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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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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勒里·拉尔波

    华勒里·拉尔波(Valery Larbaud)于一八八一年生于维希(Vichy)。自十七岁起,他就开始旅行了,他的足迹遍于全欧。在他所到的地方,他完全应合当地的生活。他至少懂得七种语言,他能用英文或西班牙文写他的作品,像用法文一样自然。

    使他在文坛上一举成名的是《巴拿波思诗抄》(Poesies d’A. O. Barnaboth)和《巴拿波思日记》(Journal Intime d’A. O. Barnaboth)。其他的名作有《费尔米娜·玛尔葛思》(Fermina Marquez),短篇集《儿童的》(Enfantimes),中篇集《情人,幸福的情人》(Amants,Heureux Amants)等。

    在现代人心理的解释《巴拿波思的日记》、儿童心理的分析《费尔米娜·玛尔葛思》上,拉尔波得到了极大的成功。他的文学具有一种使人惊讶的光彩和力量。他对于古代语言和外国语言的深切认识,给予了法国现代语言一个新的成就,不但如此,他还替法国现代文学发现了许多新的形式。

    他还是一个有力的翻译家,于他的介绍,法国才认识了勃忒勒(Samuel Butler)、乔士(James Joyce)、赛尔拿(Ramon Gomez de la Serna)等等。

    这里所译的这篇《厨刀》(Couperet)系自他的短篇集(Enfantimes)译出。

    ————献给昂德雷·季德————

    一

    下午两点钟左右,“先生们”都到屋前面的花园里抽烟去了。这些都是出色的人物,巴黎的先生们:他们之间,有一位省长和一位上议员,坐在绿色的长凳上,两腿交叉着。他们在尝他们雪茄烟的味儿,在那离开村庄有十六基罗米达的旷野的浓厚的寂静中,懒懒地躺着。

    在八月的天空中,田野在花园的尽头伸张开去。它们先是平伸着,随后爬上那这一面的视线遮住了的山丘。山脊上是一个田庄,是一带白色的长屋,屋顶是棕色的,它小得像书上的一幅插画,背景是白色的天。

    “这个田庄不是在我的产业之内的。”勒皮先生向他的客人们说。他倒还谦虚:人们不能一切都占有。

    特文塞那个庄家发着喉音笑了起来。随后,一边不住地用他的肥手掠过他的嘴,这举动加重他这番话的力量。“这个村庄勒皮先生几时要它,就几时能得了它的。照他那种生活,冬天在磨伦赌钱,不怕你见怪,夏天在丽佛克莱交女人,葛勒乃这小子不久都要吃光了。勒皮老爷,你别着忙,两年以内,您花一块面包,便什么都是您的了。”

    “好像这田庄已经抵押过好几次了。”勒皮先生叽咕着说。

    爱米尔·勒皮到八月的二十九号,就是八岁了,他一天一天地算着,好像这个日期要带给他生命一个大的变迁似的。弥罗(爱米尔的小名。————译者注)喊着特文塞:“喂!下星期我要拿我的钱来买这个田庄,因为我快成人了。”

    他不高兴,因为别人没有注意到他,并且特文塞的嗓音使他生气。他讨厌这个生着又红又肥的面庞的笨头笨脑的人。他想找一句话骂他,然而一时找不着,并且觉得被特文塞粗笨的神情和别人在他周围说的那些严重的话所压倒了。这些关于算计利益的问题,他是不能懂得的,是他能力所不及的啊!刚巧在他一切都失望的时候,他找着了这套话:

    “我啊!等我大了,我要像葛勒乃小子那样,我把一切都吃光了,随后我死在稻草堆上。”

    “这句话不中用!”特文塞发出一声假笑,他觉得爱米尔很古怪。然而这支箭并没有虚发:勒皮先生显出忧愁的神气来了,因为他想使他父亲不乐意,现在成功了。————真的,他为什么和他的朋友们老是谈这些暧昧而丑陋的事物:如家畜赁贷契约,使用收益权,合同,抵押等等呢?还有那些大人物说他们特有的语言的字眼的那种声调。弥罗真想打这些大人们几下嘴巴……“使用收益权”是一个掉在草里的烂了的苹果,在十一月天的雨下,全都皱了皮而裂开了(Usufruit前半是Usu与解释“陈腐的”Use相仿佛,后半是Fruit译为“果子,”合起来是一个陈腐的果子,因此弥罗误会它是一个烂苹果。————译者注),“抵押”是人们架在白色屋子前面的那些可怕的黑色的鹰架(这里,弥罗大约把Hypotheque误解为Hypostyle。————译者注)。

    弥罗打完主意再也不听那些大人所谈的话了。他在他坐着的那条长凳上退后了一些,地方让给唐罢和小罗士这些虽不是被人注意的人物,但是比特文塞和爸爸一切的朋友却更值得别人关心。

    若说唐罢是弥罗的知心朋友和兄弟,还说得不够。他就是弥罗自己,不过是看不见的,而且是成了人的,不为现实所拘束而能计划到将来的。唐罢游遍了地图上别人所看见的各地和加里哀尼中佐书上所载的各国(弥罗不喜欢徐尔·万耳乃,因为他所讲的事情没有实现)。唐罢是一个有作为的人:他要去看看这世界是怎样做成的,他戴着一顶白色的盔帽,经过富打揶陇(西斐洲的一个小国,法国属地。————译者注)前去,参观贝尔(西斐洲民族,阿拉伯和黑人杂血。————译者注)和都古勒人(斐洲杂色人种。————译者注)的国家。人们看见他坐着小汽船,带着小队属地士兵,向尼日耳河流域前进,已经有四次了。河流的隆起的大背脊慢慢地向远处的河岸间滚去,两岸上满布了棕树、橡皮树和蔓草。一只扬着法国旗的小艇,漂流在水上阳光的反射中,驶向不知名的荒茫中去。

    小罗士是被一个阿拉伯人因报仇而从她父母那里偷去的孩子。她的年龄和弥罗相仿。她从阿拉伯人的草屋里私逃出来,但她到了法国军营附近,守兵开了枪,小女孩便昏倒在地,折断了一个手臂。她是一个金发而很温和的孩子(她有点像去年夏天弥罗在丽佛克莱儿童舞会里看见的那个瑞典小女孩)。她折断了的手臂到如今还感觉着疼痛。但弥罗和唐罢收留了她,保护着她,现在她差不多已变为一个幸福的孩子了。

    有一个时期,弥罗、唐罢和小罗士离开斐洲到树林去散步,那树林是从爱思比那丝屋前的台阶上可以看得见的。这是蒲尔彭乃的一角,法国最温和的一个地方。一排有树木的山丘间隔着,有勿勒利哀尔寺的高山在后边填着空隙:我们可以看见勿勒利哀尔的钟楼和教堂。再后边,有一大片淡青色的土地,在那里,在落日下,有时闪着弥罗的窗户。弥罗和他的看不见的同伴们,跑到松林的边境上,在勿勒利哀尔的下边。他们坐在别人看得见的路旁的荫盖下。那松林中的一阵清气,直向他们吹来。他们呼吸着……忽然,弥罗的神思跑回到他的身体坐着的长凳上。唐罢和小罗士却远远地去了(大概向斐洲去)。弥罗感觉纳闷,就跑进屋子去找他的外祖母索伦太太。

    二

    他在膳室里找着了她。她坐在近窗户的一个位子上,她从那里可以观察院子里、厨房里和厨房周围的发生的一切事情。她在监督着用人。但是,假如她在勒皮太太的用人中间的一个身上,抓住了一个错儿,她就能高兴地对勒皮太太说:“我的女儿,你不会管理你的用人。”

    她终年住在爱思比那丝,除了冬季的两个月,她住在孟吕宋的勒皮的家里。在那地方,勒皮先生有一个很大的农具制造厂。她自己的用人都是乡下人,而她女婿的用人却全是城里人。“没有比这些人再坏的了。”索伦太太说。她满满地坐在安乐椅上,不断地注视厨房里发生的事情。

    弥罗跳到安乐椅上,无拘束地坐在外祖母的腿膝间。全家之中,这外祖母算是他最爱的一个人。这六十二岁的老太太,比勒皮太太更快乐,因为勒皮太太的快乐被关心家事、她丈夫的统驭和不可了解而讨厌的所谓“本分”所减轻了。索伦外祖母却相反,像她周围所有的人所说似的,她算是一个完全的女人。她高声讲话,用斩钉截铁的口吻,从来也不犹豫。她讲的话很有力量,充满了她故意用的方言。

    她的判断是一定的:“这个女孩子在结婚以前已经生了孩子,这是一个坏女人。”散步的时候,她对弥罗说:“小心,别踹在普鲁士人身上。”

    小孩自然本能地趋向到这种充满了确定的精神和什么不能损害的性格上去了。当然,她不是属于弥罗理想世界的人。在现实世界和普通生活里的人,还没有一个能升进到弥罗的看不见的世界里,到他所创造的生活里去。这是两个完全隔离的世界,虽然索伦太太疼爱她的外孙,但她始终没有被介绍给那些“看不见的人”的光荣。弥罗想起了在他外祖母前提到唐罢的名字,也会觉得头有些晕晕地。

    虽然如此,弥罗却也能由索伦太太那里得到些乐趣,这乐趣是属于他自己的世界的。譬如,他请索伦太太唱歌,他并不听歌的词句,然而那歌的调子却能伴着他理想世界的种种幻觉。

    索伦太太知道好些歌曲:她年轻时的流行小曲,和索伦先生所喜欢的关于国事的歌曲,例如:“我的瑟利纳的朴实的情夫……”“哎!小羔羊!”“学生大爷们到茅屋去”“服弥德良知的神”等等。

    “外婆,给我唱个歌听!你知道关于耶稣教士的歌么?”

    索伦太太用着强调的嗓音唱着,一边继续地注视厨房的窗户。在壁炉上,罗梭和服尔德的半身像亦在听着:

    一个教皇放逐了我们,

    他害疝气病死了,

    别的一个召我们回去……

    啊!雄壮的美的音乐啊!在这音乐上,穿金盔甲的骑士们的马艺,在一个毛来士侯爵和米松没有到过的地方,在一个地理学家所谓不知名的地方,而弥罗却念其为不知名的祖国。(地方Patrie和祖国Patrie的拼音相仿。————译者注)歌唱完得太快了。

    “好了,让我去看看他们在厨房干什么,”索伦太太说,“你呢,你去找茹丽亚去,她在走廊上做活。”

    三

    他在小客厅里遇见了特文塞·茹丽亚。她坐在一张很好的安乐椅上,正在替她父亲补袜子。茹丽亚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庄家的女儿,年纪虽小,身体很壮,生着棕色的头发,两只美丽的黑眼睛和两片玫瑰的颊儿。自从她母亲死后,她父亲把她在一个南方的亲戚家里寄养了三年。在这寄养的时期,她染了些轧丝公(Gascogne法国南方旧省名。————译者注)方言口音和一些好态度,因此她从来不用一个蒲尔彭乃地方的字眼,除非她轻视本地的人,想讥笑他们的时候。但是她对所有的人讲话都很有理性,像一位小老太太似的。她总不会忘记请安问好。每年,在长长的假期中,她总有七八个故事讲给勒皮先生听。

    索伦太太当她是一个世上最天真、最老实的小女孩,她在假期中把她留在爱思比那丝住两个月,供给她衣、食,还送她些东西。茹丽亚为报答她起见,替她补点衣服,暗中替她监视用人,陪伴爱米尔少爷,因为她受了照顾他的使命。在这时候,她装作在补索伦太太的袜子。

    “啊!我对你有点腻烦了!……爱米尔少爷,你知道那新闻么?没有,那么,我来替你解谜。”

    “什么谜?你又要造一段废话来麻烦我了,可恶的茹丽亚!”

    “可怜的爱米尔少爷,你是多么不幸呀!这可恶的茹丽亚要替你解谜。我告诉你,在爱思比那丝来了一个新的牧羊女,她叫茹斯蒂纳,十一岁。她是个私生子,她母亲以前是不规矩的,她是一个轻贱的女人:到教堂做弥撒的时候,他们两人占去一张椅子,因此她们都只坐了一半。她母亲是勿利乃的女仆。这茹斯蒂纳是个不幸的东西。她遭遇那么多的不幸,以致她成为一个古怪的人。你想吧!她耽在一个老头子那里,这人狠狠地打她,又不给她吃饱。她常生病,但是他还要叫她做工。有一次,她把拴住一匹野性母牛的绳子卷在手臂上,她被那母牛在荆棘和树林中拖了二十分钟。别人把她血淋淋地带回村庄去。还有一次,她用厨刀削葡萄园用的木桩,左手受了很大的伤。总之,她受过了多少的艰难困苦和不幸,以致我看见了她,便不得不笑起来。你看,一想到她,我就大笑,我就要笑得前仰后合,我要笑死了。少爷,你要不要我在地毡上打个滚看?”

    “不要,我不喜欢看你装母狗。”

    “抱歉得很!”

    茹丽亚把针线放在桌上,向上伸出手臂,又尽量地伸了个懒腰,一边说道:

    “啊!我困得很!”

    随后她很快地又说:

    “再来说那个私生子厨刀茹斯蒂纳小姐吧,这倒是一件使你感到好玩的事情:我们要不要再使她不幸些,把她的东西偷去,让她挨太太的骂,把她吃的东西去给猫吃,你说怎样?”

    “是的,不错,我们来把她的生活弄得不能忍受。”

    弥罗本来就喜欢对他外祖母的小狗儿发气。想到可以使一个女孩子受苦,他当然很高兴。

    “那么你领头吧,爱米尔少爷,她不会怨恨一个主人的少爷的。明天,我们开始使她受罪,我说给你听应该怎样做。现在,这儿没有别的人,你在这安乐椅上跳着玩吧。你的外祖母已经叫人安置了新的弹簧了。来吧!”

    “你知道外婆不愿意别人跳上安乐椅去的。”

    “如果我听见她的声音,我会告诉你的。”

    她帮着弥罗上了那个她自己已经站上去的安乐椅上。他们开始把全部重量按在弹簧上,这弹簧起初弯了下去,随后松开,把他们弹了起来。他们于是加紧动作,一二一二。随后,他们按着节奏,一上一下,手臂紧贴着身子,又直又硬,好像木头人一样。他们飞着,翱翔着。在他们底下,那安乐椅轧轧作响,颤动着。当然一个弹簧快要断了。但是弥罗糊涂了,他对于这一切全不关心:因他已经离开了地面。

    忽然,茹丽亚跳下来跪在他面前的地毡上,他还没有问完她为什么这样做,那房门已经开了。————索伦太太站在门口,看见这犯规矩的事气得呆了。茹丽亚跑到她面前哭丧着:

    “太太,已经有半点钟工夫我求爱米尔少爷走下安乐椅来,他不肯听我的话,你看,我还跪在地下哀求他呢。”

    “说诳的!说诳的!她还假装哭!”弥罗喊起来,还站在安乐椅上。

    “那么你下来不下来,小无赖?”索伦太太问着。

    “啊!我的好东家太太,不要太责备他了。”茹丽亚含着眼泪低声地说,还跟索伦太太的手接了个吻。

    这只是个短时间的遭难:老太太轻轻地埋怨了几句,弥罗抱着她,很诚意地悔过。她回里边去了,安乐椅的灵魂也就安静下去了。

    “我的好茹丽亚,我托你看管爱米尔少爷。当他不老实的时候,你就来告诉我。”

    弥罗用眼看着茹丽亚光着的腿,想选择一部分,可以狠狠地踢她一脚:踢在她前边骨头上,太疼了。但是茹丽亚走近他,两手拱在胸口,眼睛湿着。

    “啊!爱米尔少爷不要打我,不要再这样的踢我了,这能踢死我的。假如你再碰我,我要自杀了!你看我将我的小刀插到我心里去。我受不了别人的虐待。况且,我害了你什么?当我听见太太的声音,我预先告诉你的。是你自己不懂,这不是我的过失。”

    假如弥罗敢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哭,那么他就会哭了出来的。受了一个大冤屈的感觉使他难受。他在一个看不见的世界中是那么伟大,而且是永远胜利的!

    “爱米尔先生,做好事罢。我跪着向你求恕,你宽恕我吗?真的,啊!我真快活,我再也不使你恼怒了。那么,我来背着你玩罢!骑在我背上,手臂围在我颈上,不要怕弄疼我,紧紧地抱着我。现在你能打我了,我喜欢受虐待。但是不要抓我的头发。背死猪啊!背死猪啊!你真的不重呀!我想虽然把你父亲的钱全吃完了,你还是不会有老骨头的可怜的‘娃娃’!”

    四

    在主人的膳室里,挂灯已经点着了。可是从遮窗板缝里漏进来的一道微青色的光,却显得外面天还亮着,太阳还照在花园和田野上。开了盖子的汤锅在桌子中间冒着气,勒皮先生对仆人说:

    “彼得,你去把新来的牧羊女孩叫来。”

    爱思比那丝的客人们将借此消遣消遣。

    门开了。

    “这个小女孩真可爱。”上议员先生说。从汤锅里蒸发出来的水汽里,弥罗望见一个金发的生物,头发剪得短短的,没有打着卷(真的,要看见她的围裙和短裙,方能确实知道她是一个女孩子)。

    她的眼睛是青色的,鼻子宽而稍长,她颊上生着红斑。她很老实地把两只红色的小手交叉在蓝白色方格布的围裙上。

    弥罗看她的手,发现了很深的厨刀伤。还有,头一眼看去,茹斯蒂纳就使人想到她的苦楚,以及许多小牧羊女的生活的艰难。她试着把她的苦恼隐藏在温和而细致的微笑中,但是她的苦恼还是看得出来,在她的周围闪耀着,好像一轮圆光。在她未说话以前,她立刻就跑进了弥罗的理想世界里去,和唐罢与小罗士并列。她没有像小罗士那样地受过苦么?(至少,她是真受过苦的。)你受苦,别人却并不爱你,总是对你硬声硬气地说话。所以我要去迎接你,用手扶着你,带你到一个好地方去,靠近我的王位,在我做国王的地方。

    “De lavav que t’es,gatte?”(你是哪里人,女孩?————译者注)勒皮先生问她,显得他是懂土语的。

    茹斯蒂纳回答说是依格浪特的人。索伦太太用尖锐的眼睛注视着她:

    “我的孩子,你是饭吃得多呢?还是信神得多?”索伦太太问。

    当别人向一个我们最爱惜的人问话的时候,那好像就是向我们问话一样,那个回答的人就是替我们回答。茹斯蒂纳迟疑的视线碰到了弥罗的视线。她看出她该怎样说可以使索伦太太高兴。

    “我饭吃得更多,太太。”

    人们笑了,做做手势让她出去。当她走了以后,人们还在笑着。弥罗很得意,好像他做了一件大成功的事情。

    此后,茹斯蒂纳便成了他生活的,他的真正的生活的一分子。那生活便是他在理想世界中所过的生活,在那里,他是伟大而胜利的。

    在爱思比那丝,弥罗不像在孟吕宋一样地睡在大床上,他和他母亲在一间卧室,睡的是小床。

    勒皮先生占了旁边一间屋,门是开着的。到了半夜,经过了三小时的失眠,弥罗忍不住了:“妈妈呢?妈妈呢?”

    “什么?”

    “妈妈,我要给你讲些事情。”

    “那么你讲吧。”

    “我想编一个故事。”

    “一个什么?”

    “一个故事。”

    (弥罗很知道他要编的故事,在诗库里是叫作诗歌。但这是一个他从来没有讲得很响亮的字眼。因为他觉得这字有点奇特,有点夸大,并且太美了,他怕说这字的时候,他的声音要发颤。)

    “你想编一个故事?说些什么?”

    “一个叫作‘厨刀的苦运’的故事。”

    “为了这点事你把我唤醒来么?你这人真可笑,怎么一把厨刀会穷苦呢?这真傻,还是睡着好吧。”

    那不知道到底自己为什么害怕母亲看出这新来的牧羊女和厨刀之间的关系的弥罗,这时觉得放心了,预备讲出他计划好了的故事来。

    但那些字眼,所有法文的字眼,像军队似的排列着,拦阻了他的路,他很勇敢地向他们冲去,先攻击那他看见在第一排上而他又认得很清楚的两三个字。但就是这两三个字也把他打退了。于是所有字的军队全把他围了起来,动也不动,又深又高,像一座城墙似的。他试着最后的冲击:啊!只要能克服一百来个字,并且勉强它们来说这一件他所要说很要紧的事情就好了!最后的努力使他的精神紧张,他的脑筋要膨胀得破裂了,这是一根失望得僵硬了的筋:他忽然屈服了,抛弃了他的企图;被一种要作呕的感觉压住了,并且觉得在他自己身上有一种无限的虚空。

    在这时候,他忽然找到了一个不可解释的包含着那关于题名为“厨刀的苦运”这故事的一切字眼。他把头缩在被里,用手拦住了嘴,轻轻地叫着:

    “茹斯蒂纳……茹斯蒂纳……茹斯蒂纳……”最后他睡着了。

    五

    黑色而冒烟的地球,在众天使欢呼之下,跳进了朝晨。弥罗在一间鲜洁的屋子里醒了过来。

    在他周围,一切都很明亮,在白色窗帷的襞折上,有细而青色的影子。但他忽地有一阵不舒服,好像那晚上睡时身体很好,而早晨醒的时候感觉喉管深处有一种刺痛并且说着“我又要伤风了,母亲会生气”的那种时候一样。但这不舒服并不是从嗓子里来,却是从这句在心头回响着的说话而来的:“我们来使她的生活不能忍受吧。”

    他怎样去阻止茹丽亚虐待茹斯蒂纳呢?当她问起为什么他不愿意玩这个玩意儿的时候,他该怎样说呢?他想找些诳语,但却找不着。或者在回答的时候,灵机自然会来的吧。不过最好还是早点让大地把茹丽亚吞了去。

    “天呀!天呀!让她立刻就死了吧。”

    但他害怕这祈祷已经被执行了。

    “天呀!我求你,别让特文塞·茹丽亚死去。”

    起床之后,他平静了些。但他的主意已经决定了,他将要用尽心计不使茹斯蒂纳受茹丽亚虐待。在必要的时候,他可以把茹丽亚踢死,于是他一脚一脚地踢着梳妆台下的两扇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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