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花子虚因气丧身 李瓶儿迎奸赴会

，一心只想着西门庆。从子虚在日，就把两个丫头教西门庆耍了，子虚死后，越发通家往还。

    一日，正值正月初九，李瓶儿打听是潘金莲生日，未曾过子虚五七，李瓶儿就买礼物坐轿子，穿白绫袄儿，蓝织金裙，白</span>紵布</span>鬏髻，珠子箍儿，来</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一装束，该死。</span><span class="q">】</span>与金莲做生日。冯妈妈抱毡包，天福儿跟轿。进门先与月娘磕了四个头，</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拜见先后轻重节次，字字有心，直从太史公笔法化来。】</span>说道：</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只一拜见磕头，瓶儿居然以妾自待矣。月娘主也，瓶儿客也，今云“先磕了四个头”，下见金莲，“两个还平磕了头”，一时礼数参错？心事带邪。如画，如镜。</span><span class="q">】</span>“前日山头多劳动大娘受饿，又多谢重礼。”拜了月娘，又请李娇儿、孟玉楼拜见了。然后潘金莲来到，说道：“这位就是五娘？”</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写出神交之久。】</span>又要磕下头去，一口一声称呼：“姐姐，</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应前。】</span>请受奴一礼儿。”金莲那里肯受，相让了半日，两个还平磕了头。金莲又谢了他寿礼。又有吴大妗子、潘姥姥一同见了。李瓶儿便请西门庆拜见。月娘道：“他今日往门外玉皇庙打醮去了。”一面让坐了，唤茶来吃了。良久，只见孙雪娥走过来。李瓶儿见他妆饰少次于众人，</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写出势利。</span><span class="q">】</span>便起身来问道：“此位是何人？奴不知，不曾请见得。”月娘道：“此是他姑娘哩。”李瓶儿就要行礼。月娘道：“不劳起动二娘，只是平拜拜儿罢。”于是彼此拜毕，月娘就让到房中，换了衣裳，吩咐丫鬟，明间内放桌儿摆茶。须臾，围炉添炭，酒泛羊羔，安排上酒来。让吴大妗子、潘姥姥、李瓶儿上坐，月娘和李娇儿主席，孟玉楼和潘金莲打横。孙雪娥回厨下照管，不敢久坐。

    月娘见李瓶儿钟钟酒都不辞，于是亲自递了一遍酒，又令李娇儿众人各递酒一遍，因嘲问他话儿道：“花二娘搬的远了，俺姊妹们离多会少，好不思想。二娘狠心，就不说来看俺们看见？”孟玉楼便道：“二娘今日不是因与六姐做生日

    ，还不来哩！”</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一语刺人。</span><span class="q">】</span>李瓶儿道：“好大娘，三娘，</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不敢恶识一个。】</span>蒙众娘抬举，奴心里也要来，一者热孝在身，二者家下没人。昨日才过了他五七，不是怕五娘怪，还不敢来。”因问：“大娘贵降在几时？”月娘道：“贱日早哩。”潘金莲接过来道：“大娘生日是八月十五，二娘好歹来走走。”</span><span class="q">【张旁批：后月娘生日，瓶儿送礼，复议嫁来，则此处一笔直透后文矣。</span><span class="q">】</span>李瓶儿道：“不消说，一定都来。”孟玉楼道：“二娘今日与俺姊妹相伴一夜儿，不往家去罢了。”李瓶儿道：“奴可知也要和众位娘叙些话儿。不瞒众位娘说，小家儿人家，初搬到那里，自从他没了，家下没人，奴那房子后墙紧靠着乔皇亲花园，</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伏。】</span>好不空！晚夕常有狐狸抛砖掠瓦，</span><span class="q">【张旁批：子虚在此。</span><span class="q">】</span>奴又害怕。原是两个小厮，那个大小厮又走了，止是这个天福儿小厮看守前门，后半截通空落落的。

    倒亏了这个老冯，是奴旧时人，常来与奴浆洗些衣裳。”月娘因问：“老冯多少年纪？且是好个恩实妈妈儿，高大言也没句儿。”李瓶儿道：“他今年五十六岁，男花女花都没，只靠说媒度日。我这里常管他些衣裳。昨日拙夫死了，叫过他来与奴做伴儿，晚夕同丫头一炕睡。”潘金莲嘴快，说道：“既有老冯在家里看家，二娘在这里过一夜也不妨，左右你花爹没了，有谁管着你！”</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尖。】</span>玉楼道：“二娘只依我，叫老冯回了轿子，不去罢。”那李瓶儿只是笑，不做声。</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心事可想。】</span>话说中间，酒过数巡。潘姥姥先起身往前边去了。潘金莲随跟着他娘往房里去了。李瓶儿再三辞道：“奴的酒够了。”李娇儿道：“花二娘怎的，在他大娘、三娘手里肯吃酒，偏我递酒，二娘不肯吃？显的有厚薄。”遂拿个大杯斟上。李瓶儿道：“好二娘，奴委的吃不去了，岂敢做假！”月娘道：“二娘，你吃过此杯，略歇歇儿罢。”那李瓶儿方才接了，放在面前，只顾与众人说话。孟玉楼见春梅立在旁边，</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已没得说，又别生枝。】</span>便问春梅：“你娘在前边做甚么哩？你去连你娘、潘姥姥快请来，就说大娘请来陪你花二娘吃酒哩。”春梅去不多时，回来道：“姥姥害身上疼，睡哩。俺娘在房里匀脸，就来。”月娘道：“我倒也没见，他倒是个主人家，把客人丢了，三不知往房里去了。诸般都好，只是有这些孩子气。”有诗为证：倦来汗湿罗衣彻，楼上人扶上玉梯。

    归到院中重洗面，金盆水里发红泥。

    正说着，只见潘金莲走来。玉楼在席上看见他艳抹浓妆，从外边摇摆将来，戏道：“五丫头，你好人儿！今日是你个驴马畜，把客人丢在这里，你躲到房里去了，你可成人养的！”那金莲笑嘻嘻向他身上打了一下。</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淫态。</span><span class="q">】</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媚致可想。】</span>玉楼道：“好大胆的五丫头！你还来递一钟儿。”李瓶儿道：“奴在三娘手里吃了好少酒儿，也都够了。”金莲道：“他手里是他手里帐，我也敢奉二娘一钟儿。”于是满斟一大钟递与李瓶儿。李瓶儿只顾放着不肯吃。月娘因看见金莲鬓上撇着一根金寿字簪儿，便问：“二娘，你与六姐这对寿字簪儿，是那里打造的？倒好样儿。到明日俺每人照样也配恁一对儿戴。”</span><span class="q">【张旁批：写月娘贪瓶儿之财处，一丝不放空，直与后锁门，争皮袄一气呼吸。</span><span class="q">】</span>李瓶儿道：“大娘既要，奴还有几对，到明日每位娘都补奉上一对儿。此是过世老公公御前带出来的，外边那里有这样范！”月娘道：“奴取笑斗二娘耍子。俺姐妹们人多，那里有这些相送！”众女眷饮酒欢笑。

    看看日西时分，冯妈妈在后边雪娥房里管待酒，吃的脸红红的出来，催逼李瓶儿道：“起身不起身？好打发轿子回去。”月娘道：“二娘不去罢，叫老冯回了轿子家去罢。”李瓶儿说：“家里无人，改日再奉看众位娘，有日子住哩。”孟玉楼道：“二娘好执古，俺众人就没些儿分上？如今不打发轿子，等住回他爹来，少不的也要留二娘。”</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玉楼亦有此毒语，然而隐隐凑趣。】</span>自这说话，逼迫的李瓶儿就把房门钥匙递与冯妈妈，说道：“既是他众位娘再三留我，显的奴不识敬重。吩咐轿子回去，教他明日来接罢。你和小厮家去，仔细门户。”又教冯妈妈附耳低言：“教大丫头迎春，拿钥匙开我床房里头一个箱子，小描金头面匣儿里，拿四对金寿字簪儿。你明日早送来，我要送四位娘。”那冯妈妈得了话，拜辞了月娘，一面出门，不在话下。

    少顷，李瓶儿不肯吃酒，月娘请到上房，同大妗子一处吃茶坐的。忽见玳安抱进毡包，西门庆来家，掀开帘子进来，说道：“花二娘在这里！”慌的李瓶儿跳起身来，两个见了礼，坐下。月娘叫玉箫与西门庆接了衣裳。西门庆便对吴大妗子、李瓶儿说道：“今日门外玉皇庙圣诞打醮，该我年例做会首，与众人在吴道官房里算帐。七担八柳缠到这咱晚。”因问：“二娘今日不家去罢了？”玉楼道：“二娘再三不肯，要去，被俺众姐妹强着留下。”李瓶儿道：“家里没人，奴不放心。”西门庆道：“没的扯淡，</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便非旧时称谓声口。</span><span class="q">】</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分明一句闲话，又及时又摊眼。谢来妙不容言。】</span>这两日好不巡夜的甚紧，怕怎的！但有些风吹草动，拿我个帖儿送与周大人，点到奉行。”又道：“二娘怎的冷清清坐着？</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开端妙。】</span>用了些酒儿不曾？”孟玉楼道：“俺众人再三劝二娘，二娘只是推不肯吃。”西门庆道：“你们不济，等我劝二娘。</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插入无痕。】</span>二娘好小量儿！”</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映出旧事。</span><span class="q">】</span>李瓶儿口里虽说：“奴吃不去了。”只不动身。一面吩咐丫鬟，从新房中放桌儿，都是留下伺候西门庆的嗄饭菜蔬、细巧果仁，摆了一张桌子。吴大妗子知局，推不用酒，因往李娇儿房里去了。</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写瓶儿不堪。</span><span class="q">】</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打发得干净。】</span>当下李瓶儿上坐，西门庆关席，吴月娘在炕上

    跐着炉壶儿。</span><span class="q">【张夹批：言其近炕放桌也，近坑则房里矣。写瓶儿不堪之甚也。</span><span class="q">】</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错综得妙。】</span>孟玉楼、潘金莲两边打横。五人坐定，把酒来斟，也不用小钟儿，都是大银衢花钟子，你一杯，我一盏。常言：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吃来吃去，吃的妇人眉黛低横，秋波斜视。</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一低字，一斜字，写出女人醉态。】</span>正是：两朵桃花上脸来，眉眼施开真色相。

    月娘见他二人吃得饧成一块，言颇涉邪，看不上，</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饮酒中不序一语，只用“</span><span class="l">饧</span><span class="l">成一块”十一字包括，而当时嬉笑狎昵情景宛然。人知其烦，而不知其简之妙如此。】</span>往那边房里陪吴大妗子坐去了，</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写的不堪之甚。</span><span class="q">】</span>由着他四个吃到三更时分。李瓶儿星眼乜斜，立身不住，拉金莲往后边净手。西门庆走到月娘房里，亦东倒西歪，问月娘打发他那里歇。月娘道：“他来与那个做生日，就在那个房儿里歇。”西门庆道：“我在那里歇？”</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写的不堪之甚。</span><span class="q">】</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紧接，妙。】</span>月娘道：“随你那里歇，再不你也跟了他一处去歇罢。”</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不堪。</span><span class="q">】</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一腔心事，借月娘口反点出，又韵又醒。】</span>西门庆忍不住笑道：“岂有此理！”因叫小玉来脱衣：“我在这房里睡了。”</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扯白得妙。】</span>月娘道：“就别要汗邪，</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岂贤妇人对夫声口。</span><span class="q">】</span>休要惹我那没好口的骂出来！你在这里，他大妗子那里歇？”西门庆道：“罢，罢！我往孟三儿房里歇去罢于是往玉楼房中歇了。</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罢，罢”不得已死心之辞也。至此方死心，不知心先想着何处？】</span>

    潘金莲引着李瓶儿净了手，同往他前边来，就和姥姥一处歇卧。</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写金莲冷瓶儿，妙甚。</span><span class="q">】</span>到次日起来，临镜梳妆，春梅伏侍。他因见春梅灵变，知是西门庆用过的丫头，与了他一副金三事儿。</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处处收拾人心，瓶儿亦自不俗。】</span>那春梅连忙就对金莲说了。</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写春梅。</span><span class="q">】</span>金莲谢了又谢，</span><span class="q">【张夹批：</span><span class="q">写一群妇人，均是利瓶儿之财。】</span>说道：“又劳二娘赏赐他。”李瓶儿道：“不枉了五娘有福，好个姐姐！”梳妆毕，金莲领着他同潘姥姥，叫春梅开了花园门，各处游看。李瓶儿看见他那边墙头开了个便门，</span><span class="q">【张夹批：</span><span class="q">墙又一照，“墙”字终。】</span>通着他那壁，便问：“西门爹几时起盖这房子？”</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心事。</span><span class="q">】</span>金莲道：“前者阴阳看来，说到这二月间兴工动土，</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又出盖房。</span><span class="q">】</span>要把二娘那房子打开，通做一处，前面盖山子卷棚，展一个大花园；后面还盖三间玩花楼，与奴这三间楼做一条边。”这李瓶儿听了在心。只见月娘使了小玉来请后边吃茶。三人同来到上房。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陪着吴大妗子，摆下茶等着哩。众人正吃点心，只见冯妈妈进来，向袖中取出一方旧汗巾，包着四对金寿字簪儿，递与李瓶儿。李瓶儿先奉了一对与月娘，然后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每人都是一对。月娘道：“多有破费二娘，这个却使不得。”李瓶儿笑道：“好大娘，甚么稀罕之物，胡乱与娘们赏人便了。”月娘众人拜谢了，方才各人插在头上。月娘道：“闻说二娘家门首就是灯市，好不热闹。到明日我们看灯，就往二娘府上望望，休要推不在家。”李瓶儿道：“奴到那日，奉请众位娘。”金莲道：“姐姐还不知，奴打听来，这十五日是二娘生日。”月娘道：“今日说过，若是二娘贵降的日子，俺姊妹一个也不少，来与二娘祝寿。”李瓶儿笑道：“蜗居小室，娘们肯下降，奴一定奉请。”不一时吃罢早饭，摆上酒来饮酒。看看留连到日西时分，轿子来接，李瓶儿告辞归家。众姐妹款留不住。临出门，请西门庆拜见。月娘道：“他今日早起身，出门与人家送行去了。”妇人千恩万谢，方才上轿来家。正是：合欢核桃真堪爱，里面原来别有仁。</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一篇文字，已将瓶儿写的花团锦簇，十分满足，后却变书竹出一段文字来。方入奇妙。</span><span class="q">】</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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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pan><span class="z"></span><span class="z">【</span><span class="z">文禹门云：花子虚明明死于伤寒病，而目录大书曰：“因气丧身”。果何气乎？为乃兄乃弟耶？官司虽未赢，却亦未输，然则为其妻所气也，气其妻为友所骗也，其友固所称如兄如弟者也。家资之多少，虽不知其详，想亦知其略，妻友之所为，纵然无所见，未必无所闻。真兄弟争我财，不过困我身，仍未得我财所分者胞叔之遗产耳。而妻则败我家，友则要我命而致我死，劫我财又将占我妻。于虚身死，而心能死乎？武大郎死于金莲之手，花子虚死于瓶儿之手，而实皆死于西门庆之手。论其事迹，武大之死，显而易见，花二之死，隐而难言。论其情罪，西门庆杀武大而夺其妻，死花二而夺其财并夺其妻。厥罪惟均，固无所谓罪疑惟轻，轻罪不议外，两个斩立决。并在一人身上，此其人尚可一日与处哉！

    李瓶儿明明来拜生辰，目录大书曰：“迎奸赴会”。是夜</span><span class="z">果与西门庆睡乎？曰：未也，睡在潘姥姥床上也。然则何以言奸也？其与西门通奸，不但金莲知之，月娘早巳觉之，观其寄物，决无踌躇可想矣。孟玉楼又何尝不知，观其言曰：他爹归来，“也要留二娘"。女眷往来，与他爹何干？女眷留女眷不住，他爹何能留住？他爹留二娘，意欲何为?此时众人明明白白，因奸而来赴会，瓶儿亦自任不辞，且直以西门庆之妾之自居。其良心已丧，天理全无，视金莲何如乎？子虚死未五七，而死于李氏心中固不止五七矣。

    然则瓶，莲二人，皆惟恐其夫不死，治死其夫而急于嫁西门庆，一对淫妇，两个王命货也。且金莲迫于势不得已，瓶儿出于情不自禁。一个使其夫慷慨捐躯，一个使其夫从容就义，言之失笑，闻之能勿吃惊乎?论事则或隐或显，论心则无分无别，论罪则孰轻孰重！应当凌迟之妇人，其貌虽美，果何为乎?是知非西门庆不娶金，瓶，非金、瓶不嫁西门庆，八两半肋，俨然蟾足。一群猪狗交欢，何预人事，而乃驰神于其胯下，注意于其腰间也。】

    </span>按：文龙于三十八回写有旁批云：<span class="z">“服未满便嫁人，谓之浪。金、玉、瓶三人，而谓其非急色，不思淫，岂可得乎？玉楼尚非先奸后娶，差强耳。”</span>可与此评参看。<span class="z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