色的大门里传出刘老二的声音。

    “啊————”

    接着是门闩声响,丁宁悄悄地走进来,刘老二谨慎地要想对丁宁表示一些忠心,但是丁宁却无视地走过去了,他这才小心地关门。

    东边一连厢的五间伙房里,橙黄色的灯影里,传出粗鲁的哗笑声,人声是嘈杂的。

    “明天咱们到野地里去较量二十响,你行吗!”

    “你就说吧,上天我也敢跟你去。”

    “呸,凭你摆弄过几天枪!”

    “我摆弄枪的时候,你爹还扳着狗头[1]打提溜呢!”

    丁宁知道是炮手们睡醒了,要换班了。

    那边小车子两个小笼似的张开了大口在那儿停着,马声咴咴地打响鼻。“招,招————看你,又卧槽了,越老越不知道好歹……”大约一定是程喜春的声音,说那匹红鬃马。

    丁宁本来不想去听,但是院脖却太长了,响声正有着闲裕向他传送……

    管二门的张禄看着少爷进来,连忙站起来。

    丁宁很快地便走过去,并不去看他肃立一旁的恭敬姿势,通过了游廊,便向西跨院走去。

    “少爷,快到老爷屋里去吧,老爷,今天我看,似乎是很烦躁呢……”

    “是吗……”

    “是的,少爷。”

    “是因为苏姨吗?”

    “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不能的……”

    “我问春兄说是不是又和太太怎么的了……她说没有,这几天好好的……就是昨天看报……忽然,看完了就很难过……”

    “好的,你不用说了,我去看看去。”

    丁宁疑惑地走进屋里。

    父亲正在一个岫岩石面的炕桌上自斟自酌。三个赤玉牌的酒瓶在那儿一挨肩地立着。看见了丁宁,便用目光让他坐下。

    “你这几天玩得好吗?”父亲爱抚似的看在他身上。

    “哈,好极了。”丁宁看见父亲意外地没有什么动静,心里很觉高兴,“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自从大山哥回来,我们差不多天天都出去。”丁宁似乎觉得现在应该把自己的力量传输给自己的父亲,于是他便很兴奋地说,“我觉得只有山水可以使人健康,当人和大山相遇的时候,人的宇宙,才能伟大……”丁宁又好像眼前就对着伟大的山灵似的,把右手激扬地抬起来,但是一阵不知从哪里来的幻灭,使他把手又放下了。

    父亲会意地点了点头。“唉————”思索地叹了一口气,又似乎陷入了极深的回想似的静默起来。

    “忆昔少年时,吾爱剑与仙……但是,自从日俄战后……这些景象,便都倏然一变,一切欢笑,已成昨日……唉,想不到哇,真想不到,像我这样奔放不羁的人,也会哀怆潦倒,以至于此……唉……”父亲的眼光渐渐地幽暗下去。

    丁宁把两道目光凝聚在一起,怀疑,悲悯,不能忍耐地向着父亲痛苦地望着。

    父亲微微地呷了一口酒。

    丁宁的嘴唇,不自然地动了一下,没有说出话来,但眼光立刻又凝在一起了。

    父亲微微地呛了一口酒,但又竭力地把喉咙压紧,使酒呛不出来,可是酒涎却从嘴角上流下来,父亲惶惑地用手巾来揩,偷偷地又向丁宁看了一眼。

    丁宁的眼光,从睫毛底下反逼上来,在父亲的脸庞上搜查着。

    “你这几天看报了吗————?”父亲沉吟地考虑地问。

    “啊,简单地看了一看……”丁宁等待着,他绝对地保持话里的无意义,以免扰乱对方思路表达的体系。

    “春风曾代子死了。”父亲用自己似乎也听不见的声音说。

    “什么!”声音又好像是“是吗”。

    “……”父亲微微地呷了一口酒,两眼沉沉地注视着酒杯,想在里边找寻出什么。

    “怎么死的?————自杀。”

    “……”父亲点了点头。

    “————在星个浦?”

    “在大连。”

    父亲好像知道了儿子的眼睛是在灼灼地望着他,他便把眼光躲去了和丁宁直视的机会,又忙着去斟酒。

    丁宁看了,便把目光悲哀地萎落在地上,沉在痛苦的沉思里。

    父亲用眼角看见了儿子在凝想,便把头又低了下去。

    “我总觉得在我的耳边,好像有一个人的声音在呼唤,在那老远老远的……又好像是很近很近的……”

    丁宁眼睛紧闭了,但随即又痴望着,眼光一点没有移动。

    “什么都像空了似的!”父亲喃喃地自语着,目光依然凝视那酒杯。

    “我昨天做了一个梦。也不知道怎么的,总像她是在活着似的……”

    父亲又沉在沉思里,显然地那梦带来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在毒螫着他了,使他有一种揪心的苦楚,隐忍着,隐忍着撞冲他的安宁了。

    他又机械地呷了一口酒,酒却不听支配地猛烈地呛了出来。他勉强做了一个淡然的微笑,但是,那笑纹却又极端不自然地痉挛起来。

    丁宁的心,霍地一跳。

    他知道父亲这时候的内心,一定有两种说不出的矛盾在那里肉搏,但是自己却还故作镇静地想做成一个中间者,摆出身份在那里排解,但是终于一造过于倔强,哐的一拳,打在他的心窝,这样他只得让自己无可奈何地喝呛了酒。丁宁的脸色立刻地变了,但是他却竭力地把自己的感情遮盖住,让他一点也不会接触到父亲的目光。

    父亲又是一个苦笑:“自从你那个母亲死,接着就是你舅母死,我就不应该再活……我本不是安居养素的人,但是自从受了那次打击,我万念俱灰……后来,我就搬到城里的北壕村来索居独处,因为我爱它半城半乡……哪承想,就在这里,产生了一段意外……”父亲又把眼睛向着空间凄然地凝视,想在那里辨认出来那时自己的心情。

    “北壕村的确是清秀宜人,那时候,正赶上日本移民,朝鲜人在左近种稻子……我一个人,一到黄昏时分,便在田埂上优游,可巧在这里,结识了一个老农,他是一个朝鲜望族,因为谋独立不成,逃亡出来……气局很高,非常健谈……只是晚景分外凄凉,膝下只有一孙女……我对他时常周济……”父亲似乎是想斟酌斟酌说话的次序,便低下了头呷一盅酒,可是等到一抬起头来,又好像已经忘掉了思想的连续似的,几乎是经过了很大的努力,方才继续下去。

    “后来有一天,我去看他,他的家里鸦雀无声,一个人也没有。推门进去,只是蒲团上他一个人掩面悲啼,我就细细地打听,才知道他的孙女,在八九岁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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