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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美,你要不一天到晚地喀喀喀,我就大头朝下来见你。”

    三爷卖完了关子,便用着邪淫的眼睛,撒目着捡铺子的小媳妇和大姑娘。

    趁着势儿,那些可怜的生命,也便竭力地都用全副的精神去打发开那被太严重了的困苦的折磨,所刻画在脸上的独有的愚,摆出来仅有的一点爱娇,来迎合三爷每天在她们身上所要发掘出来的趣味。后边老婆子们,看见三爷今天特别的兴头,心里估量着今天一定会有多余的粮好捡。忧愁的心,似乎稍一舒展,但是等一想到自己儿女的命运,便又立刻地在自己的眼前更加重了一层阴暗。但是,不这样,又怎样呢?于是落后的害羞的女孩子们,便固执地也被怂恿着向前去逢迎了。几个白胡子的老头儿,看了便睖瞪起眼,但是一看见自己的孙女到晚上真的把两大捆的铺子都抱回家来,也只得任着几根稀疏的白髭在痉挛的嘴角上义愤地抖动了。

    “三爷开点恩吧,两口猪都舍得了。”

    “不行。”

    “三爷,三爷,好三爷————”

    “不行,再叫好听一点的才行。”

    “三太爷————”

    “放你妈的屁!真他妈的混蛋,灌米汤也不会灌,三太爷,不成了我爹的三哥了吗?”

    “是亲爷,是亲亲爷。”一个眼睛像一汪水似的小姑娘便机警地叫了。

    “哎,这样,才叫你爷爱听,来,乖乖,再叫几声你爷爱听的,来!”于是小精迷惘地被一只强健的手给拉过来了。

    “来,亲亲的,再叫一声,亲亲的,软软颤颤象牙筷子挑凉粉哆里哆嗦的乖乖的亲亲爷……”

    那些老太婆老头子,和其余的一些落选的姑娘媳妇,看了便互相地使了个眼风,七秃黠二,鸡天爪地地到那边去捡地了。

    壕棱上,秋阳里的暖风富于色情地吹拂着,三爷一只手搂住小精的腰板,另一只手伸进小精的……

    ……

    “三爷收了我吧。”小精神经质地激动着。

    “你妈愿意吗?”三爷无关心地取笑着。

    “我妈有啥不愿意,一年到头,把脖子都曳两截了,还填不饱肚。我四个弟弟,从三岁到九岁,一到三九天,都光着眼子,不敢下炕,红虫似的在炕上爬……”小精几乎天真地哭了。

    “他光着眼子,我管得着吗?”意外地三爷不但不替她可怜,却反而咧喝着大嘴,哈哈地笑了。

    小精张大了一双满是泪水的大眼,神经质地几乎要叫出来了:“你们这损阴丧德的黑心利呀,我们老少给你们丁家看三辈子坟茔,大大小小的……”

    她可真想数落他一顿了,可是一转念,却又软了,吃在人家地皮上,长在人家地皮上,跟人家吵还有好吗?全家的性命都捏在他的手心呢!……

    小精无邪地用眼睛看了一下他的一双粗大的带毛的巨手,便狠狠地用上牙咬了下嘴唇,代替了一切的憎恨。

    这个矛盾的表情在三爷的眼里,便反映出无限的爱娇,引动他用着一排黄色的门牙,淫狂地去啃啮小精的脸庞。

    “别闹了,咱们去看他们捡多少了。”刚说完,小精又后悔起来,他们现在也许正捡得热毛了吧,要是三爷见了,又发起猴脾气来,不许他们尽量地去捡,那可怎么办呢?凄清的悲苦的,一阵从来没有感觉过的昏眩,侵蚀了整个小精的飘忽的感情。

    忽然,前边漫岗子上,一个人影正曳着一抱豆铺子,向下坡路跑去,显然铺子太重了,趔趔趄趄地不易拉得动。

    “你看,他妈的。”三爷打趣地扳过了小精,一手指着漫岗子,“也不知又是哪个不知轻重的老家伙,一抱就抱了那么多的豆铺子,也真不怕自己累死,哈哈……”

    三爷又是一片狂笑,小精不期地又习惯地打了一个寒噤。

    可是,突然地三爷向漫岗惊奇地注意了一刻,立刻就收拾起了笑容,猎狗似的一蹿就跳着跑了。

    “啊,好杂种,啊,是你吗,你小玲,你偷豆秆。”

    三爷一把便揪住了每个细胞都在震恐地向里收缩的小玲。

    一半是为了三爷的充满了色欲的眼光,一半是为了自己的惯有的心口的悸跳,小玲恐惧的血液奔流得把心脏都整个地冲破了。三爷的愤怒是真的呢,还是做作的呢?在她的可怜的理解力上,她是推断不出了。她全身在震颤,她的脸色,无血液的惨白,她看不出三爷严厉之中,还盖着一副微笑的鬼脸,是要挟着她的肉体地温柔地服从,于是她怔住了。她怔住了,她不能的,她意识不到,人类在工作之外,还有享乐、恣纵、调笑等等的用色情来游戏的富于花样的事情。她痴呆地无知地立在三爷的前边。

    “哼,你爸爸便是个贼,又揍出你这个贼种。”三爷的口气,已经有点取笑的意味了。但是脸色却还没有变,因为他要的是用这种颜色来使对方快快地俯就。

    但是小玲不能看出,生活磨平了她脑膜上的襞纹,她拐不开这个弯。听到三爷一提到她爹,她便心凉了。她爸爸的命运,她是知道的。偷了丁家的三匹马,想牵到江北去卖。还没走出十里地呢,便被丁家的人追着,星夜拿到府里杀了。脑袋依了太爷的话,盛在木笼里,在鴜鹭湖畔给丁府镇的街。直到都挂臭了,还没人敢领……如今这命运就要降临在她身上了。她全身都迸裂了,她猛可地一喊:“我不能这样死呀!”可是还没等她喊出呢,眼前只一黑,她便倒下去了。

    ……

    “哼,想着你的身子骨,就这等的没劲儿,我不过成心地想吓你一下……就一悠忽地挨在人家身上不起来,偌大的姑娘,也不害个臊。”三爷看见她已经醒转来,便轻描淡写地遮了过去,一只眼睛又觑了她的脸色,等着她划拐。可是她不能,她对于这种人生是太生疏了,连着一点暗示她都看不出,除了恐惧,她再没有更多一层的理解,她只有没有表情地战抖,没有眼泪地悲抑……一眼看见自己小小的胸脯,毫无惮忌地裸在外面,便赶忙害怕似的胡乱地用自己的手紧紧地掩上。三爷用眼睛 了 那八分熟透的小ru头,脸上便升起来一阵子酒糟红:“解开出出风儿,你才缓醒过来的,干啥又和我小脸簸箕的装正经?呸,去吧,只配在坟圈子后头勾泥腿。”

    小玲怔怔地听不懂他的话,可是心里却更害怕。

    “呸,真他妈的晦气,偏偏会碰见你个比木头疙瘩多俩耳朵,比石头疙瘩多副下水的贱货。人家的好心好意,一到你跟前就都成了驴肝肺了,也亏得你长副好脸子,阎王爷错把一张人皮你披。你也没打听打听三爷在这城里要哪个姑娘,她不得好好的三个眼朝天,爬在炕上给爷侍候着,偏是你这个就是珠帘寨的城门,老爷进不得……去你妈的吧,让那个小猪倌后场院里,一下子干你三十回,一个小秃秃也不给你,那你才受用呢。”三爷像丢了一只破鞋似的那么利落,刚走出一步远,却又回过头来,看看小玲还是木榾樟地没一点活气,便呸的一声吐了她一脸吐沫。

    小精还犹犹疑疑地不敢走近前,也摸不透三爷到底是什么心思,只是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一眼看见三爷的吐沫吐到小玲的眼睛上,便像吐到自己的脸上似的,她半自觉地半下意识地用手向脸上一揩,眼睛的泪水便簌簌地流了。

    “别猫哭耗子的假慈悲,又和我掉小脸子,我也没欺负她,我只吓她一下,她就一摊泥似的赖在地上不起来,她都叫穷神蒙了眼了,眼看见财神爷来叫门,也都躲在锅腔子里,不敢出头……咱们不理她,来,看看那些穷骨头捡地捡得怎样了,今天三爷大大方方地散一回穷,遮遮晦气……”

    三爷怀着一副鄙夷的心思,捉住了正在田里吃草的全挂景泰蓝的马鞍的红鬃马,把小精抱在怀里,打起马来便跑。

    “哼,睁睁眼看看,从头道沟一字长蛇阵地排到七道沟,黑嘴子大川,东边里山场,鴜鹭湖畔河淤地,叫叫号,有哪块地方不姓丁的,敢奓着胆子答应一声?也亏得她把几把豆子夹在眼皮上,骇得耗子见猫似的吓得昏过去……”

    三爷一面怒气冲冲地骂着,一面狠命地抡起了马棒打在马的臀上,马便大嘶一声,向下截地飞样地奔去。

    一排大车,正拉着豆子忙。割地的,脑袋都像开饭锅似的,蒸腾起疲劳的汗水。

    车鞭一响,大车便在横垄地上一下一下地颠簸,豆秆也就随着它的韵律往下掉。一群衰弱的老人,妇女,小孩,便像奉旨的工蜂似的,也用糊在蜂房上的忠实,来糊住了车尾。

    三爷一看见这种被穷所支配的疯狂状态,一种不可名状的对于小玲的报复心理,便膨胀起来。

    “抢地呀,看哪个孙子不抢!”音尾里,三爷爆炸了一阵快意的哄笑。

    人们知道,三爷这回又拿穷人来寻开心了。于是赶快都把自己内心的憎恨的,激愤的,要报复的感情,都压制下去。故意地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痉挛的笑脸来。

    “三爷好————三爷!”

    “你的祖宗的祖宗,你活祖宗。”肚里都迸裂出人类最丑恶的骂语来。但是没等把自己尖端的情绪升高起来,一看别人已经抢到自己的手边,便连忙也以自己的怀为仓廪,大家各不相容地抢起来……

    “你怎抢我的呢,到我怀里就算我的!”

    “你叫答应了,那棵豆子上写的是你的?”

    “不是我的,是你的?”

    “要是你的,你更不能认识人了!”

    “他妈都是老天爷的!”

    “你们他妈拌的什么嘴,狗咬狗一嘴毛!”

    三爷听了,笑得连气都喘不出来了,多么可笑的一群哪,抢了半天,连谁家的豆子都不知道,鴜鹭湖畔除了我们丁家谁家还配有豆子!

    小精心里更难过了,她的弟弟在人群里抢得最起劲,看她站在三爷的跟前,便向她不知是好意地也不知是恶意地挤眉弄眼,小精便悲哀地低下了头……

    漫岗上,小玲探过头来,见了这边,便俯在地上大声地哭了。

    三爷回过头来,狠狠地在小精的脸庞上拧了一把。

    知趣的地户马骏,又把黄蘑扣小鸡,让大妞给三爷送到地头上来吃。

    三爷瞟着那边烧毛豆的小姑娘们,心里便浮出一层迷惘的微笑,眯缝着眼睛,描绘着今天晚上小精应有的一切的姿态。

    ……

    黄昏里,大爷正在老坟上查坟,查完了七月十五添的土,还带着土香,这才找老看坟的过来问:“我说李老爷的后代到底给你多少钱,你总得回护着他?”

    “爷,实在不敢,昨夜里,一宿没眨眼,也没看出动静。可是早起一看,坟顶上又压上了新纸,爷,实在不敢。”老看坟的恭敬地立在一旁,低声小气地回答。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李老爷他是太爷跟前效过力的,没家没业,东奔西撞,为丁家把老命都舍在里头了,所以太爷可怜见,便恩典他,把他葬在咱们老坟的坟边上。哪承想村子里不知是哪个王八蛋羔子,看出来这一门是花红,顶名冒姓,逢着初一十五便到这里来烧纸。这分明是看着咱们的风水好,他是到这里来‘借气’的呀!要全是这样做起来,我们丁家的风水不都让他们败化完了吗?咱们还过的什么日子?我就不信,坐了个通宿,就看不见压白钱的。”

    “爷,实在不敢。”

    “我丁家老少辈对于使唤人从来就没严过,所以惯得你们连个老规矩都错过去了。你们也没有想你们是吃着谁家的饭长大的,你们就这样的没良心,居然和他们一个鼻子眼通气。你想,他偷偷摸摸地到咱祖坟上初一十五地乱耠弄,到底算是谁的正派子孙,这是哪一家的规矩!说给他挪了吧,一则怕动了地脉,二则也对不过保过驾的换过心的……可是现在要从宽来办,你又从中作梗,到底这是如何居心哪!”

    “爷,实在不敢。”

    “我不问你敢不敢,你只黑间警醒点,把人拿住!”

    大爷不耐烦地拉过了马缰,跳上去,就向下边跑去。走出不到几丈远,大爷又拨回了马头,对着这鹄立相送的老人,大声地嚷道:“我这几天听说,你们家的小精什么东西的,又把我们老三迷住了。你们这般玩意儿,怎么竟打这个脏算盘,有姑娘都找不出主去啦,非是丁家的男人不过瘾!他那东西本来不成器————都是你们这般混东西勾引的。我告诉你,这风要吹进四太爷的耳朵里,你们可得先摸摸你们自己的脑袋。”

    一种没有感情的感情在那里鞭笞着那老人了,一点都不留情,羞辱,恚愤,无可奈何的压抑……像铅块似的灌满了他的全身,泪水昏暗了老人蒙眬的老眼,斑白的头不由得低下去了。但是他还挣扎着,把头抬起,摆出和每日一样侍候大爷的样子。在那儿用全副的力量企图着把自己佝偻的腰板挺得笔直,用着非常涩滞的苍音,把自己认为唯一得体的话说出:“爷……实在不敢……”

    大爷却连听也没听,撒开马缰,便到各窝棚去查粮了。

    “查粮”在“秋成”要算是丁家的最严重的工作之一。地面是这样的大,方圆不下几千天,每个窝棚都得派人去分粮。雇的人,除了大管事、二管事、三管事和几个跑道的之外,自家的子弟,不管懂得庄稼不懂得庄稼,有一个便算一个,凡是男性,甚至十岁的小爷,都要被派到一个比较可靠的窝棚去分粮。大爷自己便做了这查粮行军网的总巡逻,到处逡巡。

    天气是火烧云的秋阳天,大爷骑在马上,还嫌发炮燥,便把灰鼠色的小开衩袍的怀儿都敞开来兜风。

    愣头青大蚂蚱穿梭似的在大野地里打飞旋,薄明的翼子像鼓风机似的迎着风儿响。刚想落下去,可是一犹豫,却又折上去,沿着大气,得意地滑行。

    地气开饭锅似的向上翻,震荡的,波动的,千万条没有火光的火舌,在关东的沃野上有节奏有音色地跳跃。十里外的小村子,都巧妙地剪贴在水玻璃线铺就的天色里,在太阳光里浮耀。

    这几天大户人家的地差不多都割完了,从壕边向外平望,至少也能望出去三四百里。大地像海浪似的起伏着,有高粱茬子的地片薄薄地蒙了一层明灰色,谷地的秧草堆,像柞丝窠似的堆在田里,东一堆,西一堆。豆地的特色,便是铺满了散乱的半干的叶片,是谁家的毛孩子烧毛豆,把丁家的地头烧焦了一大片。

    几个野孩子,从地里捡着了发红的高粱茬,争着往下拧,有时拧不下来,便把小嘴从地上接在拧伤的地方,狼狈地吮吸着。有几个会套鸡脖的,都熟练地把用铁丝弯成的套子套来的小鸡,用黄泥厚厚地裹上,在豆叶的烈火上烤焦了来吃。吃完了,又用余火把呱嗒板,愣头青,扁担钩……各式各样的蚂蚱————扔在火里,连灰带土地又送到小小的贪馋的口里。

    用手把多余的口涎,很大方地在左右的脸颊上抹了一个怪样的蝴蝶,秫秸裤[27]截成的哨子,又在唇边上响了。

    “嘿,渴了到丁四老虎的地头上去偷萝卜吃呀。”一个孩子起哄似的逼尖了嗓子喊。

    哎————又一哎罐————

    骑长的马哎,跨长的呀枪,

    二十年的英雄哪里去啷,

    哗啦啦————啦啦啦————

    一提起了渴,另外那一个孩子便想起了水歌来唱了。

    那个孩子,也不甘寂寞地提起了喉咙,来向他唱答了:

    哎————又一罐————

    老爷落哎黑了的那天,

    打水的哥哥哎唉,往家呀颠,

    唉,提起我那家儿哎又在那儿边!……哗啦啦————

    歌声,从哀凉里发掘出生活上的痛苦,于是孩子们便把自己的田野里的忧悒,也都借用了几个土生土长的曲子编排到里边去了。

    你的家呀,就在那庙堂儿边,

    铺着地呀,盖着天。

    一头枕着黄河呀的水,

    两脚蹬着那太行山。

    饿死腆着肚子走哎,

    冻死迎着风口来站,

    人家夸说你肚子能行船,

    你就说呀,你的肚子饿了一口咬青天……

    霜见降啊变了的天,严霜单打独根草,

    愣头青的蚂蚱呀浩,哎,草棵里钻,

    哎唉,提起了我那硬嘴的哥哥哟浩,

    他,他,他两腿打抖哇战————

    几个孩子,都大人似的摇了一下头,但随即就用了一种神气畅旺的鼓噪,把这种凄凉的氛围搅散,大家便不约而同地都拿起了榔头棒,一群小暴徒似的往丁四太爷的地头里去了。

    大爷坐在马上,看着他们天真的情趣,便忽然地觉到自己是已经突然地衰老了。

    他感悟地叹了一口气,自己每天价这样地忙忙碌碌,到底是为着什么呢?还不如那几个无拘无束的孩子,吃饱了一天不饿,田地里,他们才是神仙。

    可是刚一回头,想用妒羡的眼光,再阅读一次他们无拘无束的生活的时候,偏偏闯进视线里的,是一个小孩子,甚至竟会抱起了一只峥嵘的小拳头,咬着牙,在对着他了。大爷全身都浸在冰里,从前心一直地凉到了后心。穷人真是要不得的呀,一点也不要让他们得脸哪,他一得势,富人便没活路了,除非让他们从早起忙到晚上,脑子里啥也来不及想,那他就老实了,贱种呣,主贱……

    大爷越想越有点激愤了,但是看见那几个孩子对着自己那样不怀好意的敌视,自己不由得也有点悚然了。他觉得自己的法力,本来是足可以镇抚这一乡了,但是今天由于这个小小的启示,黑影竟在他的眼前扩大起来,使他联想到许多数不清的敌意与暗礁,形成了一个极大的圈子,囚禁了他的一颗快乐的心,使他开始觉到大地主的威力,也如战败了的大将军一样的,也有可以倾覆的一日了。

    可是一抬头,看见了张地户的柴草垛,黑煞神似的挡住了一面。开拓的血液,又在他的周身里交流了。

    跳板已经旋了三旋,可是干草还一层一层地往上背。两垛已经用石灰很精致地锁上尖了,而那更大的一椽,却还像刚起家业似的往上椽。这种庄园的出奇的丰大,该是给他这天生的地主一种何等的冲动啊。

    想着,张发本来是光杆一条枪,如今自己也有几十天地了。这都是我们丁家喂出来的。唉,好则他侍候丁家是一分的全忠全孝,今天不去查他了,到李才家去。

    大爷紧紧地把马打了两下,便飞着跑了过去,后边还听见张发家的小孩子杀猪似的往上屋跑:“大东家老爷来查粮来啦……”大爷理也没有理,便决定到李才家去。

    夜色渐渐地围袭过来,把枪叫上了顶门子,四下地望了一望,马鞭子便沉重地打在马上。

    已经是戌时了,到了李才的家。

    怪呀,大爷心里想,本来这里应该熙熙攘攘的正在“约粮”[28]才对,哪承想里边居然会静无人声,只从毛头纸窗透出来一盏昏暗的灯光,显得四周围格外凄冷了。

    大爷怀着一肚皮的狐疑,倒提了马鞭,轻轻地用脚推开了两扇栅栏门,就进来了。

    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吊板上放着几个破包,七零八落地填满了地上炕上的一大片空隙。几只乌拉横倒竖歪地放在炕上,乌拉草一团一团地放射出脚汗的臭气,一点也不退缩地向鼻腔猛袭。

    墙上几张年画,已经被煤烟熏得一点轮廓都没有了,只有一张曹操的白脸,还在雾样的灯光里,浮动着尖刻的苦笑。

    大爷倒透了一口冷气,便想立刻退出来。可是一转眼,忽然看见墙角里的黑隔棱里似乎有两块门板正在那儿停着。一团生气毫无的败絮,端端正正地摆在板心。大爷奓着胆子,抢上了两步。一手便把旧棉花套子揭起来————

    “咦,什么?死尸!”

    鬼的意识立刻在大爷的眼前一晃。他不自觉地碰了一下冰凉的枪管。捏住枪,心虚地从东屋走到西屋。什么也没看见,只有一个棕色眼睛的黑母猫竖起了尾巴在伸懒腰。

    还是马上离开这座阴森的坟墓吧。

    可是刚一转身,却听见一片嘈杂的骂詈声,渐渐地由墙角转近,从脚步的杂乱里,可以显示出那是一大堆人向院里转来。

    “这算什么,丁府打死人的事,每年都有几起,你便这样呼天抢地地想诬人,你也没摸摸你那个牤牛卵子,可还想要不想要了。”听声音可以知道是大管事的。

    “真的呀,李老爷,不是我爷爷听错了斗,实在是小爷记错了,后来我爹背地里念叨几句,小爷听见了,就是劈头盖脸地打,一马棒,就……也不怨……”

    “放你娘的屁,这还谈到怨不怨,怨他命短。”

    “傻孩子,听中人说一句话,谁是谁非也不用提了,归根结底一句话,是老头儿的老骨头经不起磕打……”

    两个人的声音是一起发的,前边的响声特别地高,把后边自称中人的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

    大爷听了李才儿子剖辩的声音,又看看躺在木板上的苍黄色的脸,脸上蒙着一片无告的哀愁,丝毫没有一丝恚愤的痕迹,心里不由得一震,这才觉得这样和善的老头儿,实在是不应该有这种死法……可是谁让他背地里叨咕来着呢,这怨得着吗?……

    人声更近了。大爷很想抽身便走,为了一会儿人多了,难作腔。可是人们这时候都已经闯进门来了。

    李才的儿子一看见大爷在这里,便像遇见亲人似的双腿笔直地跪下,脑袋磕在地上乒乓响。一腔子的控诉便都万马奔腾地塞在喉咙口,挤着要出来,可是偏是拙笨的嘴唇,太不听使唤,痉挛地颤动着,拼命地才挤出几个听不清的句子:“……实在是小爷听错了……后来,又过的斗……都没错……大管事李二爷亲眼见的……”

    “放屁,你没过错,少爷能听错吗?现在你又跟大老爷号什么丧?”

    大爷依然神色不动的,也没准对着谁便说:“你把老头儿先抬出去埋了,回头到我那里,我有话跟你说。现在的事,有大管事的在,我还得赶着到几个地方……”说完一扭身便向外走,满不在乎地踏出门槛,就在院心里骑着马稳稳当当地出去了。

    走在道上,心里还气恼李才的儿子一只比猪还笨的嘴,怎的那么不会打圆场,非得把这个过栽到少爷身上不可。你就不会把不是都担过去,把面子遮过去,然后暗地里托个人向我说句小话,我还有不贴补你几吊的吗?你这么一来,不是把大管事的这些人都装在里头吗?这种蠢东西,真是没办法,顶好的事,让他一弄便砸锅了,非一口咬住少爷不可。咬住少爷,你不白咬,是能咬出钱来,是能咬出命来……可是大管事的,也实在混蛋,李才那老面瓜似的人……让就让他一点,也就完了……唉,处处非你自己个亲自经手不可……

    想到这里,大爷简直就有点愤怒了,很想对着四周围包围着来的黑暗放一枪。

    他带了一身的灰心和倦怠,懒懒地牵过马来,交到吕存义的老早就已经伸过来侍候的手里。

    真奇怪————怎的吕存义的家,也没约粮呢?这是怎么一回子事呢?……

    吕存义满脸堆笑地蹒跚地走过来,匆遽地用自己的羊肚手巾给大爷打手巾把。

    打听出来,大爷还没吃晚饭呢,吕存义这才意外地满意地笑了。

    悄手悄脚的,像个不倒翁似的,老头儿从大爷的屋里转进了二儿媳妇的房里,便机密地嘱咐:“大东家老爷来了,你得好好地侍候,咱们一年的指望,都在这一面了。咱们要把他答对好了,今年的饥荒也还了,日子也好过了,要不然你一过门就跟我受罪呀……你听见没有,还没吃饭呢,赶快预备,露露手艺,快,洒脱点,黄蘑扣小鸡,口重点,把鸽子捉几个,挑母的,炒瓜子,快快快————”老人把第三个“快”字给喜悦吞了一半,便又像个老阴谋家似的,前仰后合地回到大爷跟前,卖弄风情似的说:“我看东家老爷走得有点累了吧,弄口烟咕嘟咕嘟……”

    大爷不耐烦地把鼻子向前一拱,便算是回答了:“哎,你还是把饭快快地弄来吧。”

    “是,是,喳,喳。”

    老头儿连忙跑到外间屋,故意地提高了干涩的嗓子,向着下屋高声喊道:“二媳妇,你把菜弄得麻利点!”老头儿得意地把这顿饭的制造者的名分宣布出来,便又偷偷地睁开了自己的一双多肉的蛤蟆眼,觑着大爷的嘴角上,是不是也有一丝儿的笑意。

    菜上来了,老头儿咂嘴咂舌地夸奖这菜的滋味。乘着缝儿,老头儿又理清了自己说话的次序。

    “大爷你不知道哇,你老深宅大院的不常出门,今年偏是咱们的地穷赶上……崔老八他,他,他的地调成了坝,往咱们这地撇水呀,大老爷,我不是说吗……”老头儿斟了头盅酒的时候,便用舌尖舐了舐上嘴唇,吞吞吐吐地说。

    “大爷,我不是说吗,凭咱们丁府的地,他,他崔老八敢撇水吗?……是,是……嘿嘿……大爷听了,又笑啦……可是,可是,我不是说吗……偏是咱们的地……嘿嘿……大爷,我不是说吗……偏是,真的……”老头儿搔了搔脑袋又斟了第二盅酒。

    “大爷,吃吧,这是新抓的鸽子,肉丁瓜,啧啧,大爷的口味……大爷,真的,不瞒您说……真的,我不是说吗,这是二儿媳妇炒的呢……新过门的……真,嘿嘿……”

    大爷越听心里越气了,什么东西送到口里,都先改了口味,都是铅块一样的沉重……

    可是吕存义自己,却觉得大爷的每一个沉默,都是给予他一个满意的回答。于是,他又高高兴兴地斟了第三盅酒。

    “嘿嘿,没别的……嘿嘿,小意思,二十石,真的,我不是说吗。……摊着点,大爷开恩……二十石……嘿嘿,不多,二十石……”

    这是个嗫嚅的侏儒哇,大爷的心里真是有着一种形容不出的厌恶,统共不只二十石粮吗,也用得着你这样低三下四的,跟我贱忒忒的吗?你越是这样的,我越不给你顺楂儿……于是,大爷肃然地把眉毛一横,脖子向前不耐烦地仰了一仰。老头子满腔的希望,便都接收了秋的命运,簌簌地落了叶了……

    半天,半天,这才灵机一动地想起来斟第四盅酒……

    饭后,大爷虽然满身都是烦倦的暴躁,但是为了要表现出一个大东家的精悍与威棱来,所以连碗茶都没喝,便传话,叫开仓门“过斗”。又问是哪房的少爷或管事在这里。传了半天,说是本来是李跑道的在这里,今天晚上又回府去了。大爷从别人的嘴里,听到他去“讨会”[29]去了,心里又激起了一层火上浇油的暴怒。

    一看场院的堆堆,就知道今年他吃不着香的,全片的地,顶数他家的地囊薄一点,上半截高岗,又“跑风”,上的粪都让风“爆”了。但是,一想起他那副蠢相,心里就恼,一定得给他个好看瞧瞧。

    “谷子‘瓢子’太大,得‘重风’————‘葛肮’[30]太多,不行。呃,你们今年的葺房草不错,留出五百来葺房。”

    “真的,大爷,真的,我不是说吗,大爷,得‘让’点,实在是……大爷,真的……我不是说吗……”

    “秫秆‘个儿’太小,得‘破个儿’……”

    “大爷,真的,吃的都不……”

    “谷糠,宽点,算二十石吧。”

    “大爷,真的还不到,真的还不到……”

    “要不然‘过斗’。”

    老头儿的心冰凉了。怎么的,我答对得也不错呀,这不明明跟我开玩笑吗……啊,是的,一定的,是二儿媳妇今天的鸽丁肉里的盐花子搁大了……哎,一定的,这小缺德的……

    “大爷,真的,大爷,好大爷,大爷在开玩笑……大爷,真的莫开玩笑,我不是说吗,二十石,我的吃粮啊……”说到吃粮,老头儿真的有点要呜咽了。

    “什么,我在开玩笑,我在拿真银子现钱来和你开玩笑,我在拿血汗的家业来和你开玩笑?”

    老头儿对于一切都惘然了。本来他已经花了好多的本钱把李跑道的答对得心满意足了,今年的二十石是铁让了,哪承想大爷一来……其实大爷来也不要紧,只要把他一答对乐了,一天云彩也就散了。可是,哪承想,如今,他妈的,一定是这个小犊崽子……唉,如今弄得我一家的吃粮,都飞了……飞了,这回算飞了。老头儿的心可碎了,白忙了一年哪,白忙了一整年哪,还捞不着吃。

    ……

    二十年来,自从十几岁理家,如今整整二十年了,大爷从没有这一次像今天夜里这么别扭。一切都好像走了板的套板似的,该是黄的地方他却印了蓝的,该是蓝的地方,他又特意印上了黄的。三爷吧,一天到晚都像狗起群子似的,每天都驮着几个穿缎的姑娘,从东村走到西村,阳春那孩子,偏偏失手打死人,吕存义那鬼东西,偏一点眼色没有,夹七夹八地磨豆腐……

    怎么的,今天,酒里头也一定放下了蒙汗药了,要不然怎能真闹头呢?

    种种的不适,密接在一起,联成一个富有伸缩性的无形的圈子,而大爷正做了这圈子的中心。大,大到一会儿摸不着边,小,小得箍到脖上喘不出气来。大爷一个转动在烈火的圈子里的毒蝎,有着强烈的毒素,却嫌没有攻击的对象。要是真的把尾尖的排毒管,毫不顾惜地点在自己的背脊上,却又找不出一些一定要自杀的理由。可是,就这样活熬着,又该是怎么样的一种繁难的忍耐呀!……

    大爷真是太痛苦了,今天,大爷真算是太痛苦了。自他有生命以来,世界就像一个牛奶的大海,任他自由自在地游泳。没有一个不顺楂的窝火事敢直对着他的脑门出气。他仔细看了一看走过来的路,都是一带剪得平平的绒带子。可是,偏是今个,他就把不住四平腔了。幻灭,又有点迷惘,烦躁,恶心,怒火从天灵盖往上钻,好像把什么当作嫩鸡腿撕着就好。说是报复吧,也不像,因为根本就找不出一个复仇的对象。说是闹病吧,这种铁打的精悍,又哪会受着天气的欺负呢?可是烦躁却蚂蚁似的从肾囊里向外冲,脊椎骨都有点痉挛,酒气在撕裂大爷的喉管。他想,这回一定是得闹病了……

    不知是搀了谁的手,进了一间暖烘烘的屋子,屋子怎的热,哎,也解乏,睡吧,脱光了睡……

    脱了衣裳,虽然觉得轻爽,可是太阳穴还像要炸了似的跳,鼻子也混蛋,打了一个鼻嘶,又打一个……

    迷惘地疲惫地掀开了被子。

    里边是什么时候躲进了一个白酥酥的女人的肉体,像一只可以撕着吃的嫩鸡的腿……

    外边似乎透进了一下吕存义的得意的笑……

    [1] 这是《达道图》上的经文。

    [2] 打靛:靛是一种植物染料,打靛是炮制染料。

    [3] 人头:鸦片烟结成小葫芦,像人头一般。

    [4] 一块豆腐:这里指一块等边形的田。

    [5] 墨西哥:这里指墨西哥鹰洋。

    [6] 天:东北地区土地面积的计量单位,一天等于十亩。

    [7] 顺契:指典当土地的人还不起现金,把地折价偿还。

    [8] 波:指摊派。

    [9] 地媒:买卖田地的介绍人。

    [10] 捉弟子:指开始有狐仙附体,最后成为职业的巫祝,也就是大神。

    [11] 扎拉子:是大神的副手,专门搭话的。

    [12] 黑毛子:指猪。

    [13] 大麦曲:指酒。

    [14] 幔香斗:一种敬神的仪式。

    [15] 抱马麟童:也是二大神,可称之为法名。

    [16] 歪脖子小凤凰:指鸡。

    [17] 哈拉气:酒的另一种称谓。

    [18] 老板子:即赶车的。

    [19] 铁古咚:指大车上面拴的铁铃铛。

    [20] 捎:驭者喝马的声音,表示叫它后退。

    [21] 蹚土牛:一种土制的牛皮短靴。

    [22] 掌包的:即跟车管钱包的,多半是家人或管事的。

    [23] 老房子:即祖宅,后来小爷住的不是祖宅。

    [24] 打头的:指雇工的领班。

    [25] 三掌包的:即三爷,因他经常跟车管钱。

    [26] 铺子:指地里割下来的一堆堆的高粱或豆子。

    [27] 秫秸裤:即高粱秆外面的叶裤。

    [28] 约粮:即过斗。

    [29] 讨会:指一种带有迷信色彩的赌博。

    [30] 葛肮:指糠和茎叶等杂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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