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

an><span class="q">【张夹批：写瓶儿家，特特与金莲作贫富对照也。而瓶儿必用迎春眼中照出，固为迎春作地。二者为瓶儿少留身分，不似金莲之尽情不堪也。</span><span class="q">】</span>端的二人怎样交接？但见：灯光影里，鲛绡帐中，一个玉臂忙摇，一个金莲高举。一个莺声呖呖，

    一个燕语喃喃。好似君瑞遇莺娘，犹若宋玉偷神女。山盟海誓，依稀耳中；

    蝶恋蜂恣，未能即罢。正是：被翻红浪，灵犀一点透酥胸；帐挽银钩，眉黛

    两弯垂玉脸。</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看其句句是迎春眼中，故妙。</span><span class="q">】</span>

    房中二人云雨，不料迎春在窗外，听看得明明白白。听见西门庆问妇人多少青春。李瓶儿道：“奴今年二十三岁。”因问：“他大娘贵庚？”</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自是一片结识深情，非枕边间语也。】</span>西门庆道：“房下二十六岁了。”妇人道：“原来长奴三岁，到明日买分礼儿过去，看看大娘，只怕不好亲近。”西门庆道：“房下自来好性儿。”妇人又问：“你头里过这边来，他大娘知道不知？倘或问你时，你怎生回答？”西门庆道：“俺房下都在后边第四层房子里，</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然则月娘房后算，雪娥第五层，厨房第六层，下房七层也。</span><span class="q">】</span>惟有我第五个小妾潘氏，在这前边花园内，独自一所楼房居住，他不敢管我。”妇人道：“他五娘贵庚多少？”西门庆道：“他与大房下同年。”妇人道：“又好了，若不嫌奴有玷，奴就拜他五娘做个姐姐罢。到明日，讨他大娘和五娘的脚样儿来，奴亲自做两双鞋儿过去，以表奴情。”</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写瓶儿一味热急浅露，到后文一丝不乱也。</span><span class="q">】</span>说着，又将头上关顶的金簪儿拨下两根来，替西门庆带在头上，说道：</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一“说着”，一“说道”，俱是迎春耳中照出也。</span><span class="q">】</span>“若在院里，休要叫花子虚看见。”西门庆道：“这理会得。”当下二人如胶似漆，盘桓到五更时分。窗外鸡叫，</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打狗关门，唤猫上墙，鸡叫过墙，妙绝情事。</span><span class="q">】</span>东方渐白，西门庆恐怕子虚来家，整衣而起，照前越墙而过。</span><span class="q">【张夹批：</span><span class="q">墙三。】</span>两个约定暗号儿，但子虚不在家，这边就使丫鬟在墙头上</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墙四。</span><span class="q">】</span>暗暗以咳嗽为号，或先丢块瓦儿，见这边无人，方才上墙，</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墙五。</span><span class="q">】</span>这边西门庆便用梯凳扒过墙来。</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墙六。</span><span class="q">】</span>两个隔墙酬和，窃玉偷香，不由大门行走，街房邻舍怎的晓得？</span><span class="q">【张眉批：此上一段，以迎春影瓶儿。</span><span class="q">】</span>有诗为证：月落花阴夜漏长，相逢疑是梦高唐。

    夜深偷把银缸照，犹恐憨奴瞰隙光。</span><span class="q">【张旁批：结住迎春。</span><span class="q">】</span>

    却说西门庆扒过墙来，</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须还是头一次过来者。此句直接照前“越墙而过”一句，中间是作者夹叙后文也。</span><span class="q">】</span>走到潘金莲房里。金莲还睡未起，因问：“你昨日也不知又往那里去了这一夜？也不对奴说一声儿。”西门庆道：“花二哥又使小厮邀我往院里去，吃了半夜酒，才脱身走来家。”金莲虽故信了，还有几分疑影在心。一日，同孟玉楼饭后</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又以玉楼衬出。</span><span class="q">】</span>在花园亭子上做针指，猛可见一块瓦儿打在面前。那孟玉楼低着头纳鞋，没看见。这潘金莲单单把眼四下观看，影影绰绰只见隔壁墙头上一个白面探了一探，就下去了。金莲忙推玉楼，指与他瞧，说道：“三姐姐，你看这个，是隔壁花家那大丫头，想是上墙瞧花儿，</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墙八。</span><span class="q">】</span>看见俺们在这里，他就下去了。”说毕，也就罢了。</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又一顿。</span><span class="q">】</span>到晚夕，西门庆自外赴席来家，进金莲房中。金莲与他接了衣裳，问他。饭不吃，茶也不吃，趔趄着脚儿，只往前边花园里走。</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心虚偏有此景。】</span>这潘金莲贼留心，暗暗看着他。坐了好一回，只见先头那丫头在墙头上打了个照面，</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墙九。</span><span class="q">】</span>这西门庆就踏着梯凳过墙去了。</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墙十。</span><span class="q">】</span>那边李瓶儿接入房中，两个厮会不题。

    这潘金莲归到房中，翻来复去，通一夜不曾睡。将到天明，只见西门庆过来，推开房门，妇人睡在床上，不理他。</span><span class="q">【张旁批：</span><span class="q">金莲盖因此一机，细想何以挟制西门之法，欲报受辱以后之事，非一味然酸。】</span>那西门庆先带几分愧色，挨近他床上坐下。妇人见他来，跳起来坐着，一手撮着他耳朵，骂道：“好负心的贼！你昨日端的那里去来？把老娘气了一夜！你原来干的那茧儿，我已是晓得不耐烦了！趁早实说，从前已往，与隔壁花家那淫妇偷了几遭？</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与“私仆”时西门问话一样。</span><span class="q">】</span>一一说出来，我便罢休。</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映出听篱察壁心肠。】</span>但瞒着一字儿，到明日你前脚儿过去，后脚我就吆喝起来，</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其制胜处在此二之故句，非因刘理星也。</span><span class="q">】</span>教你负心的囚根子死无葬身之地！你安下人标住他汉子在院里过夜，</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又映出。</span><span class="q">】</span>却这里要他老婆。我教你吃不了包着走！嗔道昨日大白日里，我和孟三姐在花园里做生活，只见他家那大丫头在墙那边</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墙十。</span>（原批序号如此）<span class="q">】</span>探头舒脑的，原来是那淫妇使的勾使鬼来勾你来了。</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散言碎语都有根据，始知从前一字不可减。】</span>你还哄我老娘！前日他家那忘八，半夜叫了你往院里去，原来他家就是院里！”</span><span class="q">【张夹批：骂尽瓶儿，却亦自去不远。</span><span class="q">】</span>西门庆听了，慌的装矮子，只跌脚跪在地下，笑嘻嘻央及说道：“怪小油嘴儿，禁声些！</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其怕金莲处在此。</span><span class="q">】</span>实不瞒你，</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写慌处，妙在是喜处。】</span>他如此这般问了你两个的年纪，到明日讨了鞋样去，每人替你做双鞋儿，要拜认你两个做姐姐，他情愿做妹子。”金莲道：“我是不要那淫妇认甚哥哥姐姐的。他要了人家汉子，又来献小殷勤儿，</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此句不可之使月娘知。</span><span class="q">】</span>我老娘眼里是放不下砂子的人，肯叫你在我跟前弄了鬼儿去！”说着一只手把他裤子扯开，只见那话软仃当，银托子还带在上面，问道：“你实说，与淫妇弄了几遭？”</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又问一句；妙。</span><span class="q">】</span>西门庆道：“弄到有数儿的，只一遭。”妇人道：“你赌个誓，</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妒甚，气甚，恨甚。】</span>一遭就弄的他恁软如鼻涕浓如酱，却如风瘫了一般的！有些硬朗气儿也是人心。”说着把托子一揪，挂下来，骂道：“没羞的强盗，</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写人无耻，却带出自家无耻，妙甚。】</span>嗔道教我那里没寻，原来把这行货子悄地带出，和那淫妇肏捣去了。”西门庆满脸儿陪笑说道：“怪小淫妇儿，麻犯人死了，他再三教我捎了上覆来，他到明日过来与你磕头，</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消气在此。】</span>还要替你做鞋。</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两番言瓶儿的说话，只是此意，又见瓶儿身分，不是单为西门虚心语也。</span><span class="q">】</span>昨日使丫头替了吴家的样子去了。今日教我捎了这一对寿字簪儿送你。”于是除了帽子，向头上拔将下来，递与金莲。金莲接在手内观看，却是两根番石青填地、金玲珑寿字簪儿，乃御前所制，宫里出来的，甚是奇巧。金莲满心欢喜，说道：“既是如此，我不言语便了。</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写淫妇与小人一样肺腑。</span><span class="q">】</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金莲大都要强，非尽爱小便宜也。】</span>等你过那边去，我这里与你两个观风，教你两个自在肏捣。你心下如何？”那西门庆欢喜的双手搂抱着说道：“我的乖乖的儿，正是如此。不枉的养儿，──不在屙金溺银，只要见景生情。我到明日梯己买一套妆花衣服谢你。”妇人道：“我不信那蜜嘴糖舌，既要老娘替你二人周旋，要依我三件事。”</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早为三章约一引。</span><span class="q">】</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三件事俱带孩子气，妙不失美人心性。】</span>西门庆道：“不拘几件，我都依。”妇人道：“头一件

    ，不许你往院里去；</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一。</span><span class="q">】</span>第二件

    ，要依我说话；</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二。</span><span class="q">】</span>第三件

    ，你过去和他睡了，来家就要告我说，一字不许你瞒我。”</span><span class="q">【张夹批：三件事，只依我说，一事皆是矣。写金莲之固宠时，全因瓶儿；而后文几乎失宠，亦在瓶儿。天下事有利必有害，信然。</span><span class="q">】</span>西门庆道：“这个不打紧，都依你便了。”

    自此为始，西门庆过去睡了来，就告妇人说：“李瓶儿怎的生得白净，身软如绵花，好风月，又善饮。俺两个帐子里放着果盒，看牌饮酒，常玩耍半夜不睡。”又向袖中取出一个物件儿来，递与金莲瞧，道：“此是他老公公内府画出来的，俺两个点着灯，看着上面行事。”</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写瓶儿只是在金莲处写来，妙。与迎春“私窥”章法遥对。一笔而两处皆出也。</span><span class="q">】</span>金莲接在手中，展开观看。有词为证：内府衢花绫裱，牙签锦带妆成。大青小绿细描金，镶嵌斗方干净。女

    赛巫山神女，男如宋玉郎君，双双帐内惯交锋。解名二十四，春意动关情。

    金莲从前至尾看了一遍，不肯放手，就交与春梅道：“好生收在我箱子内，</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老气得妙。】</span>早晚看着耍子。”西门庆道：“你看两日，还交与我。此是人的爱物儿，我借了他来家瞧瞧，还与他。”金莲道：“他的东西，如何到我家？</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字字写金莲狡猾。】</span>我又不曾从他手里要将来。就是打也打不出去。”西门庆道：“怪小奴才儿，休要耍问”赶着夺那手卷。金莲道：“你若夺一夺儿，赌个手段，我就把他扯得稀烂，大家看不成。”</span><span class="q">【张夹批：写金莲，特特与前“受辱”相反，又极力扬之也。</span><span class="q">】</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即相如持璧睨柱意。】</span>西门庆笑道：“我也没法了，随你看完了与他罢么。你还了他这个去，他还有个稀奇物件儿哩，到明日我要了来与你。”金莲道：“我儿，谁养得你恁乖？</span><span class="l">【绣像夹批：狡甚】</span>你拿了来，我方与你这手卷去。”两个絮聒了一回。晚夕，金莲在房中香薰鸳被，款设银灯，艳妆澡牝，与西门庆展开手卷，</span><span class="l">【绣像眉批：瓶儿之物转同金莲戏弄，则瓶儿不言可知，文章说一是两之妙。】</span>在锦帐之中效“于飞”之乐。</span><span class="q">【张夹批：瓶儿文字，却以金莲终，然金莲事内，却是瓶几文字。妙绝，妙绝。</span><span class="q">】</span>看观听说：巫蛊魇昧之物，自古有之。金莲自从叫刘瞎子回背之后，不上几时，使西门庆变嗔怒而为宠爱，化忧辱而为欢娱，再不敢制他。</span><span class="q">【张夹批：月娘之罪也。</span><span class="q">】</span>正是：饶你奸似鬼，也吃洗脚水。有词为证：记得书斋乍会时，云踪雨迹少人知。晓来鸾凤栖双枕，剔尽银灯半吐

    辉。思往事，梦魂迷，今宵喜得效于飞。颠鸾倒凤无穷乐，从此双双

    永不离。

    </span>

    (一)按：前评写于光绪五年(1789)五月十一日。

    </span><span class="z">【文龙批：</span><span class="z">皆谓此书为淫书，诚然，而又不然也。但观其事，只“男女苟合”四字而已。此等事处处有之，时时有之。彼花街柳巷中，个个皆潘金莲也，人人皆西门庆也。不为说破，各人心里明白，一经指出，阅历探者曰：果有此事，见识浅者曰：竟有此事！是书盖充量而言之耳，谓之非淫不可也。若能高一层着眼，深一层存心，远一层设想，世果有西门庆其人乎？方且痛恨之不暇，深恶之不暇，阳世之官府，将以斩立决待其人，阴间之阎罗，将以十八层置其人。世并无西门庆其人乎？举凡富贵有类乎西门，清闲有类乎西门，遭逢有类乎西门，皆当恐惧之不暇，防闲之不暇。一失足则杀其身，一纵意则绝其后。夫淫生于逸豫，不生于畏戒，是在读此书者之聪明与糊涂耳。生性淫，不观此书亦淫，性不淫，观此书可以止淫。然则书不淫，人自淫也，人不淫，书又何尝淫乎?观此书者，以淫人自居乎？以不淫自命乎?如以西门庆自许，须防备身后。</span><span class="z">】</span>

    (二)按：后评写于光绪六年(1880)正月八日。皆作于南陵县署。

    </span><span class="z">【</span><span class="z">文禹门云：潘金莲之事未结，紧接孟玉楼入门，方接潘金莲偷娶，又接李桂姐开苞，随接李瓶儿偷期。独金莲作两次写。孟玉楼与金莲不离，二李之事，总插金莲在内，是金莲为书中第一淫货，固与西门庆双峰并峙，两水分流者也。金莲偷琴，西门辱之，西门偷瓶，金莲挟之。自此以后，金莲气愈盛，而西门恶益盈矣。

    或问西门之遇淫妇，如此之多，又如此之易，人事乎？抑邪缘乎？对日：兼而有之夕使西门而有父亲之管束，无银钱之花用，虽有邪缘，亦如大海之萍，旋聚而旋散而已。使金莲而无挑帘之逢，瓶儿非隔墙之便，虽尽人事，亦如镜中之花，可望不可即而已。故曰二者兼有也。

    世有两相情愿，终日同居而不得其时，不得其地，未几生离死别，海角天涯，此之谓有情而无缘。世亦有貌不相爱，意不相投而有事交关，有人撮合，竟至时偏凑巧，机转难推，此之滑有缘而无情。其或因情而缘转深，因缘而情愈密，不但男女，朋友亦有然者，斯固一言难尽也。此刻之西门与瓶儿，淫而已矣。盖有缘而无情，若使无缘，子虚不死，若谓有情，竹山难间。迨至缘合情深，瓶儿死矣，是又有情而无缘也。</span></span><span class="z">】</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