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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太爷,大爷,三爷。

    ————丁府财源无限的膨胀期。

    丁四太爷很镇静地坐在桦木包嵌的茶桌前,似乎是在等着一些什么事情发生,左手有意无意地用手指敲着一个江西瓷的茶碗。

    等了一会儿,随便提起了笔,在桌上宣纸抄本的《家仙赐福录》上的“是盖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事。天命所寄,人神共济之耳。而上仙赐福,所以格于数者也”几句旁边,又加了一趟密圈。

    人还是不来。

    脖颈慢慢地向右转了一个半圆,“炕衬”上的“叭吧狗”上堆的一堆旧书,便映进了眼帘,《目连救母宝卷》《血湖经宝卷》都散乱地交搭着。最上的一本,是黄缎子皮的《钥匙真经》————封皮写着朱字:“奉佛旨传灯弟子北天王悟道真人斋戒沐浴虔心顶礼手书”。

    四太爷心里突地一震,一幅清晰的画面,又闯进他的眼前。

    还是两个月前的事。

    丁四太爷还不能称心满意地来做鴜鹭湖畔的大地主的盟首,他唯一的对头,北天王,比他家显赫得还要不知几倍。

    北天王————

    家里,辽海卫的朱砂碑耸立正厅,高丽城的古碗,佛前的五供。三道墙里,三座镇宅的赤金菩萨。菩萨底下据说是墨西哥鹰洋。

    北天王为了益寿延年,特意地养了多量的黄花女,每到经期,便运用着矫健的雄姿,进出一个新的蜂房来吮吸着深夜的蜜汁,锻炼“红铅”。“添油拨捻,筑基炼己,取坎镇离,婴儿姹女,龙虎交媾,抽铅添汞,调养火候,逆转河车,还精补脑……”“过三关,展九窍,游十州,赴三岛,次第工夫。”[1]

    家里开着两幢“烧锅”,鴜鹭湖的“白干”,到处的有名啊。大片的“靛”田里,“打靛”[2]的工人,都光着脚在“抢靛”:“上来了,上来了。”一片兴高采烈的喊声,声音里带出来北天王的比靛青还要“暴”的幸福……

    在罂粟花的田埂里,暖馥馥的中午时候,女性的高音,在摇曳的娇小的人头[3]里浮动。“六月————里呀三伏————天,姑娘————媳妇拉————大烟……”葫芦装满了古铜色的膏浆了。北天王按照老佛的旨意,所应得的天竺的宝富哇……

    北天王连这些睬都不睬,自然有那些道行差一点的,近乎凡人的徒子徒孙,替他照应服役。

    早起,五朝冠,庄严地戴正。九龙镶金满绣全幅的道袍,箭袖轻轻拂起神秘的灵氛。牙笏向着丘祖显圣像,遥遥地一点。朝参的仪式便开始了。

    先升一道黄表,声称南瞻部洲第七十六代传灯弟子天地门红阳法真一教主北天王疏表天庭,报告人间琐事,哪家作恶,哪家行善……

    二是天王《为民祈福十报恩》:一报天地来覆载,二报丘祖道行深,三报三光星辰月,四报父母养育恩,五报……

    三是天王《普度众生发愿文》:我今佛前发宏愿,普度天下众痴顽,人人听我宣大道,西天佛国在王前……

    四是讽颂全部真经,《后有真经》一卷……

    天王有一个大庭,屋里装着各种表册和木笔沙盘,专记人间善恶。门前挂着一架二丈长的大算盘,上边写着“不爽毫厘”————王尔烈题。铁门经年地锁着。有时有的人大着胆子,向门缝里偷看一下,鬼森森的,只是一片寒髓的漆黑。钥匙眼里,异样的阴风,人们毛骨悚然……

    这一天早起,天王忽然对门徒们宣称昨夜观了景,得到静室去静坐五十天。

    其实,也实在是夜里睡得太少了,鸡叫二遍才眨个眼,那小丫头,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那股子浪劲,就像个拨浪鼓似的,那么多的花招,翻上翻下的,不由得你不依她……

    坐在宝座上,一想起嘴里还起黏沫子,身子一悠忽,下部又淌出一些什么来。天王连忙吩咐王灵官过来,附耳低嘱了几句……

    天王回到屋里,就在丫鬟的手里吃了一粒鹿茸丸,才算略略地心里有了底。

    天王的恍惚,也实在表现出他先知者的智慧。因为这时候,京里正飞下公文要他……

    公文飞到府里,知府便搔了脑袋,一夜抽了二十个烟泡,怎么办呢?最后,还是太太出了主意,让他马上去和丁四太爷商量。知府这才像得了救似的,连忙催听差来给穿靴戴帽……

    这就是两个月前的北天王。

    那时候,四太爷还正坐在自己家里的正厅里和黄大爷在盘算————“刘老倭瓜今年又张着口借钱了,咱们要再喂他两千,他的一块豆腐[4],可也就没跑了————到过年秋成……”黄大爷狠狠在大腿上一拍,“太爷,你看,又是一个老满子。”

    凭空地,太爷却低下了头。

    “李小八那地,虽说是十成的黑土地,可是,我出的价,也算冒高了……钱,让这一笔就占了大半。”

    “那要不然,双合店————你老知道双合店也整整地喂他三年————也想吃这块肥肉哇,可是结果,是把肺都气炸了,干看着咱们白爬进……”

    “我是以钱服人哪。他明值八百,我给他一千,我都替他想,卖地的就卖这一回,是孩子老婆哭瞎眼的钱,我能亏着他们吗?”

    “可是,只有这样,大片的地才能往太爷手里跑哇!双合店,积玉堂……那几个大财主,都想红了眼,只是卖地的都往咱府上跑,让他干着急,您说怪不怪?”

    “我是以德服人哪。我绝不忍看他们端着金碗要饭吃。我是成全他们哪。他们是让大片的地,累得筋疲力尽,我是拿钱换他们的地,而且我还是多给,我是诚心要他们翻翻梢,再走一道好运气……”

    “可是听说北天王今年也想大拉大揣地置地。别人告诉他,‘地是万年根’‘有地就有财’,浮物浮钱不行。所以今年他也想一个劲置。他看太爷这几年专在地上着眼,他也眼气。所以刘老倭瓜那一块豆腐,他也想撄……”

    “啥?”

    “刘老倭瓜那块地……”

    “呃————”四太爷沉吟地摸了一摸下巴,“他妈的,也该我抽手不及,烧锅里的‘红利’,都过给李小八了。油坊的,我都存了‘墨西哥’[5],今年的粮,我都得囤起来,明年春天趁大行……啊,这不是跟我‘挤香油’吗……?”

    老人的眼,散布出阴沉灰色的光辉。

    “咱们今年置的地,还不足百天[6]……这还行吗!”

    “哪呢……太爷,李小八那地,和咱府上的地是一样的,都是有‘藏掖’的。他‘王照’上的是八十天哪,连这些年‘开’的,哼,足足小二十来年了,荒隔,草甸,河套洼子……担保有一百天开外……要不李小八买完了怎么就拍大腿呢?……”

    “那也不能算数,我是至少,无论置不置,一年也得几百天地到家。我是有一年便置一年,绝不能放一年空过……那八十天算得什么,还不够顺手丫子淌的,哼……好个……你看我的……”

    “可是太爷,金五老爷今年就得牙干口臭,他‘当’给咱们的地,就算‘顺契’[7]……”

    “那不算数!”太爷几乎是突然地暴怒。

    黄大爷连忙煞住,推测太爷心里真实的盘算。

    经过一段极艰难的沉思,太爷才断然地像宣誓似的抬起了眼睛。

    “不能,不能,我绝不能看着大片的地,落到他手里————他,他北天王,算得什么东西!”

    黄大爷知道太爷这时所想的,不在地,而在如何才能争过北天王这一口气来。于是自己的算盘也就随着太爷的目光的起落,筹划着如何才能一定把吞到北天王嘴里的东西再夺到丁家的手里……

    黄大爷恭敬地到柜里捧出一本账,悄悄地皱起眉头查看,想在账里查出几笔富余来……

    太爷一看他翻账,便十分地鄙夷他的太不敏锐,那不都在心里了吗?虽然自己也是没有法子,可是在自信上却好像一定必可得到解决……

    “呃,我想起来了!————你碰见郝师爷没有?”

    “碰见了,他说……太平捐,还求太爷体恤。北天王还是照老例没拿,太爷这大的地面,要是也不拿,那么古榆城的太平捐,就算没波[8]了……”

    听到了北天王还是照例不交,太爷的脸上,便霍地迸出一道惨然的狞笑————“嘿……”

    沉思了一会儿,太爷又凝然地摸了一摸下巴:“你去告诉咱们的地户,凡是太平捐都在‘十月一’缴齐……不许有一个小秃秃的拖欠。”

    黄大爷猛可地吃了一惊,他以为太爷一定是不缴了,就是缴也决不能答应怎的快,可是居然……

    “你去告诉他们,即刻就都缴来……然后你再遇见郝师爷,你就告诉他,你要想在太爷的地上要出一个小铜钱来,除非是知府亲自要上门来。听见没有?”

    黄大爷迟疑地怔了一会儿,连忙连串地答应:“是,是……”

    “等会儿你就告诉那几个地媒[9]说,刘老倭瓜的地,我一定置……告诉他们给我看住,别净指着我的肥猪过年……听见没有?”

    黄大爷心里这才明白,一定的,太爷是上边抗下来这笔捐,下边从地户身上收进来,来置刘老倭瓜这片地……

    “你明白了吗?”

    “是的,”黄大爷慢吞吞地答道,“是的,明白了。”黄大爷一面佩服四太爷的老谋深算,一面又替地户担忧,觉得太爷实在是太残忍太狠毒了……刚刚想辞出来,忽然大管事嗫嚅地走来,手里拿着红帖,说知府老爷来了。

    “好吧,请,就在这儿见!”四太爷说着也往外走,心里想着,他到这里来做什么呢?……可是知府已经走进门来,屈身要拜,四太爷连忙过来去搀。

    于是欢然的————

    寒暄。

    客套。

    烟灯底下赤诚地恳谈————

    ……

    “也不难,我和他最说得来,只是风声太大,很难下手哇……他是大泽里的龙蛇,轻易不出窝……”

    “所以愚侄的这颗顶子,也得拧了。不做吧,一定是互通声息,狼狈为奸;做吧,实在是枝叶太大,哪里敢抱着树身摇一摇呢……所以,一切,吓,一切都得年伯担承了。”

    “唉,要提起他来呀,就连他爸爸的小名我都知道。他之所以能有今日者,也不过是地方姑息纵容之过罢了。要是从前他在江北洗手的时候,我们大家给他掐掐尖,他也就不敢像现在般的擅作威福了。而今呢,他由江北王,一变而为北江王,居然大言不惭,借着神道设教,暗中培植势力……要不及早斩草除根,实在是地方的隐患哪……”

    “是极,是极,他是包藏祸心,伺机篡反,图谋不轨,已非一日了……只是,他人手太多,轻容易,很难……所以,这颗顶子,都指望在年伯身上了。”

    “……不过,也实在有难处。”

    “年伯,年伯!……”

    “……等我施条妙计,给他个措手不及,堂上那时便调派大队……查抄他的逆产,以清积恶……这叫作双管齐下,一举成擒。”

    “只是,愚侄有一句话,不怕年伯逆耳……查抄逆产,统由年伯封存……”

    “说哪里话……”

    “……年伯,啊,啊,年伯……”

    “那不能,那岂可……”

    “只是年伯把妙计赶快说出来吧,愚侄为了这件事,头发都愁白了,年伯……”

    “我想就这样的吧……调虎离山之计……我设宴……”

    “愿闻,愿闻!”

    “我想就是这样的吧……请他,你把人在我暖阁里埋伏……你看————嘿嘿……你看……”

    “哈哈……是极,是极……哈哈……高见如山;泥首拜服……哈哈……年伯,方才相约之事,已成铁案……年伯赏脸……区区之事,尚望年伯……”

    “那岂可,那太……”

    知府为了避人耳目,便也和来时一样,微服简从地走了。

    事情就这样地决定了,北天王的家产在“啸众篡反,图谋今上”的罪名之下,某一个黑夜就流进了丁四爷的府库,白玉如意,赤金佛……

    ……

    两个月后,四太爷半眯缝着眼睛,把这两个目前的事情刚刚理清。

    奄忽的景物,还未尽情似的在四太爷的眼前汹涌————

    忽然,黄大爷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凑到太爷面前,用着沉重的机要的声音:“妥了!”声音是喜悦地喷出。

    出乎意料的,四太爷似乎是受了一惊。

    黄大爷连忙做错了事似的向后退了一步。

    四太爷向来是用鼻子也可以闻得出是谁走进屋里来的,每次他来回事,四太爷也都是正眼不抬的,半眯着眼皮,静静地聆着。这次,太爷居然好像受惊了的一震,他断定一定是自己没拿得稳,把声音逼得比从前高了。他很想追寻出方才说话的声音,是不是太高。可是,无论他如何去搜索,却一些儿都记不清了。

    可是,四太爷却又像没事一样的,在那里端坐起来,等着他的陈述。他这才放下心来,连忙用了极低的声音,机密地凑上跟前:“就在明天,趁着大神捉弟子[10]。”

    “唔……”

    “他想再求太爷几天地。”

    “唔————”

    “这次不过是借她的口,镇压镇压,不过太爷,也得看在她往日的……”

    “那倒好办,你只让她把事情办好为根,把借她口说的话,都一五一十地说给她,丝毫不要遗漏!”

    “让她下来说,咱们府上是命,风水占的,前生的星宿,现世的阴骘,家仙的保佑,阴宅生阳,阳宅生阴,阴阳相生……还有,那些话,也都告诉她,让她说尽了……是,太爷,还有什么吩咐?”

    “唔……”

    黄大爷拿起了烟袋,便起身。

    “啊,记住告诉她,说北天王是恶贯满盈,天罚的,你懂吗?咱们是仙财,多说点……前世的……听见了吗?……”

    “是,是,明白,我明白。”

    太爷用眼睛看着黄大爷退出去,又拿过来那本刚刚亲自作好的《家仙赐福录》来细细地端详。

    轻轻地捻着几天来未曾整理过的胡须,又用牙梳生气似的使劲拂了两拂……

    果然,明天————

    太平村。

    一间破狼破虎的小马架,两道红烛高烧。四周围定了铁筒似的人,大神临风似的跳上跳下。震恐、不解、急切、紧张的情绪,通过了每个人的心灵。大家都注意地看着大仙的一举一动,想在那里懂得了自己的命运,也懂得了丁四太爷的命运。

    响腰铃震山价响。

    当子鼓,叮叮咚,叮叮咚,咚,咚。

    穿火鞋,捋红绦,吞整纸子香,一切都在人的惊奇的震慑的注意里滚过去。

    于是李寡妇,一个膀子挎了两把扎刀,左手中另外的一把,没命地向下边的刀刃子上钉,咔,咔,咔……

    又是腰里带的四个铁钩子,一个钩子上挂一桶水,全身像一阵风似的抡起来……

    当子鼓,爆豆似的响,扇拂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感情。炼丹的丹球,在每个人的眼前都浮动起来。神秘地震恐地希冀地,也看热闹地瞪起两颗眼睛,丹球慢慢地凝固了,凝固成红毡桌前的半斤对的牛油烛。

    眼睛凝住了看着红烛,大神还是超乎自制似的狂妖。

    扎拉子[11]满脸冒着油汗,心里非常玄虚,左说右恳,大仙总是凶凶妖妖地乱砍乱跳。

    鼓,拼命地打,扎拉子把腰系得更紧一点,沉住了一口气,又连忙哀告:“大仙家,您在上细听回禀啊,你弟子为这事煞费苦心哪!东街商了李老好哇,西街请到伍乡绅哪,都一口同音答应定啊,大仙家你要啥,一定许你啥哟。你要黑毛子[12]成对对呀,你是要成坛成篓的大麦曲[13]哟。只要不要全屯猪瘟病哟。你只要不让人上吐下泻两头拉哟。您仙家是功成果满的体面仙哪,您九州之上,胡月英的名儿到处传哪。你为何和他们颟顸人一般见浅哪,惹得他们鸡犬不宁,家宅不安哪。你有什么只管吩咐你弟子呀,你弟子一定得为仙家跑在马前哪……”二大神硬着头皮,心虚胆怯地喝咧着,把当子鼓敲得响得不能再响地响,好来仗自己的胆。

    人们听得二大神这回答对得不错,刚想交头接耳,说大仙姑这回一定得赏脸了。

    “呀————呸!”忽然香案前裂帛似的一道怪叫,方才刚摆上的供品,都连碟带碗地飞了下来。蜡烛汤子烫了一个小孩子的一脸,小孩不由得热辣辣地大哭。大人连忙把他拉在一边,生气地拧了两把。小孩愣怔了两只大眼,不知是哭好,还是不哭好地向着大神凝神。

    “我不早就说吗,我要那丁老头子亲来见我?啊,可是你们却还来跟我打哑巴缠……啊,你们是什么心思?啊,啊?”噗的一声,一杯热酒冷不防地泼了二大神一脸。

    “啊啊哈!”大仙姑看见二大神两只手忙着去抹漫在眼睛里的酒,便疯狂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我家住在疙瘩岭的疙瘩洞啊,我有千年道行的老仙家哟!……呀呸,哈哈,我胡月英,哈哈哈!”

    “我说好言你们不搭下语哟,我发下了下马威风,你们好比耳旁风哟……”

    “好东西,我让你们不见仙的见了鬼哟,我让你们不信仙的再也不用信仙哟。我让你三天之内猪全死呀,我让你上吐下泻两头拉哟。我点名叫姓,叫那老丁四他前来幔香斗[14]哇,你们铁打的耳朵,跟我打花岔呀。呀呸,我是胡三太爷的大仙姑哟,我胡月英,今个让你们认识认识奴家呀。你出去不出五里地呀,谁家的小猪不吃糠啊,你出去不到五里地,谁家的小伙子心口疼得慌哟……我让不信我的人不得好死,我让你不交出丁四太爷出来的阳间寿短阴寿长哟。三十六着你们通盘打算哪,我抱马麟童[15]你给我拿过歪脖子小凤凰[16]哟,咳,呀呀呸————”

    敲着当子鼓的扎拉子,连忙擦了额角头沁出来的大汗,拿过来一只肥嫩的白煮鸡,放在老仙家的前边,又毕恭毕敬地斟了一杯酒……

    “老仙家,请你放下大麦曲呀,一杯哈拉气[17],你口亲尝啊。他们颟顸人想到或想不到哇,你们老仙家还是多行大方啊。丁四太爷虽然说屡请不到哟,你仙姑也得看他身份高强哟……”

    “胡说,呀呸,凭他个丁老四,我请他,他就敢不来!……”

    “大仙家,你千万不要生气呀,听你弟子细禀端详呵。今天大家联名具的禀啊,全村都请四太爷保佑地方啊。四太爷虽然还是一定不来呀,啊,啊————”

    “啊,什么————?”

    “啊,呵,四太爷他,他,他,他红呢小车走得稳哪,他早到晚到必定到场哟……”

    “胡说,你让他就来————你们油头滑嘴,瞎说八道哇,你们三出两台心嘴不一哟……”

    扎拉子无可奈何地向着大神心虚地一瞥,嘴里又讷讷不住地哀求:“昨天李乡绅亲口请四太爷以地面为重啊,王老爷双手作的揖哟,为弟子心血都用尽哟,请仙家给弟子再宽一天的限场哟……”

    果然又宽了一天的限场,第二天丁四太爷居然也被大家请到了。这真足以使大家惊喜若狂,今天来看的人更多了,四太爷正眼也不抬地坐在旁边静静地聆着。

    大神抡起了铁腰铃,哗啷啷,连跳带唱,二大神一边哀告,一边扶持,可是大神却还是凶凶妖妖地跳,叫喝咧:“房屋小哇,柱脚多,大神下来担待这,上边天门要离二尺五哟,下边的地闸你二尺七哟……”

    可是大神却依然如同没听见似的乱闹乱窜。

    大家更着急了,说扎拉子太不中用,不但不能服侍大仙安顿下来,反而越弄越凶。扎拉子看也没办法,连忙又央告了老朱绝后器,和贾二大神来帮忙。忙活得三个人都是通身的泥汗,这才好好歹歹的,算把大神给安顿下来了。

    大神似乎是要断气了似的疲倦,因为一种极端精神反射作用,坐下来便号啕大哭。大家都说大仙姑一定回马了,这也不是哪个冤魂借着机会来哭诉。可是细问扎拉子,扎拉子却说:“不,还是大仙姑的神。”不过大仙姑为什么号啕大哭,他也弄不明白,恐怕一定是有一段冤枉,要四太爷给她做主……

    扎拉子又哀告了三遍,当子鼓打出各式各样的花点。可是大仙姑还是噎噎地只顾哭,一句话也不作声。

    丁四太爷生了气,便大声地吩咐了老板子[18]套车:“他妈的什么仙不仙的,都是他妈狗啃的邪巴气,硬让你们这些东西三作揖两磕头的,把我骗来。”

    于是几个有头有脸的,方才敦请太爷来的,都暗地里捏了一把汗,大家连忙都战战兢兢地走过来劝留,又连忙跟二大神们发急,催他们赶快答对……

    大家也都纳闷,看方才那么凶妖,一定是一个有道行的仙家,怎么事情还没弄个有头有尾,偏偏又像走了神似的呢。

    “你看吧,说不定前生和太爷还有一段露水恩情呢……”袁老秃磕了小尖头的脊背一下。

    “咄,你这个不得好死的……”

    “三道关口什么人把呀,四角廊牙什么人修……我仙家为什么把你寡妇失业的捉呀,我仙家为什么要问他丁四老头子,他,他,他老丁家呀哈喝————我一来不为着哈拉气,我二来不为着那歪脖子小凤凰啊,啊,啊要,提起那歪脖子小凤凰,他老丁家成车也拉十几天哟,我干啥那样不值钱哟……唉,我为着那,唉,我为着那丁家,他,他那老丁家哟……”

    大仙姑说到这里又神经衰弱地哭了,哭得大家也都似乎有些莫名其妙地伤心起来。

    “他丁老四为什么叫四太爷哟,他老丁家为什么家趁万贯,地上千天哟!他风水虽说是藏龙卧虎的阔落圈哟,他要没有我仙家暗中保佑,怎能会有今天哟。他那年一场小病,有两个小鬼磨着他哟,我要不把桃木箭射死那小鬼哟,今天,他四太爷,也早在荒郊野外打邋遢哟。如今他发谁的财,都是发我的财哟,他发财全仗着我老仙家哟。可是我仙家不要名头不要亮哟,我从来没在四外打灯笼哟。可是他日进斗金财百万哟,我半夜三更无处为家哟!……唉,提起了当年事不由我眼泪如麻。我一片苦心,都为着他丁家哟……

    “唉,他,他丁老四那老头子本是白虎星他一转哪,吓吓,你叫他丁四老虎,他一点也不差哟。他同我在广陵大山修行佛法哟,我俩是一座山上各住各的家哟,我们东不通名,西不道姓啊,听经石上有分差哟,可怜我,呀,呀……如今,他家发的财,是冒高涨哟,我还是破庙山门,两脚打跐滑哟!他家仓子无其数哟,数不过来的是米哟,可叹我香烟受不了他一根,茶水没有一盏,逢年过节也没有他一个揖哟。我一片婆心变成驴肝肺哟,我可叹你个狠心短命的老丁头哇,啊,啊,唉————”大仙姑又悲哀得呜呜地哭了,“唉,我山洞子修行苦又苦哟,我弟子穿的是芝麻花哟!啊,啊,可怜我的苦命的人哟,如今我也不求金身丈二绫罗褂哟,我也不求三进四进的连厢厦哟。我只求你起脊小庙五尺五哟,后边出扫前出廊牙哟,年节给我斟盅酒哟,有事没事献道茶哟!……我保佑你老头子,福禄寿喜,全城有你的哟,你,你,你个老丁家哟……”

    仙姑越哭越伤心,真到哭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大家都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的,互相地交流着一种心悦诚服的赞叹。

    小尖头尖起了嘴,伸到袁老秃的耳根底下:“他妈的,大家伙老说北天王是丁四太爷弄的,谁信,他妈的。”

    “连我还往那上猜呢。”袁老秃搔了搔脑袋。

    “还提你啦,你他妈的马尾穿豆腐,还提起来了,你还恨不得猜?那小仙姑还和你有一腿不哩。”

    “他妈的,浑嘴瞎扑哧什么。”

    “唉,我就说,人家丁家发的财是仙财,你眼气也是白眼气的……唉,咱们前世没福哇……”小尖头感触地抑郁地长出了一口气。

    ……

    大仙还是软人心魄地哭。

    大家的目光都偷偷地集中在丁四太爷的身上。

    像一座铁塔似的,四太爷一声不响,踱到香案前边,用手轻轻地拈起了一支线香,在烛火上点着,恭敬地栽在香炉碗里,又沉重地向上作了一揖,便一句话也没说,向后虔诚地退了两步,用手轻轻地一摆,大仙便连忙过来扶四太爷上车……

    从这天起,四太爷便把家业都交给他最爱好的长子大爷来管理,自己便放浪地经营着晚年的赏心悦目的诗酒逍遥。

    大爷就是四太爷青春期的再现,他和当年的四太爷一样的英雄,果敢,会辟财源。

    如今丁家的开拓史上,又增加了一柄光辉的大斧。

    今天,大爷依然坐在四太爷二十年前垂训说由他管理家业的正厅里,翻查粮账。

    窗外的暮霭一刻一刻地浓了。

    在山里,黑得就快,高岭子挡住了半个青天,太阳一进山坳,夜色便一分钟都等不了地走来。刚一眨眼,前后左右,都是古色的灰苍了。

    遮断了蓝天的蓝山里,铁古咚[19]喘着气地在互相答应,大车拧成绳似的在盘道上盘着。

    直径二寸的棕绳绞在车轴上,车轮一点也不会转动,可是车还是有小鬼拖着似的向下滑。

    汗气结成了水珠,辕马的眼睛镶满了珠络。两半青石色的屁股死命地抵住了山道上的石碴,用力坐坡。

    用舌尖轻轻地润了润被山风给吹裂了的嘴唇,提尖了满含风尘味的嗓子,性急地吆喝:“捎,捎![20]”老板子的蹚土牛[21]踏在车沿上。

    狗血浸过的牛皮鞭子,吃力地在半天只一掠,说打帮套的左耳尖,就打帮套的左耳尖。一檩子鲜紫色的鲜血,在清冷的大气里,簌簌地冒着热气。外套一激灵,车便放笆似的往下山路去跑。

    他妈的,啥,前边又是双合店的灯,踏住了。老板子眼睛一红,把里套只一带。“嘚儿,喔喔驾————吁————嘚儿,喔喔驾嘚儿喽,驾!”

    一听命令,辕马不顾命地向前抢车,后脚用力过猛,铁蹄钉挣脱了两个,石头子在脚底下一滑,就打前失。“啪啦————啦。”鞭梢只一提溜,又是狠狠的一大鞭,辕马激了,只一纵,前边双合店的车挤在道旁了。丁家的车,便一条龙似的,呼隆隆呼隆隆地向北跑过。

    “啪啦————啦。”轻轻地在天空上只一甩,鞭梢的清脆的响声就从这个山尖,飞到那个山尖去。

    深棕色的山麓上,红色的车灯,鬼火样地不着边儿地向下滚。

    乌鸦把脖子掖在翅膀里,听见了大车隆隆隆的响声,便从山楂树上吃惊地飞起来,打场似的在晚霭里旋,呀呀地像唱圣诗似的诅咒这三天一来回的老过客。

    车过去,暮霭又封合了紫色的秋山,朦胧里,透出来一点榛杆叶色的妖红。

    正厅里,大爷听见鞭响的声音,便知道这匹顶着烟卖的新秋豆,能够在掌包的[22]手里带回来多少钱。

    山道向暮烟中隐去,车走进了平川大道。

    老板子把两只如炬的大眼,从大风帽里钻出来,看看前后一柱挺的三十多辆都是自家的大车,便像喝醉了酒似的得胜似的吆喝:“嘚儿,喔吁,喝着————嘚儿喽,嗐,驾嘚儿————”真快呀,燕飞似的,双合店的车,拉得更远了呀……

    那不是“老房子”[23],前边黑压压的一片,屋顶上飘着淡蓝色的炊烟。炊烟伸出婉约的巨手,在遥遥地向着这里诱惑。蒙古型的鼻子闻见了肉头头的高粱米的香气,马的蹄子就更快了。

    大爷静静地合起了租粮账,听了听那快进大门的鞭子响,便大声地向门外喊道:“喂,来个人哪————上灯。”

    ……

    场院里,小猪倌气死画匠,正把一个萝卜摔在地上,看它酥碎了,好啃着吃。一听见大门里车鞭响,便弓起了腰,爬到干草堆里,乱摸索了半天。向左右又贼顾了一会儿,这才一只手抚着胸脯,想循着原道走出。

    仓子太多了,满都是大肚子弥陀佛似的圆骨碌滚。小猪倌挤了半天,还没挤出去。似乎是那里惨烈地呼叫了一声,小猪倌心里一虚,小便便痉挛地往上抽,觉着要撒尿,又撒不出,便一只手揪着跑。

    鸡架里,一只尖嘴的黄鼠狼子,正按着每天早起都第一个来打鸣的黑公鸡的脖子在喝血。声音从咬破的喉咙洞里钻出,混合着一种痛苦的血腥。

    小猪倌满头黏汗只顾一直线奔跑。哎呀,什么东西硬手硬脚地撞个满怀。

    “小贼皮,你偷了什么东西跑,快给你爷拿出来。”

    三爷正兴致勃勃地到南场院里一个新拉顾的姑娘那里去幽会。不期碰见了这个丧门星,便觉着有无限的霉气,冲了,他妈的什么喜事都叫这个丧气鬼给冲了。

    一阵噼啪的声音之后,小猪倌只有用上牙咔咔地打着下牙。

    三爷的铁手,不过在他胸前一撑,骨溜溜的胸脯,就立刻地不禁拷打地塌下去了。

    什么东西黏了吧唧地沾了三爷一手。三爷一回手,便抹了他一脸:“你个杂种,你搁哪儿偷来的鸡蛋,看见大车,你就往外跑,你说!”

    小猪倌只是上牙嘚嘚地打着下牙。

    “杂种,我把你个王八蛋————去你娘的吧。”三爷一脚就把他踢到那一边去。

    好像做了一件开心事似的快乐,三爷邪迷地打着呼哨,喉咙里不时地吐出一个通畅圆和的饱嗝,混合着极其强烈的酒气。

    转过了白杨林子,来到了自己最熟悉的小屋子,没等人来开门,一个飞脚便把门踢开:“弄盆水来!”

    哧哧的艳笑声,从里间屋里传出来:“怎的今天这么大的火呀,是在哪个————摔了醋坛子来的。”

    三爷没搭语,闯进门来,便用女人的脸代替了洗手水。

    一个甜蜜的黑夜过去了,太阳用着它万里的红色涂满了大地。照着那肥腴的土壤里一片黄金。晚高粱竭力地吸收淀粉质,趁着秋阳来镀穗子。

    看看是三爷过来,打头的[24]把腰带狠狠地紧了一疙瘩,一声不响地抄起了镰刀,便下地去了。一个人抱五条垄,镰刀一闪,一排青纱帐子的秫秸,齐压地像一排墙似的向左边倒去。

    把嘴里刚装上的蛤蟆烟,在鞋底上轻轻地磕了,二打头便大声地呼喊:“起来吧,黄牛都跑出二里地了。”

    大家嘴角里都浮出了一种会意的笑。微微地摇了一下头,便又都一步高一步低地下地去了。

    大地上满是酱斗篷样的高粱椽。大车扭成绳似的往场院里拉。一群姑娘媳妇便都手里拿着一把七八寸长的镰刀头,到三掌包的[25]那里领牌子,割高粱穗子。

    刚给这边发完牌子,又到那边去看铺子[26],抢铺子的也都是些女人、小孩……三爷真忙。

    割豆秆的,一个人抱两条垄,倏的一声,一眨眼就是一片空地。可是要再快一点:“大家都卖命啊,明天犒劳你们两口猪。三爷犒劳两口猪。”

    三爷用半个眼睛,瞧着那捡铺子的一群姑娘媳妇,便气冲牛斗似的叫:“谁他妈的不卖命,谁是我儿子。”

    “听见了吗,两口猪哇,不白让你们出汗。”打头的带着笑喊,于是全场都骚动了。

    “大片鸡屎,明个咱们又抹油了。”

    “管他娘的,反正这条狗命也交待啦。”

    “对啦,这才他妈叫狗命不值钱,两条猪命换你一条狗命。”

    “换我的,连你他妈的爹的命也换去啦!你他妈的爹不是累吐血死的?”

    “你也得累吐血死。”

    “唉,我这伤痨根,已经八年了,都是报效他们丁家报效的哟。但愿我吐血了,也积德你这样的一个好儿子,死了也就安心了。”

    “他妈你这掏雀吃的王八蛋,阎老五有眼睛,要不先摘搂你,我也得用大家什挫死你。”

    “你小子也不用给我眼罩戴,你他妈的要挨到我这个岁数哇,不用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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