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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虎口拔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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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已经打春了,地处北国的冀鲁平原,还被春雪覆盖着。

    飗飗的西北风滚过荒原,圈圈打旋,嗷嗷怪叫。黄灿灿的月光,透过枣林的枯枝洒在地面,昏昏沉沉,花花点点。由于风吹树摇,那花花点点的月光在雪地上不安地移动着。

    夜空里,间或有颗流星飞过,在天幕上留下一道白光,眨眼之际又消失了。

    树木的枝条上,包裹着冰凌,仿佛镀上了一层银。

    空旷的漫洼里凉森森的。

    一更时分,寒月不见了,又刮起雪花来。

    毛毛绒绒的雪片,愈飘愈大,愈下愈密,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它,填平了累累弹坑,埋没了斑斑血迹;但,它掩盖不了帝国主义侵略者的滔天罪行,也压抑不住燃烧在中国人民胸腔中的抗战怒火!

    你看!在这雪浪滚滚的荒原上,有一支精悍的小队伍,那不正在顶风冒雪悄然疾进吗?

    这支小队伍,摆成一溜长蛇阵,一个紧跟一个地走着。他们那沙沙的脚步声,和这漫野的风雪声搅在一起,恰似一曲悦耳的音乐。

    战士们那红扑扑的脸上滚动着汗珠。

    一团团的热气,从他们的口腔里、鼻孔里、衣领里钻出来,又在战士的眼眉上、帽檐儿上结成了霜雪。这些热气凝结成的白霜,和从天上落下来的雪片掺混一起,形成了白花花的一层。

    有的人,一边行军一边啃干粮;

    有的人,抓起一把雪填进嘴里;

    还有的人,习惯于走着路睡觉,在这雪夜行军的征途上,照样发出了续而又断、断而又续的鼾声。

    要知道,我们这些像钢铁一样坚强的游击战士们,牵着“讨伐队”的“牛鼻子”赶了两天圈儿集,直到如今,他们还没顾得吃上一顿囫囵饭,也没捞着睡上一个钟头的安稳觉啊!

    这支小队伍是哪一部分?

    这就是我们那支要去虎口拔牙的大刀队。

    一天来,敌人的“扫荡队”,“讨伐队”,“清乡队”,南一路,北一路,左一股,右一股,又“合围”,又“追剿”,直闹得村村庄庄鸡飞狗咬,漫洼遍野硝烟弥空。我们八路军大刀队的游击战士们,和各村的民兵配合一起,协同作战,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跟敌人进行着迂回周旋,使敌人到处挨打,并遭受了重大伤亡。

    而今,这支惯于连续作战的大刀队,这不又出现在奔袭柴胡店的征途上!

    柴胡店据点已经不远了。战士们全都抖擞起精神。你看!他们啃干粮的不啃了,“睡觉”的醒盹了,个个雄赳赳,人人气昂昂,在准备迎接这场出奇兵、入敌巢、虎口拔牙的战斗!

    你瞧!我们的队伍多威武呀!

    每个战士的前腰带上,都斜插着一支匣子枪,匣枪张着大机头;

    每个战士的脊梁后头,都背着一口大砍刀,大刀片儿被白雪一映闪着威风凛凛的寒光!

    大刀队队长梁永生,一马当先,走在队伍的前头。

    他,昂首挺胸,风风火火地大步走着。风雪仿佛正在故意跟他开玩笑似的,时而偷偷地掀动他的衣襟,时而又撒娇地扑打他的面颊。这时,永生那张被风雪扑打成紫红色的脸上,是坦然、平静的,是春风拂动、笑意荡漾的。这笑意,是共产党人在即将投入战斗时所特有的。

    可是,凡是了解永生的人都知道,他眼时下的心境,就像这场风搅雪的旷野一样,没有半点平静!

    几十年来奔走了几千里的艰辛经历,几年来抗日游击战争的生活实践,使梁永生养成了爱在路途中思考问题的习惯。

    今夜,他带领着这帮两头齐的小伙子们,一边行进一边在想:“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战友们,都是那些军属老大爷、老大娘们,一把屎、一把尿、一把血、一把汗拉扯大了的。他们把亲生的骨肉,亲手送进八路军,这等于是自己摘下自己的心肝交给了党啊!……”

    他回手扶起一个滑倒的战士,继而又想:“党,又将这些人民的战士————革命的宝贝,交给我梁永生,这是军属老人们对我多么大的重托!这是党对我多么大的信任啊!今后,我一定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那样,爱护这些战士们。让他们永远沿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前进,在抗战救国的伟大事业中发出更大的光和热。”

    永生想到这里,他感到肩上的担子更加沉重了。

    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这一点,是每一个指挥员在战斗之前必然要想到的问题。对梁永生来说,他更把这看作是自己所负有的特殊责任。因此,眼下他又集中精力,预测着在这次战斗行动中,有可能会出现的种种情况。

    梁永生正且走且想,运河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条令人触目惊心的运河,给他留下了多少难忘的记忆啊!

    如今,运河已经开化了。

    刚刚从冰封中解放出来的河水,就像挣脱了马缰的烈马一样,乘风奔腾波浪滔天。一道道的浪峰,好像一口口银光闪烁的大刀。有一些冰凌块子,漂浮水面,随坡逐流,滚滚而下。它们,时而爬上像座小山般的浪尖儿,时而又跌入赛个龙潭似的漩涡;有的在漩涡中团团打转儿,有的从漩涡中蹦出来,宛如离弦之箭那样,向前冲去了!

    这间,梁永生的脑海里,也浮起一个正在团团打漩的念头。

    他在想啥呢?

    莫非是他面对着运河想起了惨死的爹娘?

    还是这波浪滔天的景象使他回忆起了那年的水灾?

    不!不是。都不是。如今正在他脑海中圈圈打漩的念头是:这个夜袭柴胡店虎口拔牙的战斗方案,还有没有什么漏洞?

    梁永生想着走着,走着想着。

    时而,他扭头问问锁柱:

    “哎,担任策应的民兵,不会因风雪迟到吧?”

    时而,他又转身去问志勇:

    “咱潜入的路线,不会出岔头儿吧?”

    虽说在出发之前,他曾对各项准备工作做过严格而细致的检查,可是,直到快要靠近柴胡店了,他还再次叮嘱民兵黄二愣说:

    “你和秦海城规定的联络信号儿,可别弄错了哇?这是军事行动,可来不得半点马虎!”

    黄二愣紧贴着永生,边走边说:

    “梁队长,你准是寻思俺是个‘二愣’,短不了干些少头没尾巴、驴唇不对马嘴的事,是不?可是这一回呀,队长你就瞧好吧,保险差不了事儿!因为俺懂,这桩事,要是弄得卯不对榫,那不裂瓢啦?……”

    永生用肘子捣他一下儿。

    二愣知道这是嗔他说这些闲话,赶紧将嘴闭上了。

    二愣的肚子里,别看能装下八碗干饭,可是却装不住一句话。方才,他由于肚子里的话没倒净,这一阵,肚子里头总是一攻一攻的。

    不一霎儿。

    二愣感到浑身发烫,有一种欲望在燃烧。于是,他又把嘴凑到梁永生的耳边来了:

    “队长,这一手儿办对了,可该答应俺了呗?”

    “啥?”

    二愣将拇指和食指一张,比了个“八”字:

    “干这个呀!”

    他说罢,一双期待的眼睛充满光彩,映着雪光一闪一闪的。

    梁永生的巴掌拍在二愣肩上,用责备的口吻掩饰着爱抚的心情说:

    “瞧你!那股子‘二愣’劲儿,管又露馅子了!这是个啥火候呀?咋又叨叨起这个来啦?”

    梁永生一点,二愣醒了腔。他憨笑了,脸也红起来。这时,他多么感谢这苍茫的夜幕啊!因为是夜幕替他掩盖起了那种难以为情的窘相。

    来到柴胡店近郊了。

    梁永生先照原定计划将战士们部署好,又派出人去和前来参加这次奇袭活动的民兵联系,尔后,他这才领上志勇、锁柱和二愣来到柴胡店街外的这座土地庙前头。

    这里,是他们和秦海城的联络地点。

    突然,有个时隐时现的人影,出现在风雪中。

    当那人影正向这土地庙移动的当儿,又传来了若有若无的鸟叫声。这时,擅长口技的锁柱,也学起鸟叫来。这联络信号发出后,只见有个黑小伙子,踏着被白雪覆盖的坷垃地忽呀颤地直扑过来了。

    永生见来者只身一人,又是两手空空,作为一个指挥员的直感告诉他:这个黑小伙子不是坏人。于是,他就想上前答话。

    可是,二愣出于对领导人的关切,他倒多了个心眼儿,就抢前一步挡住了永生,向那来人劈头问道:

    “你叫啥?”

    “唐铁牛。”

    “从哪来?”

    “柴胡店。”

    “来干啥?”

    “来,来……”

    铁牛只说出一个“来”字,又收住话头改了嘴,反问道:

    “你叫啥?”

    “黄二愣!”

    “你们是……”

    “自己人。”

    这一句是永生答的。因为他怕造成误会,所以抢先开了腔。并且,他一边答着话,一边赶上前,握住了唐铁牛的手。

    一握手,永生心里踏实了。

    这是因为:唐铁牛,是龙潭街上老石匠唐峻岭的儿子。由于家境穷,说不上媳妇来,招婿到柴胡店来了。他来到丈人门上以后,还是靠他那祖传的石匠手艺耍外作混饭吃。这些情况,永生早就知道,可他并不认识唐铁牛。眼下,他握着唐铁牛的手,就着雪光仔细一瞅,只见这位小伙子长得很像他的父亲————中流个儿,长方脸,两道黑黑的剑眉下,有一对倔强而又灵醒的大眼睛。同时,他从握手中,又发现铁牛的手掌硬得赛把老虎钳子,而且布满了厚茧。除此而外,和铁锤打过多年交道的梁永生,还从感觉中弄清了他那些手茧的位置,并从手茧的位置又进而判断出:他是一个常摸锤把的人!这么一来,永生暗想:“这个黑小伙子,八成真是那个唐铁牛!”

    这个判断对不对呢?

    梁永生为了给这个判断找出更多的依据,便将铁牛拉到庙门底下,和他进行了这样一段对话————

    “小伙子,多大啦?”

    “二十四。”

    “你爹叫啥?”

    “唐峻岭。”

    “你来送信吧?”

    “嗯喃。”

    “谁派你来的?”

    “秦海城。”

    “你怎么认识他呢?”

    “抗战前,我爹去闯关东的时候,在徐家屯认识了他。”铁牛说,“一年多以前,他来龙潭街落了户,我们两家的关系,就更近乎了……”

    “秦海城叫你来找谁呀?”

    “找梁永生。”

    “他不在呢?”

    “找梁志勇、王锁柱都行。”

    “你认识梁永生吗?”

    “不认识!”

    “我就是。”

    铁牛一听乐了。

    他对永生也更亲近了。

    两人攀谈了一霎儿,铁牛告诉永生:阙八贵的“婚礼”,已经闹腾完了。眼时下,人都散去,只剩下他的一伙狐群狗党酒肉宾朋,正喝“喜酒”!

    永生问:

    “这些情况,你是咋知道的?”

    铁牛说:

    “秦海城告诉我的————叫你们快去。”

    “好吧!”永生转向志勇、锁柱,“按原定路线……”

    “不!不行了!”铁牛说,“那条路线,敌人加上岗了!”

    久经战阵的梁永生,尽管他完全懂得,在任何一次战斗过程中,事先预料不到的意外情况总是难免的,可是,今天这个变化,来得太突然了,闹得这位一向是足智多谋的梁永生,也猛然一愣。

    “有办法————跟我走!”

    铁牛胸有成竹地说了这么一句,继而又将他发现的路线告诉给梁永生。永生听后,高兴地同意了:

    “好!”

    接着,这支由五人组成的精悍的小队伍,以铁牛为向导,以永生为指挥,在风雪夜幕的掩护下,悄悄地向着柴胡店据点的围墙靠近着。永生一边走一边悄声嘱咐着铁牛:“咱们这次夜袭柴胡店,力争打个哑巴仗,无论遇上什么情况,你可不要随便出声儿呀!……”

    他们越走离据点越近了。夜空中的浓色黑影,隐隐约约地勾画出了柴胡店据点的轮廓————

    它,宛如一个长方形的岛子,浮沉在茫茫苍苍的夜海中。它的周遭儿,挖了一圈儿很深的壕沟。利用从壕沟中翻出来的泥土,又沿壕沟里沿儿筑起一道高高的围墙。围墙南面的正当央,砌了个发大门,叫围子门。围子门洞的房顶上,修了个足有丈数高的二层楼,兀然耸立,那是岗楼子。除此而外,在围墙的各个角上,还修上了角楼子。那里头,也是昼夜设岗。

    在这夜静更深的目下,据点的周围一片黑暗,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只有那一缕缕的阴暗的黄光,从各个岗楼子上的枪眼里射出来,贼闪闪的,好像那毒蛇猛兽的眼睛。

    在各个岗楼子之间,还各有一个巡城流动哨,像个幽灵似的在那围子墙上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地走动着。

    这时,白雪反射出的光亮,帮了梁永生的忙。他的眼里放出两条无畏的锐光,借着这微弱的光亮,眺望着那个黑乌乌的敌人据点,不由得心中暗道:“敌人的戒备可真森严哪!”这时节,他虽然头脑里充满着胜利的信心,也完全相信铁牛这个向导的忠诚,可他出于强烈的责任感,还是情不自禁地在叮嘱着自己:“梁永生啊梁永生!你可得高度警惕处处小心啊!”

    你看!谨慎的梁永生,瞅了个巡城哨遛过去的空子,这才机智而迅速地将他的突袭小组带到壕沟沿上。

    铁牛隔壕一指,悄声道:

    “你看————”

    永生将头贴在铁牛的肩上,顺着他的手臂朝前一望,只见围墙上有个隐约可见的水眼。那水眼,刚能钻过人去。

    敌人太蠢了!怎么留了这么大个水眼?

    唐铁牛小声解释道:

    “原先,这水眼当中还有一摞砖,刚才我从这里爬出来的时候,把砖摞抽开了……”

    梁永生用手势止住唐铁牛的话头儿,又用手势发布了命令————行动!

    随即,他们用上了那惯用的过壕方法————永生和锁柱趴在壕沟沿儿上,两人各抓住志勇一只手,先将他送下沟去;梁志勇无声地下到沟底以后,紧贴沟壁站直,两手交叉放在小肚子前头;人们第一步先蹬在志勇的肩上,第二步又跐上他的手,第三步便到了沟底。

    就这样,一个接一个,一瞬间便全下去了。

    继而,他们又你顶我拉,顺着那个用砖砌成的水簸箕爬上围墙半腰,钻进了那个大水眼。

    由于围墙厚,水眼长,他们五个人全钻进去,竟能容得下!

    头一个钻出水眼的是小锁柱。

    不好了!

    怎么的?

    小锁柱刚刚站起身,正在各处撒打看情况,那个巡城哨又溜达回来了!

    这再咋办?锁柱正想法儿,就听围墙上传来一声尖叫:

    “谁?”

    这一声余音未落,紧跟着又是一声:

    “口令!”

    锁柱哪知道敌人的口令!可是,敌人已经发现了目标,隐蔽显然是不行的了!这再怎么办哩?

    有的人,在遇上危急情况的时候,常常会突然间生出智慧来;特别是对一个久经战阵的革命战士来说,更是这样。这时的小锁柱,面对着那个一面问口令、一面拉枪栓的敌人巡城哨,灵机一闪,当即发出一种年轻女人的声韵:

    “老总啊,俺是找鸡的……”

    嘿!你看锁柱这位大小伙子,装腔作势学女人学得多么像啊!直逗得藏在水眼里的人们险些笑出来!

    锁柱的口技怎么这么好?

    这得啰嗦几句:

    人在少年时代,爱好往往是多种多样的。锁柱这套好口技,就是少年时候练出来的。那时节,庙会上有一位讲《聊斋》的说书艺人,口技特别好。他对书中各种人物的声腔韵调,都学得那么形象、生动。小锁柱听后,喜爱上了。喜爱就想学。从那,锁柱便不由得练起口技来了,而且练的成绩还相当不错。大概连他自己也觉着有意思————这本来是练着玩的,可自从他当上八路军以后,在天天和敌人周旋的游击战争中,却不止一次地发挥了作用!

    就说眼前吧,小锁柱用女人的声韵一哄骗,那个咋咋唬唬的巡城哨立刻不咋唬了,他把枪往肩上一挎,忘乎所以地跑下围墙来了。这时的小锁柱,装出害怕的样子,慌忙向附近的一个猪窝后头躲避……

    一霎儿,那个敌人巡城哨,以饿虎扑食的架势,追到了猪窝后头。当这个跑得眼花缭乱的伪军正要上前抓挠锁柱时,锁柱的枪口猛地拄上了伪军的胸口:

    “别动!”

    此刻,巡城哨眼中的那个“女人”,蓦然变成了一位全副武装的小伙子!他是干什么的?显然,像这样的问题,那个伪军不用多想便可明白:他准是个游击队!因此,现在的巡城哨,直吓得真魂出壳,语言哽咽,浑身哆嗦开了!

    这当儿,梁永生他们,先后钻出水眼。

    他们来到近前,啥话没说,就在永生的指挥下,七手八脚一阵忙————先脱下伪军的军衣,又用他自己的裹腿把他捆绑起来,并用毛巾塞住他的嘴,尔后扯扯拉拉拖到围墙根下,将他填进那个大水眼里。

    在小锁柱他们几个忙活这些的同时,梁志勇按照队长的命令穿上了伪军的军装。

    该忙的都忙完了。

    人们全消停下来。

    梁永生风趣地说:

    “志勇!叫人家歇一会儿,你就替他一班岗吧!”

    聪明的志勇,当即领会了队长的意思。他含着笑韵应了一声“是”,便背起了巡城哨那支马四环步枪,飞步腾身,跑上围墙。

    梁永生将视线从志勇身上收回来,又转向锁柱等人挥手道:

    “走哇!咱们逛逛柴胡店去!”

    在战斗中,指挥员的精神状态,对参加这次战斗的每一个人来说,都具有一股强大的感染力量。刚才,黄二愣他们刚进围墙时,心情或多或少是有点紧张的。可是,现在梁永生这些话,就像在他们的心里刮了一阵旋风,将他们那种似有似无的紧张心情,一下子给刮了个干干净净。

    夜,深了。

    梁永生一行人,顺着一条小街,风快地走着。

    街面上的雪已被风刮走。小街上,黑乎乎的。有些柴草的叶片,被风一吹,正在到处旋舞,情景分外阴暗,分外凄凉!

    小街旁,有个不大的空场。

    空场上,垛满了柴草。

    这柴草全是敌人的。敌人为了据点的安全,一向是将囤积的大批柴草,存放在外围子里头某一个远离据点的地方。今天,小锁柱一望见这垛柴草,觉着脑际忽地一闪,随即捅了永生一把,悄声道:

    “队长!咱该去个人,把那草垛点着————”

    他稍一停,见永生没啥表示,便又说:

    “咱那么一来,敌人准得出来救火!他们一救火,不得乱套?他们一乱套,咱们的行动就方便了……”

    在锁柱说话的当儿,有许许多多的念头,从梁永生的头脑中闪过去————

    乍一开头儿,永生的想法儿是:“锁柱说得有理……”可是,这个念头没有站住脚,就被从另一个角落里涌出来的念头给推倒了:“不行,不行啊!一来,敌人一到这里救火,不就堵住了我们的退路?二来,街上一乱腾,阙八贵还会老实地等在那里挨收拾?三来,敌人是狡猾的————我们那么一搞,会不会打草惊蛇、弄巧成拙误了大事?另外,火场周遭儿的老百姓,还八成得因此而吃苦头!……”

    这种种想法,只是在一眨眼的当儿,便从梁永生的头脑中闪过去了。同时,他的心里虽然想了这么多,可是他的嘴里,却是啥也没说,只是向锁柱摆了摆手,一步未停地朝前走下去。

    过了一阵。

    梁永生等人正朝十字街走着,突然有几道手电筒的光束,闪现在前边的十字街口上。

    这时,永生他们,有的一闪身躲进胡同,有的将身子贴在墙上……

    铁牛悄声告诉永生:

    “敌人的巡逻队!”

    咔嚓嚓,咔嚓嚓,一阵皮鞋声,从前头的十字街口上由东而西响过去。

    永生他们又顺着小街继续前进了。

    不一会儿,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了十字街……

    不一会儿,他们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一条胡同……

    阙八贵的“洞房”,就在这个胡同里。

    这是一条拐子胡同。

    而且,这条拐子胡同,还是死喉头儿————只有这一头儿可以出进,那另一头不通气儿。

    这个胡同口上,有个坐东朝西的角门儿。铁牛走进胡同后,先凑到那个角门儿近前,挂上门钌吊儿,又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锁,将门锁上了。梁永生用眼睛问铁牛:这是为什么?铁牛咬着永生的耳朵告诉他:“这个角门儿,是苏秋元家。那个小子,嘴说人话,心怀鬼胎。锁上他的门,是防备他万一发坏……”梁永生赞赏地点点头。接着,他们便顺着胡同向前走去。在快要接近阙八贵的院门口时,见有一个伪军门岗,狗蹲在门口上,抱着枪,倚着门,正在打瞌睡。这时节,一阵阵的狂笑声,合着打鼻子的酒腥味儿,一齐飞出院门口。

    梁永生向锁柱甩头示意。

    锁柱像只灵巧的小猫儿似的,紧贴着墙皮蹿过去,猛地卡住门岗的脖子。那呼噜呼噜的鼾声,一下子止住了。他因为不了解院中的情况,怕引起敌人的惊觉,就学着刚才那门岗的鼾声呼噜起来。

    锁柱真能!你听,他学得多么像啊!

    一瞬间。随着几个黑影的移动,二愣、铁牛扑过来。他们还是用收拾巡城哨的办法————捆起门岗的四肢,堵住嘴,放在门扇后头的墙根下。

    这一阵,永生全神贯注,监视着院里院外的动静。

    突然,当的一声,伴随着门响有个人走出屋来。

    糟糕!永生心里一震,轻声命令道:

    “准备战斗!”

    锁柱、二愣闻令提神,做好了战斗准备。

    铁牛拣起门岗的“汉阳造”,也端在手中。

    就听见,那脚步声,先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紧接着,天井当央出现一个黑影,朝院子的东南角上那个厕所走去了。

    黑影到了厕所附近,发出一声干咳后,消逝了。

    二愣将憋在胸口的那股大气呼出来,小声说:

    “该着这小子多活一会儿!”

    永生嫌他多嘴,戳他一把。随后,又将嘴贴在他的耳朵上说:

    “你,负责监视厕所里那个小子!”

    “哎。”

    “他,要走出来,就放倒他!”

    “哎。”

    永生又把铁牛安排在门口上,便和锁柱进了天井。

    这所灰蒙蒙的庭院,建筑物不多。除了西南角上这个角门洞而外,还有东南角上那个厕所,再就是那个主要建筑物————北房了。

    北房,坐落在庭院北面的正当中。那探出墙面的屋檐,挂上了一层雪粉。西间的窗户上,糊着窗纸。东间的窗户上,在窗纸当中还镶着一块玻璃。目下,扑打在玻璃上的雪片,相继化成水珠儿,好像眼泪似的往下淌着。这座北屋的左右两侧,各有一个二尺多宽的夹道儿。西夹道儿里,有棵干巴榆树,树上挂满雪花。

    有只夜猫子,正落在树头上。

    你看!永生他们的动作是多么敏捷、轻盈、严密呀,直到永生、锁柱来到北屋近前时,那只夜猫子并没被他们惊走!

    小锁柱,一手枪,一手刀,封住屋门口。

    梁永生,来到正亮着灯的北屋西间的窗台前,将手指放进嘴里湿一湿,轻轻地点破了新糊的窗纸,又将眼睛紧贴在那个小小的孔洞上,活像孩子们在庙会上看洋片那样,往里头瞅开了。

    他只见,这座正房,一连三间,两明一暗。

    东间,是个暗间。有道隔墙,将它和这两间分开了。隔墙门口上,挂着花门帘。门帘两边,贴着一副对联。对联告诉永生:这间屋就是所谓的“洞房”了。

    显然,那位落入敌人魔掌的秦玉兰,现在就在这间屋里。

    梁永生心如油煎!

    西间和中间,都是明间。两间通连着。

    这时节,梁头上挂着一盏大围灯,灯下放了一张八仙桌。一帮鬼头蛤蟆眼儿的家伙们,正在酒肉的腥雾里喝酒划拳。他们围桌而坐摆了个人圈儿。桌面上,盘盘碟碟摆了一大片。

    这边在喊:

    “二位仙哟!五魁首哟!……”

    “九连环哟!全到了!……”

    那边在叫:

    “四季花喽!八匹马喽!……”

    “三英战吕布哇!独占鳌头哇!……”

    在这些人面兽心的家伙们旁边,还坐着一位生满络腮胡子的庄稼汉。他,就是秦玉兰的父亲————秦海城。这一阵,秦海城坐在桌角处,一直是歪着脖子抽闷烟。他那宽阔的胸脯子,一阵阵地起伏着。他的脸上,冷冰冰的。嘴边上的几道斜纹,绷得像弓弦一样紧。那扎煞起来的络腮胡子,正在微微地颤动着。

    也许是梁永生特别细心的缘故吧?他已分明看出,秦海城正揣着一股恼怒难忍、焦急难耐的心情,用那网着血丝的眼角儿,悄悄地瞟扫着屋门口。

    他是多么盼望那屋门响上一声啊!

    吱扭一声,门,真的响了!而且开了!

    房门一开,一阵清风扑进屋来!

    伴随着这阵清风,屋门口上,闪进两位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

    他们就是梁永生和王锁柱。

    他二人,一手端着匣子枪,一手举着大刀片儿,肩并肩地站在屋门口上;两双炯炯的视线,宛如四条火龙,闪射着出膛炮弹一般的光亮,直瞪瞪地盯住了围桌而坐的家伙们。所有这一切态势、神情,再叫那花花搭搭挂满全身的雪花一衬,愈显得像那天兵天将一样威风!

    冲门而坐的那个噘噘嘴儿,首先发觉了,一下子慌了神,失声地喊叫了一声:

    “八路!”

    背门而坐的是阙八贵。他头上戴着礼帽,身上穿了一套鼠皮色的西装。这个老小子虽然长得没个人样,可是后脑勺上并没长眼,看不见脊梁后头的情景。他以为是噘噘嘴儿故作惊慌开他的玩笑,就拍打几下因酒精中毒而浮肿起来的眼皮,揩一下油嘴,满不在意地说:

    “伙计!别来这一套!你拿八路吓唬谁?”

    他半醉半醒地拍拍鸡胸脯儿,把嘴角子一耷拉,又吹五作六地说:

    “别看都吆呼神八路,那是风声鹤唳!我阙某虽说不是马王爷,没长前后眼,可我敢断定,他那神八路天胆也不敢上这太岁头上来动土……”

    阙八贵说着,还用他那被大烟熏黄了的手指指了指他的狗头。可是,他的话没落地,忽听背后一声怒喝:

    “不许动!”

    又一声怒喝:

    “举起手来!”

    这两声喝令,像落地的霹雳,吓得那些慌手撒脚的群丑们,全都像发疟子似的打开了冷战,抖抖嗦嗦地举起了双手。

    到这时,那个扭着齁细精长的鸡脖子的阙八贵,吓得骨酥筋软,喝进肚子的酒都变成了凉汗。他一面用那散光失神的猴儿眼盯着明晃晃的刀刃,一面将那两只鸡爪般的黑手慢慢地举上去!

    可是,他没迭得把酒盅子放下!

    盅里的酒,顺着他的胳膊腕子向袖筒里淌去!由于他那举起来的手爪颤颤巍巍直哆嗦,而且是越哆嗦越厉害,三哆嗦两哆嗦把那酒盅子哆嗦掉了!只听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

    屋里充满紧张气氛。

    在汉奸们的感觉中,这时谁要喘一口粗气,整个房子就会爆炸!

    锁柱眼望着汉奸们这种草鸡样的丑态,回想着他们往日那种扬风扎毛不可一世的凶相,觉着真开心呀!可是,他一想起这些狗杂种那一桩桩一件件的罪行,胸中的怒火又升腾起来。要不是党的俘虏政策控制着他的感情,他真想二拇手指头一勾,让这些披着人皮的野兽,统统变成枪粪!

    梁永生闪着鄙视的目光冷冷一笑,用匣枪口点着阙八贵那虚汗如河的额盖说:

    “阙八贵!认得我吗?”

    “不,不认识……”

    “你成天价,又‘讨伐’,又‘扫荡’,扬风扎毛,张牙舞爪,要捉八路军,要逮梁永生,是吧?今儿个,就叫你开开眼界,见识见识吧————我就是八路军!我就是你那外国洋祖宗悬赏缉拿的那个梁永生!”

    汉奸们听了这些话,更抖喽上劲了!

    这些外强中干的包们,虽说知道有个大刀队队长梁永生,并且也听说过梁永生枪法如神,百发百中,十分厉害,可是,梁永生究竟是个啥模样的,他们谁也没有见过。今天夜里,外头刮着风,下着雪,而且又是在这层层设防、岗哨如林、戒备如此森严的据点里边,梁永生这位令人闻名丧胆的人物如同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酒席面前,这怎能不使他们头嗡耳鸣眼冒金花?又怎能不使他们虚汗如河面无人色?

    这阵子,锁柱一直是一手刀,一手枪,站在门槛上。

    他用两条巡视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监视着每个敌人的举动。待永生话毕,他又开了腔:

    “你们别害怕!今天夜晚,我们梁队长,来给你们开个会————都要注意听!”

    汉奸们听了这话,那根绷得齁紧齁紧的心弦,略微松动了一下。他们,全瞪着一双半信半疑的蚂蚱眼,似看非看地瞟着梁永生。

    这当儿,东间的门帘闪动一下,秦玉兰走了出来。

    她跟永生交换一下眼色,站在阙八贵的脊梁后头。

    梁永生将持刀握枪的双手往身后一背,摆出了一副大大方方从从容容的神态。仿佛,他根本就没把这几个汉奸看在眼里。

    稍一沉。他毫不在意地微笑着,不紧不慢地向汉奸们说:

    “告诉你们:这处宅子,已经被我们围住了,不怕你们能插翅飞上天!”

    永生可能是为了让厕所里那个家伙也能听见,他把“围住了”三个字的节奏拉得特别长,音量放得格外大,调门儿挑得愣愣的高。他说完这句话,还故意停顿一下,给人一种毫不急迫的感觉。

    尔后,他又接着讲下去:

    “汉奸阙八贵,卖国求荣,认贼作父;杀害抗日志士,欺压黎民百姓;敲诈民财,抢霸民女;血债累累,民愤极大!现在,我代表临河区抗日人民政府庄严宣布:判处罪大恶极的汉奸阙八贵死刑!立即执行!”

    阙八贵听了这话,像见了火的糖人一般软瘫在椅子上。

    在梁永生宣判的当儿,秦海城从腰中抽出了那把磨得雪亮飞快的捎谷刀。当永生的“执行”二字一出口,他抢前一步揪住了阙八贵的领口儿,差一点把那小子提起来。接着,先朝阙八贵那刮得像珐琅皮一样的脸上呸地吐了一口,然后就听扑哧一声,那口短刀插进阙八贵的前胸!

    这时,阙八贵一闭眼,一咧嘴,发出一声像被宰杀的猪一样的尖叫。当他那“哎哟”二字刚唚出一半的时候,玉兰又将一把剪刀攮进他的喉头。

    就这样,罪该万死的阙八贵,晃了几晃,吭噔一声,仰躺在地上!

    他身边的桌椅板凳,叫他那赛头死猪似的身子一碰,叮呀哐地响了一阵。被震倒的茶杯酒盅,在桌面上东倒西滚乱翻跟头,茶水酒水串混一起,顺着桌沿儿嘀嘀嗒嗒淌在地上,羼杂进阙八贵的血水里。

    这当儿,梁永生持刀握枪挺立一旁,注视着其余的四个伪军。

    那四个小子,见阙八贵一命呜呼,全都吓掉了真魂!

    他们噗噔噗噔跪倒在地,又作揖,又磕头,丑态毕露,洋相百出,狼嗥鬼叫,一片哀鸣!

    梁永生向伪军们说:

    “我们大刀队,根据八路军的俘虏政策,这回饶你们的狗命!”

    伪军惊喜若狂:

    “谢谢大刀队!”

    “谢谢八路军!”

    他们一边说,一边磕头如捣蒜,还一边用眼角瞟着梁永生手中那瘆人的刀枪。全都看一下一闭眼,看一下一闭眼。

    看到了吧?这就是石黑亲手精选的那“铁心队”!

    这就是白眼狼那帮号称“敢死队”的“勇士们”!

    “别乱叫唤!”

    锁柱一声喝,伪军静下来。

    “注意听着!”

    “是!”

    永生又慢条斯理地讲开了:

    “我代表八路军大刀队,向你们宣布‘约法三章’————”

    “是!”

    “第一,往后打仗,枪朝天放,不许伤害一名抗日战士!”

    “是!”

    “第二,你们别忘了自己是中国人,今后要主动向八路军通风报信!”

    “是!”

    “第三,你们以后再到村里去,老实一点,不许糟扰老百姓!”

    “是!”

    永生讲完三条以后,又说:

    “光说‘是’不行,我们要看行动。这三条做到了,保你无事;谁要阳奉阴违————”

    他指着阙八贵的尸体说:

    “看见了吧?他就是你们的样子!”

    “照办!”

    “不敢!”

    “一定遵守!”

    “愿意效劳!”

    伪军们应声虫般地嚷着。

    梁永生朝秦家父女一挥手,他俩领会了永生的意思,迈步跨出屋门。

    梁永生从怀里掏出一张大布告,放在桌子上,也走出屋去。

    锁柱用枪口指着跪在地上的伪军们,说:

    “转过身去!”

    “是!”

    “冲墙跪着!”

    “是!”

    伪军照办后,锁柱又说:

    “谁回头,崩了他!”

    他说罢,跨出门槛,又回手关上门扇。

    这时,天空的阴云,已经四分五裂。几颗亮晶晶的星星,从云缝里钻出来,扑闪着惊喜的眼睛,瞧着庭院的景色。

    庭院中景色如故。

    只是,停落在老榆树上的夜猫子不见了!它到哪里去了?哦!是向石黑、白眼狼报丧去了吧?管它哩!

    永生走进门洞。

    黄二愣凑上来。

    在战争中,人们习惯于用手势或动作代替语言。现在二愣站在永生的对面,先朝厕所一指,又将手中的大刀自上而下一劈,他的意思显然是:他要去杀那个蹲在厕所里的家伙!

    永生领会了二愣的意思。他想:“当前,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目的已经达到,下一步,是如何做到安全撤离。因而应尽量不去多事。何况秦家父女还需要我们来保护他们呢!”他一念及此,便摇了摇头,轻声问二愣道:

    “他出来过吗?”

    二愣将嘴贴在梁永生的耳朵上:

    “他只探一探头。见我正用枪瞄着他,唰地缩回去了。你方才说————他走出来就放倒他!俺琢磨着,光探探头,这不能算‘走出来’呀,所以没动他……”

    二愣嘁嘁喳喳地说着,永生又像在听又像没在听。

    他的两眼始终盯着厕所,仿佛是正在自己和自己商量着什么。

    沉静了一会儿。

    他突然高声喊道:

    “王排长!”

    哪有什么“王排长”?锁柱灵机一闪,又让自己的目光和永生的目光碰了个头儿,当即高声应道:

    “有!”

    “你这一排留下!”

    “是!”

    永生又命令:

    “其余人集合!”

    还是锁柱:

    “是!”

    人们学着梁永生的样子,两脚踏步,发出一阵沙沙声。继而永生又喊:

    “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报数!”

    又是锁柱:

    “一!二!三!四!……三十五!”

    小锁柱的口技真绝了!他一个人同时冒充这么多人,声腔音韵几乎没有重样的!他这一手儿,惊得铁牛目瞪口呆,逗得二愣差一点没笑出来,就连秦海城也情不自禁地暗自叫绝:“好样的!”

    锁柱报完了数儿,梁永生又喊了个“向左转————齐步走”,尔后人们便在一阵沙沙沙的脚步声中走出门去。

    最后一个迈出门槛的是梁永生。

    他回手拉上门扇后,又赶到前头去了。

    这支小队伍,大步流星出了胡同,一直朝着十字街奔去……

    永生一行撤离庭院后,庭院里寂静下来。静得像没有一个活物儿一样!其实呢?活物还真不少哩!咱就甭算墙窟窿里的老鼠了,就说大活人吧,那不————在屋里跪着四个,门后头还捆着一个,厕所里还蹲着一个!

    在厕所里蹲着的那个小子,这不探头探脑地走出来了!你瞧他,脑瓜儿不大,下颏儿挺尖,豹花秃的头顶上还留着分发,没戴帽子,穿一身黄卡叽,活像个死了爹的!

    你猜他是谁?

    他不是一般伪军。

    他是白眼狼的二狼羔子贾立义!

    这个小子,长了一副哭爹的脸,两道眉毛撇下来,活像鸭蛋上画了个八字儿。他生来不会笑,除了在他洋爸爸石黑面前是个例外,见了谁也像人家欠他两吊钱!

    他自从当上伪军小队长,一直驻在水泊洼据点上。

    今天,他是带着重礼特地赶来给阙八贵“贺喜”的。

    他是伪军中队长的儿子,为啥还要向阙八贵这个伪军小队长大献殷勤?

    这是因为,阙八贵是“翻译官”阙七荣的弟弟。那阙七荣,经常围着石黑转,是石黑的红人儿。他们贾家父子和阙家兄弟,虽然暗地里勾心斗角,你倾我轧,矛盾重重,可是,在表面上,他们还是彼此都在闹这种请客送礼的假象儿。

    不过,今儿前来为阙八贵“贺喜”的狼羔子贾立义,可万没想到,偏偏就在这天夜里,赶上了梁永生他们来夜袭柴胡店!多亏正巧赶在厕所里,才没有因来送礼连小命儿也送进去,真是“不幸中的万幸”!狼羔子这样自我宽慰地想着,像只避猫鼠似的走出厕所。

    天井里,静悄悄的。狼羔子瞪着一对三棱子母狗眼,向各处日溜日溜地撒打了一遍,见八路军全走了,并没留下一个排,他这才放了心。

    于是,他便朝北屋走去。

    不料,正当狼羔子走到屋门口时,可巧有个小猫儿跳墙头,蹬落一块坷垃。这一下,吓得个狼羔子噗啦啦拉了一裤裆屎,还出了一身冷汗。

    现在,他挟着一裤裆屎,带着一身汗,悄悄地进了北屋。

    北屋里,四个伪军,冲墙跪着。

    那四个伪军,听见门一响,先是一抖。当他们发现来者是贾立义时,就像落水之人猛然抓到一根绳子似的,立刻转惊为喜,一齐扑过来,同声喊道:

    “贾队长!”

    这时的贾立义,尽管他那战战兢兢的身子还没稳住砣,可他不仅强自振作,而且恬不知耻地装起“英雄”来了:

    “瞧你们这些草包!被几个土八路就吓成这种熊相儿?”

    伪军们,甭管他戴着什么“头衔”,谁敢跟狼羔子争辩是非?因此,他们一面连连应“是”,一面求救似的说:

    “贾队长!你看这一锅,咱怎么交代呀?”

    “是啊!贾队长,你快想个办法吧!”

    伪军们这些话,倒把个狼羔子点醒了:“可也是哩!咋向石黑交代?”他眉头上涌起高高的一垅,正然心中这么想着,阙七荣的面孔在他眼前晃动起来,这又促使他接着想下去:“我来喝‘喜酒’,阙七荣是知道的。如今,阙八贵死了,我还活着,阙七荣会不会怀疑我……”他想起这些,几年来他们明争暗斗的一些往事,又在他的心里浮上来。

    这只心毒手辣的狼羔子,正在越想越愁越想越怕的当儿,他又把那“闯江湖”的“处世哲学”端出来了:“人间本无真理,全凭两张嘴皮!”继而,他又想:“这桩事的经过,反正是石黑、阙七荣全没看见,我见了他们,只要用两片子嘴唇编风造魔地一网花儿,也就万事大吉了!”

    狼羔子沉思着。

    一个伪军又催促道:

    “贾队长!俺们这伙倒霉鬼儿,全都依靠你了!咱们怎么向太君交代?你可快想办法呀!”

    伪军这一催,使贾立义忽然意识到:

    “呀!不行啊!这四个活冤家,全了解事情的真相;我到了石黑面前,要是胡云海嗙瞎说一气,事后,从他们嘴里走漏了风声,那可了不得呀!何况,他四个当中,既有石黑的耳目,又有阙七荣的亲信,他们会不会向石黑或阙七荣密报真情?这又怎么办哩?”

    二狼羔子想来想去,灵机一转,话在心里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接着,他将身子往屋门口一闪,又从腰里抽出匣枪,扣住扳机,对准这四个倒霉蛋冷笑道:

    “朋友们!愿咱们来世再做朋友!……”

    四个刚刚还阳的倒霉鬼儿,一见狼羔子端起枪,又变了脸,全都慌了!有的说:

    “贾队长!你这是啥意思?”

    狼羔子说:

    “今天,我贾某要对不起了!……”

    又一个魂不附体的伪军结结巴巴地说:

    “贾队长!你,你可不能开这玩笑啊!”

    “哪个跟你开玩笑!”

    狼羔子说着,一勾扳机,砰的一枪。

    那个正在说话的伪军倒在地上。

    另一个伪军又说:

    “贾队长!咱无仇无冤,你可不能……”

    “有碍我者皆为仇!”

    狼羔子话未落地,枪又响了。

    这个跟他讲理的伪军又倒下去。

    这时节,那个噘噘嘴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两眼泪纷纷地苦苦哀求着:

    “贾队长啊贾队长!我的家中,还有七八十岁的老娘,你当行好,看在老人的面上……”

    二狼羔子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

    “漫说还是你的老娘,就是我的亲爹……”

    话到这里,他又是一枪。

    到这时,四个伪军死仨了,只剩下了最后一个。

    这个伪军,和贾立义是个扯拉亲戚。他,原来认为:“是亲三分向”————狼羔子是不会对他下毒手的。

    可是,他想错了!

    因为,这时狼羔子的想法是:

    “我要是留下他,会被人看出破绽的。再说,有利于我者,冤家也是朋友;有害于我者,朋友也是冤家!一不做,二不休,不能留下这条祸根!”

    他想到此,手一转,枪口又对准了最后这个伪军。

    这个伪军,一见狼羔子“六亲不认”,就趁那枪还没响的一刹那,他不顾一切地猛扑上来。

    可是,晚了!

    他还没扑到近前,就随着枪声趴在地上。

    此后,这只杀人灭口的狼羔子,提着匣枪冲出屋子。他且走且想:“赶紧向石黑报告去!”

    谁知,正在这时,大街上突然响起枪来!

    这是从哪里来的枪声呢?

    原来是,梁永生他们,在路过十字街的时候,跟敌人的巡逻兵遭遇了!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当梁永生一行费了很多周折奔到十字街口时,又碰上了一伙敌人的巡逻队。这伙敌人,都扛着大枪,上着刺刀,顺着北街筒子,正咔吱吱咔吱吱地朝这十字街口走过来!

    在这之前,永生他们还曾碰着过敌人的巡逻队,可是他们都机智地躲避开了。不过,这一回,永生一看再躲避是来不及了!

    怎么办?

    在这一瞬间,许多念头在梁永生的脑海里闪过去:

    “如果只有我和锁柱,怎么也好办。可是秦海城和玉兰他们,没经过大阵势,缺乏战斗经验,行动不那么迅速,万一躲避不及,被敌人发现目标,那就更被动了!而且,我们身在虎穴,又天近拂晓,也不能再跟敌人‘捉迷藏’了!……”

    永生想到这些,便当机立断作出决定:干!同时,他还意识到:在当前情况下,只有干,才有主动权;有了主动权,才能速决;只有速决,才能及早脱身,安全撤离。

    永生作出决断后,本想告诉身后的同志们,可是,时间不容许了!于是,他贴着墙角一站,赶紧从腰里摘下一颗手榴弹,用牙咬去弹把上的盖儿,又熟练地用小指勾住拉火索,一甩胳膊,嗖地扔向敌群。

    正在黑影里走着的伪军们,突然听见眼前吭噔一声,谁能闹清是怎么一回事儿?有的莫名其妙地说:

    “哎,这是啥玩意儿?”

    在他们这大本营的中心地点,他们万没想到真的会有八路军出现,更没想到突然落到眼前的竟是一颗手榴弹!因此,另一个伪军开玩笑说:

    “老天爷爷给扔下元宝来了!快……”

    “轰————!”

    一声巨响,浓烟四起,弹片横飞。整个儿柴胡店镇,四处响起回音。

    蒙了点的敌人,失去了控制,乱了营,混乱地跑着。

    趁着敌人的乱劲儿,永生振臂喊道:

    “缴枪不杀!同志们冲啊!”

    梁永生的吼喊,掀起巨大的声浪,撞击着两边的街壁,引起阵阵回声。紧接着,锁柱、二愣他们,也都吼喊起来:

    “冲啊!”

    “杀呀!”

    那些没大经过阵势的人们,一遇上突然袭来的危急情况,难免有点紧张。可是,当危急情况真的压在他的头上时,他那种紧张心理反倒会很快地消逝掉。现时下,秦家父女,还有铁牛,大体属于这种情况。他们那种紧张心理刚一露头儿,就被梁永生他们的吼喊声赶跑了。紧接着,也跟着大伙儿一起喊开了:

    “抓活的呀!”

    “前边截住!”

    “缴枪不杀!”

    在夜战中,出敌不意的喊杀声,尽管人数不多,威力也是很大的。何况,在这齐声喊杀的同时,那匣枪、步枪也吼叫起来了呢?

    这时节,枪声,喊声,炽热地搅在一起,又响成一片,更把敌人吓慌了!

    过了一会儿。

    敌人惊魂稍定,他们大都找到了蔽身之处,开始还击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柴胡店据点的四周,先后响起枪来。

    在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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