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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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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睡梦的世界。”

    有一天,她把我带到了她的房间里。她的床上面钉着许多发票、信札、赛跑家的小照和一张纸片。在那纸上面我看到这些字:“不要忘记星期六去和伊戈尔讲恋爱”。我觉得不应该去问她。可是她却看着我。

    “你的目光真迟钝,”她说,“伊戈尔的眼睛却是水晶做的。我不喜欢屈服的英雄。”

    “我却喜欢那些自己做帽子而又会懂得受骗的女子。”

    “随你的便吧。可是要当心那些有子宫炎的。”

    她把手里的杯子放在一张留声机片上又看它跟着那声音旋转。

    拿波里!我愿意死在你的迷人的天空下。

    “你……”

    “不用说了,”她插进来,“我知道你要讲:‘守住了我,你将来就可以看到,我是会带幸福来的。’”

    伊戈尔有一个女朋友汪达。伊萨培尔介绍我和她认识了。她是一个波兰人,又相信鬼怪。我们常在夜里到奥斯谛的海边去玩。我坐在折式前座上。伊萨培尔的右面有汪达,左面有伊戈尔,用自己的手同样地握住了他们的手指。她的坦白使我不安。为要免得责备她,我便游戏似的说:

    “我宁愿在自己乡里做老大,而不愿意在罗马做老二,或是在什么地方做老三。”

    在我安闲和傲慢的遮盖下,我赤裸裸地公开了我已经忘却的,或是重新记起的痛苦。我本来愿意和伊萨培尔共同生活,并且像远别时那么完全地爱她。但是在晚上,我竟喜欢起自己在白天所不得不厌恶的她的种种来:她的轻浮,她的不透明的灵魂和透明的衣服,她的欢乐的迅速和低级。

    从汪达那儿,伊萨培尔知道了红头发的香气、她下午悲哀的理由、买丝织紧身衣的最好的地方、以生辰为根据的东方预言术、杀死蜜蜂吸它们的蜜的方法。这是柠檬、柚子、蜜枣和三色糖果的朝代。伊萨培尔在她的衣箱上画着菱形和盘线,替自己想着铭语,寄着些无头信给政治家们,买着嵌花胸针,穿着十字褡,用她的夜间的喧声来惊扰着邻舍,宣传着贫困,又发了自己大动脉上的损伤。

    我在这个时期内没有那么苦痛。伊萨培尔把我叫到公园里去。在凳子上,她对我说,她要用煤气来自杀,又说她不愿意被抬到一家药房里去。

    她的思想踟蹰起来,像一只光天化日下的蝙蝠。

    滑稽而又惨白地,她重说着:

    “我是一条十字街……”

    为安慰她,我替她引了麦克斯,那位拉维尼盎路上善良的拉封丹的这几行诗:

    小海古勒发现他前途有两条路径:

    一条通到恶,而另一条通到善。

    要是他走了一条,他便无疑会发现,

    那些把他弄昏了的支路。

    我有一天早晨碰到汪达。这是在圣伊西多罗坊。人们在建造商业银行的分行的时候刚发掘了一座预比德神庙。许多画报都有照片。这是散步的时机。天下雨。汪达躲在一件浸不透的油布里,全身呈紫红色。

    我正要埋怨她的专制精神,她聪明的舌辩,她温柔而恶劣的态度,总之,一切都是为了伊萨培尔所陷入的圈套。

    “你可不知道,”她说,“我是怎样认识伊萨培尔的。我纵然生着红头发,可是妒忌的却是她。她在伊戈尔的门前一直等到天亮。我走了出去。她并不认识我,便走到我面前来。

    “‘我要和你讲句话。’她对我说。

    “我把她带到我家里。她留在那儿……我们有一个多星期不敢把这事情对伊戈尔宣布。”

    环绕着芦苇的篱笆,那银行的最下层是出现了,在中间有一位刚被掘出来的,生两张面孔的预比德,冷酷而又威严,像是银行的总经理。

    “你不喜欢听我的故事吗?”

    “我很不高兴看见所有你们这些现代女子的种种不规则和不生产的情形。你们都是性欲机器。”

    “你尽管非难吧……可是要相信我,伊萨培尔的一切游荡都只不过是注定来压服她的骄傲的苦行罢了。”

    “你不过是一个温良的诡辩家。”我回答,正要离开她。

    汪达把我叫了回来。

    “你可真个觉得我有一株常青橡树的神气?”

    那时候伊萨培尔发现了一个黑白杂种人。他的名字叫作杰克,而他的裤子是由一条装镍片的带子来束着的。他常用他的漆皮鞋底尖端和后跟在地板上描画一些人们很想辨认的魔文。他的指甲像是凝在指尖上的蔷薇色的水滴。无论向前或是向后,他都能很容易地叫他的羊毛似的头发碰到地板。他是一个拜物主义者,信奉着女人的提包。有人曾经看见他们一起在巴拉丁山上和爱克赛尔西奥的酒屋里。

    伊萨培尔刚要称赞他,我却占了先。

    “你不必对我说他有一株野蔷薇的神气吧。”

    她整天把他的名字写在一块块的纸上,随后又捻成小团吞到肚里。

    不久之后,她便开始欢喜变质的酒精、烟叶饼、木屐快舞、最喧扰的军乐队、镀银的餐具、莓色丝缎的衬裤和百衲布的外衣。

    “杰克爱我,”伊萨培尔会说,“他向我要信,要照片。他的皮肤上有斑点。他有握力极强的脚,能够像猫一般地倒爬下树来。他个儿很大……我们可以借用毕封形容大象的话,一个结实的怪物。他又会假造签字,又会舐锁。当他来看我的时候,他对我说:‘我不拿一点你的东西是不能走的。’”

    她接着说:“我也爱他。他很擅于使用那种在快乐的时候发出来的温柔的秘密语言,那些能同样当作猥亵用的,并且因此才见其珍贵的,可耻的话。我们不久便像通过磁电似的缠在一块儿。假使我在你身边会失去知觉的话,那便只要他的黑色的大手一放到我的额上,头痛就立刻会停止的。而我的母亲却说我难管束!爱情的变更对于我的作用,就像空气的变更对于别人的作用一样。”

    伊萨培尔是在什么时候和他发生关系的?我们从没有碰到过他。但是我们却接到了一些不具名的信封,在里面放着我们的女友的怪诞照片。仔细一看,我们便发现她的头是黏凑起来的。我又在特拉斯德委尔的旧货商那儿发现过一只我所给她的手钏。

    汪达对我说:

    “昨天早晨,我在自己房里,我正穿衣服。有人揿铃。因为是独自个在那儿,我没有去开门。

    “‘外边是谁?’

    “门背后有人模糊地说:

    “‘放我进来,是一个朋友。’

    “我还是不动。

    “那人走下楼去,就完事。”

    就在这时候,正如我前面所说,就在她的母亲离开罗马的时候,伊萨培尔不见了。我等着,以为她定然会很快地给我一点消息。一点消息也没有。她的失踪对于我有时是愉快的,然而却更会引起悲哀:当我们的朋友们喜欢把行动弄得非常诡秘的时候,我们便不再对这神秘感到兴味了。我积蓄着恐慌。一整天没有她,到晚上我的房间便会冷冰冰地接受我。我过着不耐烦的日子,悲悼人生的欺诈,急迫地混到街上的一群里去,在报纸的标题上找寻刺激,我是一个有知识的人,我不能使自己习惯于过一种今日所不能不过的生活,没有过去的经历,没有事前的考察,只时时刻刻要和疯狂搅在一起。

    有一天晚上,我在一处平坛上碰到了伊戈尔和汪达。他们在格苏教堂的皱石边喝着一种番红花色的饮料。

    伊萨培尔无论对我们之间的哪一个都没有报告过一些近况。

    我只从按摩女子那儿听到汪达说,“她在城外租了一间屋子。第十二号房,在一所名字像酿酒场似的德国式别墅里。这是比民众门还要远,两座小山的夹缝里,在那儿有一座潮湿而遮满阴影的花园。”

    伊戈尔打断了她的话。

    “那主人可是从一部德国小说里出来的,有一顶黑的毛织帽和一脸满是蝙蝠的胡子的吗?他可是住在中央的别墅里,四周围有恶狗在门边喘气的吗?正是这个人。我知道那地方,因为在那边拍过戏。”

    “我们出其不意地上她那儿去吃饭,好不好?”我说,“真是意外的聚会。”

    我们在车子里放着一些香槟酒,一只装水果的篮子和一些冰食物用的冰。

    马应得在半山上就停止。

    我们自己拿食品。栅门是开着的。伊戈尔和汪达在树荫里狂笑,模仿着各种牲口房里的声音,又在他们的手上假作着亲吻的声音。

    犬吠声惊醒了黑夜。我们在无花果树的半圆形树冠下面找寻我们的路径。随后小路拐了弯,在叶子响动的竹树的帷幕前停止。这样会愈像一片草莽了,因为我们还听到狮吼声,因为那近边是波介斯别墅里的动物园。

    一间白色的小屋子上有十二号字样。

    汪达去敲门,起初是轻轻地,随后却用起劲来。我们喊着。一只田鼠逃过。我们挤在一起,不作声,被黑暗照花了眼睛,手臂上抱着瓶子,那块冰把我的手指都快冻掉了。

    伊戈尔提议绕过花园再进去。靠着一株无花果树的帮助,我们爬过墙,树上的果实很响地落下来。里面没有声音,也没有光亮。我擦亮一根火柴。它照亮了一座石级。门是开着的。我们把电灯开关捻了一下。一盏屋子中间的挂灯刺痛了我们的眼睛,把那房间浸在如白天的光明里。我们嗅到一股麝香的气息。伊戈尔把香槟酒随地一放,走上前去:在卧房里,伊萨培尔横陈在地上,裸体,不动,项颈四周有黑色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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